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天,天宫仙境暴雨如注。
薛妤冷着脸从清远殿踏出,一路向西,裙边随动作荡开层层叠叠的褶花。她所到之处,仙侍们脸上的笑即刻收敛起来,在沿途两侧跪了长长一溜,笼罩在一团团水雾般模糊的灯盏皎光中。
瓢泼雨帘中,那些仙侍看她的眼神,既敬畏,又惧怕。
薛妤恍若未觉,径直跨入云霄殿。
守门的大监无声朝她躬身,像是早得了什么命令似的,不敢拦她。
雨下成了水帘,噼里啪啦的声音环绕在耳边。薛妤跨过门槛,视线在清冷的殿内转了一圈,脚步有一瞬的停顿,她伸出手掌,道:“都在外面等着。”话音落下,她独身一人进了内殿,清瘦背影很快被珠帘遮住。
内殿暖香浮动,八仙立柜旁,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男子尚未卸下身上的盔甲,腰间别着佩剑,脸上难掩疲惫,眉眼却显得温柔,坐着的那个以手撑头,眼睛半睁半闭,短短几息时间,不知长吁短叹了多少声。
“得了。这件事,我去跟薛妤说。”路承沢睁眼,在松珩身上扫了几眼,道:“你不会说话,越说越错。”
“说什么。”身后,薛妤接了他的话,音色冷得跟结了冰似的,每字每句都带着寒气:“我人就在这,要说什么,来,直接同我说。”
松珩和路承沢同时转身看向她。
披散着长发的女子长裙曳地,柳叶眉,鹅蛋脸,杏仁眼,美得精致而讲究,像沉淀了岁月古韵的细腻白瓷摆件。分明是温婉昳丽的长相,她皱眉冷声说话时,却自然而然的带着一股上位者的清贵气势。
这是邺都洛煌一脉用心培养浇灌的明珠,若不是跟着松珩一路平山海,拓疆土,这个时候,早已坐上邺都女皇之位了。
松珩朝前走了一步,看她的眼神是不同往日的复杂,开口时,声音比平日都低:“竹允说你月前去桑地捉天狼王,打斗时受了伤,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薛妤看着眼前男子俊朗的脸,手指捏了下袖边,她垂眼,连名带姓地唤他:“松珩,你我相识千年,今天你给我一句真话。”
“我去桑地捉拿天狼时,你人在哪,在做什么?”
路承沢见状不对,连忙出声道:“薛妤,你冷静一下,这件事跟你听的想的不一样。事出有因,松珩他也有苦衷。”
“你自己是不会说话吗。”薛妤侧首,看着十步之外站着的松珩,声音里带着几分讥嘲,冷得出奇:“千年前当阶下囚时如此,今日成了仙主依旧如此,你这辈子,就只会躲在别人身后?”
松珩是那种典型的贵公子长相,无需金玉琳琅相衬,随意一站,便是言语形容不出的春风玉树,令人心折。从被宿敌构陷,压上六界审判台的狼狈少年,到如今天宫最受拥戴的仙主,他心中的那一腔意气,好似从未变过。
薛妤曾不止一次说松珩是个固执的老好人,有时候又像迂腐又不知变通的古僧。困于水火中的人,能救,他就一定要救,于众生有利的事,即使前方困难重重,他也会不知疲倦推行。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善人,而像各大圣地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如薛妤,如路承沢,他们反而极难做到这一点。
可就在前两日,这个举世公认的好人,带着他那战无不胜的兵将,将整个邺都填平。除却圣地和城中居住的原住民,邺都中心城中数十万亡灵,妖兽,除却少数妖力强大,有自保逃生之力的,其余全被大阵镇压,封死。
若不是传讯玉牌上如雪花般飘来的消息,若不是寄放在她身边,代表着那些强大生灵的命灯一盏接一盏黯淡,薛妤也不敢相信,做出这种事的,会是松珩。
居然会是松珩。
窗外雨疾风骤,流云如泼墨,殿内布置了小结界,将一切声音隔绝在外。一片无声中,松珩抬眼,面对那双像是缀着雪色的清冷瞳孔,他紧了紧掌心,唤她:“阿妤。”
仅一声,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认了。
薛妤闭了下眼,反而冷静了下来,“我父亲呢?”她问。
“邺主心存大义,以身成阵,将邺都中心城与外界彻底隔绝。”松珩轻轻呼出一口气,道:“阿妤,对不起。我没能拦住他。”
“心存大义。”薛妤将这四个字徐徐念了一遍,纤细玲珑的指骨在半空中渐渐落下,像是操控着某种提线傀儡,现出一种苍白而破碎的凌厉感来。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唇上慢慢爬上一抹妖异的嫣红:“所做种种,皆为茶仙?”
松珩站在原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良久,才道:“此事非我之愿,乃不得已而为之。”
薛妤最听不得这些大空话。
她轻轻眨了下眼,磅礴浩瀚的灵力以她为中心荡开无声气涟。松珩似有所感,侧首一看,发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鹅毛一样的落雪,不过须臾,天地间已是一片苍茫之色。
七月飞雪,殿中人已在不知不觉中入阵。
“你身上有伤,不宜动手。”他道。
看,松珩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在动手之前,也会因为对方身上有伤而做出善意的提醒。他心怀天下,对谁都好,谁都喜欢他,拥戴他,即使是凶性滔天的妖兽和恶鬼,也会试着去亲近他。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也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可笑的是,相伴千年,红颜不是她,而他却为了那位红颜,毫不心软毁了邺都世世代代的坚守。
而她薛妤,则成了整个天下的笑料。
薛妤长长的袖摆无风而动,精细缝制的缠枝花宛若水纹般在她手腕边漾动,数不清的灵力光点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囚阵,在三人的视线中一寸寸扩大,将整座纂刻着符文的云霄殿笼罩了进去。
“阵法能成,亦能解。”她眼尾有白色水纹渗出,很快蜿蜒成两道霜痕,像摇曳着的长长尾羽,“既如此,将你捉回邺都,把封印解开就是。”
见她执意出手,松珩瞳色微凝,随后丢开手中的本命剑,周身也开始有灵光渗出。
“——不是。”路承沢终于看不下去,硬着头皮挤在两人之间,“你们这三句话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毛病到底是从哪学来的。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你们这样打起来,半片天宫都得塌下来。”
说罢,他扭头,看向松珩和被他丢在一边的灵剑,满脸都是“你脑子没事吧,这可是薛妤”的荒诞和滑稽。
薛妤可不是什么温柔心善,遇事会娇滴滴撒娇的女子,她的手中,不知镇压了多少大妖恶鬼,早在千年前,她便是六圣地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是带荆棘的玫瑰。
这种受刺激的状态下,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在她手上讨到好,结果松珩还学别人放水那一套。
松珩知道薛妤会生气,她是个黑白分明,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而自己的行为,不论是哪一点,在她眼中,都属于彻头彻尾的背叛。
背叛者,当*。
无声风暴起,馥郁到几乎化不开的灵力浪潮在领域中横冲直撞。
像是双方都抱了速战速决的心思,很快,两道身影在交锋后错开。此时,松珩的食指落在距离薛妤额心半寸处,而他的颈侧,冷然压着一柄由冰玉凝成的小巧匕首,刺痛感扑面而来。
若是不知情的来看,这俨然就是生死仇人见面,马上就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路承沢在结界中左突右闪片刻,一看这阵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不得不又上前劝架。说是劝架,其实只是在单方面劝薛妤:“洛煌一脉,无论嫡系庶支,全被妥善安置,毫发无损。”
“被镇压的只是恶鬼和妖灵,他们那种东西,本就该被镇压。”
薛妤恍若未闻,清冷瞳色中像是覆盖了一层冰雪,手中的匕首却缓缓浸入松珩皮肉中,压出一条殷红的妖异血线。路承沢神色凝重起来,他手掌落在薛妤细瘦的手腕上,用着阻拦的力道,“薛妤,松珩这事做得固然欠妥,可你因为那些东西要他性命,这说不过去吧。”
“他因为区区茶仙,强入邺都,越过王城直接出手,说得过去?”薛妤终于抬眼,视线在他那张正经起来的脸上扫了一圈,问:“明日,我去你们赤水,下个封印大阵,你也觉得这是不值得大动干戈的小事?”
路承沢咂了咂嘴,不敢说话了。
薛妤是真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她不是个善茬。
“松珩。”薛妤没再搭理路承沢,她视线转回来,落到松珩脸上。她的眼睛很漂亮,声音虽冷,可也清脆,唯独那双手,养尊处优,却是*人的手,此刻压着匕首划过天帝颈侧时,半分也没抖。“我有千万种解阵的方法。普通办法不行,就血祭,灵祭,若是还不行,便用下阵人活祭。”
说到最后,已然是要松珩拿命破阵。
这话若是由别人口中说出,必定会被认为是大放厥词。天下灵阵大大小小多如繁星,有的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别说解阵,就连最基本的认阵都成问题,可偏偏说有“千万种解阵方法”的人,是薛妤。
在这个灵修遍地走的世间,有一种人格外特殊,他们不修肉身,不专灵息,看着孱弱,却依旧有通天彻地之能。一念成阵,一念解阵。薛妤就是其中最具天赋的一个。
“上古之阵,无解。”松珩看着她的侧脸,无视路承沢暗示得快抽筋的眼神,低声道:“那些恶鬼和妖物,再也不可能出来。”
“你下定决心,执意如此?”薛妤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双眼认认真真审视他,声音冷得像是寒冬腊月带雪的山风。
“阿妤。”松珩一字一句回她:“今日种种,是我食言。”
“可我非得如此。”
一句非得如此,饶是以薛妤这样的心性,也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垂了垂睫,闭了下眼。千年的时间,她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从当初奄奄一息的孱弱一步步蜕变,时光流转,春秋变幻,她总觉得他还是当时的少年模样,唯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权力的更迭中,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
当年那个仿佛能被她一眼看穿所有心事的少年,早有了通天的本事和能耐,以至于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将一个人藏在心底,珍而重之,足足上千年。
匕首重重斩在松珩的颈侧,滚热的血液喷薄而出时,她的眉心也被随之而来的灵力长指点穿。难以形容的剧痛传遍四肢骨隙,薛妤迎着松珩和路承沢震惊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却只是绷了绷下颚,并没有什么恐惧惊慌。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
她虽然心狠,但骨子里并不是喜欢用自己命换别人命的人。
邺都至宝乾坤珠就藏在她的袖子里,从她踏进内殿的那一刻开始就散发起月华的光芒,所以她二话没说就设阵,用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和松珩拼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所倚仗的,不过是乾坤珠会替她挡下一半的伤害。
她想得简单,松珩是仙主,修为不在她之下,不会死得这么轻易。顾及两族因果脸面,她也不要他的性命,她只要他配合她将中心城的封印阵解开——用任何方式。
等解阵之后,她再去将那位据说善良得不行,一脱困就能怂恿松珩起兵邺都的柔弱茶仙*了。如此,外面那些铺天盖地和唏嘘和流言便会戛然而止。
没有谁能看她的笑话。谁都不行。
可当薛妤冷冷瞥着路承沢,同时囚着松珩,在她即将带着人踏入空间阵前往邺都时,整座云霄殿开始震颤起来,像是有什么巨物感受到了某种传召,在一瞬间悍然拔地而起。
薛妤的阵法开始无故坍塌,瓦解,数不清的银辉如老旧般斑驳脱落,不合时宜的鹅毛大雪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旋即,薛妤袖中的乾坤珠滚落,顺势滚进松珩脚下的小丛血泊里,又恰好接触到了路承沢忍无可忍出手阻拦的浩荡灵力,一个银灰色的风旋毫无征兆出现在三人眼前。
薛妤像是被针尖戳到了眼,连着倒退三步,身体抵着一方案桌,在神思和视线同时昏暗下来之前,她眯着眼,恍惚看到了千年之前的情形。
——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大雪天,天极冷,数十个血迹斑斑,面色苍灰的少年被人强硬压着跪在审判台上。
年少的松珩赫然在其列。
第2章
薛妤醒来时,四肢被撕扯的剧痛尚还余韵绵长的留在骨子里,她撑着手肘警醒地扫视四周,背靠在硬枕上,不动声色打量。之前发生的事很快涌入脑海。
那个风旋出现时,松珩已经负伤,灵力被冰刃上附带的灵阵暂时封印,自保都尚且吃力,更遑论施展大神通逆转局势,而路承沢代表赤水,不会轻易插手在他们的纠葛中,即使出手,也只是想从她手中将松珩抢回去。
所以,她现在是在哪?那个凭空出现的诡异风旋又是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沿着窗,停在门口,最后嘎吱一声,轻手轻脚推开了门。
几乎是出自身体本能,薛妤手指头微动,原以为会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困人的灵阵,结果却只有几根雪色丝线在指尖一闪而过,像一簇骤然燃起又很快熄灭的火苗。
薛妤脸上终于透露出了几分愕然,紧接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她从天品灵阵师连跌数阶,跌到了大灵师之境,且身上有伤,灵气滞塞。
大灵师——那是她千年之前就达到的境界。
轻缓的脚步声最终停在静止的水晶帘前,紧接着,一道温婉轻语传出:“殿下,原定时辰将至,是否如时启程?”
启程?去哪?
水晶帘外的人朝内欠了下身,说话时姿态恭敬:“羲和圣地方才遣人来传话,说最近天有异象,加之审判台位置特殊,几经思虑后定了新规矩,此次只有持身份令牌的人能随行进入圣地。”
“主上已重新遣人过来,只是路途遥远,两日后才能与我们汇合。”女子声音恰到好处地停了停,又问:“殿下,我们是先行一步,还是等人到齐后出发?”
在听到“审判台”三个字之后,薛妤起身下榻,赤足站在铺了一层厚厚绒毯的踏板上,长长的衣袖自然垂下,像两片散下来的云,神情却依旧没什么变化,眼尾扫下来时,透着一种冰雪剔透的冷淡之意。
作为圣地继承者,薛妤记性一向很好,观察力也强,可按理说,现在这种情况,再听着这没头没尾的只言片语,神仙也不能保证可以回想起些什么来。
而薛妤却真在脑海中寻出了些印象。
因为“审判台”这三个字,实在够特殊。
审判台位于六圣地之首的羲和祖地,每千年开启一次,被压上去的人不是天生恶种,就是误入歧途的少年天骄,都曾酿下轰动一时的血案,任何一个名字放出去,都有着响当当的震慑效果。除此之外,他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令人艳羡的天赋和头脑,天道将他们押上审判台,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废除他们的修为,用以震慑世人,弃恶从善。
可偏偏绝路也不算绝路,若是他们之中有人能被六圣地的掌权者看上,便能捡回一条性命,从此带上枷锁,穿行于圣地之中为奴为婢。这在许多人眼中,叫做以善赎罪。
这些其实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薛妤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千年前,她从审判台带了一个人下来。
她的眼光很好。不过千年时间,那人愣是凭着胸腔里的一股气劲,步步攀爬,最终登顶,并且反过来狠狠咬了她一口。
到了后来,人人都称他为——仙主松珩。
世人总说他纯良,人人对他赞不绝口,时间长了,导致她也忘了,能被押上审判台的,哪里有真良善之人。
薛妤垂下眼,心想,若真是千年前,那她倒退的修为以及眼前这人的谈话,都能一一对应上了。
只是为什么?是乾坤珠不对,还是那座大殿被人提前做了手脚?
同样被那座风旋笼罩进去的松珩和路承沢是不是也回到了同样的时间点?
久久等不到回答,水晶帘后曲着身的女子不敢催促,呼吸都放轻了,直到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薛妤才开口:“梁燕?”
“奴婢在。”女子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应声。
还真是。
薛妤手指尖无意识动了动,不小心拉出几根长长的交缠在一起的雪丝。
半个时辰之后,薛妤理清了当下的确切年月和具体发生的事件。
她确实回到了千年之前,身上的伤是她前段时间带人捉拿一头为祸人间门派的狼妖时所受的。那妖活得久,凶得很,又不知从哪听了风声,竟还会拿当地的山民做人质。薛妤投鼠忌器,不得不耐心周旋,最后虽然成功将其击、*,但也遭受了狼妖的临死反扑,受了点轻伤。
事情办完后,她原本应该回邺都,可羲和祖地却在此时传来消息,审判台开启,邀其余五圣地的古仙前往。
这种说大不大,又不好推脱的事,大人们一向不掺和,全丢到继承衣钵的小辈们身上,算是一种培养和磨砺。
薛妤作为邺都长女,在听到传音后,带人转道前往羲和。
眼下,他们就是在去就近传送阵的路上,一个小小的驿站里。原本薛妤定好了夜半出发,谁料羲和突然改了规矩,这样一来,薛妤身边带的小妖小怪几乎全进不了圣地,只能等邺都那边新派人过来。
于是便有了开始的几段对话。
薛妤随意拢了拢敞开的外襟,推开窗往外望去,只见暮色沉沉,雨色霏霏,只有几盏橘色的灯在驿站门前挂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里面的那点灯火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按计划赶路。”薛妤没有思考很久,很快给出了和千年前一样的回答,“我们时间不多,让主城派的人直接赶去羲和,听我命令,在城中汇合。”
梁燕垂头应是,应完之后,几乎是出自妖族天性本能的,她不着痕迹抬头看了看薛妤。
少女背影单薄,一头青丝没有被挽成发髻,而是松松散着,像是一捧流动的水泉。这幅画面本该是恬静而美好的,可不知为什么,梁燕每一次看这位小殿下,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来的词只有冷漠,也不是那种上位者见惯了人间百态,俯瞰生死的凉薄,而是浮于表面的,霜雪一样的距离感。
梁燕跟在薛妤身边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见过不少世面,知道似她这般出身的圣地古仙,对他们这样的妖,鬼和精怪,大多不屑垂眸扫一眼,骨子里就带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薛妤却不同,她对所有人都是这副模样,初时接触她的妖鬼们往往只觉得她不好接近,战战兢兢惶惑不可终日,相处久了才知她这个人没什么恶意,只是不爱说话,天生情绪淡。
此刻,窗牖大开,风和雨斜灌进屋里,梁燕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薛妤刹那间不太稳定的情绪波动。
她不敢多看,亦不敢多想,很快欠身退出里屋。
薛妤的随行队伍做事效率极快,离她发话不过一刻钟,灵马和车架都已安安静静在驿站外候着。
经营驿站的夫妻老实巴交,因为收了梁燕给的丰厚赏银而坐立不安,老板娘连着诶了好几声,最后抱着一坛自酿的酒塞进梁燕身后站着的小妖怪怀里,话里带着些当地的口音,却意外的直爽:“这酒是我们夫妻自酿的,用的是当地的活泉和高粱,许多外地客人喜欢,特意赶来尝这一口。”
“这酒闻着味重,滋味却不错,甜得很俚。”
“知道贵人不缺什么,这只当是我们夫妻一点心意,烦请一定要收下。”
那老板娘明显是主事的那个,她说话时,那个体态发福的老板便只乐呵呵地眯着眼点头。少女模样的小妖怪很少见人族这样和善的态度,罕见的迟疑了一瞬,等回过神想将怀中的酒递回去时,却见方才还热情无比的夫妇两齐齐噤声,雨中的梁燕和一直站在车架戴着面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锦衣使像是同时被摁下了什么开关,朝着才出驿站的人行礼:“女郎。”
小妖怪一哆嗦,也顾不得其他,抱着酒坛跟着行礼,脑子里一片空白。
驿站前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
薛妤轻飘飘地扫过那名身体绷得不行的妖族少女,视线落到她怀中的酒坛上,又很快别开,看向那对不断搓着手的夫妇两,很轻地颔了下首。
随后,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轻飘飘掠进马车,动作轻盈,裙裾间飘带若惊鸿雪影,从出现到离开的过程,半分声音也不曾发出。
他们这次剿*狼妖带的人并不多,为了赶路,却准备了足足四五辆车架。薛妤向来不喜与人共处,独自乘了最前头的一架,梁燕带着那位抱着酒坛不知所措的妖族少女坐在后头。
时值初春,冬末的寒气却并未完全褪去,四足绘制了小型灵阵的马匹踩风踏雨,跑得飞快,哒哒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小道中荡了一路。
梁燕伸手掀开车内的帘子朝外看了看,又不动声色垂落下来。她看向坐在一边安安静静,仍拘束得不行的少女,轻声道:“轻罗,将坛子放下来吧。”
轻罗唇角动了动,听话地将老板娘塞进怀里的酒坛放到身侧,一双眼懵懵懂懂,里头全是不安与胆怯。
“梁燕姐,女郎是不是生气了?”在外面,他们一律被勒令改口,称薛妤为女郎。
同为妖族,梁燕观她此刻神情,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她安慰道:“你别担心,女郎她——”她停了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接道:“女郎平素事务缠身,又是那样的身份,面对纷杂人与事,总要严肃些,内里却不是你所想模样。”
“女郎她方才,一句话也没说。”轻罗想想那双剔透清冷的杏眼,怕得肩头耷拉下去,几近不自觉地震颤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逼出来一样。
梁燕看着眼前这张瓦白的小脸,不由想起十几天前她第一次见到轻罗时的情形。
那头狼妖占山为王后便在山巅上建了一座石殿,又捉了山中开了灵智的逍遥小怪做侍从,时不时带着它们浩浩荡荡下山,在附近村寨里放一把火,炸一个坑,时间长了,真有一方土皇帝的架势。
轻罗就是被他掳去看殿的小妖怪之一。生于山间,长于山间的山猫眼中不辨是非,她不知道狼妖绑了山下一百余名村民是在和薛妤谈条件,更不懂他们在周旋对峙什么,只是不忍见那些人无辜殒命,最后在狼妖战败逃回石殿准备和众人同归于尽的前一刻,咬咬牙将人都放了。
薛妤和梁燕等人赶到时,轻罗被狼妖扼着脖颈,气若游丝,两只大大的眼睛里瞳孔缩成一线,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后半夜,那头在轻罗眼中强大得无所不能的狼妖被击毙在她眼前,就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死时尚不瞑目,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所有曾经跟在狼妖身后为虎作伥的山妖精怪全部被薛妤身边的人押了下去。
那一刻,这只只在书中看过只字片语描述的猫妖才真正认识到,原来这就是令所有妖族恨之入骨,又本能惧怕的圣地古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被轻罗放出来的人中,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猎户跺跺脚,凑到薛妤身边说——仙子,这猫妖,要不你们一并收了吧。
他们以狩猎为生,常年跟山中妖物打交道,知道这些东西天性狡诈,即使当下良心不安,想的也是斩草除,未免留下后患之忧。
薛妤那双琉璃似的清眸望过来时,才逃出生天的轻罗内心一片冰凉。
她一边发抖,一边忍不住闭上眼,想,这便是人族。
可她并没有死。薛妤将她带在了自己身边。
即便如此,圣地古仙骇人的一面还是深深刻在了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脑中。
望着轻罗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梁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到了才跟在薛妤身边伺候时的自己,她怕吓到眼前人似的低声问:“你父母呢?”
“我没见过他们。”轻罗飞快看了她一眼,回:“自我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
“可有下山去看过?”梁燕又问。
轻罗摇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垂到衣领边,声音恹恹的:“山里有人去大城池走过,回来时受了很严重的伤,她告诉我们,不论是人族的王侯勋贵,还是门派中修道有成的长老掌门,都不大喜欢妖族。似我们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妖怪,若是进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梁燕失笑,手指在一侧酒坛上点了点,道:“快将你之前听的所有关于圣地,人族的话语通通忘掉。”她身体稍微往前倾了倾,道:“女郎是圣地古仙,身边形形色色的妖鬼如云流,犯事的固然会受到惩罚,可我从未听过有哪个被处以极刑,或被带去供人寻欢作乐的。如真像你所说那般,当日你就该死在那座山头上,焉能有命活到现在?”
说罢,她又道:“跟在女郎身边,胆子要放大些,今日面对人族都拘束成那样,若是他日,面对其他圣地古仙,又该如何。岂不是要晕过去?”
夜色静谧,车轱辘碾过碎石发出的响动便是传入耳里唯一的声音,薛妤将神识放出去,听了会后面两丫头的交谈,又很快收回来。自她出生起便备受关注,来自身边人或是外界的议论从来没有止歇,话听得多了,就不在意了。
困扰她的另有其事。
松珩镇压邺都中心城数万妖鬼的阵,她的父亲,以及那个茶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等着她处理,关键时候,她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回到了千年之前。
现在她心里有两种推测,一种是自己落入了松珩和路承沢联手布置的某个术法中,目的是困住她,等外面一切尘埃落定,她再出去也已于事无补。一种是偶然之中,他们三人误打误撞同时回到了千年之前。
前者只需寻出破解之法,后者情况就复杂很多。
而照目前的情势看,后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一些。
如果真像薛妤猜测的一样,那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出身好,从小到大堪称事事如意,事到如今,若要真说有什么叫人悔得耿耿于怀的,唯有救下松珩这一件事。
这许多年,松珩一步步攀上顶峰,天下人无不唏嘘感叹,说若不是当日审判台上薛妤相救,若不是之后邺都给的各种助力,怎会有后来的仙主松珩。往日这些话在薛妤耳里,就像一阵穿堂风,过了就过了,可刀戈相向后再想,这些话,一个字都没错。
没有薛妤,哪来之后威风八面,发号施令的松珩。
他早该死在那个风雪交加的清晨,死在审判台的五十道雷刑之下。
薛妤长长的睫毛不经意往下压了压,浓而密的一排,心想,若是真的重来了一回。
这个时间。
松珩应该已经修为尽失,手脚筋齐断,被关在羲和最森严的地牢里跟祟物作伴了吧。
第3章
从晋西到羲和,得穿过几座人间城池,即使一行人赶路的马车上纂刻了加速的法阵,未免吓到凡人,也始终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只有到了夜里,才会风一样疾驰,闪电般掠过郊野山头和树丛。
如此三五日,他们的马车终于停在了入山海城的关卡前。
此时,离审判台开启还有四天。
入城之后,戴着面具的锦衣使行至薛妤马车前,低声道:“女郎,山海城到了。”
山海城是座大城池,不在人间帝王管辖之内,城里居住的一半是普通人,一半是修行之人。东边比邻的是小有名气的修仙之地紫薇洞府,后面则是六圣地之首的羲和圣地,因为这个缘故,城中人熙熙攘攘,往来不绝,却依旧秩序井然,很少有寻衅滋事的情况发生。
薛妤在车马内嗯了一声,问:“父亲那边派来的人可到了?”
锦衣使察觉到周围的打量目光,摁了摁脸上贴得严丝合缝的面具,回:“到了,昨日到的。”
薛妤颔首,声似清玉:“去西楼。”
“晚些让他们来见我。”
马车很快转了个方向,奔往山海城最繁华的中心之地。
羲和在圣地中居首位,素来神秘,许多人只闻其名,却难窥其真面目。其余五圣地辖域极广,普通人想进也无不可,唯独羲和戒备极严,规矩繁多,不说慕名而来的普通人,即使是受邀前来的五圣地之人,也得执着身份牌,经过严格的验查,方能从西楼后门进入。
西楼是山海城四十七楼之首,白日美酒佳肴不断,一到夜里,数不清的佳人便从一间间小屋里走出来,或陪着客人饮酒,或娇笑着被人拥上三楼,是达官显贵们心照不宣的销魂窟。
外人万万想不到,庄严肃穆的羲和圣地就隐匿在这座声浪滔天的西楼之后。
也因此,彼此间常有走动的几大圣地在西楼都有另僻的居所,薛妤的腰牌才呈上去,后脚就被穿着锦衣的小童子引上了楼。
“女郎远道而来,我们主家已得了消息,要为女郎备宴接风洗尘。”引路的童子约莫只有七八岁,身量圆润,穿着厚厚的红色小袄,即使郑重其事地说话,也免不得透出一种天真烂漫的情调。
此时天将黑未黑,楼里却已经热闹起来,薛妤看着楼中一路亮起的各式花灯,眼微微垂了下,声音不疾不徐,似随口一说:“你们主家有心。其他圣地的人可到了?”
两小童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很快出声:“太华的大人离得近,两日前到了,其他大人都还未到。”
也就是说,路承沢还没来。
怕薛妤被楼中寻欢作乐,不知礼数的浪荡子冲撞,两位小童带他们走的曲道,没过多久就停在一处小院前。“女郎若有所需,西楼女使们都在院外候着,随时听从女郎吩咐。”小童颇懂礼数,朝薛妤稽首后慢慢退了。
在这样纵情声色,倚风弄月的场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热闹许多。薛妤倚在二楼的漆红靠栏边,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张精致小巧的脸,一眼扫过去,给人种孤高临下的疏离感,可她偏偏看得极认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
梁燕引着邺都的人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这位邺都公主于公事上雷厉风行,有时候却像个事事好奇,不动声色观察尘世的稚童。
“见过女郎。”梁燕身后十几人齐整地朝薛妤拱手。他们穿着深色衣袍,都戴着跟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边缘压着一圈浅色的图案,看起来颇为神秘。
乌压压的阵仗,一瞧便知是某个古世家的人出门。
薛妤收回视线,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片刻后开口道:“圣地戒严,我们是被邀之客,凡事当以礼让为先,不可寻衅滋事。”
她吐字如玉,声音落得不重,年龄又不大,按理说没什么气势,可偏偏能震慑住人。
薛妤其实不常说这样类似告诫的话,她身边大多都是被驯服的妖族,受生死链束缚,有规矩得很。而眼前这些要随她一起入羲和的人是从她父亲身边临时调来的,不知道她身边的规矩。
在这世间,各族生灵被分为三六九等,勋贵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门派各占一份,妖鬼之流排最末,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圣地赫然在其列。
圣地有六,各司其职,游走世间,铲除邪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和地位。
出生圣地的原住民被称为古仙,修炼一途得天独厚,不论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时间长了,自然有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气。这么多年下来,因此闹出了几桩大风波,各圣地汲取教训,对族人三令五申,严加管教,出门在外的提醒几乎已成习惯。
领头的那个率先抱拳,沉声应下薛妤的话:“一切听女郎吩咐。”
薛妤颔首,梁燕见状,上前轻声细语补充了几句,而后领着他们退至小院外间的厢房里。
天色渐渐沉下来,先前那两位生得珠圆玉润的小童引着一女子穿过回廊,径直朝薛妤走来。女子约莫三四十岁,身段丰腴,穿着件长至脚踝的榴红月华裙,裙摆下缀着一圈圆润光洁的珍珠,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左右曳动,环佩作响。
“见过女郎。”女子举着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日到,榴娘待客不周,前来向女郎赔罪。”
薛妤听到“榴娘”这两个字时稍稍抬了下眼,对这位将西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的幕后老板并不陌生,但见却还是头一次见。
“西楼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动,道:“娘子客气了。”
榴娘摇着扇笑起来,一双勾人的凤眼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站着的少女,能将西楼经营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别的且不说,察言观色和看人这块已经成了潜意识的习惯。
这位邺都嫡系长女穿得并不华贵,上身一件简单交领兔毛小袄,下边搭同色袄裙,看不出似她这样年龄少女的鲜嫩活泼,却偏偏生了张极精致小巧的脸。此刻抬眼看她时,那双好看的眼里映着这楼里上下无数盏亮澄澄的灯,流光闪烁,莫名显露出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烟火温暖气。
在这楼里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这如花一般的少女,饶是如此,此刻见到这脸,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赞叹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则是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韧意,青草般往上拔高。
这是圣地培养出的传人,担的是除污祛秽,拨乱反正的担子,与这楼里娇娇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样。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线灿灿的团扇轻轻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楼里姑娘已备好酒菜。女郎请往这边来。”
毕竟在人家的地盘,饶是薛妤无心接下来的推杯换盏,也还是颔首,客气道:“有劳娘子。”
两人才要移步,却见前头那两个长得珠圆玉润的小童面有急色地跑过来,两条小腿迈得生风。榴娘见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稳,才笑道:“冒冒失失的,这才几日,先生教的规矩就全忘了?”
话虽如此说,却没有什么疾言厉色责怪的意思。说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弯了下身,一副洗耳聆听的模样。
小童中左边那个看着年龄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点,他见状朝前半步,凑到榴娘耳边,低低说了一长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关注,薛妤也还是听到了话的后半段:“……赤水的大人们到了,圣子圣女都来了。”
薛妤抬头,缓缓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讶异,她直起身,面色不变,一边引着薛妤朝左边的小道走,一边知道方才的话瞒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离山海城远,往常都是掐着圣地开启的点到,在我们这楼里待不了多久。”榴娘顿了下,想起自己身边这位俨然也是个掐着点到的,不由失笑:“早两日来也好。后日山海城有个祈风节,城中居民极为重视,西楼的姑娘们也排了节目,届时我让楼里的小童引女郎前往,当看个热闹。”
薛妤的心思从来不在玩乐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两条细长的眉拧起来,道:“烦劳娘子遣人将赤水圣子请来,我有事同他商议。”
六圣地之间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因此常有联系,榴娘并不多问,只从善如流应下。
薛妤拿准的就是这一点。她原本想私下联系路承沢,可很显然,在这座临近羲和的楼里,他们的行踪瞒不过暗地里的无数双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见。
这样坦荡磊落的姿态,有心者反而不会多想。
片刻后,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来的厢房里,隔着一桌美酒佳肴,目光落在路承沢那张千年来不曾怎么变化,似乎时时春风得意的脸上。
“马不停蹄赶路,人才刚到,就听说邺都公主要见我。”路承沢将手边的茶盏转了半圈,噙着笑吊儿郎当地问:“这是怎么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沢这样和她说话,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么人都不热络,平日除了邺都,就是跟着天机书发布的任务往外跑。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跟同为圣地传承者的路承沢也没什么话说,属于那种见了面也不过彼此点点头的交情。
这样的情况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沢确实该有这个反应。
可薛妤不信有那么巧,当日那个银色风旋明明将在场三人全部覆盖了进去,凭什么就她一人遇到这种事。
再退一步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更好。
松珩这次必死无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确认眼前这个路承沢,是没经历过那千年,没跟松珩处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沢。
时间仿佛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颗一颗顺着手指头淌下去。薛妤没放过路承沢脸上任何一丝细微表情,可他们这样的人,表情管控已经是溶于肌肤的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该是怎样的神情,少有人比他们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脸上全然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上月赤水抓获的十只红线妖,何时移交邺都?”
这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于路承沢听过之后还愣了一下,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职,守卫世间,其中赤水负责制定刑律,传召审问,邺都则负责收押妖鬼邪祟,所以两地间常有政务上的往来交接。
看薛妤冷着张脸,一副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样子,路承沢也跟着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该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没办法。”
说完,厢房中又恢复了安静。微妙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动筷。
路承沢一向是个话多爱操心的,可遇上薛妤这样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话题,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聊起,只好拿起手边的琉璃酒盏,只是那酒才送到唇边,就听坐在对面的薛妤开了口。
“此次审判台开启,圣子有什么想法?”
这话几乎是不留余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沢是那个路承沢,一听便能听出来。
路承沢这口到了嘴边的酒,顿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样的事,现在能说出个什么章程来。”路承沢竭力显得平静地放下酒盏,他勾着眼露出点笑意,道:“审判台都还没开呢。”
“赤水一向主张严法惩治,不止一次提出废除审判台,将那些恶徒除之后快。圣子承圣地意志,也会有想从上面带人下来的时候?”薛妤一只手掌落在膝头,颜色雪一样白,连带着说话声音也透出清凉之意。
路承沢知道瞒不过她,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从他进来到现在,他们说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
她却已经用三言两语将他逼到了死胡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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