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么是天涯吗?
——天涯是你已经走过的路。天涯是你尚未走过的路。
1
青山远黛,夕阳迷离。
秋风在城外打着旋,带走一批批枯黄的落叶。
秋我靠在罗林酒馆的外墙上喝酒。喝那种十八度的高粱。我们没有太多的钱,无法在酒馆里坐太长的时间。好在我们还能买几斗酒,还能打发即将到来的长夜。
在酒馆与西城墙的交接处,有个背风的地方,那里尚能容下三个人。秋我与我肩并肩地挨在一起,他的女友小小在最里面的角落里,织着一件小小的香囊。她把自己的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舍不得都织进那件小小的香囊里。
她挽留不住他。挽留不住他出人头地的渴望。
他们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在罗林城外,穿过黑松林是精灵们的集聚地仙踪林,仙踪林的东南是一望无边的大海,而在大海的那一边,是一片未知的沙漠。他渴望在那里能像一袭黄沙般地袭卷每一个人的目光。“我要去浪迹天涯,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秋我抬头看着长空,目光毅然决然。
“为什么一定要出人头地呢?”小小反问。
为什么?”秋我哼哼两声,“就为了我们连在酒馆里坐一夜的资格都没有。”
“那又怎样,没有人把酒馆当做家的。”
“那边有着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
“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生活。”
男人与女人的争吵,女人永远都占据上风,然而在行动上,女人则永远处于下风。秋我的心意已决,他已经将所有能变现的东西都换成了一匹马,现在那匹马就拴在城门内侧,正无聊地踢踏着四蹄。
“谢白衣,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去闯闯?”秋我问我。
我摇头,“我只是个教书的先生,没有太远大的目标。这里有太多我割舍不下的东西。还有,我刚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叫小鱼儿。嘿嘿,我挺喜欢她的。”
接下来彼此都没有说太多的话,秋我一直抬头看天,即使繁星铺满了夜空,也没有让他收回目光。他在期盼什么?又或者在回避什么?
小小一直低着头,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件香囊上,两根细细的竹针在她的手里上下攒动。她在想什么?又或者在期望什么?
我听着不远处酒馆里传来的喧闹,看着近处三人的缄默,只觉得兴趣索然。这个夜晚应该属于他们两人的,可是秋我非得拉我进来。作为朋友,我无法拒绝。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得小口小口地啜着酒,却没有任何感想。
小小的香囊终于织成了。她把香囊挂在秋我的腰间,“答应我,这个香囊你要时时看,常常看。”
或许是临别前的感伤吧,秋我握着小小的手,“我答应你。”
第一缕曙光升起来的时候,秋我翻身跨上马背。“我会回来的,等着我。”这是他留给小小的最后一句话。他策马前行,答答地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异常。
小小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等到她跑到护城河外时,秋我的身影已经消失,留下的唯有一骑烟尘,一袭黄沙。
小小定定地看着那条驿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倔强地撇成一种弧度,执着衣角,小小的拳头攫得发白。
我走到小小的身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小小问:“谢大哥,什么是天涯?”
我想了想,说:“呃,其实我也不知道。”
也许最后一峰骆驼倒毙的地方就是天涯。也许最后一注狼烟燃尽的地方就是天涯。
小小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
2
七年之后,秋我终于回来。
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罗林酒馆里炫耀他的得意兵器。那对金黄色的破坏之剑。
剑是沙漠军团炽炎的成名之器。外形像一对巨大的攮子,因为它有着极具可怕的破坏性,所以它的名字也极其贴切,破坏之剑。
他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羡慕,没有人记得七年前他发下的“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宏愿,也没有人记得七年前那个窘迫的连在酒馆里坐一夜都不可以的小子。这个衣着光鲜,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现在正占据着酒馆里的高台,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在沙漠里的遭遇,引来阵阵唏嘘。浪子荣归故里在他的身上得到完美地诠释。
我在人群的背后喝着高粱酒,作为朋友,我被邀请来见证他的成功。或许他在众人的包围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感,而我对他来说还算是比较熟悉的一个朋友。
他的演讲告一段落,秋我分开人群走到我的面前,拿起我的酒袋喝了一口,皱着眉说,“我不是给大伙儿买了最好的酒吗,你怎么还喝这种?”
我淡淡地说,“这种酒虽然廉价,但喝起来仍然爽口,这么多年习惯了。”
秋我拍拍我的肩,“如果当初你和我一起出去闯荡,说不定你也有今天的。”
“我很知足。有一份不错的职业,有一些不错的朋友,还有个不错的女友。嘿嘿,我要和小鱼儿成亲了。”
“我记得七年前你刚刚认识她,到现在才修成正果,这时间未免太长了些。”他的话戛然而止,“小小!”他脱口而出,似如梦初醒。
他的第二件事就是去找小小。
小小的住所已经破败,门前蛛网密布,蒿草丛生。看来她不在此居住已有许多年。
秋我只得来找我打探小小的下落。
我说,“小小可能已嫁作人妇。”
秋我愣住了,接着一把封住我的衣襟,“怎么会?”
我拉开他的手,“两年前有一天小小找到我,说她准备嫁人。可能她知道你回来后会找我了解她的情况吧。”
秋我急切地问:“那她有没有说起过我?”
我摇了摇头。
秋我狠狠地问:“知道那狗杂碎叫什么吗?”
我一愣。
秋我怒道:“就是小小要嫁的那个男人。”
我说:“小小没说。”
他开始发疯似地找小小和她的那个男人。很显然他们的知名度并不高,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秋我找了十天之后,他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
那天他恶狠狠地问一个进城的人,是否见过一个叫小小的女人,态度极其恶劣。那人没好气地回敬他“我倒是见过一条叫小小的母狗”。这话刺激到了秋我。他解下兵器立刻就出了手。猝不及防之下,那人立刻殁命。旁边有三个围观的人出声谴责他的这种行迳。秋我没有耐心听他们的谴责。他像旋风般地切了过去,三人同样死于非命。
秋我持着双剑,呆呆地愣了半晌。紧接着长嘶一声。他不再询问小小的下落。他开始堵在西城门口*人。
那对金黄色的破坏之剑在他的手中展现出完美的姿势,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每一出招,每一收招,都像舞蹈那样优美。
破坏之剑在他的手中终于显示出巨大的破坏性。
他持着双剑游荡在西城门外,护城河长桥上,逢人必*。
一时间城外积尸如山。
没有人能在他的剑下完整地走上十招。
他的剑意味着死亡。他的名字同样意味着死亡。
“谢白衣,不要阻止我。否则我连你一起*。”秋我从喉咙里迸出几个字。
我无法阻止他。我也阻止不了他。七招之内他就可以轻易地划开我的胸膛。
3
暗夜降临的时候,秋我终于收了兵器。
秋我依然靠在城墙角喝酒,依然喝那种十八度的高粱。情形一如七年前他即将远行的那个黄昏。只是他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与无奈。
我看着桥边忙碌的身影,那多是些找寻熟人尸首的。我问:“是你的本性如此,还是这对剑让你变得如此?”
秋我醉眼迷离。他不应该这么快就醉的。他瞅着我说:“*人魔头夺命剑,也许我该起这个名号。”
“七年前你也会这么说吗?”
他摇头,答非所问地说,“我发现除了你,我几乎没有朋友了。尽管我的身边围着很多人,但他们都对我有所企图。我目前混得还算可以吧,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到底在做什么?难道说我七年前不该走?或许说我七年后不该回来?”他喃喃自语。
他举起酒袋又喝,酒没了。于是伸手夺过我的酒袋,满满地灌了一大口,“你说的没错,还是这种酒喝起来爽口,有着熟悉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熟悉的那个人了。我现在真的很想小小。”他看着我,“如果你是女人,你会怎么做?会不会也偷偷地找个人嫁了?”
我不是女人,所以我无法回答。我只有叹息。
城墙上的灯火摇曳。在这个小小的避风角落里,我与秋我都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酒不会让人热血沸腾,酒只会让人感到更加寒冷。
这时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从城门甬道里走进来,走的异常缓慢。走到城门内侧时,将背上的那人放了下来。那是具死尸,胸膛被划开,软甲里面血肉翻卷,很显然这人死于秋我的剑下。
放下尸首,那人轻车熟路地向我们避风的角落走过来。这是个女子,穿着一身劲装,腰后挂着一张弩,右腿上绑着一只箭袋。
那女子迳直向秋我走过去,“你不是在找我吗?我现在来了。”
我认出来了。她就是小小。
秋我的眼睑渐渐收缩,表情凝固,口中的酒没有咽下去,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这使他看起来异常地狼狈。
“小小!”他扔掉酒袋,张开双臂向小小迎上去,“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
“站住!”小小一声断喝,“还说找我找得有多辛苦。才仅仅十天,你的耐心就用完了,你就开始滥*无辜。”
秋我真的站住了,“可是我真的很想你。真的很想见到你。”
“你如果真的很想见到我,就不会一回来就在罗林酒馆里流连一个月之久。”
“我。”秋我理屈词穷了。但他很快就找到了反击的理由,“我让你等着我,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你还要嫁人?”
小小冷冷地说,“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你,我不想将自己最灿烂的年华在漫长的等待中白白地浪费掉。”
“这就是你要嫁人的原因?”秋我吼起来。
“他虽然不优秀,但却是最宠爱我的。他能欣赏我的年轻美丽,知冷知暖。我们能够朝夕相处相亲相爱一起成长,这些都是你所给予不了的。”
“我说过我会回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秋我色厉内荏。
“我相信你,可是你相信你自己吗?我曾经给你织了件香囊,香囊呢?”
秋我下意识地往腰间探去,举起一个物件。可是那并不是小小曾经织成的香囊,而是块价值不菲的玉佩。
“那件香囊里,我缝了我曾经佩戴过的护符,上面刻了几个字:我只等你五年。如果你常常把玩那件香囊的话,你会发现护符的。可惜你没有做到。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和那件香囊一样随手可弃吗?”小小声嘶力竭。
秋我愣住了,样子呆呆地。
我打了个寒噤,各处关节像嵌入寒冰似的彻骨。
我想秋我也是如此吧。他的目光渐渐涣散,脸色苍白,浑身忍不住地抖动起来。
小小依然在说:“你找我的第四天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在犹豫该不该来见你。我的相公也知道你在找我,他也劝我来见见你,把有些事当面说开。可是我还在犹豫,于是他今天来告诉你我的消息。我没想到他会死在你的剑下,可能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吧。”
我的胃部一阵翻涌,喉头一紧,我弯腰呕吐起来。
秋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腰像只虾一般地弓着。
小小的声音里已经不含任何感情,“我许诺过,今生今世要和我的相公生死相随,所以我一定要为他报仇。”她又看向我,“谢大哥,如果我死在他的剑下,麻烦你将我们夫妻二人合葬。”
我像只狗一样地趴在地上呕吐,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如果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宁愿今晚没有出现在这里,宁愿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秋我面若死灰,“不,不,我不会和你动手。我情愿死在你的手里。”他后退了几步,顺着城墙瘫坐下来,卸下胸甲,扒开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在这儿,来吧!”
小小取出弩,装上弩箭,拉动拉弦,机械转动传来的声音在夜晚里显得异常清晰。她的食指就勾在括机上,弓弩的望山紧紧地顶着秋我的胸口。
她的手指只要轻轻一勾,那枚短短的箭矢就会极速地滑出,没入秋我的心脏。
“七年前,我不该走,可是我走了。七年后,我不该来,可是我来了。”秋我闭上眼睛,“我负你太深!”两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滑落。
小小全身痉挛似地抖动起来,泪水同样挂满了她的面孔。“难道天意如此?”她一声喟叹,手一扔,转身离开。
弩砸在地上,括机震动,嗡地一声,箭矢射出,没入墙砖里。
小小伏身背起那具尸首向城外走去。灯火将她的身影拉的悠长。
呕吐完毕,我手脚并用地爬到秋我的身边,挨着他坐下来。
秋我泪涕齐下,却一动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我感到很困,我将自己的头埋在膝间睡了一觉。
这一觉似乎过了很多年。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几只小鸟从城门甬道里飞过,一路清脆地鸟鸣。太阳刚刚升起,依然有寒意。我却感到特别地神清气爽。
秋我已经整理好了衣甲,只是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这一夜他仿佛老了许多岁,两鬓竟有了丝丝的苍白。
我开始活动腿脚的筋骨,看着他说,“又准备去哪?”
秋我淡淡地说,“说的难听点,逃避仇家,不知道今天会有多少人来找我复仇。说的好听点,浪迹天涯。”
“知道什么是天涯吗?”我反问。
秋我撇了撇嘴,没有回答,他在我的肩头擂了一拳,“抱歉兄弟,没办法参加你的婚礼了。多多保重吧。”说完戴上头盔,转身向城外走去。
我慢慢地踱上西城门的护城河长桥,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驿道尽头。
那条路会通往什么地方呢?那条路的尽头有什么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人呢?
我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地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小鱼儿也这样问我“知道什么是天涯吗?”
我想我的回答是:
天涯是已经走过的路。天涯是尚未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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