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千古泰山高（龙泣三国乱世）

巍巍千古泰山高

——王若虚坐化泰山之仙事一笔

颜建国

泰山是一座文化山，每一块石头都有故事，都蕴含着有温度与张力的传统文化。

泰山中天门西南，有一处山峰名为招军岭。岭上曾有一石亭，相传为金朝文坛泰斗王若虚的70岁坐化离世之所。

对于王若虚，喜欢儒学和文学的多不陌生。在金朝后期，王若虚堪称一代大儒，他的《滹南遗老集》中有关儒学经典的解读，是其一生学术之大成；有关诗词创作的阐发，金朝堪称百年翘楚者，只有元好问、王若虚二人。大浪淘沙，留下的全是真金白银，虽然不免有每个时代的褒贬印痕，但没有人怀疑历史长河的锋利与温度，她会无情地淘汰欺世盗名者，把最精华的篇章和人物展示给后来者继承评判凝结为新的精气神。

王若虚的一生，有着独特的幸运和不幸运。他生于1174年的金朝藁城县即今河北省石家庄市藁城区，此时，金朝已经建立59年，金国的第五位皇帝金世宗完颜雍登基到了13个年头。完颜雍在金朝十帝中，是守成皇帝中最为有作为的一个，他不穿丝织龙袍，带头节约减赋；尊崇儒学，重用人才，不尚攻伐，为此他被称为小尧舜。出生成长在完颜雍统治的“大定盛世”，再加上王若虚的祖父、父亲都勤劳持家，能够挤出余资供他读书，因此王若虚顺利在金章宗承安二年(1197年)考中经义进士，此时他才23岁，属于春风得意少年俊士。在金章宗统治的步入下坡路里，王若虚的职务一再提升，先后为州录事、县令、朝廷翰林国史官，到金卫绍王完颜永济时期，金国北邻的蒙古人已羽翼丰满，金蒙战事愈演愈烈，王若虚的舅父代理六部员外郎周昂战死，王若虚这位接近40多岁的翰林骨干感觉到国事衰微。作为有理想的儒生，王若虚试图以自己的努力救国救民于危难，他重视人才、奖掖后进，比如元好问、王鹗、刘祁、郝经、砚坚等人都曾有过向王若虚学习的经历。自1219年开始，王若虚几乎主宰北方文坛近30年，连元好问这样的巨子都盛赞王若虚名德雅望，为天下大老，蒙元早期著名学者砚弥坚就介绍自己早年曾跟随王若虚学习《论语》《孟子》，而大儒刘因的儒学根基又是始自砚弥坚，可见王若虚儒学探究影响了蒙元儒学传承与发展，和元好问相比，王若虚的儒根更为坚实，元好问文学修为更为出彩，他们是金朝最为亮眼的夜明珠、和氏璧。

王若虚最为后世争议之事，便是1233年阴历正月为降将崔立撰写功德碑一事。此时，历经多年蒙金之战，风雨飘摇中的金国岌岌可危，金朝倒数第二任皇帝金哀宗完颜守绪先后离开京城开封逃到归德即今河南商丘、蔡州（今河南汝南），王若虚等一大批没能出逃的臣民成为金兵之板上鱼肉。留守开封的京城西面元帅崔立*死两位宰相完颜奴申、完颜习捏阿不后投降蒙古军，为了能自立为王提高宣传效果他恬不知耻地让翰林院史官为自己撰文立功德碑。对于卖主求荣者，王若虚虽然已经60岁、位至翰林直学士的高位，面对屠刀和手到擒来富贵，王若虚选择了委婉拒绝；没能躲过撰文胁迫的是43岁的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元好问和30岁的太学生刘祁，他们先由刘祁草成文稿后经元好问、王若虚两人润色，总体来说三人均叙述围城救民之事并未阿臾赞美，可见三人均属有德文士。至于没能以死相抗，贪生苟活是人性的弱点，好似不应对他们过多苛求。在生死和荣华富贵面前，能够不助纣为虐、官迷心窍就已经算是品德不亏了。1234年2月9日金朝的最后一位皇帝金末帝完颜承麟继位不足一个时辰带兵迎敌战死，成为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危巢之下的王若虚回到真定，寄生于喜欢儒术的张柔副帅贾辅和史天泽属下齐大年，过起授徒糊口的悲戚晚年。好在青年才俊耶律铸、曹之谦、郝经等人十分崇尚王若虚的人品学问，于是在他们推介下王若虚成为张柔和史天泽这两位汉侯的座上宾，使得他有了比较安逸和稳定的老年。有关王若虚在真定期间的生活，可以从郝经所写《呈王内翰》一诗中看到大概：

霜落云枯秋尽时，翰林遗得桂林枝。

春风久已归桃李，劫火从渠照虎貔。

白发操戈浮世在，赤心倾盖几人知。

壶中有酒无天地，醉后休歌贝锦诗。

王若虚北还后既是人生的秋天，还是晚景悲凉的动乱年代。作为一代文宗，在兵乱年代只好战战兢兢地苟活于乱世。你*我夺的人世间，有几个人知道您的大德和道学呢？您还是尽兴喝上一杯壶中酒吧，不要总想推广圣贤之说，千万不要再写会让小人抓住把柄的呐喊诗了。郝经此诗，把一个浪漫、正直、悲戚的老年文士王若虚形象展示在人们面前，难怪有人说金朝一代王若虚是无花不饮的好色人。

王若虚在河北正定张柔和史天泽幕府觅食十年，到1243年已经是70岁的衰年老人。此年夏天阴历4月，他早年的学生刘祁因事到东平，行前曾对王若虚的儿子王恕谈起自己的行程，王若虚听后感慨自己一直想一游泰山但没能成行。刘祁到达东平向行台万户严忠济说起此事，严忠济和手下将官均以王若虚想着前来泰山为荣。东平行台专门派出车马，远赴700里外的正定接来王若虚、王恕父子。在那个荷叶初绽的夏天，行台将官幕僚轮番宴请王若虚喝酒赋诗，一首首好诗写在文人的纸上和歌姬的薄衫粉袖间。十几天后，王若虚在青年诗人幕府从事刘诩陪伴下，他们一行近十人出须城乘车赶往百里之外的巍峨泰山。王若虚虽然年事已高，但他的身体明显还十分硬朗，有些年轻书生还跟不上王若虚比较轻快的步子。他们由泰山中路登山，经过回马岭，已经出汗的掀起衣服匆忙赶路，还不忘抬头欣赏两边的山峰树色。来到黄岘峰招兵岭的萃美亭，大家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王若虚对随游者说：“生活在乱世，不想晚年能到神仙景致的泰山一游。即便是在此山离世，也算是一生的造化呀。”说完，王若虚让刘诩先回山下做些安排，让儿子王恕再去前面探探山路，自己则坐在大石上稍事休息。过了一会，大家想着继续赶路，谁知一叫王若虚，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大家仔细一看，虽然王若虚体温尚在，但是他已经仙游辞世了。于是众人七手八脚把王若虚抬到泰山脚下的岱岳观，第二天专门派行台幕属张澄一直跟随马车把王若虚的棺木送回到河北正定安葬，并送上大批丧葬费，以示对王若虚去世的哀吊与慰问。

（泰山招兵岭）

对于王若虚在泰山的去世，东平行台文士和远近友人隆重纪念。耶律铸虽然才23岁，但是已经是中书省的丞相之一，他得知王若虚去世的消息，悲痛地写下《吊王文从之终于泰山》一诗：

月摇沧海鱼龙泣，风荡荒烟草木号。

自是清名埋不得，巍巍千古泰山高。

对于王若虚的去世，山河失色，万物哭泣。但是，一个人的清名不会随着肉体腐朽，你的名字事迹会和巍巍泰山一样千古永存。王若虚的弟子门人也写诗念师，曹之谦写有《吊王内翰从之》一诗，金全写有《吊王若虚》一诗，他们把王若虚赞为当代庾信、刘桢，说他才名滚滚、不羡封侯，对王若虚的品德文采极尽美言，可见王若虚在其时文坛的扛鼎分量。

王若虚去世后半年，亦师亦友的元好问前来真定专程祭拜王若虚之墓，且应其子王恕所请悲痛写下王若虚墓表。后来，人们把王若虚坐化之处称为蜕仙岩，慢慢就成了巍峨泰山的一处神异景点。元好问后来登泰山，曾经专门到蜕仙岩观瞻；又过十余年，蜕仙岩还是东平府学师生的心中圣地，蒙元“东平三王”之一的文士王旭写下《登泰山歌》《蜕仙岩》两诗纪念这位未曾谋面的心中泰斗：“玉堂遗老滹南翁，平生景慕恨莫从。”“嗟予有志未能遂，拂袖空留长啸声。”王旭以不曾跟随王若虚学习悟道为遗憾，以不能施展自己的为国为民之志向所心痛。巍巍泰山，不仅仅是亿万巨石垒成，更是千万文化人的精气神蕴积，才造就了她的神奇地貌与厚重文化，使她成为中华的圣山与国山，成华夏敬仰的五岳独尊第一山。

与人友善者人友之，王若虚生前重视青年人才培养，在他去世后，那些逐渐成长起来的晚生们开始反哺恩师。在元好问、刘祁、郝经等人的推动下，王若虚的学问存文为后人珍视。曹州东明即今山东省东明县文士王鹗小王若虚16岁，他在1224年考中状元后翰林应奉，是时任翰林国史馆长官王若虚的下属。虽然相差十几岁，但王若虚对34岁的王鹗很是器重与培养，因此两人成为忘年之交。王若虚去世之时，王鹗在汉侯张柔顺天府的庙学任首席教职，曾留意收集王若虚的存世文稿。1246年，经尚为藩王的忽必烈医官许国祯推荐，王鹗成为忽必烈的幕属和讲师，成为金莲幕府的核心成员。王若虚的儿子王恕到燕京即几天北京看望王鹗，王鹗就把自己收集到的王若虚诗文转交给了王恕，嘱咐他一定要好好保存力争刻板印刷流传后世。到1248年，藁城县令董文炳作为王若虚的崇拜者之一，他和藁城县丞赵寿卿一起出资募集刻工刊刻王若虚的存世诗文，共有四十五卷，命名为《滹南遗老集》，王鹗怀着崇敬的心情写下文集之序，算是完成了一个后学对前贤的怀念与尊敬。古之名士对师长很少挖坑使绊子以此凸显自己，比后人宏阔质美的不仅仅是纸上学问，王鹗反哺王若虚之事，当是一个警世的实例。

王若虚作为金末著名文士，一直是蒙元文士的榜样和家乡藁城县的骄傲。到1324年，曾被董文炳次子董士选推荐到朝廷任翰林学士的江南大儒吴澄应其堂弟国子助教董士廉之邀为王若虚纪念祠堂撰写了《滹南王先生祠记》一文，此时离元朝灭亡还只有40多年，可见王若虚的影响几乎贯穿了整个元朝，学人以学问立身于天地间，其傲然正气，可以轻视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