王熙凤在刘姥姥面前说过,「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贾府在四大家族的关系网之外,确实也织进一些平民亲戚,宁国府尤氏的婆家即为其一。
暴发户的穷亲戚则还要多些,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即为其一。
两个出身差别不大而性格又颇为相近的老妇,各凭着不同凡响的女儿攀上了豪富之家作为亲戚,依靠着阔亲戚度过后半生。
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其幸乎?其不幸乎?
潘姥姥为清河县南门外潘裁缝之妻,不幸丈夫早死,贫穷得无法度日,不得不把年方九岁的独生女儿卖到王招宣家里学习弹唱。
金莲长到十五岁的时候,招宣死了,她将女儿争将出来,又以三十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张大户家,依然学习弹唱。
这是一个出身于市井下层的贫苦细民,遭际又十分不幸:丈夫早逝,一不幸;无子可靠,二不幸;不得不出卖幼女,三不幸;女儿学唱横遭凌辱,四不幸;嫁给武大郎,五不幸……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她差不多要坠入社会最底层了。
戴敦邦绘 · 潘金莲
戴敦邦绘 · 潘金莲
无独有偶,《红楼梦》中的尤姥娘跟潘姥姥的遭际颇为相似,虽然尤姥的社会地位比潘姥要高不少。
她的丈夫在世时能和皇粮庄头张家攀上亲戚,丈夫死后又嫁与尤氏之父续弦,故门第虽不高贵,但也算平民的中上层,从尤氏姊妹的风范看,她们的家庭也应属于上层市民。
我们这位老太太同样也是命运多舛,丈夫去世,无儿可靠,带着二女改嫁,不幸再次守寡,不得不依靠亲戚帮衬为生,孤女寡母,也够苦的了。
两个可怜的女人,真不幸!可这两个不幸的老妇又都有她们共同的值得庆幸的资本─她们都有如花似玉可以称为「尤物」的女儿,潘姥是一个,尤姥还是两个。
有儿靠儿,无儿靠女,有一个其貌不凡的娇女,虽说不上能光大门楣,但对母亲来说,也可以说终身有靠了。
潘金莲经过几番波折,终于成为清河富豪锦衣千户西门大官人的第五房如夫人,尤二姐也成了宁国府的令亲并由贾珍主婚配给荣国府的琏二爷成为其非正式的二房奶奶。
首先,是女儿有了归宿。
潘金莲不光找了个懂得风月、年轻貌酷的帅丈夫,「潘、驴、邓、小、闲」无不具备,而且入府之后颇得丈夫喜爱,几乎受专房之宠。
她的生活是没得说,呼奴使婢,插金戴银,穿绸着缎,每日肥鸡大鸭子,比起南门外的裁缝家生活,真有天壤之别。
而每逢年节喜庆,姥姥本人也可以坐上轿子赶到府上赴宴,与吴大妗子、孟二妗子等同席而坐,回去之时,可以带回吴月娘给装上的两盒点心、一盒馒头之类,而府上好心的六娘李瓶儿也可以时而周济她一件葱白绫袄儿啦,两双缎子鞋面啦,几百文钱啦之类,这对于她多少是一种补贴。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而尤姥姥则更优于她。在宁府不仅被作亲家老太太孝敬着,为府上看家,临时收管银子,而且女儿的终身大事由宁府包了下来,妆奁不用自己置办。
过门之后,贾琏为他们在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余间,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以备二姐过来时服侍。
而二姐儿俨然成了「奶奶」,三姐也成了「三姨」或「姨娘」,尤姥自己则成了「姥娘」或「老太太」,物质生活当然要随着贾琏的水平,贵族化了,上流化了。
一个时期,尤姥娘见二姐儿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是在家模样,心中十分得意。
鸳鸯骂她嫂子,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二位姥姥虽不致如此看得眼热,可她们在开始和平时,对于女儿攀上这门阔亲戚,应该说还是感到庆幸的吧。
可是她们错了。
虽然,潘金莲的婚姻选择与她的母亲无直接关系,但从她两次出卖女儿学弹唱以及日常走亲戚的态度看,她对女儿的婚事,也未流露过反对情绪,可见对女儿和自己的可悲处境以及并不乐观的前途,远不及孟玉楼家的张四舅来得理智。
张四舅虽然别有用心,但对西门庆之为人看得十分准确,对孟玉楼的前途也谈得很为透彻,结果却不幸而言中。
以玉楼之聪明,且入西门彀中,这也就不能苛求于潘姥了。首先女儿的婚事并不像她们自己想象的那么美妙。
尽管西门庆对金莲宠爱备至,可在恶霸淫棍的心目中,潘金莲终究不过是一件供自己玩弄的漂亮的玩物。
她与丈夫之间没有丝毫的感情可言,她全靠自己的色相讨得西门庆的欢心。
「养儿不在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于是精心打扮、抹粉润肤、兰汤午战、品玉吞溺,为了争夺和保持宠爱,什么丑恶下贱的事都得干,远不如小家夫妇间的自由和尊严。
而且丈夫翻脸无情与妻妾间的明争暗斗,随时都可能给她带来不幸,而最后果然被嫡妻发卖并惨死人手,为西门庆赎还了孽债。潘姥本人作为富豪家的穷亲戚,也尝尽了悲哀和辛酸。
潘姥的辛酸和悲哀首先表现为她虽攀了个阔亲戚,但并未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西门家与亲戚的交往,无非是市场交易式的「来往」。
《红楼梦人物谱》 朱一玄 著
每逢节庆,潘姥姥携点礼来,这边款待酒饭,走时给带点点心盒子之类,如能给一块腊肉、四根酱瓜,则算额外的厚贶了。
一两件旧衣服,二百铜钱,则是好心的女主人李瓶儿的个人赠予,那算是周济了。
潘姥的最大实惠,不过是西门庆生前给了她一副棺材本,她死在西门之后,殡葬时还是金莲拿的五两银子的体己。
商贾之家长于算计,正经亲戚如吴月娘之兄吴大舅,升迁时应酬还要向西门庆告贷白银二十两,亦一贫如故;反倒不如贾府之待刘姥姥式的不着边际的穷亲戚,给予几十两银子,令做个小生意,以为生计之本。故虽攀上了这门阔亲戚,潘姥姥丝毫未改其贫也。
潘姥的辛酸和悲哀,更主要的表现在她作为「亲戚」的处境和待遇上。
西门为暴发之家,如夫人们的来路又多不正,故其亲戚阵容也十分不伦不类,什么花大妗、孟二舅、杨姑娘、潘姥姥之类皆是也。
西门庆作为一个暴发大亨,待这些不伦不类的亲戚亦如热结十兄弟一样,不弃亦不重之也。其不弃,也许是其适应旧日生活方式的延伸,固亦难得;然欲其待这些穷亲戚热情而又有礼,帮其脱贫致富,亦痴心妄想。
以黛玉之至亲,有贾母之钟爱,依托外家犹痛感精神压力,豪门富室下人之势利更可想而知了。
潘金莲有一句话说得十分透彻─「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有也不少。」
潘姥在亲戚家的尴尬地位正是这样。以金莲之得宠,还要在正房晚宴之后袖几个柑子回来孝敬母亲,并亲自过了数交给秋菊保管,因为秋菊偷吃了还将其毒打一顿,其在西门家经济地位亦可见一斑。
因为走富亲戚,潘姥来时要坐轿,而囊中羞涩,还得指望亲戚打发轿钱。
一次金莲轮值管帐,因正与月娘闹别扭,故意不开轿钱,闹得轿夫嚷嚷,最后由孟玉楼垫付了才得以了事,即此可见这位老妪在亲戚家的尴尬处境。
这一处境,做母亲的还可以对付,而对于心性高强的女儿来说,就难于忍受了。
何况潘金莲又是一个心地远不够善良的刁钻泼辣的女人呢,这必然引起其剧烈的内心冲突,特别是其母女俩个性是如此不同,而母亲又常常为自己的宿敌李瓶说话呢?
《金瓶梅词话》序
所以最使潘姥辛酸痛苦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她的态度十分恶劣。
表面看起来这好像是女儿的不孝,属于母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其实质,则是潘姥姥这一穷亲戚的地位问题,何况女儿本身也是这亲戚家的一个组成部分呢?
「潘金莲打狗伤人」,潘姥姥从中劝说,金莲「越发心中撺上火一般」,把手一推,险些把母亲推了一跤:「怪老货,你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事,来劝什么?」
潘姥姥道:「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叫你恁顿摔我!」
这下女儿更升级了─「你明日夹着那老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
这位亲家太太何尝不是来「讨冷饭吃」的呢?连自己的女儿都对她这样,也够悲哀的了。
与潘姥不同,宁府的令亲尤姥的辛酸和悲哀是在文质彬彬的外衣包裹下产生的。尤姥的家境原先虽较潘姥为好,但两次死了丈夫之后也就相去无几了。
尤姥自道云:「不瞒二爷说,我们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这里姑爷帮助。」
可这姑爷的「帮助」,亦非使其自立,不过给其一点周济,使其处于依附地位而已,连两位女儿的发嫁也要依赖于亲家。
贾府与暴发户不同,是诗礼世家,贾珍父子待尤姥母女特别是尤姥是彬彬有礼的,「姥娘」「二姨」「三妹」叫得鲜甜,接待礼数不或缺,看起来相当尊重和亲切,远较西门府为好。
不过这些都是脸面上的光辉,一接触到实质性的问题,她那非正式的穷亲戚的地位,马上就露出尴尬相来了。
与潘姥不同,潘姥的辛酸和悲哀集中地突出地通过自己女儿对她的恶劣态度表现出来,而尤姥娘的辛酸和悲哀,则集中地和突出地通过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的被作践表现出来。
说起来,尤氏二女是贾珍兄弟的「妹妹」,对于贾蓉更是「姨娘」,可贾珍父子兄弟仍然不时前来光顾。
倒是尤三姐说得最为透彻:「这会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一下子把「这层纸儿」戳破了。
尤姥的两个女儿在亲戚家的地位,也就是这么回事。最终二姐被虐待而死了,三姐亦不幸自戕,比起潘姥的辛酸来,尤姥姥更多是悲哀和伤痛了。
以女适人为妾,作为穷亲戚,潘姥姥和尤姥姥的辛酸和悲哀,带有一定的普遍性。
她们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有很高的典型性。不过鸳鸯在骂自己的嫂子时却反映另一种情况: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
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可见,亦有视「小老婆」眼热并倚之横行霸道的。故潘、尤二位姥姥悲剧的酿成亦有其个人的性格原因。
这两位出身平民而连遭不幸的老妇人,孤女寡母支撑着家庭生活着实不易,应当说他们都有着下层妇女的坚忍与坚强,这一点在潘姥身上表现应该更为突出。
此外她俩在性格上还有两个共同特点:其一是善良,其二是不明智,缺乏另一些下层人身上所具有的明敏和骨气。
潘氏母女禀性不同,女儿尖利刻薄,心狠手辣,个性极强,而母亲则宽厚朴实,安于现状,不惟金莲与瓶儿矛盾中母亲站在瓶儿一边,得罪了女儿;就是陈敬济失匙罚唱中,也见出母亲的厚道。
尤姥的善良突出地表现在她轻信方面,三姐儿明敏泼辣,故对贾氏兄弟之为人、之用心看得十分透彻,尤姥娘宽厚善良,故容易上当,处险境而不自知,对三姐的报复宣泄之举还「十分相劝」,可见其胡涂。
潘金莲的婚事虽然与姥姥不相干,但从她面对既成事实常来走动看,她未必不是把这桩亲事看作是美事。
这之前她已经两次卖女到大家学习弹唱,故作为一个穷姥姥她不是没有攀附心理的,一点看不出鸳鸯似的品格和明智,这正是她的胡涂和缺乏骨气处。
比起来尤姥姥在这方面更为其甚了。与潘金莲之适西门不同,尤二姐之适贾琏,国丧家孝、停妻再娶、凤姐之厉害等等,这些明显的不妥,尤姥都视而不见。
这门亲事她是参与决策的,她是一个有阅历的老妇人,应该比女儿看得远,可见其胡涂。当然对这样亲戚的这种依附方式,也看出其缺乏骨气。
《冯子礼<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台湾学生书局出版(2015)
文章作者单位:江苏省运河高等师范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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