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聊个5块钱的《梦华录》。
放心,不是前些天你看的那些。
起因是,前些天讨论宋朝美轮美奂的高赞留言太多,大家都开始关注和迷恋中华宋文明之美。
而事物总有两面。
Sir之前写《梦华录》的文,是说作品。
这一篇,就说说大家都在感叹的美学背后,深藏起来的故事。
都知道《梦华录》这部剧改编自关汉卿《救风尘》,也借鉴《东京梦华录》的书名和内容,在建筑、服化道、人文习惯等方面,精细化还原北宋都城的繁华。
剧名借鉴的是真好(卖),让观众一眼就产生“盛世美学”的期待感。
但不是很多人都能立刻反应出,这三字的背后,藏着历史难以启齿的残忍和隐痛。
作者孟元老,是为什么写这本书?
“仆恐浸久,论其风俗者,失于事实。”——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
这本书写作于1127年(靖康二年),也是金兵兵临城下、北宋土崩瓦解的后一年。
孟元老,土生土长开封人,在都城长大,在都城生活奋斗,国破家亡后,又一无所有泪洒都城而去。
当彼时全球最繁华的城市被暴力摧毁,作者再也无法故地重游,所以他才忧而落笔,怕繁华被你忘掉,怕和平被后来人忘掉。
那今天,Sir就从“东京真是,富贵迷人眼”聊起。
聊一个“梦华录”的梦字。
1.谁的东京在做梦
《梦华录》爆红后,有热心网友发现有些美术设计与2018年的网游《逆水寒》很像。
海报像,场景也像。
别急,Sir不挑事。
首先两个大厂就算合作也不稀奇,其次大家参考书目相似,且有相同视觉参考——《清明上河图》。
这幅画的地位不用说了,它和《东京梦华录》作者一样,源出一个北宋最才华横溢的时代,宋徽宗时代。
宋徽宗直到现在都特别火,围绕他的各种周边文创小设计,就是传统文化的超级畅销元素。
同样,他的影子在剧中也时隐时现。
有关宋徽宗,《宋史》作者点评一发入魂:老赵当皇帝不行,其他都非常棒。
有多棒?
比如画画,我们觉得《清明上河图》厉害,但徽宗觉得很一般。
作为后世公认的顶尖艺术大师,可能他觉得这幅画色彩太单调。
毕竟他生造过一种颜色:天青。
滤镜和色感问题,下图圈定的未必就是,只是调皮一下。但你在剧中出现的小碟小碗中找找,一定能找到这个色。
在有关《梦华录》“再掀宋朝美学热”的绝大多数文章中,逢文也必有他的《抚琴图》。
《梦华录》故事的开始,顾千帆下江南找的那张夜宴图,原型是五代十国的《韩熙载夜宴图》。
夜宴图在历史中首次有书面记录,是宋徽宗为他的藏画搞的《宣和画谱》。
也就是说这幅名画不是民间呼声很高,皇帝才收藏,而是皇帝收了,再对外宣布它的存在。
还有。
《梦华录》第一集开始,就以茶为媒介。
无论是赵盼儿表演斗茶时请的老师,还是非遗宋代点茶传人,都不可能离开徽宗亲自撰写的《大观茶论》来谈点茶。
宋联可:非遗宋代点茶第三代传人
徽宗的影子不仅藏在《梦华录》的服化道与置景中。
连演员里都有。
任何时候当我们提到“衙内”,会瞬间联想到《水浒》高衙内,高俅的儿子,一个徽宗朝代的标签反派人物。
衙内曾是“飞扬跋扈的花花公子”的代名词,而穿越进《梦华录》的池蟠身上,很多处明显借鉴了港片《水浒传之英雄本色》里的夸张形象。
另一面为配合剧情,又被发了好人卡。可能还是IP属性太强,混合过的新衙内变身蠢恶霸的桥段,看着让人略尬。
说到这有点跑题,Sir想说的是,你理解了宋徽宗,就理解了《梦华录》的繁华内核。
可不管多繁华,是唐还是宋,封建王朝的繁华总是短暂。
看这样的“美”剧,如果被繁华乱了眼,而没有一些相应资讯搭着看,营养会失衡。
所以看剧同时,Sir也打开了一些历史纪录片。真实的历史,似乎对《梦华录》的观众提了一个问题:
是什么创造了繁华,又是什么毁灭了它?
2.繁华的始与终《梦华录》外,还有各类北宋的纪录片。
它们会告诉你,《梦华录》故事发生时,“澶渊之盟”已结下。“辽宋约为兄弟之国(以双方皇帝年龄论),宋每年送辽岁币银10万两、绢20万匹。”
对当时军事稍占上风的大宋而言,这是不平等条约。但部分史学家说,打仗一年花3000万两,岁币就百分之一,划算。
随后一百年,大宋再无战争。
后来宋辽边境互市的贸易战,哪怕不算贸易逆差,谁赢谁输,你也知道结果。
繁华以宋真宗为起点,攀经济,也攀科技树。
到了承平百年的宋徽宗,东京(开封)已是全球最大都市。
“梦”的,就是这个“华”。
繁华造成的后果是,都城美了,百姓平安了,宵禁没了,娱乐多了。
《梦华录》中也相应出现了一些匹配的“邻邦”信息,作用不大,只为后续陷害赵盼儿做铺垫,同时也带出一个事实:
确实没仗打了。
你们害怕和辽人开战
所以设下连环局
从皇上到百姓,都觉得蛮邦已经混成了某种商业伙伴,需要担心,但也不必那么担心。
没仗打,于是接下来这一百多年,宋朝人也就不会打仗了。
除了和平因素,还有赵匡胤重文轻武的国策。你如果看过网文,肯定能读到类似“平品武官见文官,自称门下走狗”的说辞。
那精力拿来做什么?
有一大部分给了党争。
《梦华录》中,当官的不是没事做。
清流与后党的权力角逐故事,借用了历史里真宗时期寇准与参知政事王钦若(萧钦言)的对立。
真宗年间,党争如草蛇灰线,直到徽宗退位都没消停。
宋徽宗曾说:“万机余暇,别无他好,惟好画尔。”
意思说我忙得狠哈,闲时就画点画……这是谦虚,但未必不是对手下掐来掐去的厌烦和逃避。
这个昏君一方面昏了自己,一方面也为环境所昏,无力改变内卷、内耗的官场,整个人也更易倒向艺术创作的怀抱。
其实何止画,徽宗爱的东西多了。
他极崇信道教,自封“道君皇帝”,还担任某教教主。
《梦华录》中的皇帝也这样,三甲进士,奉承几句黄老之术,马上九品升八品。
爱蹴鞠,就把高俅提拔成太尉,类似现在国防部长。
爱石头,就有了花石纲,《宋史》对花石纲的描述是“流毒州县者达二十年”,方腊起义因此而起,正史里的方腊可比宋江厉害太多。
留园冠云峰、瞻园玉玲珑以及西湖皱云峰等,都是来不及起运、北宋就亡了国的花石纲。
书法他创“瘦金体”,爱画花鸟就有了“院体”,即兴画个《瑞鹤图》,被称为早西方六百年的超现实主义经典作品。
还有音乐、宋词……天才艺术家与昏君并不违和。
也只有这样的皇帝,在他的朝代能将大宋推向艺术与美的参天大树,繁华就是最高处的树冠。
但树根是什么?
如果宋徽宗是个影迷,他应该有一些不详的预兆,毕竟,最戏剧性的悲剧莫过于当树根腐烂,树冠会在瞬间轰然倒塌。
“靖康之变”,是繁华的终结点。
澶渊之盟百余年后有了“海上之盟”,为收复燕云十六州,宋联金灭辽。
可金前脚灭辽,后脚就侵宋。
为逃避责任,徽宗辞了职,让位给儿子背锅,自己南逃,结果后来又被“请”回来,被软禁。
繁华的终点,往往要多荒诞有多荒诞。
当金兵围城,有个叫郭京的道士,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布阵,号称可以从开封把金兵打到内蒙古去。妖道开宣化门出战,金兵也从宣化门进城,继而东京沦陷……
各种神操作极多,真应了一条老弹幕:但凡有一个失误,也不至于。
那一年是1126,靖康元年。《射雕英雄传》里的南宋丘处机,念念不忘就是这一年。
《梦华录》没有描述过金兵退军后的东京。
我们在剧里看到的那个熙熙攘攘,繁花似锦的都城,已是一片瓦砾,“城市丘墟、狐狸穴处”。
东京城能看到的值钱东西,全被金人拉走,书中有记录:
金人的统帅完颜宗翰的弟弟喜欢宋文化,但异族的“喜欢”往往就是摧毁。他离京时,光书籍礼器就拉走1000多车,他拉走了整个北宋的“繁华”。
带不走的,如烧天青色瓷器的汝窑,战乱中被毁了,技艺也一度失传。美就是这么脆弱,好的时候充盈大街小巷,被摧毁时,连记忆都消失殆尽。
更惨的,是“繁华”的主角们。
当时有个标准,家产在150贯以上的人家,全部随军北迁,有统计的是三万多户。
本剧过半,顾千帆赵盼儿已私定终身,本剧播完,估计不是抱团终成眷属,就是各自实现人生。
但,如果是一对真实生活在北宋末年的小情侣?
这对“顾盼生辉”的璧人,再过一两年,就是城破,就是钱、权、家世一夜化为乌有。
如果有节气,城破时不堪羞辱,双双自*。
如果逃走,运气最好去了江南,重头开始。
如果没逃,那就是最差的选择,随军北迁。
以赵盼儿的美貌,以金人的残暴,不敢想,就连皇帝都将成阶下囚,都将生不如死。
当繁华破碎时,带来的不止是贫穷。
是耻辱。
有了靖康的耻辱才激发了后来百年的愤怒,我们记得写“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也不会忘记岳帅的“怒发冲冠凭栏处”。
名将宗泽临终前,连呼“渡河!渡河!渡河!”,才溘然长辞。
它的名字就叫黄河,一个哺育梦的地方。
繁华的东京(开封),就长在它边上。
3.梦里有时曾去人在繁华中都不自知,以为理所当然,失去后才知珍贵。
但繁华不是拿来梦的,拿来珍惜感慨的,允许人代代奋斗不息,才是繁华的血液。
什么时候梦它呢?
失去后,你有大把时间啊。
“梦”这个字,和徽宗分不开。 任何一本宋词选,一定会收录他的《宴山亭》。
第一次读到它,Sir感觉是写爱情。
“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后来知道,是思念曾经繁华的故乡,是他的梦回东京——《宴山亭》,恰恰写于他被押送北方的一路上。
这一路,受尽屈辱。到达金国首都后,赵氏皇族的屈辱,将到达不堪忍受的顶峰。
最轻的,是皇帝和宗室男女裹着羊皮,被“牵羊入帐”觐见金国皇帝。这叫牵羊礼,表示任人驱使。
皇后忠烈,“礼毕”回去就自尽。
其他的如“浣衣局”等……请自行搜书,阅读体验很难受,需要有点心理建设。
在北方,徽宗写了“孟婆好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我起先以为孟婆是冥界那个,再看才知道,原来是神话里的风神。
可两个孟婆,都是他的懊悔。
老百姓更苦,史书里不会有赵盼儿和顾千帆的名字,就算有也被火烧尽。
各类史书里,“火”字用得极多,寺庙、马场、宫殿、六部、民舍……一路烧过来的,都叫战火。
《续资治通鉴》浓墨重彩记了一句,“癸未,大雪,纵民伐紫筠馆花木以为薪。”
啥意思?
因为靖康元年的冬天特冷,冷到史书都要记录,冷到要把皇家园林里的奇珍树木,都拿来烧光御寒。
不,还没结束。
繁华,还剩下最后一点余火。
那是北宋的回光返照。
靖康元年1127年,上元节(从初一到十五的普天同庆)这一天。
徽宗的儿子在金军首领的陪同下看了花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这是东京在大宋最后的“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繁华吗,繁华透了。
就说这么多。
今天有点煞风景,但Sir只是想说:
不要轻易把一部剧、尤其古装国剧,上升到它片面的高度。
不知从何时开始。
很多剧只有“繁华”,却罔顾繁华的背后。
你说这不是正史剧,不要计较。可很多非正史剧,也不敢在历史上含糊,语焉不详。
《射雕英雄传》的故事有浪漫爱情,有快意恩仇,都是观众需要的“小”。但江山破碎的大背景,人家不回避。
赵文卓版《七剑下天山》,也以清军入关为大背景,清廷颁布了“收缴兵刃、不准百姓习武,违者斩立决”等禁令,才有了七剑下山救世的必要。
只有从小看见大,又从大回到小,一部有着繁华、浪漫外表的剧,才有了骨,有了核。
美不该光被赞扬,它需要被审视,更需要反思。
“繁华”东京的围城内外,当城内人只知赞叹繁华,就会对城外的危机一无所知。
如果《梦华录》还有后继者。
希望它能让观众唏嘘,进而思考,什么会摧毁繁华,什么会让它雨打风吹去。
什么样的大,会影响什么样的小。
什么样的宋徽宗,会影响赵盼儿和顾千帆,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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