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瀚好吗?”电话接通,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陌生的号码让我一时摸不清头脑了,可张翰的名字却实实在在地然我想起远在西安的兄弟。打给我的电话,一张口首先问的却是张翰,奇了怪了,但我心中已然隐隐猜到了是谁。但还是礼貌地确认一次,“你是……..”
“我是伊秀”,果不其然,在失去联系十几年后,青春时代玩的最好的几个同学之一,但也是我们几个兄弟间褒贬不一的伊秀,终于出现了。
可是,伊秀与张翰的情深缘浅,却是我心底里这么多年最深的遗憾……
(二)
“快跑,他们追上来了!”陈震悲愤地拉起摔倒在地上的张翰,脚步踉跄地向山下跑去,樊爱国此时已经跑的不见了影子,朦胧的月色下,七八个身影在后面叫喊着追着。刚刚的打斗已经让他们吃了亏,陈震额头上还在向下滴血,张翰的嘴角开了个口子,眼角已经青肿了,那是一把凳子的杰作。
这天下午,张翰从井队上回到基地,进门时的神情吓了陈震一大跳。
张翰把口袋里的一封信扔在桌子上,陈震看了第一眼,就跟着骂了起来,“什么东西?!她怎么是这样的人?!”
印着“川局”字样的信笺上,草草地几个字——张翰,我们分手吧,反正我也没有答应你什么!伊秀
两年多的情感,就这样说散就散了?陈震是眼瞧着张翰和伊秀走到的一起,伊秀现在的工作还是张翰给找到的,虽说是远离城市的大漠里,可在九十年代初期,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已经比父母辈的收入高很多了。
张翰仰头冲着野外生活房的顶棚大喊着“啊!”撕心裂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头陷入猎人陷阱里的野兽,狂怒、不甘而又懵逼。
(三)
“我喜欢上了伊秀”,张翰略带羞涩地说道,靠,这还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啊。哪个少年不钟情?才看完《少年维特的烦恼》一书,居然就赶上这样的情形,我都有点无法压制住内心的震惊了。
张翰的无畏与担当是我身边人少有的,球队的队长、班级的班长,老师与同学也都相当的信赖他,他个子中等,但体格健壮,出色的爆发力使得他的短跑速度尤其惊人。张翰的体格与相貌与几年后掌握俄罗斯国家命运的强人普京十分的相似,坚毅的表情、强壮的体魄、沉默的性格、智慧的头脑,总能让人看到无尽的希望。
伊秀是那种白白净净的领家小妹,心地善良、温柔贤淑,两道如墨的浓眉映衬下,一双大眼睛就仿佛总是带着甜甜的笑意,爱看红楼梦之类的古典小说,特别容易被弱小的力量引得同情心大发,多愁善感的性格,令谁也舍不得对她说句重话。
一起在学校篮球队里训练了几个月,虽说不是特别熟悉,但我知道张翰这个豪放的家伙的为人。他因为看不惯校里校外的几个小混混欺负比我们低几届的同学,已经和他们干了几场架了,仗义的性格、火爆的脾气让他现在还背着记过处分呢,这会又要闹早恋,不是找着被开除吗?
“你喜欢她啥?”我问道。“她温柔、漂亮,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心里特别的踏实,我想这一辈子都能保护她。”张翰难得地露出一丝羞涩的神情说道。
怪不得最近这家伙跟老师不再那么强硬地对着干了,原来是因为伊秀。
“那你就追吧!”年轻的人总是那么好沟通,张翰再看我的眼神时,已经充满了信任。喜欢谁这么私密的事情,能不能让谁知道,在年轻人眼里,就是衡量关系远近最重要的了吧。
(四)
“伊秀,把活动室的桌布换下来洗洗”管家大声地吩咐着,伊秀快步取下桌布送到洗衣房,还没把洗衣粉加好,厨房的张师傅又在喊她去洗菜切菜了。伊秀在作业队的后勤上工作了三个多月了,可还是被几个资格更老的家伙们使唤来使唤去,每天晚上都累的像散了架。虽说从小也干惯了农活,可父母也不会一刻不听地让她劳动啊。
跟张翰写信时,伊秀也明确地告诉张翰“我清楚地记得你当初让我自强自爱的话语,我也是一直这么做的,为了我们美好的明天,再多的苦我也觉得甜,你对我的爱让我知道世界是那么的美好,不要只想着对我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好吗?”。
作业队里的女孩子不多,清纯靓丽的伊秀就仿佛是沙漠中的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泉,许多小伙子都有事没事地围在她身边,不时从人群里射来一道道年轻荷尔蒙爆棚的目光,这就令更年期的主管更加的气不打一处来,时常给她出些难题。
刚刚走上社会的伊秀,单纯的还来不及学会世故,善良的还不知道如何分辨真假善恶,她根本的意识不到在群“狼”环伺的境遇下会有如何遭遇。遥远的张翰是无法想象到的,更无法替她抵挡暗处的伤害。人生没有假设,但我却无数次设想,如果人心都是善良的,今天的张翰与伊秀会是怎样的幸福?
(五)
学校组织的各项义务劳动,张翰这个班长兼体育委员开始具体分工到每一个人了,只有我知道他在寻找一切机会接近伊秀,还要捎带着把跟伊秀同桌的我拉上,这是最好的挡箭牌,我给他打的掩护,又往往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伊秀注意到他。
为了在课余时间接近伊秀,张翰又认了跟伊秀同宿舍的凤五当妹妹,每天晚自习后,打着关心妹妹的旗号,又是去打水、又是去送各种东西,其实张翰的目标都是伊秀。
五月份班级里组织春游,去了塔里木河,除了个别的同学不愿意过河外,大部分都坐着卡盆(用干枯的胡杨树干掏空制成的一种独木舟)过河,再跋涉两三公里的戈壁滩,去爬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沙山。张翰再一次以熟谙水性的优势,与另一位同学下河扶着卡盆防止有人落水。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回程时,在伊秀几个人坐在卡盆里走到河中间时,一向娘娘腔的袁大明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左右摇晃的卡盆瞬间就让他们失去了平衡,几个人本能地互相抓、按,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地就掉进了水里,张翰一个猛子就扎到了伊秀身后托起了她,相较其他落水者的惊慌失措,伊秀却是有惊无险。
站在岸边的我看着这一切,快速地扫视了一圈,似乎所有人都被混乱的场面惊呆了,没有什么人发现河里张翰与伊秀两人脸上异常的神色。
(六)
1992年高二时,测井公司来团场招人,张翰、陈震作为第一批招进去的人参加了著名的塔里木石油会战,在那个火热的年代里,绽放着青春的激情。那时团场人叫石油人为“石油鬼子”,言辞里不是贬义而是满满的敬意和羡慕,初为“石油鬼子”的张翰在沙漠里度过了18岁的生日,伴随他的只有隆隆的机器声和无尽的黄沙。那个时候,张翰对未来还没有太清晰的规划,只是想着离开生产建设兵团的穷苦团场而已,能跟伊秀携手一生,就是他那个时候最向往的。
工作的艰辛对于身体素质强悍的张翰来说不算什么,夜深的时候,张翰会经常走到离井队很远的沙漠里,爬上最高的沙山坐在那里仰望星空,默默思念着远在家乡的伊秀。给我的每一封信件里,张翰都会叮嘱我,照顾好她。
轮南潜山、阿克库勒等地的奥陶系在当时是会战的主战场,探井成功率高达40%,但深度往往都达到5000多米深,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国内最深的井了。钻井公司的人会经常讥笑测井公司的人还算不上真正的石油鬼子,因为测井公司的人不用一直从头到尾地待在井上,而只需要在测量井下数据时才上井。但轮南地区的地质复杂、风化严重,钻杆断裂、钻头掉落井下的事故时有发生,钻井公司就需要经常求助于测井公司,张翰所在的测井公司往往在测井之余还要承担打捞任务。有一次在塔中4井测井时,打捞任务持续了三天三夜,张翰事后说起就是站着都能睡着!但这次打捞,钻井公司的人再也不说测井公司的人不是真正的石油鬼子了。
张翰总是抢着去“装源”,“ 源”就是放射源,平时装在几十公分厚的铅箱里,需要放射源测井时,就要有人穿着防辐射服,使用一米长的安装杆将“源”装进仪器里,稍有不慎就会造成极为严重的事故,测井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就是当年安装放射源时失手掉落,经受了辐射导致身体遭受了严重的损害。陈震问过张翰,为啥去碰那么危险的东西?张翰说,为了能够多赚些钱,好等伊秀高中毕业后继续供她去上成人大学。这句话后,陈震默默地拍了拍张翰的肩膀,递过一支烟点上,烟雾遮住了陈震迷蒙的双眼。
(七)
1990年,汪国真的诗歌风靡了全国,书店里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很多现代诗人的诗集,校园里我和旭东的诗也被同学们称赞有加,举手投足间俨然一副文艺青年的做派。伊秀也是每每要看我写的每一首诗歌,还会将我的诗稿向后传给其他同学观看,一次回头,我不经意间就看到张翰的眼睛里冒出的火焰,自此我再不给伊秀看诗稿了。
一天放学,班里同学们走的差不多就剩我们几个时,张翰缓缓走到我们前排的座位上,然后将一样东西郑重地递给伊秀。只见伊秀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羞涩地低下了头,我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了过来,竟然是一本封面印着一个充满荷尔蒙气息(一个年轻女人大片赤裸着的身体)图片的诗集——《因为爱你》!
太赤裸裸了!
张翰伸手不容置疑地从我手里拿过诗集,目光炙热地看着伊秀说道:我在书店看到这本诗集觉得名字特别好,内容也特别能代表年轻人的心,送给你!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自信自立自尊自重自爱自强的女孩,我愿意与你一起携手走向花开的彼岸。
表白就是这么直接,这才是张翰的个性,敢爱敢恨!
(七)
1993年6月份高中毕业后,伊秀去了库尔勒大二线一家餐馆里打工,那里离张翰所在的测井公司很近,张翰下井后每天下班了都会去伊秀那里,等伊秀忙完后会和她一起到十八团大渠漫步,浓郁的柳荫遮住了明亮的月光,张翰的眼睛里总是会迸发出明亮的光,很多次他都想冲动地抱住伊秀,可又无数次打消了这个“无耻”的念头,他要和伊秀清清白白地走进婚姻的殿堂,就这样,始终他连伊秀的手都没有拉过!这就是九十年代纯真的近乎傻气的爱情,名声是那么的重要,婚前同居基本上就等同于冒天下之大不韪,鲜有人触碰这根社会伦理的底线。
我听说测井公司还要招工时,就从一家只待了四天的造纸厂回到了团场,一天中午刚刚要午睡时,有人在院门外喊我,是两个女孩子受伊秀之托给我送了封信,信里伊秀说让我去测井公司后找她,她要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
8月最热的时候,我也被招进了测井公司,跟张翰、陈震胜利会师。半个月后,我们新去的四个同学要去轮南一小区,张翰拿出一件颜色、款式都很漂亮的外套小心翼翼地装进我的包里,又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在一小区附近工作的伊秀。原来张翰给伊秀联系了川局一家作业队做服务员,已经去了远在沙漠里的轮南。可一周后,我又带着那件衣服回来了,公司的车压根就没有路过一小区,我至今也不知道伊秀说要给我介绍的女朋友是啥样的了。
(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爱不知所终,倏忽而逝。”伊秀在学校宿舍里轻声读着这句诗句的时候,张翰走了进去。明确了恋爱关系的他们已经不需要张翰再以找妹妹凤五的借口去了。
“看什么呢?”张翰问道。“《牡丹亭》,一本非常好看的书籍,我给你讲讲这个故事吧”伊秀的神情仿佛还沉浸在略带伤感的情绪里。“宋代有一个女子名叫杜丽娘,是太守的女儿,温柔贤淑、美丽大方,一夜梦见一柳姓公子,在梦里缠绵、并私定终身,醒来后始终忘不了柳公子,不吃不喝、形销骨立,不久就因为过度相思而死去。临终前她让妈妈把她埋在花园的梅树下。而岭南的一位柳公子也梦见一位女子站在梅树下,他也对这个女子钦慕非常,而后他改名为柳梦梅。三年后柳梦梅赴京赶考,途中借宿在梅花庵,拾到了杜丽娘的画像,他认定画中的女子就是梦中的那个姑娘。杜丽娘魂游故园并再次与柳梦梅幽会,随后柳梦梅掘开了坟墓,丽娘死而复生,两人随后结为夫妇一起赴京赶考。杜丽娘的老师发现了这个秘密,告发了他,柳梦梅殿试后去杜家报喜,却被杜丽娘的父亲当做盗墓贼给抓了起来,发榜后柳梦梅高中状元,但杜父仍不肯相信,后来事情闹到了皇上那里,皇帝裁决柳杜二人结为夫妻白头偕老”。
张翰说:“这个故事很圆满嘛”。伊秀说“他们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勇气值得赞赏”。是呀,这个凄美的故事,就是讲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包括时间、仇怨,甚至生死!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后也会为了爱情,付出惨痛的代价,是不是冥冥间真的有什么力量会一语成谶吗?
(九)
“兄弟,保重!”1994年,张翰对陈震说完这句话后,踏上了东去的列车。
伊秀的那一封分手信,彻底将张翰的美梦撕碎了,张翰一个多月没有刮胡子,烟瘾大了几倍,本来就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已经形同刀削斧砍般了,没有了伊秀,张翰觉得自己再待在井队上日日见到的都是伤心之地,不如远走他乡从新再活一次吧,这一次张翰选择去了西安这个九朝古都,然后大半生都停留在了这里。
那一次在宿舍伊秀说的牡丹亭故事,现在让张翰想起感觉就像是个天大的讽刺。当天,伊秀说,这个故事里有很多的诗词特别的美,杜丽娘临死前写诗道: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柳梦梅在三年后看到后,心里想着不管是柳还是梅,都有我。然后赋诗一首:丹青妙处寓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宫人近远,恰似春在柳梅边。阴阳相隔的两个人却能够心意相通,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感啊!
张翰与伊秀分手的事情,是后来陈震写信告诉我的,陈震也是十分的愤怒与不解。在测井公司待了一个多月后,我提前离开那里去上学了,可我却始终都无法相信伊秀会那么残忍。
十八岁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的迷茫与慌乱,从小在团场封闭的环境下长大,我们都无法分辨到底什么样的前途才是清晰可寻的,来不及学会生存,生活已经将我们狠狠地蹂躏的面目全非了。
(十)
1998年,伊秀挺着大肚子站在村子东侧的田埂上蹒跚地向家里走去,她已经在四川华蓥县这个贫瘠的村子里生活了四年多了,从轮南那个作业队没待多久,不懂多少技术又不懂得如何维护人家关系的他就没法再待下去,伊秀就和他回到了他的家乡务农,善良的她充分发挥了中国女性最隐忍的美德。
尽管他没有太多的本事,却有着十足的大男子主义派头,在人前尤其需要对着伊秀颐指气使,仿佛这样他才能找到些许自信。务农的收入是十分的微薄,可他自从新疆回去后,再也没有想着出门打工改善一下家里的经济条件。
伊秀几个月没有吃上水果了,婆婆指着破旧的餐桌上中午饭剩下的一颗大葱,有气无力地说,嘴里没味了就吃一口吧。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伊秀妈妈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心头一阵震颤。
(十一)
伊秀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沉重的像是被压了千斤重担,这是在哪里?她刚一翻身,来自小腹的刺痛感袭遍全身,瞬间她石化了!
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噜声,她紧张地扭头,看到了最为震惊的一幕——昨晚话不多却一直给她劝酒的男人。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忍住所有的疼痛和屈辱,伊秀迅速地起身穿好衣服,慌乱中头部撞在柜角,她已经顾不得一切了,冲出营房,暗黑的夜幕低垂着,天边残留的几颗星星像是窥破了她秘密,忽明忽灭地闪烁,她无力地摔倒在一座高大的沙山背后,放声大哭起来。
亲爱的张翰,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年轻的天空坍塌了,所有美好的憧憬就此破灭,伊秀清楚的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张翰知道此事,依张翰的性格,绝对能活剐了那个男人!伊秀想到了出家、想到了死,可她还有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妹妹们……
更为可怕的是,这件事情很快就在作业队传开了,伊秀彻底没了退路,那个男人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着伊秀接纳他。在作业队那些异样的眼神下,伊秀无奈地跟着他远走四川。
潦草写好给张翰简短而又“绝情”的字,伊秀叠好被泪水打湿的那张信笺,露出那本封皮上充满荷尔蒙的气息的诗集《因为爱你》,伊秀脑海里回放着与张翰相识相恋以来的分分秒秒,心头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张翰,对不起张翰,这辈子不能做你的妻了,但今生只爱过你一人,永远只爱你一人……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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