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叶飞虹
1
叶眉大学毕业那年,命好,遇到了一位贵人。
他有权有势,帮叶眉安排了一份好工作。
其实,叶眉只是见了他一面,说了不到半小时话,然后那人把叶眉带到餐馆,请她吃饭。
他比叶眉大二十岁,很儒雅温和,看叶眉的眼神都是喜欢。
缘分这东西真奇怪,两个人不过打了几次电话,见了几次面,亲近得愣像是老相识。
他说,以后他会保护叶眉,罩着叶眉。
2
叶眉睁开眼,一道闪着七彩虹的明亮阳光刺入她的眼睛,她赶紧闭上,好一会儿,才又睁开。
然后,她听见了开门声,脚步声。
“中午了,怎么还不起床?”周浩把窗帘一把扯开,阳光一盆水一样,哗的一下倾泻下来。
叶眉支起半个身子,怔忡地望着面前的人。
叶眉定定望着想起面前的人,意识一点点回来,这个男人是她的老公周浩。
“我,我这是在哪儿?”
“在家里呀,今天是周日,你真的发烧了?”
周浩过来摸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摇摇头,走了出去。
叶眉发蒙地看看自己,怀里搂着一个枕头。
她忽然脑袋灵光一闪,难道,刚才的一切是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的自己才大学刚毕业,还有,还有那个人……
叶眉一点点打量着室内,终于一点点清醒过来。是的,这的确是她的家,还是那些旧家具,犹如破旧的帆船,飘在无航向的旅途中。
而她自己,一个三十三岁的中年女子,也像这些旧家具一样,正没着没落地飘在人生的海上。
叶眉去找闺蜜美菱。那样一个梦,她也只有敢和美菱说一说。
美菱劝她,赶快去找清泓大师解解梦,说她刚认识了这位清泓大师,如果叶眉想去拜访,她可以帮叶眉预约一下。
“什么,还需要预约?”
“你以为呢?人家的时间很金贵,登门的人络绎不绝,时间一个月以内都排满了。”
美菱说,最近母亲的境况不是很好,又在医院查不出什么病,她四处打听到这位很有名的清泓大师,便带母亲过去看看。
清泓大师给母亲算了命,说母亲寿短,大限将至,便施法给母亲破解,给母亲续了八年寿。
“为何是八年?不是十年或是十二年?”叶眉问。
“你以为想续命就续命,想续几年就几年吗?生生死死,深藏玄机,有些人的命怎么破解,也续不上的。”美菱说。
于是,美菱又说起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车祸意外去世,骑着电动车出去买菜,再也没有回来,她父亲的命,无论如何是续不上的。
叶眉低头不语。美菱到底是比她强的,美菱还有母亲。
而她自己呢?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亲人。至于老公周浩,她觉得,与他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
美菱还告诉叶眉,这位清泓大师算命看相,从不开口要价,你想留多少钱都可以。
3
叶眉决定去拜访那位清泓大师。窄窄的巷子里停满了车,其中不乏气派的金主。
叶眉在巷子里等,进出的人都屏气敛声,悄无声息。
直到暮色渐上时,她才进了清泓大师的院子。叶眉愣住了,清泓大师住在一所摇摇欲坠的房子里。
而清泓大师是一个黑瘦的驼背小老头,没有白衣飘飘、鹤发童颜,更没有一身仙骨,看上去像个苦大仇深的农村老头。
清泓大师看不出年龄,他的眼睛埋在眼眉下,像两个黑洞。他盯着叶眉看时,叶眉禁不住周身发冷,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他吸走了。
叶眉战战兢兢讲了自己的那个梦。
“这些东西要送到孤儿院去的,你离开时,也可以拿一些,吃了这些东西辟邪。”
“不,不。”叶眉赶紧摆手。
“我的梦,可有什么玄奥?”叶眉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你真想听?”
叶眉急忙点点头。
“你梦到的都是真的,不过不是你的今世,也不是你的前世,而是你的来生。”
叶眉有点蒙,脊背不禁发凉,“我的来生?”
“生生死死,六道轮回,你的下一世依然为人,并且有人会照拂你,你会幸福一生,也许是机缘巧合,他才会提前在梦里与你相见。”
“那他是我什么人呢?”
“陌生人,也是你的亲人,缘分天定,既然相遇,何必多问?”
清泓大师闭起眼睛,好像累了睡着一般,叶眉不敢多问。她看看门外,暮色重了,屋里昏暗起来,但屋里却不开灯。
“还有事吗?”清泓大师问了一句,眼睛并没有睁开。
叶眉舔舔发*嘴唇,“我想,想求您一件事,能不能让那个人在我的今生出现?您放心,我愿意花钱。”
清泓大师的眼睛突然张开,一道寒光逼过来,叶眉身子一凛,瑟缩一下。
“钱在我这里不好使,前世今世来生,乃是天道,岂能更改?你只有好好过完这一世,来生才有福祉!”
叶眉不敢再多言,留下三百元,转身就走。
“把你的钱拿走吧,我不收你的钱,你是我的一位故人。”
三张钱币飘落地下,叶眉只好捡起来。奇怪,她明明第一次来这里,怎么会是他的故人?虽有疑问,终究不敢多问,退了出去。
外面夜色深沉,只有寂寥的星光照着她回家的路。
叶眉兴奋而失望,原来她的来生会那么幸运,能遇见那样一个人,照顾她,呵护她,只可惜是来生,却不是她的今世。
想一想她今生的孤苦与不幸,叶眉想死的心都有。
她对这个世界是充满怨艾的,她常常感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她的人,也没有她爱的人。
她跟着奶奶长大。叶眉记忆中没有妈妈的影子。奶奶说妈妈早死了。
但叶眉大一点时,偷听到奶奶与父亲的对话,才知道,妈妈没有死,不过是扔下她离开了。
奶奶是一个暴躁的老太太,饿不着她,但喜欢骂她,只要她做事不合奶奶的一点心意,奶奶的骂声就会响起来。奶奶的骂声里,总是捎带着叶眉的妈妈,“和你那个死妈一个样”。
那时,叶眉低着头,像个小罪犯一般,呼吸都拿捏着,不敢轻松地喘口气。
和奶奶相反,叶眉的父亲很木讷,几乎不说话。他常年在外打工,有时,叶眉一两年都见不到他的面。
父亲对于她,就是每个月的汇款单。开始,父亲的汇款单会送到村支书家,读高中时,父亲的汇款单直接送到学校。
父亲和她几乎没交流,也很少给她打电话。偶然的一次电话,父亲只会问,没感冒吧?不缺钱吧?然后就是沉默,挂电话。
因为自幼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叶眉对父亲也很疏离。她常常想,父亲一定也和奶奶一样,把对妈妈的恨,转移到了她身上,心里是不喜欢她的。
在大学里,每当同学的爸爸妈妈来时,她的心里总是很难过。
父亲只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大二放寒假时,父亲来了。叶眉很兴奋,以为父亲是来接她回家的。
但是,吃饭时,父亲才告诉她,这个春节他不回家了,可以挣到双倍的工资。
叶眉强忍住眼泪,点点头。那时,奶奶已经去世,家里再无亲人,她无家可归了。那个寒假,她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宿舍。
当春节的烟火照亮夜空时,她的心里竟是对父亲的怨恨。
在她临近大学毕业时,父亲突然去世了。心梗,没有任何征兆。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与其说是心疼父亲,还不如说是可怜自己。
父亲给她留下一笔小遗产,三万元。她拿着这笔钱,心中充满凄惶。父亲撇下她一个人,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彻底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孤儿。
4
自从叶眉知道了那个梦的秘密,她的心便不再平静。有那样一个绮丽的来生招引着她,现实的每一天,忽然变得更加无趣,甚至可恶极了。
多少次,她都试图继续在梦里,再提前过一过她的来生,再见一见那个无比疼爱她的人,可惜,那个人再也没有入梦。
为了能再次梦见那个人,叶眉开始和周浩分居。因为夜里,周浩常常鼾声雷动,把她吵醒。
有梦中那个人对比着,叶眉对周浩愈加不满意,周浩的鼾声让她心烦意乱。
这几年,她和周浩的关系一直很僵。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周浩想要一个孩子,而她却不想生。
叶眉说了很多理由不想生孩子,譬如经济条件还不够好,譬如自己还不够成熟,但这些只是她的借口。
其实,对于生孩子,叶眉内心是惶恐的,她不想仓促把一个孩子带到世间。
她害怕不能给孩子足够的爱,不能给孩子很好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没理顺,根本没有心情养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会和她一样,得不到亲人的爱,一生都没有安全感,她又何必把孩子带到人间呢?
叶眉从家里搬了出来。因为太仓促,她的出租屋很简陋。她打算离婚。
但她更伤心的是,周浩没有联系她,也没来向她道歉,求她搬回去。他竟这般不珍惜她,她一直觉得他不够爱她,原来是真的。
下班回家,她蜷缩在出租屋里,冷冷清清,再也闻不到家的烟火气息。
屋漏偏逢大雨。两周后,她的工作也出事,被辞职了。
叶眉在一家出版公司干财务。因为她不懂职场规则,不懂圆滑迂回,做事太刚正,得罪了不少人,然后被人算计,最终丢了工作。
婚姻事业双双败北,她的人生跌落谷底,到了至暗时刻。
叶眉躺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饿了就煮一碗清水面,渴了就喝一杯白开水。人生忽然变得一无所有,难道这是她的命?
她打量自己的出租屋,突然感觉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刚毕业时。
她慢慢回忆着自己三十三岁的小半生,咀嚼着人生的苦痛。
大学刚毕业时,叶眉一度很惨,一个人辗转几个城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没有家的孩子有多惨,想哭都没人哭诉,她切实地品尝到了那种滋味。
如果不是父亲给她留下那点钱,她早流落街头,喝西北风了。
那时,她竟然恨父亲,恨他为何不把她一起带走,那样,她就不必一个人在世间受苦了。
然后,她在出版公司找到工作,租了房子。当时,周浩是她的二房东。她本来不想和一个男人合租,但一时找不到价钱更便宜的。
周浩开了一爿小店做鸡蛋灌饼。他时常请叶眉品尝他的鸡蛋灌饼。
她太孤单了,想要一个怀抱取暖,她说不上爱他,但她依赖他,依赖他给她的家的感觉。
她只希望快点有一个家。于是,她糊里糊涂嫁给了他。
这么多年过去,周浩没有多少变化,依然在他的小店做鸡蛋灌饼,对她也不再嘘寒问暖。叶眉对他失望之极,对婚姻失望之极。
可如今,这样的婚姻也要失去了!
工作丢了,婚姻也要没了,这就是她的小半个人生。
叶眉无声地流着眼泪,绝望的心一阵阵抽搐。这个时候,她多想找人哭诉一番,她找出美菱的电话,却没有拨出去。
美菱终究不是她的亲人,她不能不顾忌自己的那点颜面。
这样孤苦潦倒的人生还要它干什么呢?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叶眉眼角噙着眼泪,昏昏沉沉睡着了。
5
叶眉猛然睁开眼睛,看见了窗子上的一片明亮。她呆了一会儿,突然兴奋地坐起来,拍着自己的脑袋。
她又梦见了她的来生,梦见了那个人,真真切切的梦见了他。在梦里,她还是那么年轻,她与同事闹了矛盾,然后向他诉苦,他像精神导师一样,宽慰她,告诉她一些与人相处之道。
她终于又梦见那个人了,暗示着什么?
叶眉忽然心里一颤,这一世的人生如此苦痛,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她何不早早结束,早早开始来生?那样,她不就可以与那个人早早相见了吗?
既然美菱可以为母亲续寿,她就可以为自己减寿。
叶眉把自己所有的存款整理一下,十万多一点。她想好了,要用她所有的家当,去换一个期待的来生。
她约好了与清泓大师见面的时间。大清早,走进清泓大师家的小巷子,她很奇怪,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咋回事,清泓大师今天的生意这么萧条?他只见她一个人?
她把那张银行卡放到清泓大师面前,很小心很婉转地说了自己的要求。
清泓大师始终闭着眼睛,一直不说话,形如木雕。他的身子陷在一张闪着年代光泽的圈椅子里,好像更瘦了,脸更黑了。
因为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内昏暗,角落传来老鼠的吱吱声。
她有点紧张,但还是大着胆子补充,“这是我所有的家当,十万元,如果可能,我想,能不能让我的来生越过前二十年,直接从二十岁开始?那样,我就不必受苦了。”
她瞅瞅清泓大师,提着一颗心等着他开言。
清泓大师终于睁开了眼睛,一轮目光流出来,“我只给人续寿,从未做过给人减寿的事情。一世为人,乃是造化,只有好好过完这一世,来生才有福祉,此乃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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