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 | 董子琪
界面新闻编辑 | 黄月
在春光明媚的四月,人们反而更容易被负面情绪笼罩。有媒体报道,春天是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然而也是人们情绪最不稳定的季节;曾有过忧郁、焦虑、睡眠障碍症状的人,在这个季节也更容易复发。对此有不同的解释,有专家认为温度、光照的变化破坏了人体的稳态,也有观点认为花粉过敏会诱发焦虑、抑郁等情绪,还有研究认为春季里社会活动频繁和紧张导致了情绪波动。
或许,我们也可以试着从文化的角度理解春季里的忧郁、哀伤和空虚。
生活为什么充满了悲剧性?饱受情绪问题困扰的作家伍尔夫在日记中问。事实上,这不仅是一位敏感多思的女作家的个人感受。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在《催眠术与法国启蒙运动的终结》一书中说,痛苦不会随着启蒙时代的到来而终结,一些作家——诸如雨果——就感受到自身的痛苦无法为科学和理性所解释,最终退回到诗歌和通灵世界以击退绝望感。
无论在哪个年代,人生都充满痛苦,英国哲学家罗素如是说。在《无用的知识》一文中,罗素说,为了逃避痛苦,人们往往陷入琐碎、自欺欺人甚至集体神话之中,可是这都只是临时的缓解方式,最终还会加重痛苦。生活最佳的状态不应当是冲锋陷阵,而是源自于对宇宙和人类命运的深刻理解,而非某种浪漫却失衡的自信引发的狂热冲动。罗素将应对痛苦的方式总结为意志加智慧,意志能够拒绝逃避不幸或接受不切实际的解决方案;智慧则是理解处境,如果有办法就去补救,如果没有,就将其放在更大的背景中去思考,接受其不可避免性,看到更多地区、其他时代以及遥远的星空,“只关注小我的人生或许迟早会苦不堪言,只有步入更广阔、烦躁较少的宇宙,生活中较为悲伤的部分才会变得能够忍受。”
现代心理学的发展,令过去单凭道德纪律去应对的教育问题,可以用更为科学的方法来解决。罗素观察到,现代斯多葛式的自制力似乎已经过时了,然而它能够训练人们抵御辛劳、危险、贫困和许多威胁,因此值得采用。当生活发生不幸时,通常有两种解决的方法:要么尽可能地避免不幸,要么下定决心坚韧不拔地面对,用前一种方法避开灾难无疑令人钦佩,但不愿沦为恐惧奴隶的人还是要用后一种方法应对。不过,他又提示道,不应当让对意志力、坚韧态度的训练沦为培养受虐狂。
即使人们好运加持,绕开灾难,并取得了世俗的成功,空虚还是在所难免。在《学会悲伤》一书中,英国作家海伦·拉塞尔(Helen Russell)用自己的经历,引用“抵达谬误”(arrival fallacy)讲述为什么梦想实现反而令人感到空虚。她原本以为克服重重困难、成功实现目标(孕育一个孩子、出一本书)会获得幸福,结果却大失所望,她仍然被莫名其妙的失落感笼罩。由此,她反思道,冲击目标、追逐成功不会通向世俗许诺的幸福,反而会令人陷入失落。当初设定的目标越是外在于自身(譬如说金钱、权力或名声),这种失落感就越明显。
社会学家杜尔凯姆也提示人们,不断企求超越自我的精神状态不会引导人们通向幸福,相反,会蒙蔽人们的双眼,总把希望放在未来,因为与激动人心的梦想相比,现实简直一文不值,“人们如饥似渴地追求新奇陌生的乐趣和无名的感官刺激,一经获得便觉得味同嚼蜡。因此,无力承受哪怕最小的挫折。”
活着感觉没有意义,内心无比空虚,应该如何是好?奥地利神经与精神病学教授弗兰克尔在《我们活着的理由》中称,当代人常常感受到的这种意义缺失不被满足的状况,并将之命名为“存在的真空”。它的具体症状表现为,人们不仅缺乏直觉,还要忍受传统丧失的痛苦,面对生活茫然无措。
对于患者缺乏意义的抱怨,弗兰克尔提出,人应当看到在世上实现价值的丰富性,也要善于在不同的价值间转换。他区分了人类生活中的三种价值,一种为通过创造来实现的价值,即创造性价值,还有一种为通过经验实现的价值,即经验性价值。在这两种价值之外,还有一种态度性价值,它的实现在于人们如何看待生命中的局限性,“正是人降低了对可能性的预期,才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属于自己的价值领域,这甚至是最高的价值。”对态度性价值来说,人对自己不可改变的命运所持的态度至关重要。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命运只能自己承担,并自己接受时,态度性价值的可能性就会出现,“他会像背负十字架一样背负命运,勇敢坚强地面对苦难,即使经历衰落和失败也保持尊严。”这表明,人的生存永远不可能是无意义的,因为人到最后一刻都承担着实现价值的任务。
生活的满足不仅在于创造和愉悦中,还在于痛苦中。弗兰克尔提醒读者,人生在世不可能是单纯的享受,快乐无法赋予人生命的意义,无论是作为处世态度,还是在理论中,快乐原则都无法令人满足,所以缺乏快乐也就不会让生活丧失意义。反而是痛苦,能够令人们实现态度性价值,使人们深刻地感受到不应该如此,意识到自己处于“存在”与“应该”的张力之中,现实与理想之间存在差距。人们需要的不是一种完全没有紧张的状态,而是一定程度的健康的紧张,由要求和意义引发的一定剂量的紧张。
哀伤(grief)也是有益的,《坏的哀伤,好的哀伤》一书阐释道。哀伤指的是对于逝去者的哀悼之情,这种情感难以驾驭、难以预测,令哀悼者难以应对,又让他们清晰地看到自身的脆弱和处境的偶然。可是,哀伤可以让人获得更为深刻的自我认知,可以导致生者自问:逝者究竟是自己的什么人,从而更加清晰地认识过去,在哀伤中经历的复杂情感,悲伤、焦虑、愠怒都提供了与逝者关系的重要证据。倘若哀伤缺失,人们可能与自己的个人历史渐行渐远,无法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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