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寿山,这长流源于不可见的幽深之处,从岩石和土层中汩汩而出,不光要滋养山上的草木人兽,还要蓄势前行,分为三支“劲旅”,去更广阔的天地奔流……
这里是故乡,是无数人生命的源头,亘古不变。
《山海经·西山经》有言:凡西次四经自阴山以下,至于崦嵫之山,三千六百八十里。其神礼,皆用一白鸡祈,糈以稻米,白菅为席。《尚书·禹贡》记载:导嶓冢,至于荆山;内方,至于大别。
很难想象,崦嵫、嶓冢,这些出现在诸多典籍中的名山,其实是同一座山——齐寿山。齐寿山为何得到这么多古人的推崇和重视?不翻阅史料、不前往拜访,绝难解开这个谜团。
我与齐寿山,渊源匪浅。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曾经跟随同事趁着三月二十的庙会游览过。成家后去爱人娘家,这里更是必经之地。岁月流转间,我已与齐寿山照面无数,成为老朋友。不过,真正了解这座名山,仅凭来往间的对视和敬重是不够的,必须走近它、深入它,阅读它、品味它。
夏秋之交,一个周末,我带上家人,去拜谒齐寿山。沿着316国道,我们信马由缰,经过徐家店,分岔之后,山体主要以岩石为主。沿路林木葱郁,土地却稀少得多。十公里后,车辆右侧出现一个路口,一座山门立在路上,上面写着:轩辕故里齐寿山。这意味着,从这里开始,就进入了齐寿山的山域。
不多时我们就来到一个路口左边的一条小道,踏入森林右边一处崭新的观景台静然独坐。从观景台上可以看到山下的道道沟壑,也可以远望天际的茫茫群山。旁边有几座石碑,上面写道:三江源头、轩辕故里等。
对于不熟悉这座名山的朋友们来说,齐寿山跟秦州大地上的其他山峰,似乎并无不同之处。但是此山被誉为“三江镇岳”,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分界线所在。据说,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界碑所在的位置,就是两个流域的地理分界线,这也造成了分界线两边明显不同的气候特点。
我们沿着齐寿山的小路一直蜿蜒而上,很快就置身于茂密的松柏树林。若不是历史记载和民间口口相传,谁会想到,几千年前,那个横扫天下的轩辕黄帝也曾出生和成长在这座山林当中。那时的齐寿山,绝非今天这般平静祥和,茫茫丛林中,除了艰难繁衍的人类,还有许多凶残饥饿的野兽。他们在山林间小心穿梭,互相试探。生存或死亡,是那个年代,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
树梢的沙沙声,是悠远的风爬过树梢时留下的呢喃,像是一阵阵疲惫的脚步,漫过山水,留下轻叹。一弯寺庙的斜角勾上天际,是慧福寺。
慧福寺没有规模巨大的建筑群,看上去它更像是守护在山顶的一个小建筑。山门古老,甚至有些败落,灰白色流淌在木柱上,这一流就是百年。我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我们可以用简洁的文字提挈文化,却难以概括那些文化伞盖下精美绝伦的构造。
慧福寺建筑不多,除了一些正在盖偏殿的师傅们,游人较少。蓝天如洗,阳光洒下,一顶顶风铃随风低吟,我把目光定格在那里,在动荡的时空里,看到了上古时代里的宁静和危机。
这里一直被称为轩辕故里,可见在几千年前的上古时期,就有许多人聚居于此。据当地人传说,轩辕黄帝的母亲无意间逃难到这里时,腹中怀着即将出世的轩辕黄帝。应该是当地的部族帮助并收留了她们,才让那个横扫天下、统一九州的王者有了一线生机,从艰难的生存中汲取了可贵的斗志。他在齐寿山生活了多久,又是为何离开了这里,千年后的我们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经面世,就曾跟我一样,以仰望的姿态,看过那无垠的天际,感受到日的温热、风的清凉、雨的润泽。他是我们祖先中最出色的一个,我是他后裔中最平凡的一个。但,我不自卑,来到这里,我因为能与他同处一个坐标而自豪和满足。五千年了,我们的文明虽然经历无数曲折,却始终强盛,充满了博大的力量。
齐寿山素有“齐寿山不大不小,压着三江河垴”之说。此地南部之水流入长江,北部之水流入黄河,西部之水流入西汉水,故曰:三江镇岳。在地理位置上,这是幸运的。于文化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不分三江,又怎会令屈原赞叹为日落之处?令郦道元专门拜访,写入《水经注》?令古今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咏怀留墨?从自然特点和环境来看,以齐寿山为分界线,秦州区两面气候差距明显,以北干燥清爽,以南潮湿阴冷,符合黄河长江两河流域的特征。古人认识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令人难以想象。
我们徘徊于山林间,朝着山脉的方向继续前行。笔直高大的松柏林在地面处排列成整齐的方阵,排满了齐寿山主山的山体,在半空中,它们枝叶相接,紧密地连在了一起,遮盖了山体,形成了厚厚的植被。光线漏下,在我们视野里切割着无数平行的光影。松针厚软,脚踩上去,有种踩到棉床的感觉。女儿到了这里,兴奋得如同刚出山洞的小兔,蹦跶着、欢叫着。大地就是我们的温床,让我们恣意蹦跳、自然生长,看到这一幕,我们自然而然想到了自己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要看山,就要登高、拉远,距离产生美。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不同的距离感受到山的美感是不同的,所能捕捉到的文化特质自然也是不同。到了齐寿山,要踏遍各个山尖、峁梁,才能尽可能多地观摩这座分三江、隔江河的名山。同时,脱离了松林,才能看到风掠过山脉的样子,听到每一棵婆娑声汇聚成的江河,听到那激荡了千年的奔腾。
从顶端环望去,千山渐远、细流萦回。我跟家人讲,所谓“三江镇岳”,意思是齐寿山西面的水源,从这里向西,兜兜转转,形成了西汉水。山北的水进入藉河,成为黄河的支流。而山南之水,则一路南下,汇入了万里长江。女儿伸出小手,指向了远方,说:“爸爸,我看到了,白色那些是河。”
是啊,我也看到了。看到了时光的奔腾从远古生发,奔向夏商周,奔向秦汉,无所不在;看到了文化的涌动从莽荒渗出,流向戈壁沟壑,流向塞北江南,洋洋大观;看到了血脉的温热从孕育中延续,穿过山海,穿过战火,始终相通。
下山时,我们遇到一位老人,寸许白发,眼神炯炯,头戴草帽,拄着拐杖,步履健朗。我们相视而笑,不言不语。等他远去了,我才忽然觉得,也许数百年前那个立志走遍大江南北,为九州山水作战的徐霞客,就如同这老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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