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乱世。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崎山上的刘家湾一片静谧。
湾头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内,射出一缕豆油灯的昏黄的亮光,把一巨大的身影投映在纸糊的窗棂上。
“韦先生求见!”
门外一声禀报。那个影子一晃,立即从内室走出一个人来,是一位牛高马大的壮汉。他身着长袍,有着特别的气质,他就是中共黄冈中心县委遣派担任“复兴山”抗日汉流会的寨主刘天元,人称刘大爷。
韦先生已进堂屋。他认得刘天元,连忙躬身一揖:“拜见寨主!”刘天元也知道这韦先生是新州肖家桥的一位道士,在当地很有名望,曾有过一面之交。
不久前,他几次找到山寨兄弟,言及已串联了几十名兄弟,要求加入“复兴山”抗日汉流会,请寨主到那里去砍香开堂。只因肖家桥是日伪占领区,老虎口里觅食,要冒一番风险,一时末能决断。这回上门,定是催促此事。立即还礼一揖:“不敢,不敢!”站在一旁的兄弟连忙让坐、沏茶。坐定之后,刘天元笑了笑:“韦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韦道士双拳一抱:“仰慕大哥抗日救国之鹄志,愿率诸兄弟投靠大哥麾下,鞍前马后,略效犬马之劳!”
刘天元浓眉一扬,亦双拳一抱:“多蒙承爱,不知兄弟有多少‘空子’?”
韦道士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单呈上。
刘天元一看,只见上面开列的三十五名人员,当中,有地方上的仕绅保长,有看相的、剃头的、做郎中的,大部分还是种田人。刘天元心想:这些都是重要的抗日力量,正是统一战线的对象,不禁心里一喜:“好呀,好呀,你们的要求本寨主答应了!”
韦道士喜不自胜。
“不知寨主何时能光临贱地砍香?”
刘天元沉吟片刻,抬眼环顾了一下身旁的两位兄弟,正欲回话,蓦地从门外闯进一位年轻人来,丢了个“歪子”“见过刘大爷!”
刘天元一看,哈哈大笑,连忙起身,上前攥住年轻人的手,拍了拍:“嗨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年轻人看看左右,从容答道:“小弟‘打响片’来啦!”边说罢边抬脚,从鞋里掏出一张纸条恭恭敬敬地递上。这是一纸简短的便笺:
急河弟:
母患病,速筹一些钱来,以应调汤敷药之需。
兄老造
即日
刘天元心里明白,这是中心县委的老漆写给他的密信。“急河”是汉流的隐语,如姓刘不能直喊老刘,要喊“急河”的。吃饭不能直呼吃饭,要叫“造粉子”。造,是吃的意思。吃,又是漆的谐音,老造,即为老漆。母患病,是指张体学领导下的鄂东抗日游击队独立第五大队战士的军饷,被鄂东行署主任兼鄂东游击总指挥程汝怀卡了,造成了困难,要他们速筹舞些经费接济。当然,这些都是隐语暗号,局外人是看不懂的。
看罢信,刘天元一拍大腿:真是麦芒掉到针孔里——巧!他看了韦道士一眼,说:“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我明天就到你那里去砍香、发宝!”
韦道士好不高兴,急忙起身一 揖:“小弟告辞了,静候大哥届时莅临!”送走韦道士,刘天元笑着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请告知漆大哥,小弟着力照办,尽快派人奉上!”
2月落日出。
这天上午,刘天元头戴一顶礼帽,身着一件长袍,腰别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带着两名兄弟,化装成商人模样,一路上翻山越岭,往肖家桥迤通而来。
肖家桥是新洲城郊的一个小镇,过去车马盈庭,商贾云集着实繁华了一个时期。如今日寇兵驻新洲,汉奸横行无忌,只剩下几家卖油盐杂货的小店。市井一片萧条。
刘天元一路行来,前面不觉到了街口。他停下脚步,举目望去,街口边耸立着一棵高大的红枫,他不禁心里涌起一阵热浪。多么熟悉的红枫!多么熟悉的小屋啊! 一段往事骤然涌上心头...
三年前的一个冬日。他和中心县委的老漆被国民党黄冈县政府通缉,山里站不住脚,便背了一床破絮化装成讨饭的,潜入冈新边的农村躲避风头,谁知衣衫单薄他伤了风寒,浑身高烧不退,走在离此不远的一个山边倒下了。太阳傍山,眼看就要被黑夜和病魔吞噬。忽然有根棍子在他身上轻轻拨动了一下,隐约听到一声叹息:
“真造孽!”便人事不知。
翌日,当他昏迷的头脑开始恢复意识,只觉干裂的嘴唇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撬开,一股
清凉的汁液慢慢地从口腔进入喉咙,顿觉没有过的凉爽和惬意。他吃力地微微睁开双眼,不知怎么,自己竟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一位年轻的嫂子用只小铜匙正往他嘴里喂汤汁。
又遇上好人了!他难以自持,依然微微地合上双眼。这嫂子叫杨氏,三十挨边,柳叶眉毛瓜子脸,身上着一件边襟蓝衫,滚了一圈白边,显得清秀,俊逸。见他从昏迷中清醒,心里一悦,嘴角露出一丝隐笑,连忙放下汤汁,将他的头移枕在枕头上,又轻轻地掖好被子。
“姆妈!”
一个上十岁的女孩子闯进房来,双手揉着眼睛,一哭一顿。
“人家伢儿欺我!”
杨氏连忙摆手,示意女儿小声点,
“人家么样欺你?”杨氏问。女儿气嘟嘟地一顿足:“笑我又有爹叫了!”
“嚼烂饭!”
杨氏边骂,边撩衣角为女儿擦泪。
“莫听,他是你舅!”
“舅?”
女儿象明白了什么,一笑,跑开
杨氏刚返身房内,只听“扑通”一响,便快步奔了进去,不禁大吃一惊!那个男子爬下床来,裁倒在地上。
杨氏母女的对话,刘天元全听到了耳里,他知道是睡在孤儿寡母家中,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决不能让这对母女为自己蒙受不白之垢,于是勉强撑着爬起,准备出走,谁知双腿无力,竟一头栽倒。
杨氏是个十分机敏的女人,知道定是女儿的话刺伤了客人,忙弯身上前,用力扶起他来,麻利地移回到床上。
刘天元气喘吁吁。
“大嫂,多谢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不能连累你们!”
杨氏脸一沉:
“你还是个五尺高的汉子!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怕?你好好养病,人家要怎么嚼,随他嚼去!”
好一个贤淑、温柔又大胆泼辣的女人!还有什么说的?刘天元只好乖乖躺下。这红枫,这土屋,从此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中……
3刘天元凝思痴想,猛然从屋内传出一阵吆喝叫骂的嘈杂之声,意识到定有情况,随即吩咐两位兄弟先走一步,告诉韦先生,晚上按原定计划砍香开堂。
“是!”
两位兄弟应了一声,走了。
红枫树下的小土屋内,杨氏被反绑在一个大靠椅上,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正在审问她。这男人面庞清秀,不过那双眼睛极小,透出一种冷漠的凶光,此人名叫占和胜,是日寇在新洲城的一只鹰犬。他听说杨氏与一个共党分子过从甚密,而现在共党地下活动又风风火火,严重威胁了他在日军眼中的地位,因此想用逼供的办法,从杨氏口中弄清此人的面目和下落,好报告日军,围剿铲除。谁知杨氏毫不畏惧,大义凛然,无言奉告,他只好以刑相逼。他抬手往上搡了搡歪戴着的礼帽,一只脚踏在凳头上,气势汹汹地:喝叫:“杨氏,我最后问、问、问你一句,他是谁?”
“我!”
一声响亮的回答。刘天元从门外一步跨进,象一座小山似的站在古和胜的面前。
占和胜一愣,不由自主地收回脚,站直,又抬手把礼帽轻轻扶正,一双昏黄的小眼珠子直瞪瞪地盯着刘天元。
“你、你……”
“哼!”刘天元冷冷一笑。
“怎么?占大督察队长不认识我了?在下乃复兴山寨主刘天元!”
“唔!”占和胜兀地一惊。想不到杨氏勾搭的竟是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汉流头目!其兄弟上有仕宦乡绅,下有绿林豪杰,号称十万之众,岂是惹得的!连忙满脸堆笑,双拳一抱:“久闻刘大爷 的大名,幸会!幸会!”
刘天元看了一眼绑着的杨氏,不冷不热地说:“占大队长如此幸会的?”
“不、不敢。”占和胜连连拱手赔礼,“占某痴愚,听信馋言,多有得罪。”回身朝两名打手一声断喝,“还不快松绑!”
这两名打手,听到刘天元三字,早吓得腿儿打颤,忙不迭地为杨氏松了邦。刘天元双拳一抱:“够朋友,占大队长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
“没、没、没有。”占和胜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脸也胀红了,看看不可久谈,便双拳一抱,“ 占某无、无、无理,万望海、海、海涵,告、告、告辞了!”
刘天元还之以礼,送到门口:“后会有期!”
待占和胜走后,刘天元回身进屋。杨氏再也抑制不往感情,颤抖的嘴唇轻轻地叫一声:“天元!”随即扑上去,倒在刘天元的怀里。
“你怎么这个时候撞来,真把我的魂吓落了,你摸,心还在跳哩!”
刘天元也控制不往自己,紧紧搂往杨氏的身子,轻轻抚摸那乌黑的发髻。“莫怕,这些家伙服硬不服软,不是乖乖地溜了?”
猛然间,杨氏兀地身子一抖,仰起脸来,眼对眼地望着刘天元,那闪亮的眸子似乎疑惑地问:“你是....”
刘天元心里明白,她的一只手触到了他腰间别着的驳壳枪上,便取了出来,放在手心上掂了掂,笑了笑,贴近她的耳朵,悄声地说:“共产党!”
没有惊吓,没有诧异,就象原本如此。她莞尔一笑,又一头依偎在他的怀中。这位刚毅、倔强的五尺男儿,此时不能自己了。他爱她,爱她这双眸子,爱她执着的野性。
不知搂抱了多久,他轻声告诉她,他要走了,那里还有人等着他。要是往日,她会大大咧咧地笑道,“你来你走听你便!”今日,好舍不得。她轻轻地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痴痴迷迷地仰视着他,望着他那对刷子似的浓眉,那厚厚的上下嘴唇,眼里涌出一汪泪水,她与他能合二而一吗?能逾越这人间以为不能逾越的鸿沟吗?两串泪珠不禁扑簌簌地掉下来......
一个男人,哪怕铁石心肠,他那心的一隅仍有一块芳草地,留给他心爱的女人,他何曾不想把她娶来,恩爱一番。刘天元爱抚地抹了一把她脸颊上的泪水,眼眶里也不禁湿润起来,他知道,她把他当成知己,曾得到过她多少的帮助啊,三分柔肠,七分肝胆,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连天烽火,哪有此闲心去筑个人的安乐小窝……
她抬眼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心宁静了,她爱他这个高大、不修边幅的侠义之士。她一动不动,与他对目凝视。她知道他也爱她,正为她而陶醉,动心。她静静地等待着,他双手托起她的腮帮,激动地嘴唇抖颤,猛然贴上去。不是亲,而是咬,咬得很重,很紧。她却一点也不感到疼,还希望他再咬重一点,咬紧一点,谁说爱不野?不疯?不狂?他激动不已:“杨,不要伤心,刘天元能得到你的疼爱,也算有点缘份。将来革命胜利了,我娶你,如果有个不测....”
杨氏不等他说完,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莫说了!”她也知道,他到敌占区活动,如同虎口进出,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顿时,两串泪珠更象断线的珠儿.....
刘天元轻轻推开她的手:“你也知道,我随时有牺牲的可能。如果某一天我真的倒下去了——你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呀!”说罢,在她那流满泪水的嘴唇上又轻轻地亲了一口,好象是拂去刚才疯狂时咬下的伤痛。随之,返身大步而去。
杨氏呆呆地靠着门框,好久,好久……
4晚霞已被夜风收尽,淡淡的月光如流水一样泻在韦家庙的殿堂顶上。此时,殿堂里悄悄地挤着了三十多人。有长袍马褂的土绅,有破衣烂衫的农民,有温文尔雅的塾师,有心灵手巧的匠师……都在虔诚等待着“受戒”。
殿堂上方平摆三张方桌。正中一张是香案。两边各一张是大寨主刘天元和本堂大爷韦道士的座位。香案正中的墙上贴了一张红纸条,上写着:“汉寿亭候关夫子之位”。
钟磐三响。刘天元手拿一支“替天行道”的小黄旗,摇了几摇,宣布开会。接着,他点上三炷香,敬过关夫子,便率领人会的众位兄弟叩首跪拜,拜毕,又领大家宣誓。
誓曰:关夫子打坐在云端,小弟子跌跪地平川,今日桃园三结义,不*倭寇誓不甘!
刘寨主领头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念完了便宣布本堂口从大爷到老幺的座次排列,公布接受入会人员名单。
随即举行砍香大仪典。
砍香,就是在香案上摆一把刀,每人发三炷香,从本堂大爷起逐个走上香案,拿刀将香砍断,意为断香如断头,誓不变节。每砍一次香,刘寨主都摇动一次小黄旗,唱一声:“解祸呈祥!”
砍罢香便是发宝。“宝”,就是入会证。其实是张平平常常的小黄纸片,上面写着“复兴山抗日汉流会”的名称及会员姓名,盖了寨主大印。据说,有了这个“宝”,就可以得到山寨的庇护,外人不敢生事滋扰。发宝要收钱,叫入会钱,钱的多少不定,三、五块银元不多,一、二块银元不少,近乎“随缘乐助",真正贫穷的农民可以免收。不过,刘天元此次却是专为此事而来的。经他一宣传鼓动,那些大绅士、小保长只愁腰包的钱少带了,“叮叮当当”响的银元,纷纷落在香案上,倾刻堆起一个小山包,一片银光闪耀。刘天元好不欢喜,举起酒杯,表示向大家祝贺,一言未了——
“砰!砰!”
枪声骤然响起。
大家猛然一惊。几个胆小的兄弟举在手上的杯子“叮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庙内喜庆气氛顿时笼罩着一片恐怖。
刘天元心想:莫非鬼子汉奸闻讯,夜间偷袭来了?
他迅捷掏出枪来,跳上香案,平静地说:“诸
位兄弟,不必惊慌。听此枪声,距离尚远。”接着吩咐随行的两个兄弟,领着大家
有秩序地疏散。
此刻,谁个还敢久停,惊惶失色地纷纷离去。他的两个兄弟欲走不忍,担心地说:“刘大爷,你——
刘天元撩起袍角,擦了擦枪口,笑了笑:“这只赖窝鸡,有好几天没啄米了,狗日的敢来,便啄它几个!你们快走吧!”
看看人已走尽,刘天元脱下长袍,把香案上的一堆银元包好,往肩上二甩,飞出庙外。枪声越来越近。
杨氏此时还未入睡,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纳鞋底,是为刘天元做的。千针万线细纳密缝、手指头不知被针尖刺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滴血,怎么也定不了她那颗为他悬着的心,听到枪声,她心里一震,轻轻放下鞋底,猛一口将灯吹灭。
恰在此时,窗户上人影一闪,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杨,杨……”
她知道是谁。一阵惊喜, 也不点灯,忙开门,把刘天元拉了进来。
“不是鬼子汉奸追赶你吧?”杨氏不无担心地问。
刘天元半开玩笑:“没到时候,阎王老子不会请我去!喏!”
他将袍子包的银元往桌上一放,严肃地看着她:“你能帮我办件事吗?”杨氏摸着袍子里的大包叮当作响的银元,不禁一愣,忙问:“什么事?”
刘天元一字一句地说:“你明天一大早设法将这包银元送到黄冈去,交给中心县委的老漆如何?”
杨氏早就熟知这位大名鼎鼎的老漆,刘天元曾领他到家里来过,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便问:“你呢?”
“我?”刘天元捂住嘴,轻轻地咳了咳,“从迹象看,好象鬼子汉奸已经注意我了,但还不明情况,我还要找几位兄弟活动活动!”
“好吧!”杨氏答得干脆,也很平静,“我明天走一趟。
刘天元大喜,当即交待了一些联络地点、暗语等,屁股没落板凳,又拉开门,消失在枪鸣犬吠的夜中。
作者:吴洪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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