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大道422号，那家中介门店好奇怪。
一眼望去，大门敞开，前厅空无一人，也没有挂出任何房源信息。
唯一的「生机」是有只小昆虫在门柱上迟钝地爬来爬去。
我掏出手机看了下，9点25，心想：这家店快要完蛋了。
也难怪。刚刚沿街一路走来，短短几百米，竟然塞了10家中介——论门店大小、经纪人数量和活跃度，无不将其碾压。
同行夹击之下，我仿佛看到被扼住命运咽喉的422号，在苦苦挣扎。
但现实往往比想象中还要残酷。
同一条街，10家竞对不算什么，围着422号所在的方形街区打一转，中介门店起堆堆。
「生存」这个课题，被他们硬生生从「野蛮生长」，变成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大逃*」。
因为对422号命运走向的好奇，我忍不住向它靠近。
当跨过店前台阶，就像被龙卷风带入魔幻世界的桃乐茜，一个吊诡的场面出现在眼前——与前厅半墙之隔的门店深处，一阵「哈哈」声由远及近……
“前面不坐人，我们店人员精编，就3个，精力顾不过来，基本不做二手（房），来来回回太费时费神了，现在平台在新房这块，会主动分客，所以我们都做新房。”面对陌生人地闯入和疑问，店长老肖友善健谈。
见我太「关心」门店生死，她索性暂停了正在进行的员工培训，专心和我聊起了天。
前一秒，错把某项目800平花园讲成800亩花园的店员牛牛，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拉着另一位员工蓉蓉，出门烧烟去了。
看上去，三个人都很自由随性。随性到我对她们经纪人身份的真实性存疑。
因为她们不穿工服、不戴工牌，也不干中介行业每天早上必*两件事——唱「励志歌」、跳「抓钱舞」。
老肖觉得穿私服进小区，看项目更方便，也能拉近与客户的距离，融入他们，花时间搞仪容、唱歌跳舞没必要。她强调：“时间要用在刀刃上，专注提升技能和出单，才是最重要的。”
上六休一、朝九晚六，不提倡「996」的老肖，会把工作日行程安排得紧凑满当。
周一休假（照顾多数客户周末才有时间看房），工作日上午一般是员工培训，下午复盘约客，周二周三会集体外出踩盘，周四周五有针对性的和意向客户深入沟通，周六周天带看——平均服务4-5组客户。
三人团队作战，分工明确——老肖负责专业输出，牛牛和蓉蓉负责搞气氛和处理各种细碎杂事。
一番高效配合下来，老肖表示，“干得还不错！最近两个月，开了好几单。和大门店比起来，开了好几单不算啥，但我们只有3个人。”
老肖口中的「还不错」，应该出自真心。
这支3人team，除了她是久经沙场的老马，其余两位都是萌新。
牛牛才来两个多月，之前一直在广州做服装生意，因为疫情，生意不好做，所以回来重新找活路，蓉蓉呆的时间比牛牛长一点，上份工作是干保险，都和中介不搭边。
不是老肖不想招熟手，这两年市场下行，很多资深经纪人都转行了。
老肖告诉我，422号巅峰期，也有20来号人，门店都装不下。现在「一拖二」能做成这样，她很满足。
虽然没有正面问过另外两位搭档，但我觉得她们应该也很满足。不然，牛牛怎么会心甘情愿由西至东穿城上下班，来回花上4个小时。
422号，大概真有奔头。
◐ 老肖正在给另外两位搭档做培训
2009年，从成都大学毕业后，老肖在锦华万达影城兼职，打爆米花、检票、卖票，轮着干了半年。
时间一长，人就疲了。老肖逐渐意识到，靠拿小时工费维持生活，不是长久之计。
一次合租换房的经历，让她对当中介，萌生兴趣。
“性格合适，喜欢说话。”老肖入行后，凭借天赋，做得非常顺手。
上岗40天，租单成交10多单，冲了1万多业绩。
“我真的觉得做起很简单，有成就感，就做到了现在。”老肖回忆，她12年职业生涯，几乎没遇到过挫折。
但在成都这些年，老肖走得并不平坦，可能她对挫折的定义，和很多人不一样。她像是个没有心结的人，只要没被压垮，就谈不上挫折。
入行1年多后，摸清门路，心气上来的老肖，单飞，开了自己的中介公司，更多时候是单打独斗，偶尔会有一个搭档配合。
据她描述，收入可观。一个月平均能挣1万多，多的时候能挣2万，还上的是上半个月，耍半个月那种「耍耍班」。
这家「美梦公司」一开就是三年。直到2014年，市场遇冷，中介行业迎来一轮革新，很多中介公司开始代理新盘，而老肖并不知道可以做新盘这件事，她才惊觉：自己在一亩三分地里打转太久，没成长了。
她做了个决定，关掉公司，回到大平台，以「经理」身份重新出发（按照职级，当时老肖所在大区，她之上还有区长，总监）。
“很兴奋，可以带人了。”老肖记得1个月时间招了很多人，但在无新房销售经验、同行激烈竞争、对管理没有心得的情况下，很快，她和她的团队就陷入了「做二手处处受阻，做新房摸不清路数」的尴尬境地。
“那时候，我们去路上拦车，问别人要不要买房，看到往售楼部开的，就觉得有搞了，结果人家一到，就说我跟某某平台的谁谁谁已经约好了。”到今天，聊起这段「抓瞎」的经历，老肖都直摇头。
3个月后，因为部门出不了业绩，公司开始裁人，团队也就散了，
后来，老肖陆续尝试过卖商业、写字楼，甚至还跟着老领导去拉萨开拓过市场，三天两头窜鼻血，坚持了半年。
这个过程，夹杂着漂亮的业绩、难熬的瓶颈和无数的奇遇，但最终，都化为丰富的经验，把老肖锻造成了一个适应时代变化的生存高手。
这一路上，老肖有很多机会往上走，和她同期的，如今很多都成为了平台高管，但她却放弃了。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我就爱做业务，不适合管理，也不是没试过，就很累嘛。”老肖理了理衣服，很认真地说，“一线中介，越老越吃香，好多客户求之不得，干了这么久，该轮到我了。”
我信她。
◐ 龙城大道街景一角
不算无证人员，目前，成都居间行业在册人员（指经纪人）有6万人左右。去年一年，成都二手房成交约5万套，意味着平均1.2个人1年才能卖出去1套房。
更现实的情况是，很多经纪人出不了单，一些公司年离职率达到了50%。
萧条的氛围老肖感受到了，但她不认命。头发甩起来的样子，让人想到了猪笼城寨里打通任督二脉，习成「如来神掌」，力克火云邪神，无所畏惧的阿星。
“一般我和客户交流两小时，心里就有谱了，有信心几天内搞定。”老肖说的这点虽然我没办法立即验证，但据我观察，3人组看新项目资料时，往往另两位拍档还没想到，她就能迅速反应，精准说出哪个项目满足牛牛、蓉蓉手上哪位客户的需求。
老肖这个人啊，是有点意思在身上的。
她形容自己很「跳赞」。微信通讯录只有1000多人，朋友圈不发房源信息，只分享生活片段，新加的朋友，甚至没人知道她在干中介。
我证明，如果不是事先知情，刷她朋友圈，我以为她是跳Poppin的舞者。
工作之余，老肖每周都会去舞蹈房练几次舞，她给我看了下，抖音上她的跳舞视频，最火的一条有173万浏览，3万个点赞。她甚至入选了公司的红人计划，被当作下一位网红培养。
「叮咚」，微信有消息进来，她扫了眼，就把手机放我面前晃，“看嘛，红人计划的对接老师，在催我拍视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在造神。但下一秒，她大口扒饭，专注夹菜的样子，又把我拉回现实——她不过是精力旺盛，爱学习。
忙的时候，做完培训，老肖和另外两位拍档还能再踩5、6个盘。晚上回家，梳理完项目卖点，准备好第二天的培训资料后，她会再充一轮电，浏览地产财经类新闻，看经济学书籍和相关学术报告，在视频网站向大佬偷师。
“我虽然实战经验丰富，但要做好房地产，需要太多太多系统知识来支撑了，必须学无止境。”所以，「认真」一直是老肖的职业关键词。
「当别人做事都不认真，苟且、敷衍、糊弄的时候，你认认真真地做事，就会消灭一大批苟且者。」这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老肖说的，是经济学家何帆说的。
老肖很认同，并且稍加改良了下，要「认认真真、充满活力地做事」。
老肖天生就是吃中介这碗饭的。
因为职业需要，我接触过很多经纪人，但比她会说的，还没见过，抛出一个小问题，常常能换来她十句，甚至更多句耐心解答。言谈间，真诚洋溢。
我一度觉得她值得更大的人生舞台。但老肖不这么想。
“我还没到顶，还有很多期待。”按照她的说法，6万人的中介队伍，如果按每1万人为一梯队进行划分，她进第一梯队是没问题的；如果按百人一组来划分，她肯定就不是了。
对顶峰的渴望，让她从不迷茫，“迷茫是找不到原因，你清楚地了解自己，又有明确的目标，迷茫个啥？干就对了！”
说干就干！下午3点15，老肖突然发现郫都有个性价比超高的项目，有小户型，80万起，她很兴奋，觉得能推给很多客户。
没有任何犹豫，吼了声“走！”就拉着两位拍档踩盘去了。她邀我一路，我有些迟疑，“太远了。”
她却笑嘻嘻，“我开车，不主张加班。”
后来，我才发现上了「贼船」。
去往郫都的路上，这支3人team又发现新都有个低价项目，看完郫都项目后，老肖当然是载着我们上高速，马不停蹄赶往新都。
收工时，天已黑完，新都项目附近的几家小饭馆都打烊了。
和老肖分别时，我看着她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
讲完「再见」，她转身潜入夜色里，望着她跑向停车场的背影，我突然为曾经蹦出的「她在造神」的想法，感到好笑。
哪里有那么多神，在人间，分明只有小步快跑的平凡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