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延祐年间,在西安府安平县有一书生名叫周开明,因他生在二月二社日节,父母就给他取个乳名‘二二’。周二二娶妻邓氏,有个七岁的儿子,取名家广。这孩子天资聪敏,自幼聪明伶俐,夫妻俩自然视若珍宝。
这周二二虽说也自称读书人,可不知是时运不济或是天生愚钝,将近三十的年纪也没得半分功名。后来他自己死了心,和妻子商量道:“我年近三旬,读书搏功名毫无指望,家事生计却一日不如一日。我父生前常去福建、广东经商,因此我也多少懂些其中的门道。如今既然别无它途,我想凑些本钱置办货物去漳州贩卖,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夫君所言极是!”邓氏赞同道:“治家以勤俭为本,可节源也需开流,日日坐吃山空终究不是办法。夫君正是壮年,正当闯下一番事业,尽管放心前去,不必迟疑。”
“话虽如此,可我一走,家里只剩你们母子,始终难以安心。”周二二担忧道。
“家广伶俐明事,我也能照料自己。你走后,我们母子关门闭户,料不会有什么挂碍,只盼夫君早去早回。”邓氏劝慰丈夫,让其安心。
商议已定,周二二凑钱置货,挑了个吉日与妻儿分别。他身边只带了个小厮,名叫天童,一主一仆搭上船,往东南一路进发。
路上辛苦不必多说,一个月后船到漳浦。周二二经人介绍住到了钱妈妈家,准备开始贩卖货物。这位钱妈妈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已经二十三岁。几年前,钱妈妈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谁曾想那女婿一年前却病死了,如今女儿守寡在家。自从周二二住进家里,钱妈妈就留了意。她见这位官人带的货物不少,自然身家不错,而且为人老实,待人和气,便有意将女儿许配,自己老来也有依靠。
心中有了此意,钱妈妈便找了个机会把话挑明。周二二已有妻儿,起初自然不肯,钱妈妈再三劝道:“官人,你到此地经商,离家千里,身边要是没个贴心人可不行!我女儿虽是寡妇,可现在也才二十出头,正与官人相配,愿意做个‘两头妻’。你回乡时有你那位娘子在家,来漳浦有我女儿相伴,两边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方便。况且老身也不要你破费多少,只因我身边只有一个女儿,给他找个可靠男人,日后生儿育女,我老来也有个依靠。官人好好思量,勿负了我一片好意。”
这老妈妈能言善辩,而且说得有几分道理,周二二也被说动了心,没几天就答应了这事。择了个吉日,两人拜过了天地,周二二入赘在钱妈妈家。婚后二人倒是非常和顺,不到二个月钱氏就有了身孕,一年头上生下孩子,一家人皆大欢喜。
不觉间,周二二在外已经一年多,愈发思念故乡的妻儿。他本意和钱氏成婚后就要回乡看看,可不曾想钱氏很快有了身孕,他不放心离开,待到孩子生下,钱氏又不放他回乡。光阴似箭,周二二在漳浦已待了三年,钱氏生的孩子也两岁了。他给孩子取名家昌,虽然和家广排行相同,却让孩子随了母亲的姓,名叫钱家昌。
又过了一阵,周二二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家乡妻儿,再次和钱氏提出要归乡。钱氏仍然极力挽留,可周二二这次打定了主意,钱氏也挽留不住,只好听从。周二二收拾货物,打点行李,只待将手上几份欠账收了,就要起身上路。
次日一早,周二二起身出门,准备去城外讨几份欠账。走到城门前,见门上挂着榜文,便停下脚步,向上观瞧:“近,倭寇频扰,沿海劫掠。各州县,用心巡防,以防敌害。城门出入,严加盘问。州县城门早闭晚开,不留祸端。”
看罢,周二二倒抽冷气,心道:“这几日就要动身返乡,倭寇偏偏来犯。若是事态严重,官府闭了城门,我何时才能动身?看来此事不宜拖延,早早动身为上。”想到此,他也没心思去讨债,转身匆匆回了家。对钱氏言道:“拖欠账目一时难讨,等我回来再取不迟。听说近来倭寇侵犯,地方不安。货物就放在这里,我随身只带些细软,明日便启程。”
见丈夫明日就要离去,钱氏万分不舍,抱着三岁儿子说道:“我母亲为了老来有依,将我许配给你,进而又为你诞下这份骨血。你即便不牵挂我,也千万想着还有这个儿子,早去早回,不要让我母子牵肠。”言罢,眼泪已流了满面。周二二劝慰妻子,“娘子不必如此伤怀,你我几载恩爱夫妻,恩爱和睦。我此去也是万不得已,最多一年半载,一定回来看你。”次日天色刚明,周二二起身梳洗准备。很快准备停当,别了岳母和妻儿,带着小厮天童匆匆上路。
上路还不到两日,沿途所见让周二二大惊不已。只见百姓扶老携幼,沿路奔逃,一个个愁眉苦脸,无论穷富皆如丧家之犬。周二二命天童向这些逃亡百姓打探,这才知道,原来倭寇一路烧*抢掠,官军根本不是对手,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过来!这下可把周二二吓得不轻,听说倭寇为患,可哪曾想自己也要成了待宰羔羊?此时进退两难,他只得带着天童随灾民一起往前,心道先到汀州城里,再想办法。
走了半天,眼看离着汀州城只有两三里,忽然听得喊声震天,路上百姓顿时嚎哭不止,原来是倭寇已经*到。不少百姓已经吓得腿软,摊在地上不知所措。周二二见旁边有个林子,赶忙往里跑去,不少百姓也随他一起逃进树林。哪知这倭寇狡诈,林中早已埋伏了探子。周二二和其他百姓刚跑进林子,从树上突然跳下一倭寇,举刀喊叫。众百姓见只有一个倭寇,便想一拥而上了结他。可那倭寇从腰间取下海螺,呜呜的吹响,闻着声音,四周倭寇登时聚了过来。
被这般贼人团团围住,眼见已无生路,有些青壮百姓操起手中家伙什,想要殊死一搏。可这些人哪是倭寇敌手?犹如飞蛾扑火,被倭寇一刀一个,像是砍瓜切菜般砍倒在地。剩下的百姓再不敢向前,只敢跪在地上大喊饶命。
倭寇将这些百姓团团围住,却没上前砍*。如果倭寇抓到了男人,身体强壮的就给他剃去头发,假冒成倭寇,每次厮*前就让他们去打头阵。朝廷有令,官军每得一颗倭寇首级便有重赏。一旦上了战场,官军哪管你是真倭寇还是假的,一概格*勿论。这些假倭寇左右是死,索性在战场卖力搏*一番,说不定还能多活几日。那些真倭寇,只待假倭寇和官军打个两败俱伤,自己才能冲出来收场。官军屡屡中计,自然不能取胜。
再说周二二和一群百姓被擒,有如砧上鱼肉,心惊肉跳得等着倭寇发落,只盼着老天眷顾得条活命。小厮天童早已不见,也不知是生是死。这群倭寇此次劫掠得了不少金银,心满意足。有探子来报,元朝大军离此地已不远,随时可能*到。这些倭寇一商量,既然已经抢了不少金宝,不如先撤回日本。他们早已在海边准备了不少船只,此时既然要撤走,干脆就把这些百姓一并赶上了船带回日本,到时卖了又是一笔钱财。
原来所谓倭寇,多是各地穷苦百姓纠结在一起,瞒住领主大名,合伙到中原沿海抢劫,如同合伙做买卖。倭寇之间也分成几伙,首领自称大王。在中原抢劫回到日本后,所得均分,有时还会拿出十之一二献给官府,互相包庇。如果在中原抢劫时被*了,就当是买卖折了本,自安天命。他们常常将中原劫来的男人当成奴仆,将其剃头,赤脚木屐,有时还会给与刀剑,学习战斗之法。这些被抢来的人身在异国他乡,哪敢不顺从!用不了一年半载,渐渐习惯当地水土人情,再学一口倭话,也就跟倭寇没两样了。
光阴转眼即逝,周二二不觉间已在日本待了一十九年。期间煎熬自不必说,每夜都暗暗向上天祷告:“愿神明护佑,让我周二二有生之年能再返乡,与妻儿再续一面。”
到了大元至正年间,倭国天灾横行,田地所收不及往年一二,各地哀鸿遍野。众倭寇又纠结在一起,准备再来中原劫掠,而且此次还要带上周二二同往。听到这消息,周二二既喜又愁!喜的是,趁此机会再返中原,万一上天护佑,便可与妻儿重逢。愁的是,如今已是一副倭寇模样,自己照镜子都要吓一跳,家人还能认出自己吗?况且刀剑无情,一旦打起仗来,必然凶多吉少。想了许久,周二二还是打定主意,心道:“宁做家乡之鬼,不愿倭国为人。”
倭寇前去中原抢掠,并不是随心所欲,也要看天时地利。如果刮的是北风,就去广东;东风,便往福建而来;东北风,则去温州;东南风,淮扬则难。此时正是二月,东北风大盛,一众倭寇借着东北风不停,一路*向温州。大元承平日久,沿海疏于防备,沿岸重地也无非几只船,一二百老弱兵士。这些人见了倭寇便是争相逃窜,哪肯一战!
倭寇顺利登岸,自然少不了烧*抢掠,弄得生灵涂炭。周二二心中虽不愿,也少不得随波逐流,与倭寇一路侵扰。这一年,倭寇连败官军数次,将宁、绍、祸害不轻,继而又*到余杭,一路残暴行径不胜枚举。各地州县的告急文书,如雪花般送到朝廷。皇帝震怒,下旨兵部,着江北道朝鲁元帅带兵征剿。
这位朝鲁元帅足智多谋,手下俱是精兵良将,得了朝廷之命后,当即朝浙江*奔而来。前哨探知,这伙倭寇将清泉闸当做老巢,朝鲁元帅寄信浙江兵马元帅,约定水陆并进。倭寇平日就不把官军放在眼里,可未料到这次来的朝鲁却非比寻常。他手下有十位统军大将,个个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加之兵卒多带火器,战力非比寻常。几日后,双方接战。初时,官军仍如往常般,可正值焦灼时,朝鲁事先埋伏的人马突然发难,火器一起射向倭寇。瞬时,将一般盗贼射*大半,再也无心恋战,溃散而去。此役,将倭寇斩首千余人,活捉两百多人。朝鲁元帅旗开得胜,重赏了三军,又怕残余倭寇作乱,派兵四下捉拿。
一众倭寇被重创,仓皇逃到一个叫清风闸的地方。此地有座顺波庙,里面供奉的神位叫做冯俊。这位冯俊是钱塘人氏,十六岁那年,夜梦玉帝遣下天神到他家,将他开膛剖腹,摘取五脏六腑。虽然是一个梦,可醒来后冯俊却是腹痛不止。本来冯俊家徒四壁,从没去过学堂念书识字。可自从得此奇梦后,他竟一朝得悟,无书不知,下笔既能成文,而且还能预知未来福祸。一日,冯俊忽然昏死在家中,无论如何叫唤也不见清醒,直到夜晚才自己悠悠醒转。醒来后,他对家人说刚刚去了东海龙王处赴宴,被龙王劝酒不好推辞,喝醉酒回来迟了。家人都不相信,可冯俊酒劲上涌,吐出来的都是海底的美味,这才不得不信。到了冯俊三十六岁时,突然告诉家人:“玉帝命我为江涛之神,三日后,既要上任。”
三日期限一到,冯俊在家中无疾而终。当天,江中波浪大作,一小舟要看就要被打翻。危难间,船夫忽见一众金甲天兵簇拥一位神人,在云端现行。那神人对着波浪大声呵斥,那波涛竟像是惧怕一般,江面瞬间风平浪静。船夫上岸后,百姓纷纷打听他,那位天神是什么模样。船夫一番描述,有人惊呼,这天神不就是冯俊。眼见冯俊成神,护佑一方平安,百姓就在他家旁边立下一座庙宇,取名顺波庙。
被迎头痛击的倭寇退到顺波庙。夜里,满心惶恐的周二二,悄悄在庙中神像前祷告,得了一支上上签,他心里稍稍安定。到了这年八月,倭寇再遭官军重创,四散逃窜。和周二二一样被掠到倭寇营里的中原人还有十二个,周二二和这十二人趁倭寇战败慌乱间,凑到一起跑了出来。他们有心去投降,可怕官军不辩真假,将他们拿去请功。
无奈下,这十三人又躲到了顺波庙,正在他们慌乱无着时,忽然听到庙外喊声大作。原来,此地有位王千户,此时正带着官军来搜庙。官军一到,这十三人哪敢抵抗?尽数被活捉,被官军捆起来吊在廊下。这些人大呼冤枉,口称自己不是倭寇,官军哪会管他们?当时天色已晚,王千户命令当夜在庙中歇息,明日一早去帅府请功。
事有凑巧,王千户随身带个服侍的家人,名叫王都。他夜里出来方便,听到廊下一十三人哀嚎声不断,其中有个声音还颇为熟悉,他心中顿时一动。王都点起油灯,上前观瞧,当看到周二二的容貌时,虽然是个倭寇模样,为何却似曾相识?问道:“你说自己不是真倭寇,本是中原人,那你是哪里人氏?怎么和倭寇混在一起,容貌和倭寇又没两样?”
见有人询问,周二二赶忙道:“他们一十二人都是福建百姓,只有我是西安府安平县人。二十二年前,我到漳浦经商贩货,不曾想被倭寇掠去。那些贼人逼我们剃发赤足,给他们卖命,受尽了万般辛苦。这次被官军所败,我们这些人本想自行投降。可是,我们如今这幅模样,官军哪里会信我们?这次再回中原,倭寇又被官军大败,我们还指望有个出头之日。哪知王千户也不细审,一概拿下,明日被押到官府,我们恐怕性命不保!”
说罢,一众假倭寇都哭起来,王都赶忙摆手道:“不可啼哭,要是惊醒了王千户,免不得皮肉受苦。那个自称西安的汉子,你姓甚名谁?”
周二二道:“我姓周名开明,小名二二。听长官说话有些关中口音,莫非也是来自西安府?”
王都闻言,急忙走到周二二身前,借着灯光仔细看了半天,失声道:“主人,你还记得小厮天童吗?就是我啊!”
听对面人自称天童,周二二看了又看,一把抱住他,“天童,我怎么会不记得!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模样也不似往昔了。当初我们在福建失散,你怎么跑来这里?”
王都抹了抹泪水,“现今不是详谈之时,明日王千户押解你们起身时,我会站在千户身旁。到时你看见我就大声喊我名字,我自有办法救你。”说罢,王都不敢再耽搁,起身回屋。其他人不明所以,纷纷询问。周二二将往日的事情讲了一遍,众人大喜。
天童跟随周二二去福建时,他才一十九岁,如今过了二十二年,已经是个四十一岁的人,难怪周二二一时认不出。当初主仆二人遇到倭寇,天童躲在茅厕中,侥幸没被倭寇发现。那时王千户还是个百户,偶然遇到天童,见他伶俐,就留在身边服侍,还答应替他打探周二二消息。后来王百户因军功升了千户,调到浙中为官。因天童办事得力忠心,王千户干脆给他改名王都,当成贴身的家人。这也是周二二命不当绝,上天让他在此和旧仆相逢。
次日天色刚亮,王千户点齐手下兵马,准备押着一十三个倭寇去请功。正要起身,忽然倭寇中一人冲出来,对王都高声叫喊:“天童,我是你旧日主人,救我!”王都闻声走到倭寇近前,假装认了认,继而和倭寇抱在一起大哭。王千户不明所以,叫来王都询问。王都边哭边说道:“这人乃是十九年前和我失散的旧主。那时我遍寻主人,却没丝毫音信,不曾想是被倭寇掠去。小人昨日初见他,就觉得容貌有些相似,可一时没想起来。不曾想他还记得我,突然说出我之前的名字,这才得以相认。望千户大人开恩,再辩此事,给我旧主一条生路。”说罢,王都放声大哭。其他假倭寇见事有转机,一起高声喊冤,纷纷报出自己家乡和姓氏。
不料突发变故,王千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对王都道:“这些人纷纷喊冤,还有你旧主在此,此事我也不敢专断。将这些人押到帅府,让大帅发落。”
“既然如此,求千户大人将我一起带去,到时做个人证。”王都恳求道。王千户起初不允许,可拗不过王都跪地哀求,只好答应。当日,王千户压着一十三名倭寇,连同王都一起押到帅府。
见手下千户押来十多个倭寇,朝鲁元帅不悦道:“既然抓到倭寇,斩首就是,押到帅府作甚?”
未等王千户回话,一十三假倭寇就高声喊冤,王都也跟着一起叫屈。王千户跪倒在地,将王都所言之事禀告。朝鲁元帅听完也犯了难,毕竟是十三条人命,也不好错*。于是命王千户将这些人押到绍兴郡,让郡丞周家广细审,随后回报。
元朝时,郡丞只比太守低了一级,和太守一起管理府中之事,权柄不小。这日,郡丞周家广正升堂理事时,王千户将一十三名倭寇押到堂上,说了朝鲁元帅之命。交接已毕,周郡丞送走王千户,复归公堂。王都先开口喊冤,其他人跟着高声悲哭,求大人明断。
周郡丞先询问王都,接着叫周二二来审问。周二二将自己家乡籍贯,身世名姓一一细说。周郡丞问道:“你自称是西安府安平县人,那你妻家姓什么?有子否?”
周二二回道:“我妻家是东村邓氏,膝下只有一子,取名家广。小人当初去漳浦经商时,孩子才七岁。我在漳浦住了三年,陷身倭国十九年。离家二十余载,音信不通,妻子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我那儿子如今也该有二十九岁了。大人若是不信我所说,只要发文到安平县询问,小人冤枉自然可申!”周郡丞闻言大惊,半天才缓过神,又问王都以往经历,所说和周二二丝毫不差。其他十二人此时也一起喊冤,周郡丞稳了稳心神,对其他人一一查问,竟都自称是福建的百姓,在倭乱中被俘走。周郡丞沉吟半晌,一时也无头绪,喝到:“将一十三人暂且收监,带我行文各地官府查问,再做定夺。”
下了堂,周郡丞脚步匆匆赶到后衙见母亲,口中不停地说着怪事!怪事!老妇人见儿子魂不守舍,问道:“孩儿遇见什么事,为何一直念叨怪事?”
周郡丞扶母亲坐下,说道:“大帅命王千户押来一十三名倭寇,这些人都说自己是我中原百姓,战乱中被倭寇掠去,并不是真倭寇。其中有一人,自称名叫周开明!并说自己是西安府安平县人氏。他说二十二年前与妻儿分别,去福建漳浦经商。三年后,遭逢倭寇作乱,自己被掠到倭国。他与妻儿分别时,儿子当时七岁,算起来如今也有二十九岁了。母亲常和我说,我七岁时父亲去漳浦为商,离家后一直音信皆无。那人的家乡姓名与父亲相同,其妻家情形有和母亲一般无二,孩儿今年正是二十九岁,此事真是离奇!不知会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那位王千户有个家人叫王都,咬定那人是他的旧主。那王都口称以前的名字叫天童,在漳浦与主人离散,我记得父亲以前身边小厮就叫天童,母亲说怪不怪?”
老妇人听完也愣了半天,既想信又不敢信,说道:“确是怪事!世上巧合的事也不是没有,只是此事样样贴合,我一时也没有注意。不如你明日开堂再审,我在屏风后听着,是真是假到时自可分辨。”
次日,周郡丞再审一十三名倭寇,这些人所言与昨日一般无二,仍是自称中原百姓,纷纷喊冤。周郡丞刚想退堂,向母亲询问主意,老妇人却在屏风后大喊:“家广我儿!不必再问,这个西安府人,正是你离散多年的父亲!那王都就是天童,绝不会有错。”
这一喊,惊得周郡丞忙不迭跑下大堂,抱着周二二放声大哭,随后将父亲和天童一起请到后堂与母亲相见。说不得,夫妻一见免不了又是大哭一场,不曾想一家三口分别二十余载,还能有团圆之时!半天后才止住哭声,周郡丞重新给父亲施了大礼,天童也倒地叩头,拜见旧时主人和主母。
周二二擦了擦欢喜泪,突然想起一事,对儿子道:“我在倭国时,夜夜对天祷告,只盼重回家乡,再见妻儿。天怜可见,今日果然遂愿,加之孩儿如今仕途有成,更是宽慰我心。只是那一十二人,都是福建百姓,和我一样被倭寇掠走,常年离乡不得见父母妻儿,都是苦命人。孩儿应速速给他们昭雪,和我一样与家人团聚。”父亲有命,而且如今确定这些人都是中原百姓,周郡丞便把那一十二人统统释放,又各赠路费白银三两,众人感激不尽。
将此案判明,周郡丞一面写下文书,派人送到帅府复命,一面安排庆贺宴席。下人服侍周二二沐浴,又换了新衣,顶冠束带,又是中原人的打扮。周郡丞娶的夫人张氏,也出来拜见公公。一家人别后重逢,自然欢喜无限。
很快,这一奇事就传遍了绍兴府。绍兴太守姓钱,这位钱太守听说周郡丞与父亲重逢,便准备了一份贺礼,去周郡丞家里道贺。期间一定要请周太公出来见一见,当面道贺。周二二被儿子请来与钱太守相见,言谈甚欢,周郡丞备了一桌酒宴,招待钱太守。
酒席间,钱太守问周太公,既然是西安府人,为何久居福建,招此灾祸?
周二二叹了口气,说道:“当初去漳浦经商,本想最多一年半载就要回乡。到漳浦后,我住到钱妈妈家,她家有一寡女,二十三岁,正想赘个女婿过日子。钱妈妈见我合意,反复劝说,我就入赘她家,因此在漳浦住了三年。”
“周太公在钱家三年,可有生育?”
周二二喝光杯中酒,“唉!我和钱氏生有一子,当初要不是倭寇作乱,我也早就回漳浦见他们母子。如今与我妻子长子重逢,钱氏和小儿子还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何时能再见一面。”说完,周二二忍不出落下泪水。
“哦!”钱太守若有所思,“周太公可曾给这幼子取名?”
周二二不知这太守姓名,见他询问就随口说道:“我这长子取名周家广,那钱氏所生幼子随了母姓,叫做钱家昌。算起来这幼子也该有二十二岁了,不知现今流落到何处。”
钱太守放下酒杯,他也无心再饮,便告辞离去。回到太守府,钱太守直奔母亲住处,将之前的事细说一遍,“周太公说他在漳浦曾娶妻钱氏,和母亲既是同姓,年龄也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亲?”
钱老妇人闻言,一阵恍惚,说道:“你明日准备宴席,将周郡丞父亲请来饮宴,我在屏风后查看,到时便知。”
次日,周二二拿着名帖来答拜钱太守,被请进府中置酒款待。周二二此时衣冠楚楚,早已没了先前倭寇的模样,钱老夫人在屏风后一眼就认出丈夫,大叫道:“我儿家昌,快请你父亲后衙相见!”这声喊将周二二吓了一跳,正不明所以时,只见钱太守起身跪在自己面前,哭到:“孩儿不识父亲大人,恕我不孝之罪!”说完,将周二二扶起来到后衙,与钱老妇人相见,一家人少不得抱头痛哭,和之前与周郡丞相见时无异。
三人正互诉离别之情,周郡丞派天童来太守府,接父亲回家。听说钱太守竟是主人幼子,如今一家人再次相逢,天童也是大惊。他进了后衙,与钱老妇人相认,叙说当初失散经历。一家人欢喜无限,钱太守把夫人蒋氏请出来,拜见公公。重新置办酒宴,将周郡丞和邓氏夫人也请到太守府,把事情仔细讲明。一太守,一郡丞,到了此时才知是亲兄弟。当天,两家人变作了一家,欢天喜地庆贺一番。
周二二在倭国受了十九年苦,他不知就是这十九年里,前妻所生长子周家广,后妻所生幼子钱家昌,俱是功业有成,同年中了进士,又都在绍兴府为官。如今天意安排,周二二脱身苦海,认了二妻二子,古今罕有。绍兴府大小官员闻知此事,俱来道贺。王千户也来称贺,他已知王都是周二二旧仆,仍让王都回到周家。
钱太守与周郡丞一起写了份文书,送到朝鲁元帅处,详述认亲始末。朝鲁元帅看完也暗暗称奇,随后奏表朝廷,封赠这一家人。钱家昌复姓归宗,改回周家昌。周二二在两子悉心照顾下安享荣华,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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