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潟县稻荷神社里的松尾芭蕉句碑，左图摄于2023年4月，右图摄于2023年9月。（作者供图/图）
2019年秋天走了松尾芭蕉“奥之细道”的几个点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年新冠疫情。恍如一场大梦。
2023年4月初和9月初，早春和初秋，我去了两次日本北部的新潟县，日本古代文学中经常出现的越后国。越后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面向日本海，南北狭长。明治四年后废藩置县，名为新潟。
4月的新潟，车子行驶在连绵的农田之间。早春褐色的稻田刚刚翻好土，正等待着新的一轮播种。9月的行程已在我的计划中，所以就开始想象秋天的景象。大面积的纯色景象，黄色是最合适的，与蓝天的搭配纯净且艳丽。在我居住的成都平原，每天3月开春都有一道盛景，油菜花铺展蔓延蔚为壮观，在早春的气息里让人相当振奋。再宅的成都人这个时候基本上都会出门踏春，不辜负自然，也不辜负自己。幸运的是，9月初再访新潟，金稻漫野青碧连空的景象享受到了。
4月新潟的荒田里，有很多天鹅。它们在啄食土里掉落的粮食，吃饱养肥后，就会飞回西伯利亚。每年都是如此迁徙着。
远远地看着这些美丽的大白鸟。芭蕉看到过它们吗？
应该没有。松尾芭蕉和他的弟子河合曾良是1689年夏天到的越后。越后是“奥之细道”的一站。整个“奥之细道”之旅，一共是2400公里的徒步旅程。从江户出发，向北，然后折西。据说，与之媲美的壮丽旅程，是空海和尚的四国八十八寺庙的遍路巡礼了。
2023年春天的这趟日本行，行前，在兴奋和向往之中，掺杂了跟前些年的旅行不一样的心境。疫情三年，除了几次国内的短暂出行之外，没有出过国门。三年的隔断，作用在心理上，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但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哪里。作用到身体上，感觉手脚都有一种迟缓凝滞的感觉。一种节奏脱离了三年，效果真是厉害，肉身沉重不堪，连带心境也往下沉坠。我问自己，如果以后就不再出门会如何？好像似乎也可以。对于中年人来说，三年，又老了一截，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到了9月，经过4月的日本行、5月一次自驾云南，再加上几次短途旅行，感觉心理和身体又重新开始适应旅途了，很是欣喜。
朋友丁媛定居在新潟县村上市，与丈夫中村达男先生一起经营一家叫做“四季之宿”的民宿，夫妇俩同时也经营着在地旅行的各种内容。关于芭蕉，丁媛帮我查到的是：芭蕉和曾良在村上停留了两晚三天。
村上的芭蕉泊宿处，根据当地文献可以查阅和确定，但此处已经不复当年的景貌，而且已经成为一家鲑鱼餐馆，于是门口的暖帘就很有意思了。这是村上街上的一栋两层楼的日式房屋，三张暖帘并排挂在门口，白底黑字，中间书“井筒屋”，这是这家餐馆的字号，右边一张书“村上的鲑料理”，左边一张书“芭蕉的泊宿地”。门口立有一个木牌说明，“元禄二年（1689年）六月，芭蕉和曾良，在‘奥之细道’旅途中到达村上，二泊三日（两晚三天），宿于此处，当时名为‘宿久左卫门’。”为了表明这个牌子不是店家的自说自话，落款是“村上市教育委员会”。村上的鲑鱼产业非常有名，每一年，众多鲑鱼会洄游此地，产量和质量都属上乘，因而村上有相当数量的鲑鱼料理店和腌制风干鲑鱼的加工作坊。我问中村，“井筒屋”是村上最有名的鲑鱼店吗？中村笑道，那倒不见得，它是沾了芭蕉的光，但一般人也不会在意这一点，也就你们文化人很在意。
松尾芭蕉与弟子河合曾良行至村上市的住宿处。（作者供图/图）
芭蕉在《奥之细道》的“三十五 越后路”里写道，“一过鼠关，我们便从出羽进入越后的领地了，随后我们又赶到了越中的市振关。一共走了九天。其间，时而暑热难耐，时而冷雨浇头，弄得身心疲惫，乃至得病，真是苦不堪言。因此没怎么记录旅途见闻。”
可能就是因为芭蕉在越后期间病了，所以《奥之细道》中关于越后的记录很少。根据丁媛帮我查询的结果，我在村上的早春和初秋都按迹探寻了一番。但这个迹，已经不可能是确定地点了，只能以芭蕉句碑所在来走寻一番。
上片町的地藏堂有芭蕉句碑“けふはかり 人も年よれ 初时雨”。可以译为：今日方知人已老，这第一场阵雨。
稻荷神社有芭蕉句石，“雲折々 人をやすむる 月見かな”，我理解的大意为云影遮月，月影遮人。后者是芭蕉在其七部集《春日》中的句子，作于1685年。芭蕉到访村上，是1689年8月，估计因为身体不好，没有留下什么作品。芭蕉句碑的旁边还立有俳人素仙的句石，字迹模糊，我读出来的大意是：月光下水岸边，松叶如伞覆盖（也不知对不对）。看旁边立牌上的介绍说，这两块句石，是1843年10月立的，时逢芭蕉150年祭和素仙17年祭。介绍中还特别说，芭蕉在村上市的遗存有两处很重要，一是此处所在的稻荷神社，一处是岩船神社。
建于海边的岩船神社，规模和气势比稻荷神社大很多，置有红色鸟居和白色鸟居。红色鸟居前，有芭蕉句石，刻有“花咲きて七日鹤見る麓かな”之句，可以理解为“樱花盛开七日散尽，如此美景仅鹤见”。白色鸟居前的芭蕉句石，上刻“文月や六日も常の夜には似ず”，大意是，焦急等待书信的文月之夜（七月），也跟平常的夜晚不同。前一首芭蕉俳句跟《奥之细道》没有关系，后一句取自《奥之细道》北陆段所作的一句。
4月，在新潟县芭蕉行迹走访的前一天，我们去了山形县大圣寺龟冈文殊院。细雨霏霏中，远处的山坳和近处的屋顶还留有残雪。下山的时候，突然发现路边立有芭蕉句碑，上书“春の夜は桜に明けてしまひけり”（春天的夜晚，樱花明艳盛放）。山形县的立石寺（山寺）是芭蕉师徒二人“奥之细道”之旅的重要探访地，我在2019年去过。大圣寺不知道他们到过没有，在书里没有提到。这些旅行细节，也许有人研究过，这些研究结果也须得仔细探寻才能知道。
以前读过很多俳句汉译，这些年慢慢地开始读俳句原文。所谓诗不能翻译，真是如此。因为我的日语基础尚浅，而且还涉及古今日语的问题，这些俳句我是读得个懵懵懂懂。但也许就是这种懵懂之中，把一些明确的信息漏出去之后，俳句那种异常简洁又异常复杂的语义，被我稍稍领会到了。
芭蕉在村上这一带行迹的重头是乙宝寺。早春和初秋两趟的村上行，我就去了两趟乙宝寺。早春的樱花胜景显然比红叶还没登场的初秋景色漂亮得多。说是村上，其实乙宝寺位于村上旁边的胎内市，这个寺庙建于公元8世纪，由当时在任的圣武天皇下令修建。寺院占地广阔，有8万多平方米。寺院内有1620年建成的“三重塔”，被指定为日本国家重点文化遗产。这座寺庙是登录于《今昔物語》中的新潟唯一的古刹，也是漫游“奥之细道”的松尾芭蕉曾经参拜过的寺院。
乙宝寺中的松尾芭蕉句碑。（作者供图/图）
话题至此，岔开来说几句。初秋那趟乙宝寺，参观后时近中午，中村先生说旁边有一家馒头店特别好吃，他也好久没吃过了。我们决定午餐就这样解决。到了门口一看说明，创立于文化元年，也就是1804年，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小店真是很小，几张凳子两三张桌子。等馒头上来，一看，原来是豆沙包。后来查资料学习了一下，在日本，所谓馒头就是豆沙包，外皮可以有所变化，有常用面粉做的白馒头，有用小麦粉做成的褐色茶馒头，还有用番薯粉、山药粉和粳米粉等做成的薯蕷馒头和用酒粕发酵面粉做成的酒馒头等等，但里面都是豆沙馅。乙宝寺馒头很好吃，我更感慨的是，这么一家小食店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在日本，动辄遇到上百年历史的各种小店，我曾经在京都吃过一家拉面，吃完到门口一看招牌吓了一跳，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
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到访乙宝寺的照片，有朋友问：是《今昔物语》里的那个乙宝寺吗？看来，它的大名首先还是来自《今昔物语》。
《今昔物语》是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民间传说故事集，共三十一卷，故事千余则。分为天竺（印度）（一至五卷），震旦（中国）（六至十卷），本朝（日本）（十一至三十一卷）。目前中文版的本朝部分是周作人校订的。《今昔物语》中的故事包罗万象，佛教故事和世俗故事杂糅一体，另外还有很多神仙灵异的故事，后世的很多创作都来源于此书，是日本文学的源头宝库之一。类似于中国的三言二拍、聊斋志异这类书籍。因为每一卷开头都含有“今昔”二字，故名《今昔物语》。
在日本作家中，芥川龙之介充分利用了《今昔物语》，据说他创作的历史小说，大约有五分之一的素材来自《今昔物语》，其中包括《罗生门》《丛林中》。芥川龙之介把《今昔物语》称为日本古代的“人间喜剧”，他说，《今昔物语》充满“野性之美”，是“一种与优美、奢华最为无缘的美”。日本动漫中常见的阴阳道和阴阳师的内容，很多也来源于《今昔物语》。
乙宝寺宽阔的庭园内，有芭蕉句碑，圆形的石碑，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句碑旁边立有一块木牌，记录了这块句碑的内容：“元禄二年（一六八九年） 松尾芭蕉参拜。うらやまし浮世の北の山樱 芭蕉”（北山之樱啊，这浮世胜景让我羡慕）。在芭蕉句碑的周围，环绕有好些当时新潟本地俳坛名士的应和之句。乙宝寺自古以来都是赏樱名所，芭蕉在此感叹北国樱花的美，虽说他到访时不在樱花的开花期。看着樱叶，他也在想象中表达了羡慕的心境。其他俳人的应和俳句中有两首被单独提出来写在了句碑说明里，估计是当时当地最有名的俳人，一句是不玉的一句，“三越路や乙の寺の花ざかり”，三越路和乙之寺，繁花丛丛。一首是安田以哉坊的，“差别なう神も仏もさくらかながある”，不同的神和佛，都有樱花的美。都是歌咏樱花的句子。在日本，花这个词，如果不特指的话，就是樱花。
4月上旬的新潟，按往年是樱花满开期，但2023年的春天来得猛，我们到的时候，樱花已经稍稍过了点。乙宝寺庭园内，芭蕉的圆石句碑上，有几枝樱花垂下来，接近凋落的前夕。句碑背后是一小丘，台阶上立着寺庙的几幅红色颂帘，供奉词为“南无观世音菩萨”。颂帘在阳光和微风中轻轻飘动着。此情此景，与字迹漫洇不清的俳句碑倒也相得益彰。
乙宝寺跟其他新潟景观一样，游人极少。我站在正殿外的露台，跟下方庭园内的佛像一起看着被阳光切割的阴阳景象。这样的举动，在我是两次。看似一样的天气，早春和初秋，阳光和阴影的分割线就有明显的差别。
9月再访乙宝寺，突然发现了这里的弘法大师（空海）。4月那一趟完全没注意到。这里立有弘法大师御尊石像，是常见的空海在旅途中戴笠拄杖的标准造型。这尊空海石像有点萌，被塑成了一个矮胖的小男孩。我转到石像基座的背后看说明，字迹有点模糊了，但可以清晰看到“四国八十八所御灵场巡拜……纪念……”等字样。估计是之前有人去走了遍路，回到新潟后在乙宝寺内立像纪念。遍路是空海和尚的修行路线，后来逐渐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徒步路线，全长1400多公里，寻拜四国八十八所寺庙。目前每年有五十多万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会走在这条路上。对于我们来说这也是好奇特的缘分啊，见过乙宝寺的空海之后，我和同行友人谭卫东博士第二天就离开了新潟，飞到大阪短暂停留后，再前往四国，开启了我们计划准备了三年的遍路之行。
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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