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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疆少年擅蛊,却不擅应付鬼。
说来惭愧,尽管我是让整个中原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但我夜夜被女鬼欺凌,卑躬屈膝的模样没有半点威仪。
十岁那年,我终于不堪其辱,想要寻得秘法送她还阳,天机阁的祭司却说,女鬼同我结了契,离了她,我根本活不过二十岁。
「她在你身边多年都未曾伤你分毫,可见对你并无恶意。你身娇体弱,有个女鬼保护岂不正好?」
好一个身娇体弱。
我皮笑肉不笑:「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1
钟宁第一次出现,是在我爹娘死后的第三天。
江湖各派都想得到明月教分一杯羹,尤其是阴阳蛊,不知让多少人*红了眼。
可就在我咬紧牙关,准备鱼死网破时,钟宁突然从阴风中旋出,微动指尖,轻而易举地弹开了即将落下的刀刃。
「小鬼,想活?」
谁不想活?
我点了点头。
她嘴角一扯,俯下身子缓缓开口:「那便求我,成为你的主人。」
乍一听,我就笑了。
我,司马彦,堂堂魔头之子,哪怕身首异处、粉身碎骨,也没有向别人摇尾乞怜的道理。
可寒光再次闪过时,我的膝盖突然一软,嘴也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求你,主人。」
钟宁笑得更开心了,满身华服蜕变成银亮的铠甲,手中的梨花嵌金刀更是虎虎生风,不过片刻,武英殿内的大半性命都归了西,剩下的则作鸟兽散。
我惊得目瞪口呆。
当然,深受惊吓的也不只我一个,那些屁滚尿流、哭喊着「这小子会妖术」的中原正道,应该也吓得不轻。
女鬼收起长枪,伸手点了点我的眉心:「你既求了我,日后便要听我差遣,懂?」
我揉了揉酸软的膝盖,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先叫声主人听听。」
士可*,不可辱,我撇过头去,梗着脖子不肯叫。
谁知钟宁眼神一厉。
「…… 主人。」
我捂住嘴。
妖术!绝对是妖术!我司马彦铁骨铮铮,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
然而我越是想要忘掉这些黑历史,钟宁就越是要提醒我。
每次*完人后,她都要拿我出来鞭尸:「你瞧,这人就没你那么识时务,为了活命,求我一声又有何妨?」
她边说边捏碎一个人的脑壳,轻描淡写的样子美艳又恶毒。
三年了。
护法、教众、敌军、叛将,但凡她看不顺眼的,想*就*,只要我稍加阻拦,她就会上我的身亲自动手。
有时醒来,我还能看见手上残留的脑浆,若是哪次不争气地吐了,还要被骂没出息。
为了和女鬼和平共处,我甚至想用《道德经》感化她,可一连讲了半个月,钟宁仍旧不为所动。
那段时间她迷上了用凤仙花染指甲,连眼皮都没抬就嘲讽我:
「堂堂魔教教主,不琢磨着怎么*人放火,净读些圣贤书,脑子坏掉了吧。」
我气结,转身就走,她又催动掌风将我拉回,把手伸到我面前,一脸的漫不经心:「喂,小古板,你会涂指甲吗?」
我捏紧了拳头,可偏偏世界的参差如此之大。
我自小体弱,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待在屋子里读书看报、侍弄花草,再加上身负赤焰毒,一个月里有半个月都是睡着的,连只鸡都没*过。
但钟宁不一样。
有些人,生前是很厉害的人,死后是很厉害的鬼,我根本打不过她。
唯一的好处是,在钟宁的淫威下,明月教短短十年就做大做强,成为了苗疆数一数二的魔教。
我也成了江湖上最大的魔头,人称——
大魔头。
可是那又怎样呢?
名号再响亮,晚上回去给钟宁涂指甲时,还不是要跪着。
「上次教你的内功心法,练得怎么样了?」钟宁浑不在意地把脚放在我腿上,圆润的脚趾莹白如玉。
我有些愤怒,涂指甲的手故意往外撇了一下:「我不练那个。」
她拧眉:「为什么?」
「若练此功,必先自宫。钟宁,废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再也不能借我的身体去逛花楼了!
她哈哈大笑,隔空打了下我的头:「没规矩,叫姐姐。」
我闷声喊了一句,待花汁干后,又依照吩咐把她抱到了床上。
经过多年抗争,我已经从女鬼的仆人上升到了女鬼的弟弟……
兼床上用品。
起因是有段时间我身上总浑身发寒,钟宁说我阳气不足,小鬼缠身,又说她可以保护我免受侵扰,但条件是我每晚都要和她一起睡。
没错,这就是女鬼夺取我清白的第一步。
我问:「你也是鬼,难道你就不会吸我的阳气吗?」
她一脸郑重,说出来的却净是些屁话:「当然不会,我是大鬼,看不上你那点微弱的阳气。」
尊严再次被践踏,我气哼哼地扭过身子:「那你干吗要和我睡?」
她无视掉我的拒绝,毫不避讳地挤我怀里:「最近好像能闻到味道了,你香香的,我喜欢。」
她刚刚说…… 喜欢是吧?
我咽了咽口水,默念发乎情止乎礼一百遍。
可血气方刚的年纪,要是怀抱艳鬼还没点冲动,真就不是个男人了。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压也压不住。
钟宁察觉到什么,一巴掌打在我头上,话语轻轻的,玩味的眼光却直刺人心:「司马小贼,不许想坏事。」
是我想坏事吗?是我吗?!
我红着脸,把她的头按进怀里,支支吾吾:「知…… 知道了,你且安静些吧。」
一抱就抱到了十七岁。
这两年,不知是我长得更加引人犯罪了,还是钟宁原形毕露了,总而言之,这鬼越发变态,时不时就要对我耍个流氓。
尤其是泡药的时候,一开始说好不跟着我,可每次泡到一半,她就偷偷显形,不怀好意在我胸前抹上一把:「奇了怪了,这小古板是怎么长得又娘又好看的。」
对魔教中人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赞美。
我忍不住了,就护住胸口叫她退出去。
钟宁抱臂悬浮,一脸嗤之以鼻:「嘁,你也就脸能看,胸前素成这个样子,有什么好护的?」
我素?我还素?
我都有胸肌了好不好???
我来不及跟她普及男女之别,窗外就刮起一阵阴风。
甲子年鬼门大开,她一人一枪,在殿前怒斩百鬼护我平安时,都未曾露出过这样凝重的表情。
我下意识拉住了她的手,水花激荡,打湿了地面,钟宁回过头来敷衍了我一句:「别担心,一位老朋友,我去去就回。」
「谁…… 谁担心了。」我不好意思地放下手。
可这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揶揄我,而是在我撤开手之前,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手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就像她从未存在于我的世界似的。
2
第二天一早,长老们照例到武英殿开朝会,叽叽喳喳汇报着各个分教的业绩,说到兴起处,二长老和三长老还打了起来。
我斜倚在高座上,颇为心不在焉,直到大长老劝完架,拱手向我请示,我才意识到殿中已经换了议题。
「教主,三长老说得不无道理,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孩子已经遍地跑了。」
原是劝我娶妻。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我十七岁了,阿爹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娶了阿娘,比我大一岁的二长老怀明也在上月办了喜事,而我还是孑然一身。
哦不对,不是孑然一身,我身边还有钟宁。
我不禁想,若是我娶妻了,钟宁会不会气到跳脚?
甫一察觉这个想法,连我自己都震惊了。
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因为这代表着,我下意识地在乎钟宁的想法。
昨晚软玉在怀的绮丽图景骤然回荡在眼前,当着一众长老的面,我的耳朵又烧了起来,只好匆匆散了朝会。
可等我办完公事回到寝殿,钟宁居然还没回来。
她与我结过契,魂魄不能离我太久,有时嫌我唠唠叨叨太烦了,也会自己出去找乐子,但通常一下午就回来了。
她总使唤我做这做那,以至于我都没察觉到,自己也有找不到钟宁的时候。
更让人气恼的是,我没办法找到她。
婢女又把议事的卷轴从书房搬到了寝殿,我边看边等,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三更天,房间里终于飘进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我本是想发脾气的。
可钟宁带着疲惫和黯然,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时,我只轻轻问了一句没事吧。
「耙耳朵!」
三长老在殿上骂二长老的话突然出现在耳畔。
我面上一窘,又怕钟宁察觉,只好收起手臂,将她抱紧了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都开始有困意了,钟宁才开口吩咐:
「小古板,我想听曲。」
每次都是这样,一有不顺心就回来折腾我,我都习惯了。
我撑着困意,起来给她吹了一曲《美人误》。
「想染指甲了。」
我叹口气,从柜子里拿出捣好的花汁,刚要调色,那边又变了卦。
「算了,不染了,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不要子曾经曰过的,要有趣的。」
我脱鞋上了床,迷迷糊糊张了嘴:「你想听阿难使者化身石桥,还是释迦牟尼割肉喂鹰?」
钟宁不满意地撇撇嘴,把我从床上抓起来:「老掉牙的东西都讲几百遍了,你起来,陪我喝点酒。」
她的「陪」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坐着陪她就行,而是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地伺候着陪。
一般来说,鬼是吃不到阳间的食物的,最多借着香烛闻闻味,但司马家血脉特殊,可通阴阳,经过我手的食物,钟宁是能尝到味道的。
喂到第三坛,她已醉意朦胧,我收好酒杯,轻车熟路地抱了人去卧榻,心想总算能休息了,只是手还没放下,又被她勾住了脖子。
红唇凑近,酒气扑鼻。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困意也一下子跑光了。
太近了。
只要再近一点,我也许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她突然开口喊了一个名字。
「谢景渊,我想回漠北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这个样子。
卑微。脆弱。易碎。
好像稍微碰一碰就会烟消云散。
一连三天,我被那个名字弄得寝食难安,形容憔悴得像是被女鬼榨干了身体。
大长老很快察觉出了不对,但他以为我是在惦念哪家的姑娘,所以茶饭不思。
他捋着胡子大感欣慰,默默把搜罗好的姑娘又送了回去。
我素来懒得理这些事,匆匆打发了他,一个人回了寝殿。
卧榻上,钟宁并未酣眠,而是揣着手,一脸落寞地注视着缤纷的落英。
我突然觉得呼吸不畅。
她一向昼伏夜出,白天极少是醒着的,这几天如此反常,定与那个叫「谢景渊」的人有关。
但人事好查,鬼事要怎么查?
踌躇多日,我还是决定派人去趟天机阁。
无崖山天机阁,号称「江湖事,无事不通、无事不晓」,只要出得起价码,什么都可以卜得到。
微微泛黄的竹纸上,写着「谢景渊」和「钟宁」六个大字,但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异常刺眼,我想了想,最后还是团成一团,重新写上了谢景渊的名字。
我一定是疯了,为了一只对我呼来喝去的女鬼,花黄金千两去查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当然,也可能是鬼。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几日后,黄金和信件一并退了回来。
谢景渊到底是什么人,连天机阁也查不出底细。
我挥退侍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后还是决定乐观点。
没准…… 是死太久了呢。
好在我与钟宁的失态都没有持续太久,我们之间仍旧保持着诡异默契,谁也没有提起醉酒后的事。
白天,我去处理公务,闲下来不是指挥门下的弟子帮山民春耕,就是在后山倒腾些不咬人的蛊虫。
钟宁极看不上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行为,觉得自己十载耕耘,教出来的却是个不会*人的「小废物」,所以局势稳定下来后,便不与我一起听朝会了。
大多时候,她就在明月教里飘荡,实在闲了,就去山脚下偷几壶长生醉,趁机调戏调戏卖酒的小姑娘,玩累了再飘回来往镜前一坐,使唤我帮她染指甲。
每每这时候,我就会在心里骂她,可手上还是熟练地捣弄花汁。
「你为何这么喜欢染指甲?」
钟宁伸展爪子,放在眼前瞧了瞧:「从前没机会,死了才发现,自己从没做过女孩子该做的事。」
我好奇:「那你都在做什么?」
「*人。」
「哦。」
「你不惊讶?」我表现得太平淡,让钟宁来了兴趣。
我面不改色:「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的手上有很多疤痕,大红的鲛纱也遮盖不住,梨花嵌金刀更是招招狠辣,一点也不像个柔弱的女孩子。
「想让我惊讶,就说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漠北,比如…… 谢景渊。
钟宁有些恍惚,把目光放长,好像真的在回忆什么,半晌,微微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玉足轻踹了我一脚:「小古板,少打探我。」
我来了气,扔下研钵,欺身上前搂住她的腰。
「司马彦。」
「什么?」
「叫我司马彦,或者阿彦。」
好歹同床共枕那么久,叫别人名字,却不肯叫我的,这是什么道理?
钟宁噗嗤笑了,两指并拢,想捏住我的脸颊,可上面的婴儿肥早已消去,她有些无从下手,「咦?什么时候这么硬朗了?」
「钟宁!」面对她的嬉皮笑脸,我无奈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语气放软,小心翼翼试探道,「算了,你想回漠北吗?」
她歪过头,像在思考我为什么会知道漠北,但随即又蔓延开笑意,只在眼角留下若有似无的苦涩,「你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儿?」
乍一听,还真是句动人的情话,只是我们都知道,她不过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有血契在,钟宁哪里也去不了。
这个事实让我心间一痛,脑子里的话紧跟着脱口而出:「那我带你回去,不要再想别人了。」
当然,理智还是让我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钟宁短暂地怔愣一下,伸手拨了拨我的鬓发:「不了,漠北那么远,要是阿彦路上病了,我会心疼的。」语调温柔,动作轻佻,活像个撩人的艳鬼。
我耳朵一热:「我哪有那么弱……」
「好好好,你不弱。」钟宁像哄小狗一样挠挠我的下巴,「可是我答应过你爹,要护你平安长大,再过三个月,你身上的赤焰毒就能解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到时候你想娶妻娶妻,想生子生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再安心回漠北也不迟。」
这话宛如晴天霹雳,把我惊得合不拢嘴:「你见过我爹?」
「是啊,你不知道吗?」钟宁也很意外,瞪大的眼睛写满了无辜,在我质疑的眼神中,底气又弱了三分,「不是吧,我没告诉过你?」
你告诉过我吗???
我终于知道,险遭灭门那天,钟宁突然出现不是毫无缘由的。
我爹临死前用司马家血脉献祭,帮钟宁稳固灵魂,条件则是要她护住自己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儿子。
凉凉的语调回荡在耳边,我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这么重要的事没告诉我就算了,但什么叫想娶妻娶妻、想生子生子?什么叫安心回漠北?
她觉得自己责任已了,可以功成身退了?
霸占我的清白这么多年,现在拍拍屁股,想走就走?
我越想越气,天不亮就起床了,在开满鸢尾的后山练剑。
花瓣掉落,零落成泥。
凄然而绝美。
旭日东升时,大长老带着一众环肥燕瘦的女子鱼贯而入,把凉亭堵了个水泄不通。
他到底是操心我的终身大事,见我久无动静,把那十来个家世不错的女子又送了回来。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寝殿,然后突然意识到,我对别的女子不感兴趣。
我只想留下钟宁。
可问题是,她不想留在我身边。
她想回漠北,可能还想和一只叫谢景渊的鬼双宿双飞。
想到这儿,我更烦乱了,手中的剑柄都微微发颤。
我没好气地回绝了大长老,撇下剑就往书房走,结果又在路上撞见了行色匆匆的怀明。
这人上个月娶了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新婚燕尔,蜜里调油,整个人被滋润得红光满面,让人看了极为不爽。
等等,新婚燕尔?
我把他叫到书房,一把按在椅子上:「怎么勾搭到你夫人的,一五一十写下来。」
怀明用一副看热闹的表情,贱兮兮地故作矜持:「啊这…… 不好吧教主。」他会的那些,可都少儿不宜。
我冷了脸:「写,不然我就告诉你夫人,你带我吃花酒。」
想到家里那只小辣椒,怀明终于认怂,乖乖拿起了笔,但嘴上还是忍不住嘟囔道:「教主你哪次不比我豪放……」
我眸色一冷:「闭嘴。」
豪放的那个,从来都是钟宁。
3
春雨过后,很快便到了我的生辰。
大长老亲眼看着我从豆芽菜变成翩翩少年,满是褶子的脸都笑开了花,想要大办寿宴为我庆贺。
他是辅佐过我爹的功臣,当年若非他拼死护住我,我大概挨不到钟宁来的时候。
可是……
我挥了挥手,婉拒了他,只说那日也是花朝节,放教众回家陪伴妻小便可,省下来的银钱还能拿去给山下的村民修修房子。
大长老一脸古怪。
虽然他也觉得我不像魔教教主,但这么多年下来,对我也算了解。
反正死磕也什么用,不如就随了我。
教众也赞我慈悲,我却知道,自己是有私心的。
我想和钟宁一起过。
镜湖边,钟宁临水濯足。
今天她穿了一袭红衣,口脂和衣裙都明艳异常,显然是特意打扮过,转过头来对我笑时,更比春日的朝阳还要明媚。
我清了清嗓子,拿出准备好的衣裙,就地点起一簇篝火。
火焰燃尽,衣袂翻飞。
「漠北的服饰?」钟宁看着身上的鎏金裙,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我点点头,为她戴上珑玉臂钏:「可还喜欢?」
她站起身来,以湖为镜,捧水而照,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开心,「喜欢,当然喜欢。」
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
只是穿上漠北的服饰就这么开心,她一定很想家吧。
可是苗疆也不错啊。
有山有水,有花有我,还有她极爱的热闹繁华,多逛逛,说不定她也会喜欢上苗疆。
我清了清嗓子:「今日是花朝节,要去逛逛吗?」
许是拿人手短,钟宁破天荒地乖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龙腾街上人声鼎沸,一人一鬼吃吃逛逛,稍不留神就到了晚上。
钟宁逛累了,就在宝华楼占了个雅间,她一向酒肉不忌,今日却只点了一碗长寿面。
我习惯了伺候她,面一上桌,就先挑起一撮,吹凉了递到她嘴边,钟宁却摇了摇头:「不想长寿了,活得太久,也是无趣。」
我无语:「欺负我不算有趣?」
骗我练《葵花宝典》,被发现后还笑得格外恣意开怀的那个,不是你是谁?
「啊,那是为数不多的趣事。」钟宁呵呵一笑,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有,唯独没有半点愧疚。
「是吗?」我心念一动,放下碗把钟宁拉进了怀里,心也怦怦直跳。
我对她一向只有臣服,从未这般主动。
似是笃定我不敢做什么,她目光灼灼地打量我,毫无畏惧,只是我还未来得及说出下文,她率先开口了:「小古板,我有没有说过,你最近变好看了?」
眼神明亮而真挚。
很好,气氛已经对了。
我再接再厉,掐住她的腰不松手,脸皮也厚了起来:「听…… 听说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好看。」
第一次说这样肉麻的话,我还有些不习惯。
哪知钟宁听了这话,竟然弯腰大笑了起来。
「你找怀明偷师了是不是?」
!!!
她怎么知道?
我当然不能承认,撇过脸去躲掉她的探究:「什么偷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又送东西又说*话,分明是怀明的套路。」钟宁捏住我的下巴,逼我看向那张过于明媚的笑脸,「司马小贼,你今日不正经。」
正不正经我不知道,丢人肯定是丢到家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两人做了十多年的酒友,怀明的招数,钟宁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亲眼看着他追小师妹的!
我低头嗦面,不敢再放一个屁。
可吃着吃着,珠帘突然响了。
清润的声音从雅间外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令人烦躁的桂花香。
「阿宁,好久不见。」
我立马就猜出了来人是谁。
谢景渊。
钟宁撇下出浴的我,匆匆去见的,谢景渊。
他居然还活着??
按说钟宁变鬼都几百年了,姓谢的不可能还活着,可事实摆在眼前,又不容我质疑。
钟宁的瞳孔立马就缩了起来,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脊背僵直,堪堪而立,萧索的身形不断传递着一个信息:那人很重要,比我以为的还要重要。
我拧眉看过去,透过珠帘,谢景渊正凝视着我。
或者说,他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后的钟宁。
这个认知让我极为不爽,好像自家的珍宝被贼人日夜觊觎着一样。
俗话说,不怕贼偷,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
我毫不犹豫地把钟宁拉到身后,同那人冷眼对视的样子宛如一只正在护食的狼崽子。
可任凭我在一旁如何凶狠,谢景渊却是理都没理我,他走进门内,径直奔向了钟宁。
「看来他把你养得不错。」
「你来做什么?恶心我吗?」钟宁自我身后走出,面有不悦。
「还是这般锋利。」
钟宁冷冷回:「殿下应该知道,我的锋利一向对外不对内。」
此话一出,谢景渊捏着折扇的手就是一紧,但最终还是绷住了该有的体面,扯起唇角微笑道:「我只是来提醒你,期限快到了。」
钟宁眼神一厉,飞速止住了谢景渊的话:「不用你管。」
他在说什么?什么期限?
我皱起眉头,正欲上前问个清楚,钟宁却拉住了我的手臂,抬手往我灵台一点:「小古板,接下来的事你不准问,交给我就行。」
真霸道,什么叫不准我问?
可没等我辩驳什么,眼前已经沁出一片墨色,然后我就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梦中,钟宁又让我帮她染指甲,我没好气地走过去,却被一个人推了开来。
然后场景就变成了谢景渊跪在地上给她染指甲!
我忍住酸涩,恶狠狠嘲讽:「如此掉价的事居然还有人上赶着做?」
钟宁冷冷看向我:「是吗?那以后交给别人吧。」
我气得醒了过来。
环顾四周,好像已经不在宝华楼了。
荒郊之中,钟宁半倚在巨大的古树旁,脸色苍白,安静得像一只木娃娃。
我急忙跑过去查看。
还好,鬼是没法再死一次的,还能看见她,就说明暂时没事。
我长出一口气,背起钟宁往明月教走。
地上的两个人影,摇摇晃晃,看上去那样亲密无间。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传出一声轻唤:
「司马彦,你在不高兴?」
「是。」
「因为我上你的身?」
「不是。」
「因为谢景渊?」
「不许提他。」
我有些恼。
因为我突然想起,钟宁是阿爹给我找的媳妇,本就是我的。
可她和谢景渊之间,有一段我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去的过往,在那个过往里,他们郎情妾意,死生契阔,把爱恨嗔痴一一尝遍。
而我,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钟宁听了虚虚一笑,伸手拨了拨我挂在左边的银羽耳饰:「好,不提他。」
她把下巴抵在我肩头蹭了蹭,似在刻意讨好:「那说说我吧,阿彦,我是不是从没和你说过我以前的事?」
何止,你连我爹的嘱托都忘了告诉我。
我没好气地回她,话里仿佛浸了寒霜:「嘴长在你身上,你不想说,我还能逼你吗?」
「气性还挺大。」钟宁自觉理亏,对我的阴阳怪气置若罔闻,反而自顾自说了起来,「我想想,从哪儿说好呢…… 大概是好多年前吧,那时我还是漠北的小将军,养了一匹叫疾风的小烈马。不打仗的时候,我就骑着它在戈壁滩放风。越过湛蓝的月牙泉,就是巍峨的天河关,马蹄扬起黄沙的时候,阿娘就知道我回来了,她做的羊奶糕又香又软,阿爹总和我抢着吃。」
说起漠北,钟宁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我只是听着,就已心驰神往。
「可是十岁那年,我遇见了谢景渊。」钟宁在我肩头蹭了蹭,语调落寞,「他是古蚩送来的质子,小小一只,谁都可以欺负。我护着他,把阿娘做的羊奶糕分他一半,还千里迢迢地从古蚩带回他最爱的天竺葵,我对他那样好,比谁都好……」
钟宁说得正欢,我却已经在醋缸里泡发了。
是啊,他们曾经那样好。
少年质子和敌国将军,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轰轰烈烈了。
我侧了侧头:「那他呢?他对你好吗?」
有我对你好吗?
钟宁的笑声里充满自嘲:「他当然对我很好,好到城破时,我都不愿相信站在阵前的就是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
我想我应该告诉钟宁,那吊梢眼的谢某人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可一想起她靠在窗边,神情凄然落寞的样子,我又不忍了。
「或许,他有什么说不出的苦衷呢。」
违心至极的话本意是宽慰钟宁,没承想对方一点也不领情。
她一口咬在我耳朵上,突然愤慨:「呵,你倒是理解,男人果然是一丘之貉。」
…… 行行行,我不张嘴了行了吧。
4
那日过后,钟宁似乎虚弱了很多,大多时候都在寝殿的魂器里温养着,既不出来也不说话。
我着人把漠北的史册查了个遍,终于在某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苍白破碎的纸页上,只有寥寥几笔:
「废妃钟氏,自刎于行宫夜宴,犯大不敬之罪,死后不得入皇陵。」
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身穿黄袍的谢景渊坐在高台上击剑而歌,钟宁则穿着素白的舞衣,手执长剑、飒飒而舞,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她从半空中落下,表情阴冷得像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刃。
待众人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长剑已经穿过了某位大臣的胸膛。
侍卫队一拥而上,却都不敢上前一步。
「消气了吗?」谢景渊放下剑,缓步走下台阶。
一片死寂中,钟宁突然笑了下,折臂擦干了剑上的血迹,又缓缓抵住自己的脖子。
「我这一生啊,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死在战场上。」
谢景渊的表情这才碎裂开来,颤抖着双唇问她怎样才肯不伤害自己。
他甚至用剑划破胸膛,只为让钟宁消气。
可对方只是冷眼看着,满脸的凄然绝望:「陛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谢景渊的姿态低到了尘埃里,连声音都变调了:「好,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别把我葬在你的皇陵里,晦气。」
长剑染血,划出一道漂亮的血花。
谢景渊这才知道,那身素衣,原是她为自己穿的。
走马灯一样的剧情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钟宁自刎的画面上。
她那么决绝,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
钟宁坐在窗前,静静望着远方的群山大川,苍白的腕子在黑夜里格外显眼,见我醒了,回过头来笑道:「小古板,你梦见我了?」
「嗯。」我下了床,坐到钟宁身边抱住她,「你修复完了?」
钟宁摇摇头:「还没,但你喊了好久的钟宁,我怕你被贼人欺负,只好出来看看了。」
我想起方才的梦,心里不踏实极了,索性就把头埋进她的颈窝:「欺负我的,向来都只有你。」
她不同意了:「胡说,我明明对你很好。」
「那夜里使劲折腾、不让我睡的是谁?」
话一出口,我的脸就烧了起来,什么叫夜里使劲折腾、不让我睡?
我暗骂自己臭流氓,可心里又隐隐期待着什么,便抬起头来,小心地看向钟宁。
谁知她已笑弯了眼:「那你乐不乐意让我折腾?」
对着那双蕴满秋水的眸子,我竟说不出一个「不」字。
「…… 乐意。」
我已经不想骂自己没出息了。
钟宁笑得更开心了,下一秒,突然飘到了庭院里,伸手结了个印。
霎时间,银白色的月光下飞出了万千灵蝶,他们围绕着钟宁盘旋飞舞,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弧线。
「好看吗?我抓了好久呢,原本打算生辰那天送你的。」
我哪里移得开眼,愣在原地,呆呆说了句好看。
其实何止是好看,根本美得不可方物。
一片银辉之中,钟宁又跳回我的身边,一下搂住我的脖子:「那是灵蝶好看,还是我好看?」
我深吸了一口气,目色潋滟:「难道你以为,我方才在看蝴蝶吗?」
我看的明明是你。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满心满眼全是你。
或许是气氛恰到好处,我俯下身去,望向娇艳的双唇。
低一点,再低一点。
那唇饱满醉人,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钟宁迅速眯起了眼睛:「司马小贼~」
只一句,就让我面红耳赤,我稳住心神,想随便编个借口蒙混过去,衣领却又被人用力扯住。
「躲什么,又没不让你亲。」
红唇贴了上来,是意料之内的香软。
怀明说得没错。
清白而已,不要也罢。
一吻终了,钟宁就扯着我在院子里散步,天明时分才回到魂器里休养。
「等我下次出来,就帮你解开赤焰毒,乖乖吃饭,不要乱跑。」
不等我答,她的身影已经消散。
我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心想乱跑的到底是哪个啊?
转眼就到了九月,金风遍地,钟宁为我做完了最后一次祛毒。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对,似乎…… 她越来越容易疲惫了。
我暗自猜想是赤焰毒的关系,可每次细问,钟宁都说会好的,问烦了,就干脆踹我一脚,威胁我再啰嗦她就马上回漠北去。
想起这茬,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又没什么办法阻止,只能暗暗盘算如何能在解契后留下她。
最后还是以温养魂魄为借口,多留了她三个月。
我翻看了司马家流传的所有古籍,照猫画虎给珑玉臂钏纹上了镇魂咒,情况才有所好转,只是大多时候,她仍旧待在魂器里。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终于做了一件让钟宁感到「骄傲」的事——夜袭衡阳派。
当年中原六大门派围攻明月教、意图夺取阴阳蛊之时,衡阳的狗叫得最欢,几年筹谋,总算是报了当年的仇。
我是心软,但不手软。
回去的路上,偶然遇见于阗国的商人贩卖红翠鸟,我就想挑几只给钟宁拿着玩。
只是前脚刚踏进集市,后脚就听说天机阁换届,接任者是老阁主的曾孙谢景渊。
那吊梢眼为什么能活这么久?
我把这事告诉了钟宁,希望她也能投桃报李,告知我一二。
奈何这位小祖宗嬉皮笑脸,始终不肯透露什么,只说不要管他便是。
我还要再问,就被她扯着滚落床上:「魂器里太黑了,我今晚睡你边上好不,人家怕鬼嘛。」
我满脸黑线:「…… 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鬼话。」
一计不成,她又开始插科打诨。
我强忍着心头之火,将她困在身下:「我在同你说正事,你要干吗?」
「好啊。」
说完就勾住我的衣带亲了上来。
???
等等,她是从哪个角度理解的?
事情很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以至于她后来一见我就大叫「腰不行了」。
可若我真搂着她和衣而眠,她也不依。
我笑着去捏她的脸:「左右后半辈子都是你的,你急什么……」
「是啊,不急。」
钟宁面有怅然,话说得很小声,我没听清,只看见她眼眸低垂,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我喉间一紧,低头吻了下去。
众所周知,人一旦开了荤就很难戒除,但钟宁损耗不少,不能经常离开魂器。
于是我多了许多辗转反侧的夜晚,满面春光的怀明也越发面目可憎。
好在我如今是大魔头,手上多少点权力。
「教主,您能不能理解一下下属,半夜三更的,裤子都脱干净了还把人薅出来干活合适吗?你没有夜生活,不代表别人没有啊。」
见我脸色发黑,怀明顿了顿:「不是吧,你真没有?」
「……」我眉头突突直跳,指着地上的木材没好气道:「聒噪,去干活。」
有了怀明,我在后山搭建的小漠北很快就初具雏形。
这里有黄沙,有烈马,也有疾风劲草。
我还手抄了千张经幡,悬于深谷之上,听大长老说,在漠北,经幡可以祈福消灾。
可笑我读了十年圣贤书,到头来竟干出了求神保佑鬼这样的荒唐事。
然而不待经幡挂起,明月教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衡阳余孽在幽鹿山集结宣战,企图为掌门报仇,我带了人去,却只见一帮不成气候的东西。
怀明抓住人,严刑拷打了一番后,只逼问出「天机阁」三个字。
我顿感不妙。
果然,再回到寝殿时,钟宁已经不见了。
天*的谢景渊还留下一封请柬:「喜结良缘,稽候贵降。」
这八个字咬碎在嘴里,化成了滔天的怒火。
5
「教主,要不咱算了吧,天机阁的婚可不兴抢啊。」
「怎么说?」
「谢景渊能从查无此人做到天机阁阁主,可见不论是脑子还是武功,都比教主你强上百倍啊。」
这我当然知道,轮得到你说吗?
我推开怀明,怒气冲冲上了山。
他还想和我一起,又被我勒令回去:「无崖山遍布奇门法术,人多了也没用。」
我一点点摸索着上了山,可到了峰顶才发现,喜宴着实寒酸。
与其说是办喜事,不如说是办丧事。
阴冷的喜堂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在正中央摆放了一口水晶棺,像是特意等着我来送死。
钟宁穿着大红的喜服躺在棺中,神色安然却没有半点生息。
「一个人来,不怕我*了你?」姓谢的自内堂走出,步履从容。
我亦是不惧:「你请我来,不怕我毁掉你的婚礼?」
「倒有几分胆识。」谢景渊轻蔑一笑,「坐吧,婚宴一会儿就开始,缺了你可不行。」说完就走到水晶棺前,想要抱起棺中的女子。
这我能同意?
我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的手:「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送份子钱的吧?」
四目相对,谢景渊微微笑道:「阿宁你带不走的。司马家血脉能联通阴阳,我休眠数十年,留她在你身边只是权宜之计,现在时机已到,该还给我了。」
笑话,你说还就还吗?
我脊背一挺,跟他铆上了劲:「带不带得走,试试才知道。」
谢景渊盯着我,眼里寒光越甚,就在我以为这一战避无可避,捏紧了手中的蛊虫时,他却一反常态,转过身到桌前倒了一杯茶。
「你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带走?」
我心头一震:「什么意思?她不就在……」
话音未落,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看不见钟宁了。
见我不语,谢景渊继续道:「当年钟宁强行从我身边逃走时,魂魄就遭到了重创,你爹以司马家血脉做祭,也只修复了三成。后来她以一部分灵识作引,解开了你的赤焰毒,可也因此魂魄受损,连镇魂咒都没用了。如今她虚弱到显形都困难,除我以外,没人救得了她。」
他轻轻勾唇:「这样,你还要带走她吗?」
锋利的话直刺人心,我想起了前段时间的放肆痴缠,原来从一开始,钟宁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深吸一口气:「可天机阁一求千金,你救钟宁,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呢?」
谢景渊笑而不语,却将「挑衅」二字写在了脸上。
满堂的红说明了他的想法。
他要钟宁嫁给他。
可笑,当真可笑。
我走到水晶棺旁,低头看了看钟宁脖子上长长的疤痕,恍然想起钟宁说过的话。
「她喜欢自在的风,喜欢奔驰的马,喜欢市井的热闹和繁华……」我仰面直视谢景渊,「她喜欢的那样多,独独恨你入骨。将她留给你,我怎能放心呢?」
「恨」这个字着实激怒了谢景渊,他沉下脸说了句:「你找死!」下一秒,锋利的折扇就攻了过来。
想那吊梢眼已经活了几百年,打我自然是打不过的,但来都来了,没点准备也不可能。
我放出袖中的蛊虫,勉强逼退了对方,可谢景渊存了*心,一击不成,很快又追了上来。
「阿彦,离开!」
就在我快要招架不住时,钟宁的呼唤突然出现在耳畔,她喊得急切,像是冲破一切的绝望一吼。
我却笑了,在虚空中一抓,手中便多出一个虚影。
终于,找到你了。
霎时间,大地震动,无数蛊虫从四面八方涌入,困住了谢景渊的行动。
我则趁此机会刺破了心口,倾身抱住钟宁,让鲜血渗入面前的虚无。
谢景渊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向我冲来,却被蛊虫牢牢挡在外面,那些小东西虽不致命,却很难缠,他一时拿我没有办法。
「阴阳蛊!你怎么可能操纵阴阳蛊!」
不错,还算有点见识。
十年前明月教险遭灭门,世人皆以为阴阳蛊就此失落,却不知道此蛊从来就没有实体,而是靠血脉传承。
司马家每百代才能出一个继承阴阳蛊的孩子,这个孩子必须从小食火毒、饮寒水,否则就会爆体而亡。
十年之后,他的血液中就会诞生一种蛊虫。
食此虫,可医死人,可肉白骨。
不巧,我就是那个继承了阴阳蛊的孩子。
「小古板,你…… 你要做什么?」
一片墨色之中,钟宁噙满泪水的脸渐渐出现,她试图抽身离开,但阴阳蛊一旦开始转移,便不能分离。
战栗从她的指尖传到我的皮肤,我感受到她的恐惧和无助,却没有安慰的办法,只能把她的头按进怀里,一下下安抚着:「别怕,很快结束了。」
钟宁察觉到了不对,哭着哀求:「阿彦,停下,你停下好不好?」
她满眼不舍,试图抓住我的手,却只能穿过一片虚无。
我倒是很平静:「钟宁,你相信命吗?」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只能自顾自答着:「命呢,不是旁人推着你做不得不做的选择,而是你明知前路有万千条分支,还是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最初的那条。」
我低下头:「钟宁,我不后悔,就算再来一万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因为她保护我很多次了呀,这次也该换我了。
身体越来越没有力气,生命流逝的感觉竟然如此奇妙。
不疼,但酸酸的。
金光过后,血契消失。
我拉起她渐渐凝成实体的手,轻吻了一下柔嫩的手心。
恰好有风吹过阴冷的喜堂,带来一片不知名的花瓣。
「钟宁啊,回漠北吧,骑马,追风,做最自由的花儿。」
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东西了……
6
听说魔教教主从外面带回一个女子,还为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但不知为何,女子颈间总系着条长长的鲛纱。
有教众私下议论,说那女子是无头鬼变的。
我将这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钟宁,谁知她听了脸色一变,一个「呸」字吐在了我脸上。
「要不是你非要亲出印儿来,我至于围得那么严实吗?」
我面色一窘,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给她染指甲。
是的,我不知怎么又活了过来。
一般来说,阴阳蛊一旦合蛊,作为蛊冢的人便会死去,但钟宁不愿提起,我也就不再细问了。
后来,我带她去了我造的小漠北,在天光最好的时候升起了九百九十九张经幡。
睁开眼时,钟宁问我许了我什么愿。
我说:「一求长相思,二求常相见,三求……」
钟宁抬头看我,眼中有万千星光跌落进去,她灼灼以待,等着我回答。
可是,我想不出什么愿望了。
我把她箍进怀里,轻吻她的眉梢:「不求了,这就够了。」
只要钟宁还在我身边,其他的一点也不重要。
腰间环上一双手臂,胸前也热热的。
我揉揉她的发顶:「那你呢,你求什么?天神做不到的,为夫也可以代劳啊。」
钟宁难得红了脸,在我腰上轻轻拧了一把:「司马小贼,你少贫嘴。」
我哈哈一笑,把她抱得更紧了。
当然,钟宁后来还是告诉我了。
在某个意乱情迷、山月不明的夜晚,她贴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愿赌上一切,求你所愿成真。」
长相思,常相见。
是的,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可以不负相思,也可以不负相见。
谢景渊番外
第一次见钟宁的时候,谢景渊还是古蚩送来的质子,年纪不大,坐着轮椅。
不知是因为身体有疾,还是因为这辈子都不能踏出高墙一步,少年平白多了几分阴郁。
漠北的男人一向粗犷,钟宁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所以误打误撞摔进谢景渊的院子后,就成了质子府墙头的常客。
一开始,谢景渊会冷冷地叫她离开,可钟宁一直笑嘻嘻地,用驴唇不对马嘴的方式打马虎眼。
「你出去。」
「我也觉得今天的羊奶糕好吃,你要来一个吗?」
「你这疯女人,简直不可理喻。」
「风好啊,我也喜欢风,但不太喜欢白毛风,太冷了,小花小草都冻死了……」
谢景渊烦死这个姑娘了,但他双腿有疾,虽能行走,却不能久站奔跑。
换句话说,他赶不走钟宁。
谢景渊就这样在炽热的目光里困了五个月,直到国宴那天,古蚩部派了使节来,他才终于得了一天闲,以至于宴会结束时,他都有点舍不得走。
只是他不知道,几个顽劣的世家子弟已经在宫外恭候多时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们脱光了谢景渊的上衣,逼他去冰上求鲤。
真冷啊。
谢景渊咬着牙,刺骨的寒意冻得他双眼模糊,心间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他恨自己不健全的双腿,恨把自己扔到这里的父亲,恨天道的不公。
可就在他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儿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钟宁像头小兽一样冲了出去,和那几个小纨绔扭打在一处。
大人们闻声而来,把呆愣愣的谢景渊扔回了质子府,鼻青脸肿的钟宁也被闻声赶来的老将军扭住耳朵抓了回去。
他不会再见到她了吧。
谢景渊这么想着。
可钟宁被罚跪了三天,第四天一解禁,又准时去了质子府报道。
谢景渊仍旧冷冷的,但这次,他没有再赶走钟宁,而是在她喋喋不休时,向墙外扔了一盒消肿止痛的雪肌膏。
少年没注意到,他的心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向墙外靠拢的。
「你真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
几年后,谢景渊看着熟练爬墙的姑娘,眉眼间的温柔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钟宁便问他:「那你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谢景渊哑了火,其实他也没见过什么女子,除了钟宁,就是千里之外的母亲。
想了半天,终于沉声说:「女孩子走路应该娇娇弱弱的,笑起来的时候温暖和煦,不喜欢舞刀弄枪,喜欢…… 喜欢绣花和染指甲。」
钟宁「啊」了一声,觉得这有些强人所难了,「要不…… 你试试喜欢男孩子呢?」
谢景渊:「……」
再长大一点,钟宁能越过宫墙了,就常来陪他下棋。
但她的天赋属实不高,经常下着下着就睡着了。
谢景渊把披风盖在她身上时,不小心碰到了细嫩的脸颊。
触电一般,涌上心头的是丝丝缕缕的甜。
他指尖轻颤,俯下身去,落下一枚再轻柔不过的吻。
他盘算过,等他期满回国,钟宁也才及笄,到时候向父王请求联姻,虽说困难,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他愿意放弃一切去交换钟宁。
可十六岁生辰那天,谢景渊收到了一封来自古蚩的密信。
漠北与西横开战了。
为了抛弃自己的国家,伤害此生唯一的爱人,这值得吗?
谢景渊知道,这不值得。
但漠北王野心勃勃,打下西横,比邻的古蚩决不能幸免。
「听闻你母后生得很美,若有机会,本王真想一见。」
宫宴上,漠北王毫不掩饰自己的觊觎之心。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国,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不能不在乎他的母亲。
所以谢景渊暗中联络了西横,用计困死了漠北第一猛将钟炎。
衣冠冢下葬的第二天,钟宁趴在他的膝头哭泣。
他第一次看见了钟宁的眼泪,第一次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那个隔着宫墙,给他扔羊奶糕的小姑娘了。
后来,她替兄出征,成了人人敬仰的女将军。
他也暗中治好了腿疾,在数年的韬光养晦中羽翼渐丰。
城破之日,联军踏碎了囚禁他二十年的宫墙。
在这片土地上,他从马奴胯下爬过,也被无端推入水过,更被漠北皇室按在地上狠狠羞辱过。
可现在,那些谨小慎微,夜不能寐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
他再也不用寄人篱下,再也不用受冷眼欺负,再也不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他应该快乐的。
可拔出剑时,谢景渊的眼中只剩下了钟宁难以置信的表情。
曾经,她那么温暖,那么阳光,总爱趴在墙头,给他讲些奇奇怪怪的见闻。
如今两人中间没有高墙了,但遥遥望去,竟然无话可说。
身份一朝调转,钟宁成了古蚩的阶下囚,谢景渊则回国继承了王位。
他力排众议,让钟宁成为自己的妃子,以此保全了她的性命。
可谢景渊忽略了,钟宁是那样烈性的人。
她爱上你,便可以为你生,为你死。
但你若是伤了她的心,她就是死,也不愿再看你一眼。
尤其是知道自己的兄长是被他设计害死之后,钟宁就不说话了。
从前她像一只百灵鸟一样,谢景渊嫌她烦。
现在她不肯对她说话,不肯对他笑了,他更烦了。
昔日爱人冷漠的眼神更是像一把刀似的,狠狠插在他身上,每每让他落荒而逃。
直到有一天,钟宁主动说想学剑舞。
谢景渊欣喜于钟宁的改变,马上安排了下去,又送给她一把未开刃的剑。
但是他没想到,这成了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钟宁撬开了砖石,夜夜打磨剑刃,却不是为了*他。
行宫夜宴上,她当众舞剑,手刃了困死钟炎的将领。
剑抵住脖子时,她泪眼模糊:「我这一生啊,最后悔的,就是没能死在战场上。」
谢景渊知道,他亲手折断了心爱之人一身的傲骨。
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人人都听见了新王的哀求。
他跪在地上,一声声地求钟宁,只要她愿意放下剑,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钟宁没有给他弥补的机会。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多少年,谢景渊已经白发苍苍。
世人皆知古蚩王早早禅位,醉心于永生之道,长供泰山府君,却不知他耗尽千万滴心血,只为留下一人的魂魄。
哪怕这个魂魄,对他恨之入骨。
谢景渊想,他真的很自私。
但这不能怪他,这是钟宁教给他的——
求而不得时,强求也要求。
她一开始也是这样锲而不舍的不是吗?
几经辗转,谢景渊终于在苗疆找到了献舍之术,又创立天机阁助自己转生。
千百次痛彻心扉的洗髓,换来长长久久地留存于世间。
真好,他能一直陪着钟宁了。
可是随着次数的增加,献舍的后遗症也逐渐显现,他几乎日日要忍受洗髓之痛。
那次从阴冷的血池里爬出来,谢景渊浑身痛得发抖,想要起身摸摸钟宁。
钟宁却冷笑着看他,然后头也不回地冲撞着禁制。
他恨啊。
却也无可奈何。
泪水流下来,落进一片黑暗。
只是谢景渊没想到,山河变迁,斗转星移之后,自己居然还能再醒来。
他兴冲冲地去找钟宁,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你走吧」。
她不爱了,不恨了,身边也有其他人了。
然而谢景渊不是,他保留着每一份炽烈的情感。
爱钟宁,恨司马彦。
他抢走了钟宁的魂器,以司马彦的性命威胁她嫁给自己,还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这一切。
时间太长,执念已经让他疯狂了。
所以看出司马彦想用阴阳蛊让钟宁还阳的时候,他没有用尽全力阻止,甚至还有些开心。
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把钟宁留在身边。
她活过来,什么都好说。
可仪式完成后,钟宁从水晶棺中走出,竟然抱着司马彦的身体,哭出了一滴血泪。
她说:「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
她要陪他去死吗?
宁愿再死一次,也不愿回头看看自己了吗?
谢景渊倦极了。
生生死死,好没意思。
他问钟宁:「如果这世上没有谢景渊,你会好好活着吗?」
「你说呢?」
女子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刻进瞳孔里,让谢景渊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这世上没有谢景渊,钟宁会活得很好的话,那他就该去死。
他把稳固灵魂的藤萝枝从腕上摘了下来,戴在了司马彦的手上。
「趁他还没死透,你若愿意和他结下共生咒,分一半生命给他,或许还有救。」
钟宁毫不犹豫地照做了。
谢景渊回忆着几百年前的点点滴滴,心脏涨得发疼。
她曾经…… 对自己也是这样义无反顾的啊。
谢景渊蹲下去,伸手想摸摸钟宁,只是指尖还没有触到衣角,又被她躲开了。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成虚无的光点,他自嘲一笑,慢慢放下手,最后看了眼求而不得的那人。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如果这里是终点,那么就到这里也好。
「这几百年,真是太孤独了啊。」
天光照进喜堂,驱散满室阴霾,世间再没有一个叫作谢景渊的人了。
或许以后,也不会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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