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都尊我一声大先生。
他们说大先生扶危救难,是难得的豪杰。
其实我不过是个铸剑坊的老板,是个只爱钱的奸商。
好像只有这样,能让我显得不那么行尸走肉……
01 立春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在等一个女人。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
每次都会花大价钱定做把快剑,用来*一个负心汉。
可到了第二天,又会再花大价钱取消订单。
次次如此,年年如此。
我喜欢这样的客人。
如果她不再给我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也许我会更加喜欢。
果然,今年她又来了:
「老板,我要定做一把快剑,我要*一个人。」
「要多快?什么人?」
「快到他死前可以来得及和我道歉,他是一个负心汉。」
我慢慢地斟满两碗酒,推给她一碗,听她讲那个已经讲了很多遍的故事:
「家父曾是武林盟主。
我自小便备受宠爱,来往的都是各路豪雄,不觉间性子里有了些许男儿的张扬。
我喜爱在江湖游历,身边跟随的都是各个门派的俊彦。
虽然他们总是对我百般献媚,可我明白,他们看中的,其实是家父的势力。
因此,对他们很不以为然。
现在想来,他是不同的。
我们初相识,是在一个马贼老窝。
我和几个身手很俊的世家子前去剿匪。
未承想,马贼里有高手坐镇。
同伴死的死,伤的伤。
更有人跪地告饶。
马贼发现了我是女儿身,露出了我至今也忘不掉的淫笑。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一袭白衣,笑容温和,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更别提那一手『烟雨剑法』,让他使得出神入化。
马贼还未反应,便被尽数斩*。
我问他的名字。
他却只是扶我起身,叮嘱我行走江湖要注意安全,便潇洒离去。
之后的江湖游历中,我又多次遇险。
每一次他都恰到好处地出现。
我本来对他颇具好感,可同伴让我小心他的刻意接近。
更是推测我们的多次遇险,是他别有用心的设计。
渐渐地我便信了。
当他再次出现帮手时,我大声呵斥了他,让他不要再继续跟随。
他有些黯然,没说什么,就转身离开了。
之后,他再也没出现。
江湖游历归来后,父亲不再让我抛头露面,开始安排我的亲事。
这本就是女儿家的命,我没有反抗。
只是总会在夜深时,无端想起他温和的笑。
那夜,有仇人暗中下毒后,里应外合,重伤父亲。
父亲在亲信掩护下,越墙而逃。
仇敌们恼羞成怒之下,在府中大肆屠*。
我自知难逃一劫,想自*以护清白之身,却听得前院响起了厮*之声。
他又出现了。
敌人甚众,不乏高手。
他也打得颇为艰难。
最后,他用一式『燕归来』袭*敌人首领,终于还是脱力倒在了地上。
他看向我,笑容温和。
我犹豫许久,走上前去。
我感激他的挺身而出,也警惕他的无故出现。
所以便冷声警告:
『父亲不时便会回来,劝你不要有其他想法,也莫再跟随我。』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僵硬的脸上闪过些许无措。
沉默良久,他艰难起身,再次温和笑道:
『十年前,你在胡月镇,给了街角乞儿一个馒头。
那是他这辈子吃的第一个馒头。
也是最好吃的一个馒头。
今日,他将馒头还你了。』
然后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我后来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直到五年前,昆仑派少掌门新婚大典上,我再次见到了身系红花的他。
那天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眼睛有些模糊,看不清他脸上是否还挂着温和的笑。」
女子一口干掉碗里残余的酒水,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我知道,她也知道。
就像那把做不出来的快剑一样,她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亦或许,她想*的那个负心人,是她自己。
门外,下雨了。
02 雨水
傍晚,天阴沉得厉害,雨一直在下。
冰雨夹着寒风,最是伤人。
这种鬼天气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吧。
我喝干碗中的酒底,准备起身关门。
不防,一个满脸疤痕,奇丑无比的猥琐汉子闯了进来。
刘三,我认得他。
我不喜欢这个人。
不是因为他长得丑,而是因为他*是糟烂生意,挣的是绝户钱。
这种蛀虫*之不绝,我手里也没有证据,对他也是无可奈何。
况且,开门便是做四方生意。
只能忍着厌恶,询问来意。
他眼神有些空洞,木木地看着桌子上的纹理,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
我无奈,只得顺手给他倒了碗酒。
他一饮而尽。
回魂之后,他仿佛想起了来意,声调毫无起伏:
「我想定做一把剑。」
「什么剑?」
「一把*上千人也不会卷刃的剑。」
「那可不便宜。」
「我付双倍!要加急。」
我轻轻敲击木桌,思虑良久:
「可以。三天后来取剑。」
他有些惊讶,平日丑陋猥琐的脸上满是疑惑: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
「专门替坊市里被绑的赎人,福寿洞的掮客。」
「你知道福寿洞?」
「女子肤白,奸淫掳掠;幼儿肉嫩,*人喝血。」
「那你还?」
「据这两年的线报,福寿洞的乞丐总数也就在千人左右。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
他凄惨一笑:
「我本良家子,在府衙领了个差事。
中元夜,妻儿相携去观灯,再也没有回来。
我等了七天,等污烂人前来索取赎金,可没有任何人联系我……
后来,失踪人口愈来愈多,府尹欲剿灭福寿洞。
可福寿洞号称『福天寿地,处处通幽』,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剿毁的。
于是我便自毁容貌,充当细作。
前日,府尹派人联系我,说可以收网了。
我大喜,喝了一夜的酒。
可就在昨日,府尹突发恶疾,死了。
我这些年为此做了多少污烂事,见过多少肮脏人,为了什么?又有什么用?!」
刘三满脸泪痕,表情狰狞。
我摩挲着酒碗,沉默许久,道:
「江湖三大帮派都欠我人情,我可以给你凑齐三千帮手,前提是你的情报准确。」
刘三跪地便要磕头。
我挥手阻止:「在此之前,你需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府尹在这个关口暴毙,定有隐情。找到幕后主使,问清消息。」
「我需要一把剑!」
「我会给你一把短剑,削铁如泥。当然,价钱也要双倍。」
刘三戴上斗笠,走进了雨幕。
我知道,他可能很久以前就死了。
就在自毁容貌的那天。
03 惊蛰
傍晚,有位老者来访。
他一身葛衣,手脚宽大,身材雄壮。
正是五十年前,以一把重剑打得整个江湖黑道偃旗息鼓的「撼山剑侠」王固土。
我赶忙起身迎接:「王老爷子,快快请坐。」
王固土虽威名赫赫,为人却极为平易大气,依稀可见辽东的白山黑土的风采。
他摆摆手:「你就憋扯犊子了,咱家我年年都过来,跟你我害见啥外啊。」
「嘿嘿,王老爷子说得是,今天惊蛰,正是地气上升之时,快喝杯热茶驱驱身体寒气。」
「喝啥茶啊,上酒。」
「啊?我记得您不是滴酒不沾的,怎么?」
「咋这么墨迹呢,今天破戒了!」
我赶紧给他换上酒。
他喝了一大口,呛得猛地咳嗽了几下,挥手制止了我上前帮忙,开口道:「小子,咱爷俩也认识快五年了吧?」
「是啊,五年了。这五年您年年都来关照小子的生意,小子谢了,敬您一碗。」
王固土豪气地一饮而尽,我赶紧满上。
他擦了擦嘴,不以为意道:「这五年,我每回都让你把新打造的重剑的重量减去十五斤,样式还要保持不变,你是不是心里觉着:这老瘪犊子,真好面子。」
「岂敢岂敢。」
我赶忙摆手,却有些出神。
谁又能想到凭着一把百斤重剑威震八方,使得宵小不敢妄动的王老爷子,如今手里的重剑只剩下四十斤。
美人容颜老,英雄见白头。
这本就是逃不过的事情。
无论你是天纵英才,还是名门宿老,谁也不可能一直威风下去。
一旦倒下,身边盘桓许久的秃鹫豺狗便会一拥而上,食其皮肉,啃其筋骨。
这便是江湖人的宿命。
「你是不是琢磨着我这老小子也太好面子了?」他见我许久不说话,开口问道。
「想必前辈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没有丝毫瞧不起他的意思,只是终究还是对见证英雄的老去有了些许感慨。
「没啥苦衷,我就是图这个虚名。」
「啊?」
「不过不是给你们看的,你们咋看我,关我屁事。你知不知道我有个媳妇?」
「这个倒是从未听说。」
「我们没拜过堂。
约莫三十年前那会,我掏了个土匪窝子。那帮犊子下手忒阴,使生石灰糊了我一脸。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可我也受了重伤。
在河边等死的时候,被个放排的老头给救了。
他把我带回了家,家里还有个小闺女。
哎呦妈呀,那小闺女长得,那叫一个水灵。
我那会也是一表人才,这一来二去,俩人就对上眼了。
她喜欢看我舞剑,我喜欢吃她做的粘豆包。
我那老丈人知道了之后,要削我,说他闺女必须得明媒正娶才行。
我伤一好,就赶紧出门去淘换东西,准备娶媳妇。
媳妇舍不得。
临出发那天,我给她耍了一套我的成名剑法,让她安心等我回来娶她。
第二天,出发了没多久,右眼皮跳得厉害。
我忍不住又返了回去。
发现我老丈人家的房子都让人给点了。
原来上回的那些土匪没*绝,有人一直在周围踩点,就等我离开呢。
我拼命冲进去,也只救出了被二老护着,躲水缸里的媳妇。
人是救活了,可伤到了脑袋。
她啥也记不住了,就只记得我离开前一天的事。
所以,每天我都给她舞一套剑法。
她也每天都等着我出发,筹备好东西来娶她。
一晃,三十年了。
从五年前开始,我气力开始不继,耍不动了。
我打听了,说是你炼剑的水平贼好。
所以只好每年跑你这来,偷摸地把剑减去点重量。」
说罢,他一口气抽干了酒。
我再给满上,恭声道:「今年份的玄铁,小子也已经提前备下,这就吩咐开炉。」
谁知,他却摇了摇头:「不必啦,前些日子老婆子已经去了,我安葬了她之后,就赶紧赶过来告诉你一声。别再给我留着料,用不上了,该卖就卖吧。」
他再次一饮而尽,伸手阻止了我续酒:「天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老爷子何不在这多留些时日?小子好好陪您喝几盅。」
「不必了,老婆子坟还留着门。她怕黑,我回去晚了,怕她害怕。小子,江湖路远,咱爷俩下辈子见。」
我躬身送他出门。
从此,江湖再无「撼山剑侠」。
他很不幸,半辈子活在同一天里。
他很幸运,最幸福的一天,用了半辈子才过完。
04 春分
天刚蒙蒙亮,我正在堂厅用茶,便有人敲门。
我本不欲理会恶客,奈何他敲得十分执着。
无奈,我只得起身。
来者乃是一个蒙面汉子,见我开门便径直走入,甚至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看见他,我便开始头疼起来。
他无视了我的嫌弃,随手扔出卷轴,道:「我想定做把剑,这是图样。」
我拿起卷轴,打开一瞧,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定了定神,我面带微笑地问他:「我们相识也快十年了吧?」
「差不多。」
「远的不说,三年前,你找我加急仿作潇湘坊掌门的『子母离魂剑』,我是不是彻夜不休地给你做出来了?」
「对。」
「两年前,你来找我仿作唐门镇派名剑『暴雨』,我是不是也费尽心力给你仿造出来了?」
「没错。」
「一年前,你找我仿作布衣门长老的成名武器『无锋』,我是不是穷搜整个江湖,才找到五十斤陨铁?」
「嗯。」
「我一直以为,我对你订单的难度已经有足够预期了。可这次,你终究是太过分了。」
「怎么?」
我狠狠地一摔卷轴:
「这他娘的是禅杖!你以为老子是打铁的吗?!」
他无奈道:「唉,我也是没办法,别人接不了我的单子。你也先莫要动怒,这其实是一柄杖中剑。」
「不做!」
「我加钱!」
「那也不做。」
「这是为何?」
我冷笑一声:
「按理说,我们剑坊只管做剑,不问来路去途。
三年前,潇湘坊掌门死了,死于『子母离魂剑』枭首。
两年前,唐门掌门死了,身上有一百零八道剑痕,正合『暴雨』激发之势。
一年前,布衣门长老死了,脑袋被『无锋』砸烂。
这十年里,我替你仿作了九把剑,便死了九个大人物。
江湖现在人心惶惶,
我怕这次的杖中剑下又添孤魂。」
「你们剑坊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我收起笑容,看着他,认真道:
「潇湘掌门年轻时,曾为秘籍毒*师傅一家一十三口。
唐门掌门暗中勾结异族。
布衣门长老早些年干过采生折枝的买卖。
他们的死,我能理解。
可枯禅寺的慈恩长老,虽说不上普度众生,但也是慈悲为怀。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
「慈恩老了,方丈之位马上就要交给觉远。
慈恩称得上慈悲,可惜老眼昏花。
觉远不但放印子钱,佃户的租子也是年年攀升。
有佃户一家三口,只有一条裤子,只能夜间进田干活。
更是挑选穷苦家的清白女子服侍,夜夜做新郎,堪比皇帝选妃一般。
寺后的竹林,尽是苦主的冤魂!」
「你……你怎会知晓得如此清楚?」
他苦涩一笑:「我娘便是寺中佃农。」
「那你怎会隐忍十年?」
「外人不知,觉远天赋异禀,武功可排武林前几,一身金刚不坏功夫更是臻于化境,只是声名不显。我需磨炼自己,确保万无一失。而且,觉远弟子众多。有了这十年铺垫,外人就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我可以从容布局,斩草除根。」
我长叹口气:「三日后来取。」
他点头致谢,起身就要离去。
我状似无意道:「命门在极泉穴。」
他朝我一揖,转身离开。
我突然想起大肚弥勒的那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起风了。
05 清明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的心情都不太好。
相熟的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不会前来打搅。
可今年有点例外。
有柄剑的淬火出了点问题,毒物附着不上去。
伙计们实在解决不了,再加上是个大单,他们不敢耽误,便硬着头皮通报给我。
趁着有空闲,我打算亲自去看看。
毕竟,那把剑的主人出手还是很大方的。
天微阴,雾很薄。
细雨似下未下,沾衣欲湿。
我手里摇晃着柳枝,漫步在石板路上。
对身后的喊声恍若未觉。
突然,背后一股劲风袭来。
我身形微动,脚尖轻点,便飘然横移了一丈。
方才站立的地方,却仿佛被隐形重物击打一般,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眯起眼睛,转头看去,心中已起*意:「『大摔碑手』徐斌,可有指教?」
来者一身劲装,面容粗豪,肃身挺立。
见我面露不悦之色,赶忙拱手解释:「实在是有事不得不麻烦大先生,情急出手,万望见谅。」
我挑了挑眉:「见不见谅,不是你说了算的。」
说罢,轻轻挥动手中柳枝,柳叶纷纷离枝而去。
徐斌如临大敌。
他双膝微沉,肌肉虬结,双手成爪,仿佛要撕碎这清晨的清风。
猛地,他大喝一声,双手紧握无形石碑,朝着扑面而来的柳叶狠狠砸去。
「啪,啪,啪,啪。」
疾行的柳叶仿佛被异物阻挡,化作满天细碎。
徐斌也「噔噔噔」退后了几大步。
还未等他稳住身形,紧随柳叶而来的剑意便透骨而入。
他脸色顿时由红转白,一口热血就喷了出来,人也跌坐在地上。
半晌,他回过气头,哈哈笑道:「以前只知道大先生炼剑之术,出神入化,不想剑术也如此骇人。」
我来了点兴趣,此人虽然有点没脑子,但也称得上大气。
于是便笑着道:「现在可以说明来意了。」
「请问大先生,『紫电剑』于青和『青城剑侠』陈秋水的随身佩剑,是否都在贵剑坊温养?」
「没错。」
他笑容一敛,郑重道:「想必大先生早有耳闻,他们约定本月十五日,于紫禁之巅斗剑,争夺快剑第一。若于青想要在剑上设置机巧关窍,还望大先生千万拒绝。」
「我记得你和他二人都是至交。」
「是的,于青为人谋定后动,素喜剑走边锋,我怕他一时昏头,用上了邪门手段。而秋水性格耿直,肯定不会有所防备。到时候,纵使他赢了,也会被江湖唾骂。再加上刀剑无眼,秋水恐有危险。」
「哈哈哈……」
我放声大笑。
徐斌面露怒意:「大先生莫非觉得某家之言可笑?」
我忍住笑意,问道:「你可知我收了多少财货才答应替他们温养佩剑?」
「某家不知。」
「一百两。」
「大先生的手艺天下皆知,价格很公道。」
「于青是一百两纹银,陈秋水是一百两黄金。」
「啊?这是为何?」
「这关乎客人私隐,却是不能告诉你。剑坊里还有柄剑需要附毒,得我亲自出手,先告辞了。」
徐斌呆立不动,仿若失了魂魄。
我微笑拱手,哼着小曲,转身离去:
「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
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
折挫英雄,消磨良善,越聪明越运蹇。
志高如鲁连,德过如闵骞,依本分只落得人轻贱。」
06 谷雨
门外,响起橐橐靴声。
愈来愈近之后,陡然肃静,有清冷女子声音响起:「在外面等着。」
门便被推开了。
来人内穿玄色劲装,外披同色大氅。
左肩处,用金丝纹了一个龙飞凤舞的「镇」字。
浑身煞气环绕,也难掩面容清丽。
只是拎着的酒坛子有点破坏气质。
她本就是极美的。
庞一一,镇狱司三大司狱中排行第二。
专司监察江湖,收束绞*。
我起身迎接:「不知一一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呀!」
她面容冷峻:「那快下跪求饶吧。」
说完,自己先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巧兮倩兮,美目盼兮。
我也不由得一笑:「小二姑娘,怎么今天有空闲过来?」
她把酒往桌上一放,自顾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最近忙得要死,都没得空闲吃兔头喽。喏,我老汉好不容易淘换的竹叶青,二十年喽。」
我愉快地开封,满上两碗酒:「有啥子事就说呗。」
她边看着我的动作,边皱眉道:「河北道的丐帮,带头哄抢大户的粮仓,这件事你晓得不?」
我饮了口酒,淡淡道:「知道,被逼无奈罢了 。」
「啷个不晓得朝廷法度哩?」
「他们已经不在乎了。朝廷这两年接连征兵,赋税又层层摊派。我派伙计去过那里,已经称得上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了。你该庆幸还能有粮库可抢。」
她仿佛察觉到我的不快,也轻轻叹气:「唉,这种事情我一个小小的监察又能怎么办哩?」
我笑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种难题还是留给庙堂上的大人物去思虑,想必他们动手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后果了。」
她像小猫玩毛球一样,摆弄着我放在桌子上的香薰球,继续道:「那礼部侍郎的小儿子和小妾被*一事,你晓得啥子风声不?」
「这种事情应该大理寺负责吧,怎么会摊派到你身上呢?」
「他们借用了司里的仵作高手,发现小妾的尸体有疑,可能不是本人。我又好奇追查了一下,小妾似乎是被强抢来的。她以前的相好叫个什么来着?哦,叫『荆差』,好奇怪的名字。我记得你家剑坊的大伙计好像也是这个姓……」
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我忍不住苦笑:
「你的酒真是好喝,难克化。
没错,就是他。
当初他偷偷带着杏儿踏青,
杏儿被那恶少看上,他也被打了个半死。
他无所依傍,只得卖身进了剑庐。
前些时日,那恶少又得了一房新妾,新妾善妒。
若不是杏儿丫鬟冒死送出信来……」
她气得狠狠一拍桌子:「这个该死的狗男人,活该!」
我笑着摇摇头,早料到她的反应。
她猛地一拍脑袋:「对喽,最重要的事情差点忘喽,最近辽东黑道又开始蠢蠢欲动,王固土老爷子好久都没消息喽。」
我一口喝干碗中酒水,轻声道:「老爷子已经仙去了。」
她猛地干了半碗酒水,站起身来:「一件好事都没得,走喽。」
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着道:「你再放不下她,你的小二妹妹就老喽。」
我目送她出门,取过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07 立夏
天刚亮,我便吩咐门房打开了正门。
只因三天前已接到投递的拜帖,有客今日来访。
正是「狻猊将军」姜晏。
我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常胜将军找我所为何事。
正疑惑,有人便龙行虎步而入。
他一身常服,却难掩浑身的*伐之气。
四十左右年纪,面黑而蓄须,方正的脸上颇具威严。
人未至,笑先到:「哈哈,大先生,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我不好托大,忙拱手道:「将军哪里的话,敝舍蓬荜生辉,快快请坐。」
坐定后,未等寒暄,姜晏便开口道:「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事要劳烦大先生。」
我笑道:「将军但说无妨。」
「我想拜托先生,帮我炼制三台红衣大炮,外加两千把制式军刀。」
我微微皱眉:「将军切莫说笑,平民私铸军械可是*头的罪过。」
「这可不是说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摇头道:「这本是朝廷将作监之职权,恕小民不敢僭越。」
姜晏长叹了口气:「那我便如实相告吧。前些时日,蛮奴扣关,烧*抢掠。朝廷欲派我出征。」
我点点头:「将军长胜之名天下皆知。」
他苦笑道:
「我本部有一万人马,到达雁门再临时征召,想来人手是够的。
朝廷也多拨了两成军械,以备不时之需。
可我领取军械时,却只有六千之数。
我知军需乃膏腴之地,难免有漂没。
可多方打点之后,也只凑得八千之数……」
我有些瞠目:「竟贪墨至此?」
他点点头:「想不到,京师之地也贪墨至此!」
我摇了摇头,道:「虽说如此,但我一介草民,实在是帮不上忙。」
姜晏笑道:
「某家虽常年在军伍,但江湖之事也颇知一二。正所谓:
『江湖路险,坎坷多难。
司狱一一,镇抚群雄。
巫士李腐,流毒千里。
判官陆*,追魂索命。
固土重剑,泰山压顶。
公孙一笑,生死难明。
神偷孙胜,妙手林零。
千机何图,百晓陈星。
银枪唐间,金刚俞龙。
惊鸿秋水,紫电于青。
以命换命,寻阎罗王。
扶危救难,找大先生。』
还请大先生莫要推辞。」
我哈哈大笑道:
「前面的都对,只是最后一句,我记得是『吞金噬银,找大先生』。『活阎罗』王如意还很是抱怨,说他*是一命换一命的老实买卖,却和我这奸商并列。」
他嘿嘿笑道:「某家有求于人,自然另有理解。」
我笑着摇了摇头。
他有些惶急道:「我可多出一成工钱,多了我也没有了。」
我仍旧摇头:「非不愿,实不能也。」
他咬了咬牙,犹豫良久,还是开口道:「实不相瞒,我和一一父亲乃是至交。本不愿借我侄女脸面,现如今也不得不用上一用了。」
我表情僵在脸上,苦笑一声:「既然是一一叔父,那小侄哪敢不从。只是想必这些军械,将军也是自掏腰包。小侄多问一句,值吗?」
谁料他大笑出声,毫不犹豫道:
「我本武人,自不去理会朝廷的蝇营狗苟。
常言道,文官不求财,武官不怕死,方为太平盛世。
依我看,都是屁话。
若是怕死,哪里还配得上吃这口军粮。
吾辈所求,
是金瓯无缺;
是蛮奴不敢停马南顾;
是狼烟起,四夷皆惊。
如此,虽万死而不辞!」
我努力压抑住情绪,笑着点点头:「军械月底便会准备齐全。」
「好!」
他笑着,起身便要告辞。
我挽留道:「将军何不共饮一杯?」
他摇摇头:「出征在即,诸事纷杂。待我得胜归来,定与你不醉不归!」
我躬身抱拳:「不醉不归!」
08 小满
时近正午,我喝着茶,无所事事。
「琉璃阁」递来消息,说张大家又出了新的小曲,邀请过去品鉴。
我有些意动。
正准备出行,却发现窗边有个鬼祟的身影正探头探脑。
我无奈坐下,出声道:
「孙胜,你真他娘属猫的,走路都没声音啊。」
「嘿嘿嘿,咱这不是怕您还没睡醒嘛。」
孙胜搓着手走了进来。
他身形高大,面容却颇为俊美,正是传说中的「北人南相」。
若外人得见,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风度翩翩的汉子,便是大名鼎鼎的神偷。
只是他行走时轻盈的脚步,却不知不觉间暴露了那一身绝顶的轻功。
「有话说有屁放,别耽误我一会去听曲。」
他嬉笑道:「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是给您送好东西来了。」
说完,从怀里掏出来个木盒,放在我面前。
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块方形铁坯,散发出森森寒意。
我嗤笑一声:「呦,天山寒铁,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据说这玩意一共也就百十来斤存世。不过我瞧着,这怎么和宁王府那块那么像呢?」
孙胜憨笑:「您圣明,正是宁王府那块。」
我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拿走吧,这玩意太烫手,我可不敢收。」
他讨好道:「不烫手,不烫手。这是前些日子宁王和我打赌,我赢来的。真正烫手的是这个。」
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推到我身前。
我按住册子,没有翻开,说道:「看来今天的曲儿是听不成了,拿坛酒过来。」
「得嘞。」
他起身在放酒的柜子旁挑选,嘴里也不停歇:「我可早就听说了,你这全是好酒,今天得好好开开荤。这是烧刀子,这是女儿红,这是杏花村……哎呦,竹叶青,看这瓶子,起码得二十年了,嘿嘿,好东西呀。」
我冷声道:「敢动那坛,以后就准备拄拐出行吧。」
他身子一僵,连忙道:「不动不动,就喝杏花村吧。有句诗是怎么说来着?哦对,『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是读书人才喝的酒,我们喝来正好。」
我被他气笑了,无奈道:「那是『牧童遥指杏花村』。别瞎扯了,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满上两碗酒,深饮了一口,抱怨道:
「都怪宁王那家伙不地道。
前一阵子他得了件宝贝『七彩玲珑佩』,堪称绝世。
还放出话来,说王府宝库护卫得铜墙铁壁,别说是我,就是只蚊子也休想偷偷飞进去。
兄弟我哪受得了这种侮辱,随即便发了信函,说我三日之后便会去取。
经过我踩点打探之后,发现防护也就是那么回事,于是我不但拿到了玉佩,还顺手给您带回来这件材料。
我知道您一定喜欢。」
「那这个册子?」
「哦,这个啊,我临走的时候,发现柱子里另有关窍,是何图五年前的手笔。
破解办法早就被我打赌赢了过来。
于是,我便顺手牵羊了一下。
谁知道,这下子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光他娘的*手就出动了六波,要不是我跑得快,小命早就没了。」
我恨铁不成钢地问他:
「记不记得我之前教过你什么?」
「记得,偷东西分为明偷和暗偷。
明偷,提前通知主人家,双方各凭本事,赚的就是个名声。
暗偷,东西到手不能声张,偷到就要转手,不一定哪件宝贝就通着天呢。」
「还有呢?」
「还有?」
「还有明偷暗偷,不可同行!否则必惹祸端!」
我气得一脚把他踹到了地上。
他也不反抗,笑嘻嘻地拍拍土,站了起来。
我没过多计较,沉吟了下,问道:「知道这册子是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我随意翻了翻,鬼画符一般,看不明白。」
「如我所料不差,可能是王府灰色收入的细账。你把人家老底都翻出来了,不追*你追*谁?」
「嘿嘿,这我也不知道啊。老大,您看这……」
「东西放着吧,我来处理。他娘的,光给你收拾手尾了,能不能少给我找点麻烦。」
「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滚蛋。」
待他离开后,我喝了口酒,对门外说道:「别藏了,进来吧。」
一个书生打扮男子踱步而入。
他身着儒衫,满脸书卷气,右手握着柄折扇,轻轻敲打左手手心,略带不屑道:「毛贼就是毛贼,如此容易便被耍得团团转,还是大先生有手段。」
我笑了笑,轻声说道:「你且过来。」
待他走近后,我猛地一巴掌就抽到了他的脸上。
他一时不防,被打了一个趔趄,脸也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我将册子扔给他,擦了擦手,说道:「回去告诉宁王,连贿赂百官的账本都能被人偷去,我看之前谈的事情还需再议。下次再有这种擦屁股的事,自己处理。滚!」
他慢慢直起身来,不怒反笑:「小的一定把话带到,谢大先生教训。」
笑容温和,眼神冰冷。
我喝了口酒,毫不在意道:「公孙楚才,你再敢对老子笑,老子就打掉你满嘴牙。」
他气得浑身颤抖,强自克制怒意,甩手转身离开。
我又满了碗酒,想到孙胜离开时颤抖的手指,忍不住感叹这只猴子果然聪明。
他肯定发现了端倪。
只是不知他是不是瞒着我,接了谁的生意,特意去偷册子。
希望不是。
毕竟,这个局,不是他能掺和的。
09 芒种
每年的这天,剑坊都会从伙计们炼制的剑中,挑选出的最优秀的一把,作为举办「赠剑大会」的彩头。
比武决胜,公平公正。
一为打响名气,二为结个善缘。
到今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
江湖多险,想要混出个名堂:
一来需要利器在手,二来需要秘籍傍身。
所以与会者中,初入江湖者甚众,亦不乏声名鹊起之辈。
我坐在高台旁的主位,听着伙计在台上为大家介绍本届大会的赠剑:
「今年的彩头,是我们剑坊大师兄『荆差』所造。
前些日子他忽有所悟,呕心炼制的一把紫金薄剑。
取名『西楼月』。
师兄曾言,此剑是他近些年来最满意的一把,或许以后都无法超越。
还望有缘人惜之,爱之。」
我斜眼看了下旁边的百晓陈星,这厮每次都必来凑热闹。
见他聚精会神,我示意伙计宣布开始。
抢先上台的一般都是初出茅庐之辈,一腔热血,却拙于算计。
比如台上这位一身布衣的青年,剑法大开大合,颇有几分禅剑的影子。
他转眼间便已经连胜三名选手,不过本人也已经气喘吁吁。
此时不得不强忍疲惫,来应对第四名挑战者。
他的对手一身长衫,袖口处绣着点点寒梅,正是梅山派弟子。
梅山剑法极为凌厉,甚是刚猛。
没一会,二人就都挂了彩。
布衣青年自知体力不济,便用出了一招「游龙出海」,想要一剑定胜负。
谁知,之前一直以硬打硬的梅山弟子,一个「燕子抄水」便低身避开了剑招。
布衣青年心知不妙,生生止住去势。
梅山弟子见有破绽,用出一式「岁寒三友」,剑尖星光点点,啸风四起。
布衣青年避之不及,被击落台下。
我点点头,喝了口茶。
那位梅山弟子确实身手不凡,自布衣青年后再未遇险,又连续击败五六名挑战者。
就当大家都以为大局已定时,一个身影飘然翻身上台。
来者约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白衣,手握折扇,端的是风流倜傥。
梅山弟子脸色凝重,也看出了来者不善。
身旁的陈星轻「咦」一声,见我看他,便笑着解释道:「身穿白衣的是『君子门』的弟子陈落雨,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据说『君子门』掌门有意让他做乘龙快婿。这小子倒是好福气。」
我笑了笑。
场上,梅山弟子抢先出手,剑势刚猛无比。
陈落雨并不接招,只是凭借步法避开攻势,显得游刃有余。
没一会,梅山弟子便有些后继无力,止住了剑势。
陈落雨并未趁机出手,而是拱手道:
「这柄『西楼月』,我欲取之作为聘礼,还望兄台抬手。」
梅山弟子心服口服,认输下台。
台下也被陈落雨气度折服,一片叫好之声。
谁知,陈星却一声嗤笑。
我好奇问道:「感觉你有些瞧不上他?」
陈星呵呵笑道:
「小道消息,陈落雨入『君子门』前曾有发妻。现如今却和掌门的掌上明珠传出婚约,其中龌龊自不必说。
所谓背信者常寡义,好色者多胆薄。
我是可怜『君子门』掌门老眼昏花。
现在看来大局已定,走了,没意思。」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我伸手拦住,看着带着幕离,缓步上台的女子道:「好戏才刚开始。」
陈落雨没想到自己一番作为之后,还有挑战者上台,但也不想失了风度,便拱手施礼。
一身黑衣的女子并不理会,只是缓缓抽出佩剑。
陈落雨笑了笑,不以为意。
谁知,女子出手便是*招,剑势诡谲,*气四溢。
陈落雨大惊,只一剑便让他避无可避。
无奈之下,只得用折扇相击。
不料,这一剑不止角度刁钻,更是势大力沉,不仅折扇齐腰而断,余势更是重伤了陈落雨。
看着陈落雨趴在地上不停喘息,黑衣女子缓缓摘下幕离。
陈落雨见到女子真容,大惊失色:「慧儿?」
女子面无表情:
「你当初看不上我家传武学,要去『君子门』拜师学艺。
我在家中苦等三年,等来的却是一封休书。
我前去寻你,想要问个清楚。
你却只托门房给了我五十两银子。
真是好大的手笔!
今日,我用那柄『西楼月』来还你的五十两,祝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弦。」
陈落雨面露痛苦之色,追问道:「不可能的,你哪里学来如此的高超剑法?」
黑衣女子凄婉一笑:「便是你看不上的『渔歌唱晚』。」
陈落雨喷出一口热血。
女子刚要离开,我站起身来,说道:
「姑娘且慢!我看你的身形剑法,诡谲却不失迅猛。
而『西楼月』偏重轻灵,确实不太适合你。
这柄『凤栖梧』乃是在下拙作,正合姑娘剑意。
还望姑娘不要嫌弃,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伙计捧剑上前。
黑衣女子没说什么,接下『凤栖梧』后对我施了一礼,转身离开。
看着趴在台上痛苦咳血的陈落雨,我打了个哈欠。
乏了。
10 夏至
暮色已沉,我返回店中。
站在房门口,便闻到了阵阵血腥味。
我推开门,发现有个白衣青年正坐在桌旁看着我笑。
陈鹏,我颇为喜爱的一个年轻人。
性子爽朗,善良,剑法也颇为造诣。
三年前,他初入江湖,前来求剑。
我精心打造了一把「雏凤鸣」,半卖半送。
不出所料,他不多时日就闯下了「金鹏剑」的名号,后被「静清观」收为入室弟子。
他生得浓眉大眼,颇为英气。
只是此时那发黑的面色,苍白的嘴唇和不断滴血的腹部,都在诉说着他已经徘徊在生死边缘。
我赶忙上前,探查一番后,心沉了下来,便要扶他出门就医。
他却抬手拒绝,笑着道:「大先生,别……别白费功夫了。我中的是『噬心散』,毒气早已深入内腑,没救了。」
我缓缓坐下,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他笑容中漏出一丝绝望,犹豫了一下,说道:
「大先生可曾,咳咳,可曾听说『造化丸』?」
「知道,你师傅『云松道人』的独门秘药,传说可令人延年益寿,千金难求。」
「没错,那你可知药引是什么?」
「这倒是不知。」
「我之前也不知,都是云松独自在暗室配伍。
我入『静清观』后不久,便发现周围村庄常有幼童失踪。
我禀告给云松,谁料他对此事却颇为冷淡,只是命我好好练功。
我只好暗中追查。
怎奈贼人颇为小心,不露马脚。
失踪孩童的人家,案发时也只是闻到一股兰香,之后没了意识,醒来孩子便不见了。
我毫无头绪,兰儿也劝我莫要心急。」
「兰儿?」
「云松的女儿,我俩两情相悦,云松也是知晓的。」
我点点头:「倒是件喜事。」
谁知,陈鹏瞪着双目,低吼:
「我倒宁愿没有这等喜事!
那日,兰儿相约我去后山,说是发现了一处绝好的地方。
我随她走到半路,便闻到阵阵兰花香。
循着气味穿过密林,发现了一处花田。
兰儿说是她父亲种植的草药,平日不让别人过来。
我想起苦主之言,有所怀疑,但又不愿意相信。
于是便寻了个借口,独自返回,偷偷潜入云松的药庐。
原来,咳咳,原来,所谓的药引,竟然是孩童的心肝。
我大惊之下撞倒了药架,正赶上云松回来,我不忍下手,便匆忙离去。
现在想来,他那时便发现我了。」
我沉默了一会,问道:「但那云松的功夫似乎稀松平常。」
「没错!」陈鹏恨恨道,「所以当天他便以兰儿和我俩人的婚事为借口,摆了晚宴。为了让我放心,还特意让兰儿也入席,其实早已在酒菜中放了『噬心散』……」
我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那兰儿?」
「她内功太浅,当场便毒发身亡了。」
他趴在桌子上,豆大的眼泪不断滴落,却面带微笑说道:「大先生,我太疼了……」
我起身上前,手放在他的头顶,嘴里轻轻地哼着:
「杨柳儿活,抽陀螺;
杨柳儿青,放空中;
杨柳儿死,踢毽子;
杨柳发芽,打拔儿……」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没有了声息。
我枯坐了许久,看了看天色,拿着桌上的「雏凤鸣」,起身出门。
月暗风高,天黑好*人。
11 小暑
号称「黄半城」的黄年大宴宾客。
他靠镖局起家,为人四海,交友无数,无论黑道白道都能说得上话。
每年他都花上万两银子,在我的剑庐定做佩剑,用来结识江湖朋友。
我本是来送剑结余款,适逢其会,正要告辞。
黄年一身燕居常服,手里转动着两个铁胆,微扬下巴道:「怎么,大先生不愿意给这个面子吗?」
话已至此,我不愿失去这个大客户,只得点点头,找了个僻静位置坐下。
他见我坐下,得意地靠坐在太师椅上,顾盼自雄。
陪坐的几人也纷纷马屁如潮,「小恶来」陈虎云更是对我不屑嗤笑。
我不以为意,心里感叹,这黄年真是愈发地霸道了,哪里还有早年的谨小慎微和八面玲珑。
随意看了看四周,发现今天来的都是能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
凭借一把雁翎刀震慑运河两岸的「断浪刀」余霞飞;
力有千钧,可徒手搏狮的「小恶来」陈虎云;
一手暗器堪比唐门高手的「千手观音」李赫;
出手狠毒,善于算计的「铁算盘」王成……
黄年看着这一屋子的高手,也很是志得意满。
见人都到齐,他站起身来,大笑道:
「承蒙各位赏脸,来参加我黄某酒宴。
大家也都知道,近些年来,江湖纷争愈发惨烈。
河北道丐帮大势已成;东南边也以漕帮为首,结成了七十二家联盟。
只有这京畿一带,至今尚是一盘散沙。
今日请诸位前来,便是想商量出个对策。」
闻言,屋内的人相互打量,一时间竟没了声音。
黄年见状,不以为意,微笑坐下。
陈虎云擦了擦嘴上的油光,高声道:
「老陈我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不然说话都不硬气。我看就这么定了,黄老爷子的为人大家也都清楚,就推举他来做这个领头人。」
此言一出,一些人纷纷出声赞同,只是大部分人还在观望。
「联盟可以,只是这领头人恐怕还需要大家共同商议一下吧?」
李赫声音有些不阴不阳。
陈虎云一拍桌子,怒声道:「他娘的,李赫你什么意思?黄老爷子不做莫非你想来做?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
李赫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反驳,王成站起身来说和:「二位莫要动怒,李兄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我想问一下诸位,除了黄老爷子,谁能有足够的威信来做这个领头人?若是有,请站出来,也好让大家有个选择。李兄?」
李赫不应,别过头去。
王成笑了笑,看向众人:「那大家的意思呢?」
「还能是谁,就黄老爷子了!」
陈虎云粗声粗气,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本来摇摆不定的众人也纷纷出言支持:
「对,没错,就推举黄老爷子了。」
「黄老爷子大家都服,换别人我也不认。」
「黄老爷子的为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我认。」
……
我端起酒碗,低笑着喝了一口。
黄年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正要开口,却被冲进来的仆役打断。
「老爷,有人闯门,小的们拦他不住。」
「废物!」
黄年脸色阴沉地看向厅口不急不缓地走进来的身影。
他脸戴恶鬼面具,一身黑衣,双手腕上戴着一副黑铁镣铐。
行走间哗啦作响。
「『判官』陆……陆*!」
王成认出来者,声音有些颤抖。
树的影,人的命。
陆*十年里用鲜血和*戮铸就的「判官」之名,还不是这些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离得近的人早就如鸵鸟一般将头埋下,更有不堪者直接吓晕了过去。
陆*似无所觉,冰冷问道:
「三日前,『余顺』镖局被灭门。经查,曾与你有仇隙。黄年,可是你所为?」
黄年打了个激灵,阴沉早已化为惧意,连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可有人证?」
「有!有!陈虎云,李赫,王成都可为人证,那日我们彻夜宴饮,不曾离开。」
见陆*目光扫过,三人赶忙连声称是。
陆*也不纠缠,对我点点头。
我微举酒碗示意,他转身便离去。
众人正暗自庆幸劫后余生,余霞飞突然冷笑出声:
「呵呵,好一个京畿联盟,好一个共同推举,一场好戏啊。」
说罢,怒而离席。
我看着黄年铁青的脸,干了碗酒,怜惜自己少了位大客户。
12 大暑
最近机缘巧合收了个徒弟。
即便如此热的伏天,也免不了来回奔波授课。
临近家门,便看到有位面如冠玉的青年负手立于柳树荫下,面带微笑。
「小剑仙」李玉风。
他天赋高绝,自创「诗剑」剑法,在青年一辈已无敌手。
左手一柄「将进酒」,腰间挂着酒葫芦,四方行脚,天涯浪迹。
他见我走进,便开口道:「大先生,今日我是前来卖剑的。」
我一愣,失笑道:「从来都是我卖剑给别人,头一次听说要卖剑给我的。怎么,打算抢我『吞金噬银』的名号?」
李玉风摆手笑道:「大先生就莫要打趣了,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语气略带拒绝,微笑着说:「愿闻其详。」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我本有个意中人。
她爱诗文,我便苦心研学,
还根据诗文之意,自创剑法,更是将佩剑取名为『将进酒』;
她向往远方之景,我便带她寻东海之珊,南海之珠,昆仑之玉,崖山之木,
只为博她一笑。
我们约定,北行返程之后便成亲。」
「后来?」
「后来她嫁人了,名剑山庄的二公子。
成亲那天,迎亲队伍车声碌碌,蜿蜒三里之长。
我失意之下,孤身去了河北道。
一路上,遇黑店便拆,路匪,贼人*了无数。
到后来,我身受重伤,还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进了个废弃的庄子,靠在土墙上等死。
然后,被人救了下来。」
我笑道:「也不知你这运气算好还是不好。」
李玉风点点头:
「是啊,活着不如意,死却死不成。
救我的是个姑娘,瘦得风一吹就能飘走,只是一双大眼睛格外的明亮。
也不知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村庄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半夜她替我擦拭降温的时候,我被饿醒了,肚子咕咕地叫。
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满是齿痕的饼子,用力地掰开,分了我一半。
我清楚河北道的情况,也知道那是她最后的吃食,便问她为何要把保命的粮食分给我。
她说,爹爹被征走了再无音信,娘亲饿死了,弟弟也饿死了,临死前把饼子留给了她。
她不想再有人在她面前饿死,如果饼子能救我一命,那就是弟弟一条命救了两个人。
希望这些功德,能保佑她弟弟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
饼子带着霉味,很硬,很噎人。
噎得我眼泪不停地流。」
我叹了口气。
他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角,微笑道:
「我把她带了回来。
她身体已经慢慢养回来了,只是总改不了往枕头下藏干粮的毛病。
我想开一间粮行,让她一辈子都不愁粮食吃。
只是我身无长物,只好用这把剑找大先生拆借。」
我笑着问他:「我记得你曾说过:『家门百里乃是犬守地,山高水长方为浪子乡。』」
他摇摇头:「我不想她再受任何波澜。」
我沉吟了一下,说道:「剑拿回去,它不在小剑仙手里,便配不上『将进酒』这个名字了。粮行的钱算我入股。」
李玉风拜别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总会有人在你心房上留下一道剑痕;
也会有人在里面开辟田地,静待花香。
13 立秋
姜晏死了。
死于意图谋反。
朝廷是这样说的。
看着面前喝了一碗又一碗的庞一一,我按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续酒的动作。
「一一,别喝了。」
庞一一茫然地抬起头,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推开我的手,笑着问道:「莫不是心疼酒水,我赔给你便是。」
我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点点头:「我懂喽,大先生一向是怜香惜玉的喽。不过,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大先生费心喽。」
说罢,搬起酒坛就要倒酒。
我这次没有阻止,只是轻声说道:「如果你太难受,就哭出来吧。」
她面带微笑说道:「哭?我为啥子要哭嘛?」
嘴上说得强硬,眼泪却从眼角蜿蜒而下,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在桌子上。
她喝了口酒,猛地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道:
「小滴时候哩,我老汉管我管得比较严厉,我总喜欢去姜叔叔家里耍。
他非常宠我,还教我武功。
婶婶也把我当作她的幺儿。
姜叔叔常说:『一一,你要快点长大,长大喽叔叔带你看看更远的风景。』
我问他,为何经常不在家。
他说,脚下的土地需要有人来守卫。
你说,这样的人咋可能意图谋反嘛?!咋可能嘛?!」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沉声道:「姜将军确实未曾谋反。」
庞一一小嘴微张,急问:「你咋个会知道哩?」
「前天夜里,姜将军的护卫首领岑金云偷偷来找我,曾和我有过长谈。」
「哦?他来做啥子?」
「姜将军在狱里的时候,嘱托他来找我结清军械的钱款。」
「这么说来,事有隐情?」
「那日,姜将军率兵将蛮奴打出了关外,眼见敌方建制破败,正待追击。
监军却极力阻止,称莫要冒进。
姜将军派人将监军软禁了起来,出关追击。
得胜归来后,被手持圣旨的监军绑下,押送回了京城。」
庞一一紧紧握拳,手指发白,恨声道:「战机稍纵即逝,就算有些许龃龉,监军怎可如此行事?!大胜后*将,真乃千古奇闻。」
我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据线报,监军族弟常年在口外行商,做的便是蛮奴的生意。前些时日,他族弟有大笔金银入账,走的『晋北钱庄』的路子。」
庞一一猛地拍碎了酒坛,起身便要离开。
我赶紧拦住,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让孙胜将姜将军的小儿子用死囚偷换了出来,上下都已经打点好了,总算给姜将军留下点血脉。
明日,岑金云带着孩子前往江南地。
他毕竟是战将,不懂江湖路数,还需要你来收拾手尾,遮掩一二。」
庞一一呆呆地看了我一会,抱着我就开始哭泣,身子不住地颤抖。
我反抱着她,轻轻哼着蜀中民谣。
良久,她抬起头来。
可能因为缺氧,脸颊有些嫣红。
她轻声道:「谢谢你,大哥哥。」
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有说话。
她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得到消息,过些时日,皇帝将要亲征。只要躲过这阵风声,应该就没事了。」
我心头一动,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庞一一离开后,我仔细思虑了很久,然后起身出门。
想来宁王今日也无法安眠了。
14处暑
日头偏西的时候,有位老者来访。
名器阁阁主陈放珠。
说起名器阁来,那可是不得了。
它把持着朝廷三成以上的珠宝生意,常年走动于王公贵胄的府邸,根本不做平民的买卖。
更有传言说,宫里面某位当红的妃子每年都要在名器阁定制首饰。
我赶紧起身将这位大财主迎了进来,客气地倒上茶水,笑着问道:「我说大早晨就听见喜鹊叫呢,原来真是有喜事临门啊。」
陈放珠并未答话,只是长叹一声。
我这才注意到他一脸呆滞,像丢了魂一样,整个人也显得格外苍老,再也没了珠宝大贾的那股子精气神。
斟酌一下,我开口问道:「老哥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他摇摇头,一直紧紧抱着的包裹放在了桌子上,缓缓打开。
看着包裹里面的剑,我心里一沉,却还是故作玩笑地打趣:
「这柄「断邪』可是你当初求了很久我才答应打造的,莫非是你家小郎君想退货?先说好,明月琉璃佩却是不能还你,我已经送人了。」
谁知,陈放珠听闻此言,还未等张口,泪水便直接流了出来。
「侠儿,侠儿已经死了……」
字字泣血,如老猿哀鸣。
我叹息一声,起身取了坛子陈酿,给他倒了一盏,便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外的樟树出神。
他缓许久,取过酒盏,一饮而尽后,说道:
「我老来得子,对他甚是宠爱。
他自小便不喜读书,更不是经商的料子,独独对枪棒感兴趣。
我便重金请来师父,教他武艺。
还厚着我这张老脸,求来了大先生亲手打造的利剑。」
我点点头:「我见过小郎君出手,很俊的功夫。」
陈放珠痛苦地摇摇头:
「我宁愿他只学了三脚猫的把式,也好过现在阴阳两相隔……
自他出师之后,便喜欢四处游历闯荡。
我也希望他能多见见世面,没有过多阻拦,只是派了个好手暗中保护。
这些年来,虽说经了些波折,却也平安无事。
前些日子,他又出门去,说要去秦凤路走走。
两个月前,我收到他的书信,说是发现一窝专劫过路客商的山匪,准备行侠仗义一番。
我虽心里担忧,但毕竟山高路远,只得叮嘱他小心行事。
上个月,他又来了封信,说是已经平了土匪窝,但是老窝里面的金银少得可怜,怀疑有幕后主使,正在追查。
我越看越心惊,自古兵匪一家,尤其是秦凤路那种地方,是兵是匪谁能分得清?不能再往深里追究了。
我怕回信太慢,便带人手星夜赶往秦凤路,却还是晚了一步!
赶到地方才知道,侠儿,侠儿被冤枉为蛮族细作,已经被斩首了……」
我看着泣不成声的陈放珠,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派去暗中保护的人手没有对他们说明小郎身份吗?」
陈放珠听闻此言,狠狠摔了酒碗,目眦欲裂道:「就是这个牲口没能忍得住威逼,作伪证指认侠儿为细作!」
我心中叹息,不忍再问。
他恨声道:「我自是不能善罢甘休,必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我求遍了往日颇有往来的王公,一个个却尽是推脱。
就连名器阁的生意也大受影响。
我命人细查,这才知道,原来主使竟是潜邸旧人。
原来我儿的性命远远比不上皇帝的一条狗。」
他紧握双拳,一字一顿:「一!条!狗!」
我轻拍他的臂膀安慰。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了擦眼角,强笑道:
「这把断邪想必也是先生呕血之作,现在物归原主。」
我并未接剑,站起身看向窗外。
良久,我转过身,笑着问他:
「可想取了狗头?」
15白露
今日闲剑坊无事。
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坐在中堂,喝着竹叶青,闭眼为心中的曲目打着拍子。
门外梧桐树上,最喜欢的那只喜鹊正在尽情高歌。
这白日值得浮一大白。
正自在着,叫声戛然而止。
喜鹊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再无声息。
我手掌微顿,眯起眼睛,看向门外。
大门被轻轻推开,有人缓步走入。
来者身披玄袍,纱巾遮面,就连手上也戴着鹿皮手套,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还紧跟着条纯黑细狗。
他在离我三丈处站定,开口道:「大先生,叨扰。」
声音平静,毫无生气。
我微笑起身,迎让了三步,热情道:「原来是李腐先生来访,快快请进。」
他却似有什么忌讳一般,急忙退了三步,阴沉笑道:「李某当不得大先生如此客气。」
那细狗也仿佛感受到了威胁,龇牙低吼。
我收敛笑容,转身坐回椅子上,端起酒碗润了润口,说道:「老毒物,你还是这么一股小家子气。」
他无视我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依旧是那半死不活的声音:
「五年前,我见过大先生发威。十步之内,寸草不生,堪称十步必*。」
我呵呵笑道:「你隔我足足三丈远,怕什么。」
李腐也嘶哑笑道:「五年时间,大先生必有精进,还是不冒险的好。」
我未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不再出声,缓缓摘下帽兜,露出了满头花白。
一股极淡的白雾从他衣袍中散出,涌向门内。
白雾所过之处,花草迅速枯萎,旋即碾碎作了飞灰。只是还没到门口,便好似撞上了无形的墙壁,只得倒卷而回。
嗡~
剑鸣声响起。
李腐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那条细狗也早就趴在地上呜咽,尿了一地。
我收回目光,摩挲着酒碗,冷声道:「五年前我饶你一命,今日又上门挑衅所为何事?」
他慢慢直起身,声音却满是笑意:
「君王亲征在即,命我提前扫平京城暗处蛰伏的宵小。本来还在忌惮大先生故旧遍天下,如今有了这身伤势,却是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
我手指一僵,垂下目光,淡淡道:「这么说,你也开始当狗了?」
他不以为意,嗤笑道:「当今天下除了皇帝,谁不是狗呢?要当,就当最凶的那条。大先生,希望大军得胜归来时还能见到你。届时,我或许可以为你求得些许赏赐。哈哈~」
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开。
只是还没等迈步,脚前的石砖乍然粉碎。
他止住身形,身后传来我的声音:「你很喜欢你的狗?」
他攥了攥拳:「这牲口的母亲救过我的命。」
我摩挲着手指,笑道:「我也很喜欢那只喜鹊。」
他猛地转过身,自进门以来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愤怒之意。
见我仍旧低头把玩手指,他冷声道:「那就遂了大先生的意。」
言罢,他猛地挥手,细狗哀鸣倒地。
李腐兀自站了许久,蹲身抱起细狗,声音恢复平静,说道:
「大先生,山水有相逢,咱们后会有期。」
「滚。」
我拿起酒坛,续了碗酒。
16秋分
洛叶被秋风卷积看漫天飞舞,平添了几分肃*哀愁。
我看着院子里已有枯死迹象的梧桐出神,脑中思考着已经梳理过千百遍的脉络。
「咚咚咚」
门口,荆差垂手而立,脸有忧色。
我笑了笑,问道:「怎么了?」
他虽有惶急之色,声音却颇为平稳:
「大掌柜,今日差人又来剑坊搜查,说怀疑私造违禁刀器,老三和他们起了冲突,也被带走了。」
我抿了口茶,淡淡道:「第几次了?」
「自本月以来,已有三次了。」
看来李腐真的很喜欢那条狗,已经等不及回来便开始对我下手了。
见我沉默,荆差小意道:「是否兄弟们惹出了麻烦?我可以去府.…」
「不必。」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是我自己事情,和你们无关。老三今天就能回来,放心吧。」
荆差点头称是。
我顿了顿,问道:「剑坊账面上还有多少银子?」
「还有十几万两,正准备进一批货,为下旬做准备。」
货就不用进了,银子给大家分一分,也算酬谢兄弟们多年来的辛苦。」
「大……大掌柜,什么意思?」
荆差语气发颤,满脸的不可置信。
「意思就是……」
我低头掸了掸衣衫的下摆:
「关了剑坊,大家散了吧。」
「为什么?!大掌柜,为什么啊?!咱们剑坊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何必怕了他们!我可以去府衙走关系,还可以去……」
荆差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知道,
我做出的决定儿没亦过
我看着这个陪了我将近十年的大伙计整个人都委顿了下去,心中闪过一丝不忍,解释道:
「剑坊开了这么多年,我也有些累了,只想好好静一静。
如果还开下去,剑坊会不断地迎来麻烦,老三的事会发生在你们每一个人身上。
我今天可以把老三捞出来,可总有一天,总有个人,是我也无能为力的。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现在就结束。
当初我亲手点燃了剑坊的第一炉火,就还由我来亲手灭了它。」
「听,听大掌柜吩咐,若无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荆差低头抱拳,手指关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开口道:「替姜将军铸造器械的暗坊我已经找人处理过了,很干净,没留下手尾。」
荆差闻言浑身一抖,语气僵硬道:「我不明白大掌柜的意思。」
我斜睨他一眼,暗叹毕竟是陪伴了十多年的老伙计,挑明道:
「宁王鹰视狼顾,不可共富贵,并非良主。」
荆差仿佛被砸了一锤,跌坐在地颤抖道:「您,您怎么知道的?」
我并未回答,柔声道:「杏儿也是身不由己,对你还是真心的。
带看她找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去吧。有些事一旦沾了边,便是个粉尸碎骨。」
他挣扎着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痛哭道:
「谢大先生不*之恩。」
而后起身,一步一颤地离去。
我泼掉碗里的茶根,也泼掉了那些仅剩的情谊。
17寒露
「今天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出来逛,司里没什么公务吗?我听说最近江湖上可是暗流涌动。」
我侧头看着庞一一,笑着问。
「街娃儿日股弄棒滴,有啥子好稀奇滴咧?」庞一一满不在乎,接着说道,「我还想问你哩,好端端地为啥子来这荒郊野岭?」
我笑着指了指前面,庞一一顺着看去。
「啊!京郊咋个会有竹林?」她惊喜交加。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
「我见你时常想念蜀中,本想着你生辰那日给你个惊喜。可自猊将军遇害后,你时常神色恹恹,只得提前拿出来了。」
她沉默了下,转身扑进我怀里。
良久,她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我说道:「谢谢你,大哥哥。」
如画的眉目间,仿若有星光点缀。
「一一,你的心意我明白,其实我也……」
我手掌微微颤抖,佳人如此深情,我又岂是铁石心肠。
只是还未等我说完,便被大笑声打断:
「哈哈……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眷侣,谁能想到堂堂镇抚司的一一大人竟和大先生苟且在一起。」
我抬起头,发现四周不断有人从林中走出,将我俩紧紧地围住
了。
我随手拔剑出鞘,剑气如匹练般朝着领头之人奔涌而去。
「当!」
恍若钟鸣般声音响起,我眯起眼睛看去。
只见一位短发中年人正稳稳站在领头前面,周身气劲环绕,挡下了我的剑气。
他身形魁梧,面容悲苦,像个丢了钵的和尚。
金刚,俞龙。
「俞龙,我不记得咱们有过什么仇怨。还是说清苦的日子过腻了,想来凡尘打个滚?」
我笑容里满是讥讽。
他悲苦之色仿佛更重了,缓缓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领头之人从鬼门关转了一圈,方回过神来,破口大骂:「还敢动手,好好好!今日便让你们这对牲口葬身于此,做一对野鸳鸯。
我知道多说无益,正要提剑上前,手腕却被紧紧拽住。
只见庞一一嘴角紧抿,满脸冰霜地说道:
「俞龙,你的命我取了!」
一字一句,冷得仿若三九天的寒风夹杂着冰碴子。
周围人仿佛听见了天大笑话一般,放声大笑。
领头人更是肆意嘲笑道:「就凭你?哈哈哈,笑死我了。"
俞龙也声音平静应道:「正想请教,一一大人是如何镇抚群雄的。」
我看着一一缓缓带上蚕丝手套。有些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江湖上总有人会被庞一一柔美的外表欺骗,怀疑她本事平平,是靠美色或父辈进入的镇抚司。
殊不知,她成为一一大人是镇抚司无可奈何之下的权宜之计。
很多人都忘了那个曾经搅得江湖血雨腥风的「龙手利爪,红衣罗刹」。
待惨叫声平息,我睁开了眼睛。
周围遍布断指残骸,无一生还。
俞龙身子仿佛个破口袋,早就没了生息,只余脸上震惊之色尚未褪去。
「大哥哥,咱们去竹林里逛逛吧,我想盖个茅屋。」
她笑靥如花。
「好啊。」
我笑着回应,忍住心脉刺痛,压下了心头的不安。
18霜降
我躺在床榻上面,面色苍白,不时轻咳两声。
坐在旁边替我号脉的活阎罗王如意,低首垂目,久久不语。
「直接告诉我实情吧,不必忌讳什么,生生死死,你见得要比我多。」
我笑着说道。
王如意并未理会我的调侃,沉声道:「你最近又动手了?」
我点点头。
他猛然起身,怒声道:
「你知不知道上次我替你续接经脉费了多大的功夫?你练的剑术本就*意过大,经脉早已破损。如今你还如此不节制,恕我无能为力!」
我笑吟吟道:「你可知这十几日,有多少人想*我?」
王如意闻言盯着我问道:「你*了多少?」
「一百二十七人,无一活命。」
王如意默认无语。
「真的没救了?」见他沉默,我笑着问。
「经脉破碎,神仙难救。
王如意冷冷说道。
我笑容更深:「可你是活阎罗,总有办法的。」
他瞥了我一眼,闷声道:「我只能保住你这条*,只是你这一身的功夫……」
我攥了攥拳,轻声道:「这么说,我以后就是个废人了吧?」
他弯腰在药箱里翻腾着,头也不抬,道:「是个很有钱的废人。」
我放声大笑,随即便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王如意重新坐回杌子上,抽出银针,随手扎在我的膻中穴上。
我止住咳嗽,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可想好了,现在的我可没本事再替你*人,别做了亏本的买卖。」
王如意未回应,专心用针。
「话说回来,你怎么定了「以命换命』这么奇怪的规矩?有些不符合你医家的教条啊?」
王如意手指一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说道:
「什么教条?青囊素衣,悬壶济世?他们配吗?这世间许多人都
是不配的。」
我未答话,屋内只余他衣料摩擦的簌簌之声。
许久,施针完毕,王如意站起身来倒了杯茶,说道:
「我年少时,在岐黄一道天赋异禀。
学有小成之后,也立志悬壶济世,救苦救难。
遇到穷苦之人,更是分文不取。
可我诚心待人,人却不诚心待我。
为亏虚者开滋补之方,人说我是药行的托。
为妇人治恶疮,她家老者污我行淫秽事,其至闹上公堂
我见人家清贫,免了医诊之资,出门前却被他家孩童偷了师傅送我的银针,还拒不承认。」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
「如果只是这些,那还没什么。民智未开,难免多事。
那次,有位夫人难产,她丈夫跪在我门前哀求。
等我赶到时,那妇人早已崩漏,我实在回天乏术,最后落得一尸两命。
那时,我医术尚未精熟,救不得他的妻儿,他恨我也是应该的。
可他不该,不该趁我外出之时,一把火烧了我的房屋!
就算要烧,也该等我那有腿疾的老母走出来之后再放火……」
王如意身躯微微颤抖,沉声道:
「这混乱的世道,有的人不值得去救,有的人不配得救。想救命?那就拿命来换!」
我沉默良久,叹息道:
「是啊,这肮脏的世道。
19立冬
「你有何贵干?」
「站住!啊~」
门外传来几声打斗,旋即没了响动。
我坐在椅子上懒懒地抬起头,只见两个人走进了庭院。
前者一身白衣,面容俊朗,眼神凌厉,他身后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我瞟了眼门外躺了一地的镇抚卫,喝口茶说道:「唐间,你也不怕一一找你的麻烦?」
他仿佛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叹道:「想不到,大先生也有这么一天,还得靠着镇抚司的护卫苟且偷生。」
我自嘲地笑了笑:「江湖中人不过是随风飘荡的浮萍,几时生,几时死,又哪里可以自己做主了?倒是你今日气势汹汹地前来,是想羞辱我,还是想*了我?」
他负手而立,语气淡漠:「江湖儿女多仇怨,听说大先生武功尽失,镇抚司护不了你一辈子。龙困浅滩,也不可为宵小所戏。」
我点点头:「这么说,你是来*我的。」
他没接话,只是转头对身后的孩子说道:「莽儿,见过大先生。」
「大先生好!」少年躬身施礼。
我看了少年一阵,对唐间道:「怎么,想用我给这孩子铺铺路?」
他面色平静:「江湖成名不易,还请大先生借人头一用。」
我意味难明地笑了笑:「他知道你们这一门的传统吗?」
他抿了抿嘴唇,没有作答。
我看着少年,接着道:
「『八步断魂枪,绝亲,绝情,绝性』,你当年下山之前,亲手挑了你的恩师,你就不怕这孩子长起来之后,你会步了你师父的后尘?」
唐间眼皮跳了跳,沉声道:「这个就不劳大先生费心了。」
我呵呵笑道:「好好好,是我多嘴了。但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宁王就没让你给我带什么话吗?」
唐间脸色阴骘,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
我吹了吹茶碗里的浮沫,有些感叹道:「宁王这人,虽鹰视狼顾,却目光短浅。见我成了废人,必定会*了我以绝后患。本以为来的会是公孙,这厮恨我良久,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现在看来,宁王还是不太想脏了手。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放着响当当江湖英雄不做,偏偏趟这趟浑水?」
唐间嘲笑道:「我自小学武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饮食起居,枪不离身。闯荡江湖,更是几次险死还生,可这一身功夫除了带来了些许薄名,还有什么用?不如卖与帝王家,有贵人随
千坦堆
理,想必大先生要比我明白吧?」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我忍不住大笑。
唐间眯起眼睛,也跟着讥笑道:「这盏茶的时间,是看在你以前能和我齐名的分上送你的。丧家之犬若还哀鸣不止,也只会徒惹人生厌,上路吧。」
我缓缓抬起头,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其实我很早就想说了,什么银枪唐间金刚俞龙,你们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唐间冷哼一声:「莽儿,动手。」
少年缓缓解下背负的银枪,整个人顿时如同一柄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先取右肋下三指处,可断其力且不伤其命。」
「是,师父。」
少年持枪踏前三步,双臂猛然发
力。
寒星乍现,枪出如龙。
唐间脸上已然挂上了一丝猫戏老鼠的残忍。
不料,抢尖在将将触碰到我衣衫的时候却陡然上挑,回旋,随即刺穿了唐间的胸膛。
断魂枪三绝式之首,回马!
唐间口吐鲜血,攥着枪杆缓缓跪下,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我站起身,看着他说道:
「江湖上都以为,当年你下山之前,失手误*了你的师父。可我却知道,比试的前一晚,你偷偷去山下买了『散功丸』。这些年来,你绝了你师父满门,却不知他早年行走江湖之时,留下了一丝香火。」
唐间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少年跪坐在地,泪流满面,呜咽不止。
20 小雪
「姐夫!」
我看着面前低头问候的陆*,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不是你姐夫。」
陆*还是弓着身,一动不动。
我叹了口气:「坐吧,今日怎么有闲暇到我这里来?」
陆*坐下后,上半身仍旧如同根笔直的枪棒,一板一眼说道:
「我查明昆山五老淫亵幼女,正在追捕。」
我看了看他双手之间的镣铐,说道:「都*了?」
他点了点头:「碎心,枭首,溺毙,毒*,火焚,无一逃脱。」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良久,陆*叹息一声,开口道:「姐夫,罢手吧,你为我姐姐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我似笑非笑道:「哦?我怎么不知道做了什么?」
他一脸认真:「我知道传到我手上的消息,都是你递过来的。这
此年江烟不断右夕门老快
遭袭*,也有朝廷官员莫名暴毙,想必也是你的手笔。我不知道你耗费了多少心力,但一得便有一失,想必你付出的代价也难以想象。姐夫,罢手吧,我姐姐泉下有知你为她做了如此多事,也会安息了。」
面前的桌子陡然碎裂,碎片四下纷飞。
我微笑着问道:「雪儿当初只是回乡探亲,可否行过恶事,得罪过人?」
他低下头应道:「没有。」
「府尹公子觊觎她美貌,除了那个所谓的琅琊剑侠,可有人替她不公?」
「没有。」
「琅琊剑侠前倨后恭,最终为府尹公子打手威逼陆家,可有人痛斥他不义?」
「没有。」
「你姐姐为保贞节自戕,可有人为其不忍?」
「没有。」
「你陆家平日福泽乡里,然满门只落得你苟且偷生,可有人为陆家抱不平?」
「没有。」
「那你姐姐凭什么安息?!」
我怒而起身,脸色涨红。
陆*一言不发。
我却不理他,接着怒声道:「你以为你自锁镣铐,*几个罪大恶极之辈,就能偿慰你姐姐的在天之灵?你不过是想求个心安罢了!你根本不配和我大言不惭地谈告慰。陆*,我告诉你,所有人都该死,所有人!」
陆*的手颤了颤,声音平静道:「可你所练的那路剑,乃是陆家禁法,虽成势极快,可却得需要用寿元去换。剑势九层,每进一层便需耗费半旬寿元,姐夫,想必你早就到了第八层了吧!」
我呵呵笑道:「我家自先祖欧冶子始,世代铸剑,也算享有盛名。可真到了关键时刻,不过是一介卖力气的臭汉。不过是区区几十载寿元,能让一文不名的普通人变成谈之色变的大先生,很值得。」
陆*叹息道:「姐夫,我知你所图甚大,我资质愚钝,只盼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端起茶,轻声道:「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你姐夫。」
看着陆*落寞离去,我如同一位岸边垂钓的渔夫。
手搏仇心血满杯,胡姬送酒菊花开。
21大雪
「又去?这一旬,咱们已经看了七次竹林了。况且现在天寒地冻,竹枝枯干,没什么好看的。」
看着再次来访的庞一一,我生无可恋地解释。
她摇头晃脑,满脸严肃道:「正所谓『春赏百花秋赏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各时节有各时节的风景,想当年我在蜀中的时候,想要赏雪景都没得机会,大哥哥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我长长叹了口气,最后挣扎道:「王如意叮嘱我要静养!」
她翻找半晌,尔后抛给我一件玄色大氅,随口道:「只有我们二
很静
「….…」
路上,庞一一格外雀跃,欢喜蹦跳,难得露出小女子之态。
我深吸口气,虽有些冷冽,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就这样一路行至城门外,我又走了几步,才发觉庞一一没有跟上来。
我转过头看去,发现她也正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满是疼惜。
「怎么不走了?」我奇怪道。
她并未回答,只是笑着问:「大哥哥,这一旬,这条岔路我们已经走过八次了,为何你每次都会选左边的这条小路?」
我缓声道:「左边这条路比较
近。」
她摇了摇头:「明明右边这条路更近一些,且雪天路滑,小路多荆棘。」
我面色僵了僵,解释道:「左边这条路比较安静。」
庞一一点了点头,面色出奇的认真:「这倒也是,右边这大路,一路上都是饥民乞儿,人声嘈杂了些,在所难免。」
我攥了攥拳,面无表情地看了她许久,笑道:「谁的路子这么通天,能让一一大人来做说客?」笑声干涩嘶哑,仿如暗夜的老枭。
她毫不畏惧地与我对视,一字一句道:「大哥哥的话,很伤人!」
我苦笑着移开视线,眼眸半阖。
她上前两步,紧握我的手,轻声道:
「大哥哥,我知晓你恨朝廷贪腐营私,恨侠客道貌岸然,恨百姓愚昧无知。可后者和前二者终究不一样,你心里还是怜惜的。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哪里有饥馑你的剑坊分号就会开在哪里,然后便有污吏暴毙,豪绅派粮施粥,这些都瞒不过我。」
「那又如何?」
「自皇帝御驾亲征,成王监国以来,肃清吏治,赈灾救民。齐鲁、豫南、晋西等大灾之地,更是全部免除了赋税。京师郊外的灾民也被妥善安置,逐日递减。我知你十年隐忍,肯定不止是*几个贪官污吏这么简单。可王朝大病初愈,百姓恐怕接受不了改天换地的雷霆之威。」
我陡然睁开眼睛,盯着她道:
「秦并天下,隐宫徒刑者七十余万人,乃分作阿房宫,或作丽山。发北山石椁,乃写蜀、荆地材皆至。
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
永淳元年,京师大饥,物粮腾贵,人相食。
建炎元年,汴京大饥,米升钱三百,一鼠值数百钱,人食水藻、椿槐叶,道瑾,骼无余背。三年,山东郡国大饥,人相食。时金人陷京东诸郡,民聚为盗,至车载干尸为粮。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一位不是赫赫英豪?
可哪一朝能躲得过民生凋敝?
朝朝代代,轮回三百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你口中的大病初愈,焉知不是回光返照?」
庞一一拍了拍我握紧的手,缓缓道:「小妹虽不才,却也读过些许书史的。然而*一人就能避开三百年的朝代轮回了吗?如今蛮敌秣马厉兵,对中原虎视眈眈。若蛮族真是趁内乱而侵,不知是否还有人能写得出:『中原秀丽河山,本为炎黄之圣地,华夏之乐土,而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你怕我祸乱华族?」
「我怕大哥哥你为此心魔更重,不论你选择哪条路,一一在后面跟着便是。若是雪儿姐姐在此,也该是这般想的。」
我沉默良久,叹道:「回吧。」
城外寒风呼啸,雪如鹅毛。
22冬至
军队关外大败,覆师皇帝被擒。
得到消息时,天方破晓,传令兵尚未进城。
见暗侍点燃信火,我便命人大开院门,静坐桌前。
院子中脚步声逐渐杂乱,继而平息。
我站起身,对着院中负手肃立的一众死士,行揖礼。
忽有人影闪过,迅捷无比,不等警戒侍卫出手,便飘落到我身旁。
我伸手止住想要出手的死士,说道:「你这猴子来凑什么热闹?」
来者正是神偷孙胜。
他满脸嬉笑:「这不是看到老大你的最高级传讯,怕你遇见麻烦,就赶了过来。先说好,我可不是故意偷查你的『讯火册』,是无意之下看到的。」
我看着他良久,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缓缓点头道:「也好,今日你就陪在我身旁,不要乱走动。」
他一愣,忙道:「别啊,兄弟腿脚还算利索,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地方尽管说话。」
我没理他,转身坐回了的桌前。
「报!传令兵已进城,宁王府重兵守卫,内有兵戈甲胄之声。」
「报!中军主将刘枭和左军主将张谋叛乱,五军总兵刘福龙被刺,二军已向城中开拔,其余三军无异动。」
「报!三千营中军领左右哨向城中开拔。」
「报!神机营无异动。」
「报!城中军戒,镇抚司接手城防。」
一旁的孙胜见状有些哆嗦,颤声问道:「您,您这要是……」
说到一半,赶紧捂住嘴,用手指了指天。
我低头摩挲着令牌,一言不发。
「报!南城门交战,镇抚司败退,五军营已进城。」
「报!宁王汇合五军营,向皇宫行进。」
「报!三千营已入城!」
我依旧沉默不语,铁铸令牌被攥得吱吱作响。
「报!成王世子来访!」
我抬起头,轻轻敲击桌案,道:「让他进来。」
一个青衣小帽的孩童走进院内身后,乔装过的侍卫紧紧跟随。
他们见院内情形便是一惊,紧握刀柄。
院中死士不为所动。
我向孩童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他双唇紧绷,难掩惊慌之色,却还是乖巧鞠躬道:「师父,父王有信给你。」
「哗啦」一声,却是孙胜失神之下,不小心碰到了酒架。
我接过信件并未打开,犹豫良久,长叹一声。然后站起身,朗声道:
「传令!启用三千营死士,助左右哨立斩中军主将,拱卫京师,左右哨主将可保家小平安。
「传令!启用五军营死士,助中军副将王贺会同张谋斩刘枭。
「传令!神机营可进京勤王。
「传令,擒宁王!」
我每说一句,身旁的孙胜便是一颤,直至最后瘫坐在地上。
良久,他挣扎起身,谄笑道:「老大,这种事我还是不掺和了,我先告辞了。」
我闻言微微笑道:「打算去哪里告,说什么辞?」
孙胜一怔,强笑道:「老大这说的是什么话?」
「所谓公孙一笑,生死难明。光凭你哥哥那个废物可闯不出如此名声,对吗,公孙俊才?」
孙胜,或者说公孙俊才闻言如一条游鱼般冲向成王世子,鬼魅般的身影瞬间便突破了重重护卫。
我并未动身,只是低喝一声:「出剑,长河落日!」
「噗!」
剑刃入体声响起,公孙俊才身形一僵,低头看向插入胸前的剑刃,又看了看惊慌持剑的世子,无奈地笑了笑。
世子侍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愤怒抽刀劈向他。
我闭上了眼睛。
23小寒
「你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庞一一定定地看着我。
我轻呷口茶,微笑:「是啊,开心吗?」
她轻轻摇头,咬唇道:「这样一来,你便是举世皆敌了。」
「没那么严重!」我轻声安慰,「不过是宁王府的一些苟延残喘之辈罢了。」
庞--低下头,有些难过:「你莫要说假话安慰我。宁王因你伏诛,其旧部视你为死敌。你这次底牌尽出,太过骇人,成王也必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而且你交出了三大营主将的贪污把柄,还用亲眷相胁迫,他们也势必和你不死不休。这段时间来,你又遭到几波暗*了?」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切道:「听说你升官了?恭喜恭喜!」
她白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不过是明升暗降的把戏罢了。将我调离了镇抚司,我手下无兵无将,再也没法帮你了。」
「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我笑着道:「接下来的日子要离我远一些,免得遭受牵连,我有办法自保的。」
庞--闻言,拍桌起身,怒道:「大哥哥,你说这话,也未免太伤人了!」
我看她真的生气了,连忙要解释,院门却被人突然踹开。
一大群武林人士乌泱泱地涌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你这奸商,往日里不知坑害了武林同道多少银钱,今日我等便要为大家讨个公道!」
「就是就是,我看你也别叫大先生了,就叫大貔貅算了。」
庞-一怒不可遏,就要出屋教训一番。
我伸手拦住她,施施然走出屋外。
来人见了我,怒骂声更甚:
「难为你做庞一一裙下之臣这么久,现在镇抚司不要你这条狗了,看你还怎么叫……
「哈哈,倒也没浪费了你这张小白脸!」
我对污言秽语浑不在意,扫视人群一眼,笑道:
「丐帮落井下石我能理解,当初覆灭福寿洞,毁了你们最大的财路。
京畿联盟出手也说得过去,曾经背靠宁王府,如今立功心切。
为何鼎鼎大名「天下第一快剑」陈秋水也来趟这浑水?莫非想报当初的附毒之恩?」
陈秋水微眯眼睛,缓缓抽出了佩剑:「领教大先生高招。」
我摇摇头,道:「你的对手不是我。」
话落,耳房中一人激射而出,剑光如电,直奔陈秋水。
陈秋水不敢大意,急忙挥剑抵挡。
快剑对快剑,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
忽有血光乍现,二人身影迅速分开。
陈秋水捂着左手臂,方看清来人,大骇道:「你没死?!」
来人正是「紫电剑」于青。
于青也不答话,再次挥剑上前,陈秋水只得接招,一时间院内剑气四溢。
众人见状,有了退却的心思,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各位兄弟,这位大貔貅早已功力尽失,大家并肩子上,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我循声望去,喊话的正是「小恶来」陈虎云。
众人闻言也有了底气,挥舞着武器,大吼着冲上前来。
我微笑着轻弹手指,院内的梧桐落叶无风自动。
眼见李虎云已经冲到身前三米处,我手掌猛然一张,片片落叶纷飞如利剑。
陆家禁法第九层,万物皆可为剑。
陈虎云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梧桐叶片穿破了头骨,又向前跑了两步,才猛然栽倒在地。
其他人也是如此,根本来不及呼喊,瞬间头骨破裂,再无声息。
一时间,院内响起了一片尸体落地之声。
陈秋水余光瞥见此景,亡魂大冒,再无战意,转身便要逃走。
于青哪能放过这个破绽,放弃三分守势,以一条手臂的代价枭了陈秋水的首级。
他看着陈秋水的尸体沉默良久,对我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庞一一再也按捺不住,走出屋外,喜道:「你的武功恢复了?!」
我笑着点点头,看了看满地尸体,轻声问道:
「一一,可愿意陪我浪迹天涯?」
她愣了愣,然后笑意便从眼角荡漾开来。
恰如晨曦乍现,玉兰花开。
24大寒
「你这个大骗子,说好的浪迹天涯,结果我们连京师都没浪迹出去!天天在这茅屋里私会。」
庞--不满地抱怨道。
看着她娇俏的模样,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柔声道:「还不到时候,我现在名声已经臭了。难道还真让你跟着我四处奔波,一辈子逃亡?」
「那有什么办法?」她摊了摊手,「哪个叫我遇人不淑哩!」
我笑了笑问道:「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庞一一对我转移话题甚是不满,白了我一眼,说道:「江湖最近比较动荡,说起来还要感谢大哥可你
祸得七零八落。现在大家为了争夺新武林榜上的排名,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我无奈笑道:「也不知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她嘿嘿一笑:「当然是夸你了。不过朝堂上倒是有件大事!」
「哦?」我来了兴致。
她见状也不再开玩笑,正色道:「王监国后励精图治,重用能臣。蛮族来犯几次都吃了大亏,他们不得不遣使前来议和,已经答应放还皇帝了。」
「和谈成功了?」
「成了,估计再过个三五日,皇帝就能到关外了。」说着,她眼珠一转,道,「大哥哥,正所谓王不见王,皇帝回来后,必会和王有一番明争暗斗。到时肯定
对你无暇顾及,你是不是在等这个机会?」
我点点头。
她面色一喜,正要说什么。
我抬手阻止,温声道:「一一,如果我变成别的模样,你会介意吗?」
她未答话,只是看着我,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拍了拍她的手,站起身道:「钟离,进来。」
话落,从门口走进一人,与我身形相仿,却用黑巾遮面。
庞一一满脸疑惑,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笑了笑并未解释,只是轻声道:「摘了面巾吧。」
钟离缓缓摘下面巾,露出了张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惊得话都有些结巴。
我朝钟离点了点头,他戴上面巾,一言不发地离开。
看着一一还未回神的俏脸,我解释道:
「钟离是我刚入江湖时结识的朋友,当时他惨遭灭门横祸,我便救下了他,帮他安葬了亲人。这些年,我逐渐得势,也让他亲手报了灭门之仇。
他发誓要用这条命偿还。
初入江湖时,我怕被人追查到陆*身上,连累了他,便借用了钟离的面容。
这一用,便是十年。
如今他身患绝症,无药可医,只想把这条命送还给我。」
庞一一后退了两步,满脸不可置信,语气里夹杂着些许难过: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对我说过的都是真的吗?」
我看着他,想要伸出手,却终究还是落下,苦笑道:「这是我最后的秘密。这些年来,我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就是那个十年前被你骗去傻乎乎地买包子,却挨了一顿揍的大哥哥。如果你不……
没等我说完,她便飞扑上来,堵住了我的嘴
找时
柔软甘甜,如清早的花蜜。
良久,分开。
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蟹子,却还是强忍羞涩问道:「那你到底长什么模样?」
我轻笑道:「你见过的。」
「我见过?」
我点点头,补充道:「还记得之前的武林榜吗?哪个人最行踪不定?」
「武林榜上的人我都认识啊,李腐、陆*、固土老爷子、公孙楚才、孙胜、林……啊!难道?」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我缓缓揭下了一张易容面皮。
天外,一从蛋族兵马止可天人作
进。
颇为奇怪的是,兵士护卫的中心并不是骑马的统帅,而是中军的一辆马车。
李腐随侍在马车旁,经此波折,显得异常落拓。
我看着迎面而来的军队,一夹马腹,迎着刀锋而去。
萧萧惊朔雪,浩浩怒天风。
【后记】
皇帝在关外遇刺一事,引起轩然大波。
朝廷和蛮族互相指责对方破坏和谈,最终蛮族被迫退却数百里,不了了之。
双方秣马厉兵,准备着下一次的血战。
土三辞三让后,登基为呈,天
下大治。
李腐诛叛贼大先生有功,任镇抚司司狱。
庞-一辞去官职,后与妙手林零大婚,在武林中轰动一时。
二人隐退江湖,不知所踪。
又一年初春,新武林榜出,江湖依旧纷争不断。
镇抚司中皆知,新任司狱武功深不可测,心思更是深沉,对其愈加敬畏。
只是这位司狱大人经常会对武林榜上的高手流露出不屑之色。
夜深人静之时,李腐总喜欢温一壶酒,对月手谈。
也时常怀念,曾经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立志要改变天下的少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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