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辛七年九月初一,恩州驿。
夜庞大的身躯仿佛一头巨大的怪兽,将世间的一切吞噬。
“是时候了,小玄。”高处,深沉的黑暗里,一个声音仿佛耳语。“可是,姑姑..”另一个声音微微有些犹豫。
“怎么了?那软红十丈,尘世繁华,不是你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么?去罢,小玄,唯有如此,你方能提前达成心愿。”娓娓温婉的声音。
片刻的沉默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去,姑姑!”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漆黑的夜幕中掠过,稍纵即逝。
冷风萧然四旋,下方驿馆中有灯火亮起,隐约传来人声,不过盏茶工夫,复归于沉寂。
受辛七年九月十三日晚,冀州侯苏护奉旨送女妲己到朝歌,在金亭馆驿安置。
原来费仲、尤浑当日领了王命,急马出京,赶到冀州,向冀州侯宣读今上旨意,孰料冀州侯大骂天子好色荒淫,扯碎诏书,将费、尤二人打出冀州。
二人受了这一场羞辱,又恨又愧,不敢就此回朝覆旨,径到崇城见北伯侯崇侯虎,言苏护如此,崇伯怒而发兵,不想交战数日,互有胜负,后竟失利,幼弟黑虎为苏护部将郑伦所擒。侯虎愤恚,将兵马围困冀州,只是不得攻下,费、尤二人忧心如焚,所赖西伯侯姬昌与侯虎、苏护都素有交谊,闻听此事,特命西岐大夫散宜生到冀州下书讲和,双方竟而罢兵,化干戈为玉帛,一场大乱消于无形,苏护因此送女到朝歌见君。
六十年来,侯虎威加海内,诸侯敬惮,经此一事,天下知崇伯已老,无能为矣,而西伯姬昌令名达于四方,隐然而为西北四百诸侯之
长,受辛懵懂,不知其理,兀自欢喜,诏敕发下,北伯、西伯、费仲、尤浑各有赏赐加封。
受辛七年九月十五日,天子升殿,苏护偕女上殿面君。
九龙桥上,一女云鬓高挽,素色衣裙,不施粉黛,款款行来,一路云烟叆叇,暗香浮动,宫中数千侍卫,息为之窒,目光迷蒙,不离左右。
至九间殿滴水檐前,妲己高擎牙笏,进礼下拜:“罪臣之女妲己,愿天子万年!”莺莺娇软,脉脉情多,只这一声,风过春江,万里潮
来,卷入受辛心底。受辛神魂飘荡,紧紧按住龙书案,站起身来,俯身向前,颤声道:“平身抬头!”妲己应声盈盈起立:“谢陛下!”素面轻抬,眼溜清波,受辛忘了呼吸,呆呆而立,妲己目视君王,含情一笑,九间大殿上一瞬间云开月明,皎然孤光,太液莲飞,清扬婉兮,山河失色,烟笼水凝,家国何在?不但受辛失态,满朝君臣无不目荡神驰,殿中寂寂无声,连苏护在旁,亦感心旌动摇,殊难自制,强加遏抑,心中大是疑惑:吾女生长闺中,含苞未放,何时竟妍媚如斯
耶?
良久,受辛稍复神志,令左右宫妃:“挽苏娘娘进寿仙宫,候朕回宫。”又叫当驾官传旨:“赦苏护满门无罪,听朕加封:官还旧职,国戚新增,每月加俸二千石,显庆殿筵宴三日,众百官首相庆贺皇亲,夸官三日。文官二员、武官三员送卿荣归故地。”苏护谢恩下殿,天子还宫,同妲己在寿仙宫筵宴,当夜成就凤友鸾交,恩爱如同胶漆。自此而后,受辛将六宫粉黛,看得瓦砾土块一般,独与妲己朝朝宴乐,夜夜欢娱,正合后人白乐天之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
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朝政隳堕,章奏混淆,不觉光阴瞬息,日月如梭,已到岁末年
关,八年正旦,有五色凤凰自九天之上降于岐山,清鸣相和,声闻千里,西北远近诸侯进表西岐称贺,当有崇伯侯虎报到朝歌,受辛不以为意,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彼昌何为?”群臣退朝,摇头叹息:“王不可谏矣!”
东海流波,万里鲸涛,波涛之间,一席浮于海面,随波起伏,几人坐于席上,面前摆了些猩唇象髓之类,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只听一名苍髯道人高声道:“申公老友,三位掌教老爷齐聚碧游宫,立下封
神榜,却不知究竟何人可得三位老爷青眼,兴周灭商,斩将封神,成那万世功业也?”言下颇有艳羡之意,对面一名清俊黑衣道人高冠举酒,微笑不答。旁边一名白衣文士甚是机灵,见清俊道人如此神色,
折扇轻摇,拈着唇边几撇黑须,笑道:“凌虚道兄,你怎恁地没有眼力见儿。申道兄乃元始老爷亲传高足,咱们教主、几位师兄平日都颇喜欢看重,一身而得两位教主青睐,除申道兄外,我两教之中更有何
人?这封神大任,除申道兄外,别无其人,不问可知。”清俊道人自己心中亦正是作如此想,见卧龙先生恭维,洋洋自得,假意谦道:“我入门未久,道行浅薄,怎能担此重寄,卧龙道兄休得取笑。”苍髯道士听了卧龙先生所言,恍然大悟,高声嚷道:“申公老友,休得拿腔作势,瞒哄我等,老友将来荣膺重任,建不朽功业,却不可忘记我们几个老兄弟啊!”卧龙先生也道:“正是,我等都要仰仗申道兄提携!来,
来,来,申道兄,我敬你一杯。”亲将清俊道人面前酒杯斟满,举杯相邀,那苍髯道士凌虚子不甘落后,也举起杯来。三人杯碰一处,道一声:“干!”仰脖一饮而尽,相顾大笑。
凌虚子酒酣,拍腿作歌:“鲸吸鳌吞数百杯,玉山谁起复谁颓。醒时两袂天风吟,一朵红云海上来。”卧龙先生持扇半掩面目,双颊晕
红,醉眼乜斜,翩翩起舞,口中亦唱道:“曾经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间九百年。腰下剑锋横紫电,炉中丹焰起苍烟。才骑白鹿过沧海,复跨青牛入洞天。小技等闲聊作戏,无人知我是真仙。”眼波横过两人,竟颇有妩媚之意,凌虚子被他眼色一勾,也站起来,手舞足蹈,踉跄相对歌舞。清俊道人看着二人,脸有嘲讽之意:你一小小白花蛇儿,伏气吞烟,未窥堂奥,不成道德,却也敢胡吹大气,自称真仙,那青牛也是你这长虫骑得的么?心中暗笑,口内不言,也以金箸击打面前酒壶,摇头晃脑,歌啸相和。
这清俊道人正是申公豹,因凌虚子、卧龙先生两人在碧游门下听讲,申公豹亦常往来碧游,偶遇二人,只说自己就是申公,因机缘凑合,得元始垂青,拜在门下,习得秘法,脱胎换骨,返老还童,那二怪虽然成精年久,终是蠢物,心思单纯,见他气息神情,巫蛊左术与申公无异,不疑有他,依旧把他做老友往来,又因申公豹天赋异禀,又得教主宠溺,几百年来道行见识已远出两人之上,因此上两人平素就把申公豹巴结得紧,此刻见申公豹有份封神,名垂千秋,更是着意奉承,也不消多说。
三人饮罢多时,俱喝得大醉,冠斜袍绽,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拱手作别,凌虚子兀自口中嘟嚷:“申公老友,你有发达之日,万不可忘却兄弟。”申公豹哈哈而笑:“一定,一定,两位道兄放心!”两人驾着风雾,往碧游宫外岛去了,申公豹歪歪扭扭,将波上酒席一兜儿笼入袖中,也纵起清风,要回昆仑山去。
天风浩然,申公豹在云端摇摇摆摆,本拟回昆仑山,不想醉眼朦胧,走岔了路,欲往东方,反转向北海边上,将近岸边。忽然一阵风迎面吹来,甚是凶恶:猎猎荒原万木平,忽然拔起势纵横。半天日月吹无影,大地山河动有声。妖云黑火,周围旋绕,淅凛凛寒风扑面,清冷冷恶气侵人,悲风影里露双睛,一似金灯在惨雾之中;黑气丛中探四爪,浑如钢钩出紫霞之外;尾摆头摇如狴犴;狰狞雄猛似狻猊。公豹被这恶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看眼前这等景象,不惊反喜:“看来的这阵势,倒像是我从前的勾当儿!”只见黑云妖火中,“呜哗”一声怪啸,窜出一头斑斓黑虎,双睛碧绿,剪尾摇头,便要来扑公豹,若在从前,公豹见了此虎,也有几分悚惧,这时修得玉虚正法,哪里还怕这小小虎怪?笑骂一声:“这畜生好生不知眼色,却来捞你家祖宗!”将二指一弹,一道符印迎风化作四点火光,飞入那黑虎四足,那虎脚筋俱蜷拢来,滚落在海边浅水里,狂呼痛吼,滚来滚去,激起满天水花,也不知压死了多少鱼虾螃蟹。申公豹降下云雾,凌空一抓,将那虎提上岸来,扔在尘埃,在顶上一拍,那虎就站起来,浑身干爽,并无一丝水珠,浑身皮毛乌黑油亮,身姿矫健。公豹喜道:“这泼虎好身段,倒也不减贫道当年!”跨上虎背,叫声“起!”那虎却也有数百年火候,且不服人,见四肢疼痛已去,只道道人伎俩只限于此,道人叫
起,它起是起了,却弓背一颠,铁鞭也似的虎尾向公豹夹后脑抽来。申公豹见虎尾打来,竟不闪避,只见他身影一虚,块块黑雾散向四
方,那虎尾如刀入水,径自抽过,公豹哈哈一笑,黑雾急聚拢来,依旧是个道人,那虎一击落空,把尾巴一甩,烈风如刀,欲再打来。申公豹见这黑虎桀骜不驯,不怒反喜,叫声“好虎,有你祖宗门风!”鼻子里哼的一声,迸出一道金光,似蛇身短,似虫有翅,乃是公豹六百年养成神蛊:金翅冰蚕。那金蚕飞在空中,嗡的一振六翼,竟从黑虎泥丸宫里飞入。那黑虎浑身一震,碧眼中闪出莫大恐惧,再不敢动,申公豹拍了拍黑虎脑门:“乖虎儿,如今你可老实了罢?我们家去。”那虎纵身一跃,起在空中,四足下风生云涌,载着公豹,往东而来。
也不过行过百余里,忽闻前面战鼓雷鸣,兽嗥震天,尘土飞空,山摇地动,一大片野兽密密层层,乌云也似的占住一处山坡:熊罴虎
豹、狻猊白泽、野猪狐狸、长蛇蟒鳄,光怪陆离,应有尽有,尽皆顶盔戴甲,手持刀枪。山下千军万马,甲光映日,*气腾腾将这座高山团团围住,人马如潮,奔腾上下,箭如飞蝗,矛如密林。那些野兽舍死忘生,与山下军马厮*,山上却有四只大猿,手持四色旗号,来回舞动,调度指挥,因此群兽虽然步步后退,章法不乱,尚能支持。
“你这泼虎原来是从此处逃来?”申公豹勒住黑虎,停在空中,揪了揪那虎耳朵,那黑虎将头点了三点,便是回答。
申公豹再看那山上,见四只大猿身后,黄罗伞盖之下,还坐了一头黑猿,戴冲天冠,金甲黄袍,旁边立着一杆蟠龙金枪。有几个猴姬簇拥前后,捶背揉腰,又将桌上樱桃杨梅嚼得稀烂,用嘴喂于那金甲人猿,那人猿看着山下万兽苦战,意态闲适,不时在猴姬身上捞摸几把,那些猴姬咯咯尖笑。
又看山下万军阵前,十面囚牛大鼓一字排开,十名鬼方力士,个个身高数丈,精赤上身,肌肉块块凸起,头戴青铜饕餮虎纹面具,手持牛骨鼓槌,汗流遍体,奋槌击鼓,鼓面上爆起道道雷火,鼓声惊天动地,高天上乌云急卷翻涌,滚滚而来,登时将阳光遮住,天色昏
黑,风声啸吼,建木大旗上玄色凤鸟怒张凤翼,傲立风中,猎猎鼓
舞。大纛旗下,三骑伫立,当先一人头戴九霄烈焰冠,额生立目,苍青色长髯飘扬舒卷,座下墨麒麟不动如山,其人正是成汤太师闻仲,辅佐三朝六十余年,声威赫赫,布于四方。
申公豹久在碧游门下往来,见闻太师也是熟识,且不忙回去,住虎隐于乌云之中看他两军交战。
卷一 浮黎劫 第二十七章 北海征人今日还
满天上乌云滚涌,已将那高山尽数盖住,云中金蛇流走,雷声闷闷不绝,闻太师将右手金鞭一举,一道霹雳划破苍穹,三军齐声高
唱:“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鞉鼓渊渊,嘒嘒管声。”原本强攻山头的众军万骑扬尘,杂沓下
山,归于本队,弓弩手也不再射箭。太师左右吉立、余庆突前而出,发声高歌,穿云裂石:“一剑斩破山河断,十万铁骑男儿胆!九天玄鸟舞碧霄,三千诸候万邦降!”万军齐和,万马奋蹄,金铁铿锵:“商邑翼翼,四方之极。赫赫厥声,濯濯厥灵。”歌声马蹄,如洪涛,如海
潮,茫茫漫过高山,群峰颤抖,山头万兽怒吼相抗,只是克压不住。吉立、余庆单手持枪,两骑在阵前交叉奔过,扬掌一击,倏而分
开,立于阵前,怒目长啸,满头长发根根竖起,将长枪一指山头,手腕急震,周遭空气激荡,只见两人枪身上泛起矛影重重,千条万条,白气森森,咻咻咻咻,连续不断急射而出,投入兽群。群兽虽然个个皮糙肉厚,又穿了盔甲,兀自抵挡不住,狼嗥虎啸,血肉横飞。闻太师在山下,将手中雌雄雷霆鞭抛出,两鞭铿然长吟,现了龙形,苍须青鳞,长千百丈,曲折盘旋,冲入顶上乌云,涡旋蟒然,云中青雷血电,如火如雨,纷纷落下,激起千万道烟柱,万兽大乱,狂奔猛突,不绝倒地,化为黑雾散去,血腥味,焦糊味四下弥漫。申公豹座下黑豹虽然身在空中,离得甚远,却也异常不安,不住扬足甩尾,鼻中黑气吞吐,申公豹手抚黑虎顶上皮毛,柔声安慰:“乖虎儿,莫怕,莫怕!”只见山头四头大猿也已被雷火击中,掌中大旗火光熊熊延烧而下,顷刻间裹住大猿全身,便如四支人猿火炬,照亮天空,四猿全身皮肉吱吱作响,浓烟滚滚,只是屹立不倒,兀自将四面火旗来回挥
动。
申公豹不禁击掌而赞:“这四只人猿倒也义烈!”五六名猿姬抱住山头那金甲人猿,瑟瑟发抖,金甲人猿目视儿郎惨状,再坐不住,霍然甩开猿姬,站起身来,仰天厉啸,甲胄下透出层层昏黄光流,如洪水一般奔腾下山,所过处火灭烟消,数万群兽死里逃生,摇晃立起。云中两头神龙见状大怒,张牙舞爪,猛扑下来,舒爪来抓人猿,人猿冷笑,拔起蟠龙金枪,荡起黄晕万重,扶摇之上,敌住两龙,两龙不得下来,甩尾长吟,张开巨口,条条雷火喷薄而出,那人猿周身幽黄光影越发浓重,雷火落入黄光影里,无影无踪。人猿单臂金枪与两龙相斗,一声呼哨,十余头硕大猛犸从兽群里奔出,前膝跪下,将头颅
垂在人猿身前,人猿右掌轻轻插入猛犸头颅,掏出热腾腾的象脑,放入口中大嚼不已。吃了数头,人猿目中似有九幽鬼火闪耀,又是一声厉啸,收掌当胸,平推而出,山头上黄光如潮,咆哮碰撞,浊浪翻
腾,急冲下山,黄泉秽气扑面而来,阵前数千商军被秽气一侵,连人带马急速枯萎下去,眨眼工夫已只剩骨架,兀自立而不倒,怔了一
怔,拨马反向商军阵里*来,数千骨骑眼喷鬼火,身冒黑气,嘶嘶而吼,马蹄奋发,戈矛纵横。后排商军见了,心惊胆寒,阵脚稍乱。吉立、余庆疾驰向前,长矛急舞,寒光浸浸,就如平地起了两座雪山,滚入骨骑丛中,只听得咔嚓脆响连绵不绝,那些骨骑纷纷散开,落在地上,犹蠕蠕而动,须臾又凑成一个个古怪骨人,白惨惨骨节嶙峋,暴起猛扑,吉立、余庆舞矛苦战不已。
闻太师见状,“哼”了一声,一拍座下麒麟角,那麒麟一声长鸣,纵上半天,周身鳞甲开张,口中青光宽达数里,如九天垂瀑,一泻千丈,滔滔而来,无穷无尽,数千鬼骑骨马被青光流瀑一冲,倒撞下
马,呼号挣扎,须臾融解殆尽。墨麒麟双目炯炯,大张巨口,青流滔滔流泻,鼓涨飞腾,倒卷上山,死死抵住山上咆哮黄潮。闻太师在麒麟上,双臂交叉当胸,额上神目陡然怒张,一道白光电射而出,横越虚空,罩住金甲黑猿身躯,细小光粒围绕上下,那人猿身周幽黄光晕渐渐稀薄。云中两龙见有机可乘,分出一龙缠住人猿金枪,另一头神龙绕到那人猿背后,寻着那光晕最为薄弱之处,一口青雷长吐而出,砰然巨响,人猿腰间有冰盘大一块金甲被雷光炸开,翻出血肉。剧痛传来,人猿浑身不禁一个哆嗦,勃然大怒,双手持枪,转身一翻一
绞,只听龙吟惨吼,血落如雨,从云中翻滚跌落,闻太师提麒麟赶
上,将手一招,两龙依旧化为两条乌金铁鞭,提在手中。那人猿着了伤,暴怒跳踉,忽地立于原地,挥拳将自己胸膛连击几下,蓬蓬有
声,申公豹在空中暗笑:这人猿莫非急了眼失心疯了,却将自己猛打。
闻太师与这人猿交战多年,却深知此猿习性,见人猿暴怒如此,神色一凝,勒麒麟退后数里,只见那人猿将自己打了几下,狂然怒
嗷,山下群兽俱站立不住,低首泯耳,跪伏在地。只见那人猿身躯急速涨大,全身盔甲衣袍须臾粉碎,无移时,一头大黑猿矗立在天地之间,几与那山峰齐高,那黑猿抬头狂嗷,满空雷云纷纷碎裂四散,低下头来,张开血池也似的怪口,一呼一吸,山上千万怪兽:虎豹熊
罴、狻猊白象、野猪狐狸、长蛇蟒鳄,俱化为苍苍黑气,被它一口吸之。那黑猿吸了群兽,肚腹高涨,自己用手按了一按,口一张,黄泉
秽气排天荡地,闻太师胯下墨麒麟也怒吼一声,口中青光倒翻相迎,与那黑气黄光一碰,如惊涛拍岸,大地微微一晃,墨麒麟撑不住,四足后滑,又退出六七里,太师急运神光,白茫茫一片铺展开来,与墨麒麟一齐敌住黑猿。双方相持,一猿、一人、一麒麟三具身躯俱微微发抖,太师顶上白气腾腾,氤氲有如伞盖。到此地步,吉立、余庆与四十八万大军都插不上手,只能在地上仰首观看,空自心中忧急。
忽听西北上一人朗声长笑:“闻道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闻太师与众人抬眼观看,见一清俊高冠黑袍道人跨一黑虎,飘飘而来,众人不认得,闻太师认得是申公豹,只是此时与黑猿相持,全身真元鼓荡,已出全力,不能开口,一旦开口,泄了那一股先天真气,必败无疑,只得微微点头。
申公豹到了近前,鼻中连哼,飞出六道金光,振翅而去,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一时空中有百万金翅天蚕嗡嗡飞旋,金影幢
幢,密密层层,将那黑猿周身裹住,那黑猿张口喷光,亦不能泄气,只是舞动金枪乱打,其如金蚕身躯微小,飞行又极其迅速,几如电
闪,黑猿身躯极巨,力量虽大,行动未免稍显颟顸,打了半天,捞摸不着,那些金蚕只管绕黑猿上下乱飞,都钻入黑猿如林毛丛里,又抓又挠,只是黑猿皮下黄光流动,毫无空隙,金蚕钻之不入,却也把个黑猿痒得全身扭动,抓耳挠腮,闻太师压力大减,立刻反攻,黑猿口中黄光黑气被青气白光一尺尺、一丈丈缓缓逼回。
申公豹见金蚕钻不进黑猿皮肉,心念一转,将头摇了一摇,耳中冒出两道红光,乃是他所炼赤金天蜈神蛊,两条赤蜈下得地来,并不飞空扑击黑猿,却向土里钻入,须臾不见。
那黑猿这时全身黄光暴涨,毛中金蚕已被悉数弹出,在离身数丈处乱扑,只是钻不进去,口中黑气亦已稳稳守住,虽不能象此前那般稍占上风,却也毫不退缩,正相持间,忽觉足底涌泉穴微微一痛,随之奇痒无比,黑猿全身一震,直跳起来,太师白光席卷而来,黑猿周身黄光溃散,知事不妙,急化黑气,弥天而走,向海外逃逸,太师朗朗长笑:“袁福通,你往哪里走?”将双鞭祭起,两道金光在黑气中交叉一剪,黑气中一声痛吼,急速远去,鲜血飞洒,海面上染出一条通红血路,直到天边,经久不散。
闻太师收了双鞭,勒转麒麟,向申公豹拱手道谢:“仲与袁福通交战经年,只是无可奈何,今日全仗申兄相助,方能为北海生民驱此大
害。”申公豹讶道:“原来此猿就是袁福通,公豹年来也曾听说这个名字,只道是人间诸侯,原来竟是这般一个妖猿,却不知此猿是何来历?”闻太师摇头:“仲也不知此猿来历,只知此猿一日忽然从北海中
涌出,自名袁福通,啸聚北地妖魔,祸害黎元,北伯侯不能敌此妖魔之众,贫道无奈,只得舍了朝事,亲身到此镇压。今日赖申道兄援
手,此獠伤了元气,已不足为虑。”申公豹道:“正是,贫道原说人间诸侯作乱,何消闻兄亲征,原来是如此魔头,难怪,难怪。”“申道兄何往?不如到帐中奉茶一盏,聊表贫道谢意。”“不用,不用,明日乃掌教开讲之期,我恐误了时限,这就要赶回昆仑,闻兄,就此别过,日后有闲,你我叙谈不迟。”“唔,也好,申兄慢走。”“闻兄,公豹就此别过。”申公豹一拍黑虎,风云滚滚,径回昆仑山,闻太师勒麒麟降下地面,整顿三军,掩埋尸骸,打点班师不提。
申公豹辞了闻太师,骑了黑虎,飞云走电,无移时已到昆仑山
下,迤逦上山,一路看了些翠奔绿涌,危峰秀拔,将到玉虚宫前,见山坳里数条碧龙翻腾来去,拖着一副巨犁,耕开坡前烟云,一名老者头戴斗笠,浑身汗湿,手持七星长鞭,呼叱指使,将草籽树种依序播散。老者抬头伸袖抹汗,忽见申公豹驾虎而到,开口招呼道:“公豹师弟,你回来啦。”申公豹听了,心中老大不快:姜子牙,你上山四十
年,如今筋骨衰朽,每日里便是做这些挑水浇花、种树烧火的杂役,道行微末之极,也敢以师兄自居,称我做师弟?不过子牙入门之时,元始言道,子牙乃是他前世弟子,入门在申公豹之前,因此亲口吩
咐,要申公豹尊子牙为兄,申公豹虽然不悦,却也不好说什么,鼻中哼了一声,假意殷勤道:“子牙,夏日炎炎,种树辛苦,何不随小弟去喝上一杯,稍事休息?”子牙摆手辞道:“我不比贤弟自在,今日要种珠树千株,石蓝花百亩,尚未完成,不敢歇息。”申公豹笑道:“子
牙,你在昆仑四十年,老师都传了你什么道法功夫?”“老师传了我六丁六甲、奇门遁术、布阵行军之法,我天资愚钝,尚未精熟。”“此不过世间小道耳,何不请老师传你飞升正法,金仙大道?”“老师言我功候尚浅,命我每日浇花种树,体造化自然之道,待心志澄凝,方可传我大法。”“那么你如今仍是一凡夫之身?”“正是。”子牙老老实实道。申公豹目不转睛,看着子牙,看他皓首白眉,虽有几分仙风,其如老态尽显,满脸风霜,就是个古稀老者,哪里像个仙人?忽而掩口捧腹而笑,将黑虎拴在麒麟崖下,自进玉虚宫拜见元始去了。子牙见他大笑,愕然不明所以,依旧埋头种树不提。
乌沉兔升,早是一日易过,第二日清晨,元始鸣钟召集门人,天尊升座,却不讲经,吩咐:“天下大乱将生,汝等都要随缘入世,以应*戒,自今日起,吾将止讲三十年,汝等各归洞府,俱要仔细筹措应劫之方,不必再来听讲,待乱定之后,吾重宣大法,阐扬正教。”众弟子惕然躬身领命。
天尊又道:“姜尚近前来。”子牙忙至宝座前跪下,天尊徐徐问
道:“子牙,你上昆仑几载了?”子牙道:“弟子三十二岁上山,如今虚度七十二岁了。”天尊曰:“如此也有四十年了,以贫道看来,你生来命薄,仙道难成,只可受人间之福。今成汤数尽,周室将兴,正是志士建功之时,此处非汝久居之地,可早早收拾下山,求其人间功名富贵。”子牙哀告曰:“弟子乃真心出家,苦熬岁月,今亦有年。修行虽是滚芥投针,望老爷大发慈悲,指迷归觉,弟子情愿在山苦行,必不敢贪恋红尘富贵,望尊师收录。”天尊曰:“你命缘如此,必听于天,岂得违拗?”子牙恋恋难舍。有南极仙翁上前言曰:“子牙,机会难
逢,时不可失;况天数已定,自难逃躲。你虽是下山,待你功成之
时,自有上山之日。”子牙只得拜别师尊,又与众道友辞行,起身收拾琴剑衣囊下山。申公豹上前惜别,心道:你年纪已逾七十,龙钟老
叟,况凡夫俗体,离死已然不远,这时节下山,还能建什么功,立什么业?这分明是老师看你根器鲁钝,学道难成,枉费心力,假意以好言哄你下山,既去了,哪还有你上山之日?兀自做梦哩。窃笑不已。
子牙已去,众弟子亦各自散去,天尊还于静室,二目垂帘,焚香默坐,鼎中一道碧烟旋绕而上,氤氲升腾,源源绵绵,结成一朵青
莲,有顷,花瓣徐徐舒展开来,现出一人面容,双抓道髻,眉眼细长,脸皮黄瘦。
元始稽首曰:“道兄。”
道人亦点首为礼曰:“贫道僻处荒陋,久闻道兄之名,惜哉无由会晤,今日道兄垂见,有何见教。”
元始不语,展袍袖轻轻一拂,四壁忽消,空空然如在旷野高天,神光如水,河汉灿烂,现出红气冲空,光怪陆离,种种景物转换流
变,交替闪过。
道人垂首而观,默然凝思,久之,微微稽首,青莲花一瓣瓣凋
落,道人面容亦随之渐渐模糊,终于,莲花人面,诸般景象,俱归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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