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记者 陈雪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初,有网友指出,武汉某出版社出版的《动物小百科》对野生动物有不当表述:“果子狸全身都是宝,它们的肉可以吃,是我国历史悠久的‘山珍’。”这本写给孩子看的百科图书,不介绍动物的习性特征、栖息地等知识,却着重笔墨于野生动物“肉可吃,皮可用”,甚至将果子狸的配图错放成了浣熊。在被各界批评后,出版社对其进行了下架处理。
一本书可以迅速下架,但其折射出的落后观念却不会立即消失。事实上,科普文字不科学的现象并不少见。科普关系到大众的科学文化素养,更关系到下一代的教育,如何介绍我们的动物朋友,如何在书籍里展开大自然的图景,影响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书写自然时,当于何处落笔?近日,记者采访了多位科普作家,他们的回答中,有着诸多共识。
1.今天仍然需要大科学家来做专业的科普
兰州大学80后动物研究者赵序茅被称为“动物翻译官”,在从事科研工作的十多年中,他一直热心科普写作,出版过十余本科普图书。今年年初,在看到《动物小百科》将果子狸的配图错放为浣熊时,他一点都不意外,就他观察,许多书写自然的作品都存在违背科学常识的错误。
“科普的基础是科学。”赵序茅说,他的科普写作始终以传播准确的科学知识为底线。他认为书写大自然,虚构写作与非虚构写作也应有明确区分。2018年,赵序茅与中科院动物研究所博士生导师李明合著的《红嘴美猴传奇》,就是一本像新闻报道一样的非虚构科普作品。该书基于研究团队对滇金丝猴十余年的追踪观察,用“全事件记录法”对滇金丝猴群在一年四季里的行为进行了详尽记录。滇金丝猴,这个在地球上延续了44万年的族群,这群活跃在云南白马雪山原始森林里的生灵,仅是对它们进行白描记录,就足以写就一个传奇的故事。生动的语言加上科学可靠的知识,让这本《红嘴美猴传奇》获评2018年度“中国好书”。
“我创作的第一标准,是力争符合动物行为学。”儿童文学作家刘虎创作过多部以野生动物为主角的小说,“我是一名地质工程师,研究地球发展史是工作的重要内容之一,古生物是我的常用专业之一。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和野生动物亲密接触,所以主要在写与生态人文主题相关的动物小说。”对于刘虎来说,普及科学知识是他重要的创作动机,即使写虚构的小说,他也会尽量了解笔下野生动物的习性。
“《十万个为什么》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它是我的科学启蒙读物,那时候真的是大科学家做科普!”赵序茅的阅读记忆里,标记着中国科普出版史上的一段奇迹——1961年到1965年间出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凝聚了众多老一辈科学家的心血,李四光、竺可桢等大科学家专门为该书撰写手稿。《十万个为什么》总计2480个问题,那时,科普的春雨润物无声,引领着一代青少年建立起了正确的科学观。赵序茅说,今天,我们仍然需要大科学家做专业的科普。
2.从普及科学知识到传递万物平等的自然观
“它们的脂肪是化妆品生产中难得的高级原料,也可以医治烫伤;它们的皮毛可做皮手套;它们的尾毛和针毛可以做成毛刷和画笔。”在《动物小百科》的描述中,果子狸这种野生动物肉可吃、皮可用。采访中,每位作家都提到了将野生动物功利化的观念,他们认为,这样的观念既是落后的,也是不科学的。
“这一表述最大的问题是,生态观念没有与时俱进。”国家动物博物馆研究馆员张劲硕对记者说。多年来,张劲硕翻译编著了众多畅销科普图书,审校各类科普读物200余册。“把动物当成一种资源,这种观念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出版物里十分普遍。”张劲硕说,1989年《野生动物保护法》施行后,我们开始大量宣传保护野生动物,将“保护”放在了“利用”之前,我们的生态观念开始转变,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人保护野生动物的观念日益强化。
“我总是试图用文学的方式表达这样一个生态观念:万物平等。无论大型生物还是微生物,无论益虫还是害虫,都是大自然的子孙。”刘虎说,仅仅从人类的利益出发看待动物,反而不利于人类的生存发展。例如,我们曾试图消灭麻雀,因为麻雀吃人类的粮食。结果,麻雀数量锐减,虫害泛滥,很多农田绝收。这是因为物种灭绝会造成生态失衡,人类自然会饱受其害。刘虎认为,爱护自然,就是爱护我们自己,遵循自然规律,才是人类谋求发展的正途。
什么样的科普才是好的科普?赵序茅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一次讲座中,一位生物老师问赵序茅:“赵博士,你们研究金雕、雪豹有什么用呢?”赵序茅恍然发现,在知识爆炸的时代,以知识为导向的书籍存在很大的局限性,个体的人不可能穷尽所有知识,如果停留在科普知识的层面,就永远无法走出小众的圈子。赵序茅开始尝试“升级”自己的写作。他认为,好的科普要由知识导向转向思维导向,要建立科学的思维、传递科学的观念。比如,《寂静的春天》一书,通过描述一个美丽乡村的突变,揭示了环境破坏的严重性。这本书影响非常大,被誉为“现代环境保护运动肇始之作”。
从普及科学准确的知识到传递万物平等的自然观,这不只是科普作家的一次“写作升级”,更是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向自然规律靠近的重要一步。
3.要有科学知识,更要懂得审美
“中国一定要有自己的科普。”在张劲硕的思考中,书写自然已不仅是一个科学问题,更是一个人文议题和哲学命题。
科普的目的是什么?张劲硕说,我们的科普作品不是要告诉孩子们果子狸肉可吃、皮可用,而是要让他们在看到果子狸后,写出一首诗,画出一幅画,引发人们思考“我们与动物有哪些相同与不同”。同时,我们的科普文字水平也要提升,不应有太多翻译语言。有好的文字功底,写出的就是科学小品、科学文艺。张劲硕认为,科普关乎人们的精神层次。书写自然,要有科学知识,更要懂得审美。
“推开窗,是一行白鹭上青天;打开门,是两只黄鹂鸣翠柳。这是古代诗人的生活。”作为理工男的张劲硕格外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自然美以及那些与自然有关的兴发感动。他说,汉字造字有许多与动植物有关,全唐诗中咏鸟的诗作达数千首。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就曾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科普,表达着中国人对自然美的向往。
2017年,赵序茅曾写过一本名为《动物知道人性的答案》的科学小品,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观察告诉人们,人类的许多问题都能在动物身上找到答案,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在写作中的不足,希望通过更多探索,写好科普文章。与赵序茅一样,刘虎也认为,无论故事的主人公是白鹿还是幼狮,他既是在书写野生动物,同时也在书写人类。
“小子何莫学夫诗?”对于先贤两千多年前的发问,张劲硕的解读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就是认识自然之后,让自然美影响我们的语言、影响我们的修辞,用杜鹃啼血来形容人的痛苦,用燕舞莺啼来表达春天的喜悦;“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不只在于积累知识,更关乎涵养性情,不认识果子狸没有关系,但我们却不能不尊重生命、敬畏自然。从这个角度来看,如何书写自然是一个多层次的问题,因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光明日报》( 2020年04月15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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