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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见过那书生的,左耳垂有一点墨痣,眉目清朗。若说打奈何桥过的那么多人中,为何单单只记住他,可能因为他与其他来讨汤喝的魂魄不同。
他看向我时的眼神,不同这地府阴森寒冷的众鬼,而是温柔的。我听过黑白无常说过人间的三月春风,温润,眷恋,能拂得整颗心柔软。我想他们是没见过这书生的眼睛,不然也不会只说那风撩拨人。
我舀出一汤勺孟婆汤盛进青底的瓷碗中递与他,看着他仰头饮下,喉结翻滚。再将碗递与我时,他的眼睛变得和众鬼相同,阴森寒冷,空洞无情。不知为何,当他毫无留恋地踏上轮回的边度时,我心底竟然隐隐发痛。
可能是我还没能把这六界的规则熟背于心,忌情,忌妒,忌欲,忌贪。众神要绝对的臣服,连同灵魂也要交于他们管制。他们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应作如是观。
而我却为了多看那书生两眼,都会故意将舀汤的速度放慢点。若我会笑就好了,向来女子的笑温柔可人,可孟婆是不会笑的,也不能开口同魂魄说话,不然我定要冲他笑,然后问他为何要望我。
每二十年,我同姐姐轮换一次,她执勺,我熬汤。我偷偷问过姐姐,是否也见过一个耳垂带痣、眼眸若湖的书生打奈何桥过,她都会躲闪地摇摇头说“小妹莫要再问了”。
有几个爱嚼舌根的小鬼也蹊跷,有次我听他们说,二十年才能见一面,见一面也认不得,何苦呢?我只是上前想听得真切些,谁知他们见了我都惊恐地逃窜散开。
我又想起那个书生,只在我执勺的第一日出现。若这样算,他每世只能活二十岁,几百世从来都如此。
有次帮阿梓整理生死簿,看到有一本簿子中折了一页,打开看时里面用红笔勾了个名字,下面写着死限:卒于二十,死于非命。我好奇要问,阿梓赶紧夺过来一脸的慌张,口中念叨着“万不可,万不可”,往后再也没让我帮过忙。
我想想拨开所有的雾,想微笑,想感受到光。他们只说般若,只说幻影,只让虔诚,只能皆空,可我偏不想如此。我想明白所不明白之事,也要懂何为法,何为妄,何为杵,何为不可。
他们说这是欲和妄,只这两个念头就可能要担着受天界惩罚的罪名。可我冥冥之中记得有人同我说一句话:凡人心即神,神即心,心无愧,无愧神。若是欺心,便是欺神。
我无愧于心,到是众神遮掩。
2
煮汤是个清闲活,所以会偶尔做些青团分与众小鬼打牙祭。必安最爱吃这些,所以我俩交情颇深。
必安有一面镜子,通过它能看见人间的景物,谁生老病死,谁人事已尽,必安都通过这面镜子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再在晚间去取魂魄。
必安爱吃酒偷懒,只在晚间才拿出镜子,对着生死簿的名单看看便去勾魂。我问他为何不看看那人为何而死,这一生周遭些什么。必安都会伸着他的长舌头笑我说:“也只有你这种年轻人还想着看别人的疾苦,自己的劫都渡不完。人间不过是走马观花的一瞬,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的,看了不过是平添烦扰。”
我想起那日在生死簿上看到的名字:安歌。
横吹多凄惨,安歌送好音。
那日必安不在,我便偷拿了他的那面镜子躲在偏僻处偷看。天上一瞬人间十年,天与地不过是对立面,这样换算,那书生此时也不过是志学之年。
我在镜子里看到一盏孤灯,烛火摇曳,穿着青布衫的少年在书桌上打盹儿,耳垂处有粒墨痣。一个妇人走来将长袍披在他身上,正准备将他手下的书收起,那少年睫毛动了动醒来,抬头叫了声娘亲。
一样清澈的眼神,稍显稚嫩的脸也遮挡不住眉宇间的英气,眼若星辰,孤傲在眉。我心里有些好笑,没想到这一世他还是个书生。
“梃儿该休息了,明日再读也不迟。”
“只是刚刚困了些,睡了会儿又觉清醒了。娘亲你先休息去罢,我把这卷读完就睡。”
我看看窗外,已经是三更时分,夜色寂寂,别人都已经入梦了他还不睡,恐怕要学成个呆子了。
妇人掩门出去,他起身持书在屋子里踱步,月色也清冽,水银似的洒在屋子里,映着一些竹影,影影绰绰的好看。他像是走进了墨画般,却毫不知觉。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声音也晴朗,偶尔皱眉思考,偶尔恍然大悟地摇头,活脱脱的呆人模样。
“霏姐姐,到处寻你,谁曾想你躲到这儿来偷闲,要不是白无常告诉我,指不定要误了事呢。”鲮鲤是地府里刚来不久的小鬼,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幸亏她还未迈进来就开始嚷,我才有机会把镜子变成发簪藏在衣裙里。
“知道了,是不是姐姐让加汤了?”一面说着一面带她走出离魂洞,这里是地府极其隐僻之处,因为阴寒所以极少有人来。必安他知道我在这里的话,想必也知道我偷拿了他镜子。这是触犯规则的大事,他定是在念及我们交情的份上没有告诉他人。
添过汤后我又来到离魂洞,安歌此刻如何,是我无论做什么事都在挂念的。我也说不清楚这其间的因果,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召唤。我知道自己已经一步步靠近悬崖,但万丈深渊下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我,由远及近,深深浅浅,让我可以义无反顾地纵身而跃。
再打开镜子时,看到的是安歌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不凡的才识得到朝廷的重任,一步步走得稳当顺利,接来老母安置豪宅,锦衣玉食名声显赫。
宰相为了拉拢他,便要将自己貌美的女儿许配与他。我见那姑娘在闺阁里端庄地刺绣,生得娇小可人,想着在人间这样的因缘也是极好的。虽然心里不舒坦,但是他身为凡人,娶妻生子又与我何干?
众人都在羡慕他,不仅官场得意还能迎娶当今宰相的女儿,只有他坐在家中闷闷不乐,望着庭院里的一池残荷皱眉。那妇人从背后走来,拿了一条刺绣的披风搭在他身上道:“梃儿不愿娶亲,想是有中意的姑娘了?若果真是这样,就和丞相说明,万不可耽搁了人家好姑娘。”
“要真是如此便还好说,只是我不知那姑娘在哪,她一直出现在我梦里,可我又觉得她不是个梦。”他说完便叹了口气,一点都不知道此刻我更羡慕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姑娘。不相见也是好的,至少被挂念着。
他回房研磨写了长信,字迹潇洒随性,隐约看到几句话:心有所系,故负恩情。
不到一日,便有人诬陷他勾结乱贼,图谋不轨。先是贬职后来有嫉妒他已久的小人从中作梗,便被流放到边疆。舟车劳累再加上边疆气候不稳定,好好的一个俊朗少年疾病缠身,汤药不离。
一切像是写好的定数,几时显赫,几时破败,在仅有的二十年里不动声色地上演,规划得有条不紊。
所以在他二十岁生辰那晚,窗外星河低垂,马厩里有匹枣红色的赤练马仰天长鸣。他躺在病床之上眉眼里竟有几分宿命的意味,他似乎在笑,也似乎在想念一个人。
轮到我去执勺了,在即将收起镜子时,我分明听见他吐出两个字:阿霏。
3
所以我再次见到他朝我微笑的时候,我停顿在他面前,忍不住从他眼里找寻答案。必安在背后咳嗽了一声,我把青底的瓷碗放在他手中,不小心碰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轮到我熬汤时,必安找到我,他的眼神和姐姐一样躲闪。我说:“我特意做了很多青团给你,谢谢你没计较我偷拿你的镜子。”
必安将青团都塞进嘴巴里,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跟我说:“不要再去偷看了阿霏,这其中的定数就算你知道又有何用,你还妄想着去打破这束缚?”
我自然是不听的,所以在离魂洞再次看到他时,他是战场上厮*的将军,身穿黄金盔甲,手持红缨长剑,战袍在风里猎猎作响。黄沙弥漫,敌军的数量明显多于他带领的人数,但他眼神里全都是战死沙场的决心和勇气。
他身后的战士一批批倒下,他也身负重伤,胯下的赤练马被远处飞来的长箭射中腹部,仰头长鸣一声最终倒地。数十把长矛刷刷围住他,毕竟他是凉国赫赫有名的大将,若让他归顺,凉国的子民也失去精神的信仰。
先是许他功名利禄,金银无数,又是绝世舞姬和城池,他都从鼻腔里发出冷冷的不屑,眼神如同凛冽的山风。这一世他是受人敬仰的英雄,所有的温柔都收敛,灵魂里像是住进了猛兽。
姜国的国军最后一怒之下命人对他使用酷刑,想着屈打成招。但哪怕沾着盐水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也还是仰着头大笑,眼神坚毅明亮,看得人心疼。
后来姜国被凉国所灭,凉国的君王派众多人马来迎接,举国上下都在流传着叶将军如何忠心如何英勇,只有他坐在奢华的马车里皱着眉头。
朝廷重臣无不称赞他,手下将士无不听从他,黎明百姓无不拥戴他。他却拒绝了皇帝赐予他的良田和黄金,要求上交兵符,归隐山间。
他同年轻的皇帝在殿堂里下棋,皇帝每每紧逼,他都选择退让。两局皆败后他跪下来恳切地说:“子骁从无二心,此次放下兵权同老母归隐也请皇上开恩。”
皇帝只盯着棋子,半响才回答道:“再过两日便是将军的二十岁生辰,不如让朕宴请群臣祝贺,再说归隐之事吧。”
他回去之后先是遣散了一些家仆,又留下几个心腹,将所有钱财交于他们,嘱咐道:“你们连夜赶出城,找个僻静处安身。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家母,这些钱足够你们生活得富足了。我若还能回来,便去找你。”
生辰前夜,他辗转反侧未能入眠,破晓时分见他微眯了会儿,口中喃喃地叫了句阿霏。
次日宴会上,他便以谋权篡位之名被捕,他心里都知道,不过是皇帝担心他位高权重伺机谋反,所以铲除隐患。
他立在朝堂又大笑了几声,那笑声何其豪放有魄力,不等人押送,他便抽出衣袖里的短刀道:“我宋子骁对凉国的忠心,天地可鉴,此日唯有以死表志。”说罢自刎。
鲜血溅在他的衣襟上,晕染出一片没有规则的图案。
这呆子啊……
4
安歌?
我将递与他的汤打翻在地,将那锅汤掀倒,我冲后面那群眼神麻木的人喊道:“你们就这样等着命运被牵制么?你们为什么甘心被摆布?”
姐姐,必安,还有众多看热闹的小鬼,他们为什么却像早料到会如此般,只疼惜地看着我。安歌也是,他把我拥在怀里说:“阿霏,你终于又记起我了。”
是了,那日去还镜子,听见无救对必安说:“你就这样将镜子让她偷了去看,就不怕唤起她的记忆?”
必安答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她总会想起来的。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闹一场,然后一切又重归平静。”
又轮到我执勺,看着满灌的汤我突然不明白为什么人要轮回,神永生,而地府永远阴暗无光。
我想起我的书生,我的将军,他在梦里唤我阿霏,还有他左耳垂的墨痣。这一切似真似幻,虚虚实实,仿佛是几百年前的光景,也仿佛是刚发生过而已。
我也是突然在望向他的眼睛时,想起我们与众神对抗之事。
那日,人间只以为是满天的火烧云,殊不知都是鲜血洒满了天际。
还有月姐姐,她和我说等来齐天大圣就好了,我们要一起对抗众神。
安歌你看,他们都是一群榆木之人。他们说忌情,可是没有情我们如何感知?我们拥有快乐、醋意、想念、难过,他们便觉得这是虚妄之事,便要惩罚我们。
他们要我将这孟婆汤递与*之人,消磨他们的*,却又让他们重生,继续在他们的操纵下生或死。
那日终于等到手拿金箍,身穿锁子金黄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的神人而来,我也要同你们一起作战,你问我怕不怕,当时满天的血红和风沙,没能将所有的话全都告诉你。
我是不会怕的,我讨厌广寒宫的终年阴冷,讨厌众神的虚伪,讨厌几万年如一日的生活。
我想起那次蟠桃盛会,我贪睡去得晚,坐在南天门前难过得要哭,你将你唯一的仙桃递与我时,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从那日复苏的。
我们相望了四千年啊,这四千年中我总故意从南天门经过,不过是为了见你一眼。这相思缠绕我四千年,也缠绕了你四千年。
安歌,你知道我向来讨厌束缚的,我想像姐姐一样去爱人,被人爱,所以我们拥抱、占有,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便要你每二十年轮回一次,要你见到我又忘记我,要你看到我却无法接近我,要你饱受折磨。
他们也惩罚我,剥夺了我的记忆,整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府为他们做事。
我们还是要反抗的,还是要与诸神说不公,还是要有爱。
可为什么他们都在笑?安歌,他们都在笑我们。
我看见钟大人摸着胡须也在无奈地笑,他将手在我面前挥了挥道:“又痴起来了阿霏,先睡一觉罢。”
5
鲮鲤缠着无救讲阿霏的故事,无救被缠得不耐烦了便清了清嗓子说了起来。
几百年前天蓬爱上广寒宫的月仙子,众神觉得爱是不能容忍之事,便将天蓬贬下凡为猪脸人身的怪人,还给了他西行的使命。
众人都知道他们,却不知月仙子的月兔爱上把守南天门的神兵。
那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他们也一同作战,一群人大战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还是被如来制服。
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天蓬依旧是猪脸人身。如来想看他们究竟怎样痴于情,又困于情,便将他俩一个贬为地府里忘却记忆的孟婆,一个是空有回忆却只有二十年寿命的凡人。
因为忤逆众神的意愿,自然要接受惩治。奇怪的是,这些人顽固得厉害,明知道抵挡不过天,却还偏要同天作对。
阿霏每隔几百年都要费力回想起一次,但她想起之日,便是又重新忘记之时。这是他们的宿命,被写好的宿命,谁都无法帮他们,这就是与神对抗的后果。
“啊,这样说霏姐姐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重复着失去记忆和找到记忆么?那样也太可怜了。”
“那书生模样的人更可怜,熬过二十年的相思之苦,却只能见心爱的人一面。”
熬过二十年的相思之苦,书生却只能见心爱的人一面。
“所以说不要对抗,要臣服,忌情,忌妒,忌欲,忌贪,方可长长久久地活。”
“我知道了,才不会像他们那般傻呢。”鲮鲤嘟着嘴道。
她去找阿霏时,正轮到阿霏执勺。她看到人群里有个书生模样的俊郎男子正朝阿霏微笑,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还可以温柔成这个样子。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何他们非要挣脱,非要和明知不可战胜的事物对抗。
6
我将这汤水盛在青底的瓷碗中时,感觉有人在冲我微笑。
那人眼睛极亮,左耳垂有一点墨痣。若说为何那么多人打奈何桥过,我只单单记住了他,那是因为他的眼睛与众魂魄不同。
我便故意放慢了盛汤的速度,好多看那书生两眼。
在他饮尽了这汤,眼神变得同众魂魄一样阴森、冷漠时,我脑海里竟突然蹦出一句诗:横吹多凄惨,安歌送好音。
所以这心痛,又是为何?(原标题:《莫如安歌送好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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