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云峰/摄
霜天,霜色迷蒙的天宇。这样的天气,不阴也不晴,不好也不坏。这时候的山河草木,经过霜染之后,一半黄,一半青,就如同大地的起伏,一半山岳,一半河流。
青霜,岁月的味精。《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撒一层薄薄的“细盐”,大地就有了咸的味道与寒的感觉。那些曾经湿漉漉的氤氲草木,开始“白露为霜”。
少年的青桐树,是站在一处老院子里的。青桐,不同于法国梧桐,树干青且直,是草木中的“土著”。霜蚀过的青桐,簌簌的树叶下面,掩着圆硬的青桐果,轮廓毛边的青桐黄叶,再经过阳光的过滤,手捏即破。
菊花初绽时的霜,又叫“菊花霜”。苏东坡诗云:“千树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只是现在菊花都搬到室内观赏,霜染的须瓣见得不多了。我在黄山附近的山野,见到几丛野雏菊,秋霜凝结在菊叶上,寥寥数笔的写意风格,画过一个季节的疏疏痕迹。
老柿子树上的红柿子没几颗了,零星的叶子缀在枝上。父亲的柿子树,还是前几年别人拆迁时丢下的,父亲小心地把它移栽在楼下的花圃里。老柿树挂果了,冷风中的红柿子老熟、清冽,早已没有了三四月里的青涩。“菊花霜”染过的红柿子,是自然的熟与甜。
那棵千年银杏树上的金黄树叶,经过霜打,上面满是阳光的纹路。一阵西风劲吹,满世界翻飞的叶蝶,这一片扑朔迷离的金色,人立树下,宛若进入童话世界。叶落地上,轻盈无声,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栎树的树叶通体褐黄,开始大片大片地凋落。栎树叶从天而降,它们在与空气的摩擦中会有声响吗?一个冷雨霜天,我在苏州的穹窿山中,看到被雨水淋湿的栎树叶,贴在冷峻的山石上。
染霜的树叶,开始泛黄变红。每年这时候,朋友老张要去皖南拍枫叶。天不亮,他就扛着几十斤重的器材上山了。这时候,东方泛着鱼肚白,远处的村庄刚从睡梦中醒来,有一二缕炊烟飘荡。老张站在半山腰上,不停地拍,枫树杂叶掩映的粉墙黛瓦,色调渐渐稠厚起来。
朦胧的霜花,印在植物草叶上,几株老玉米烂在地里。霜打过的老玉米秆,有岁月的肃穆、沉静。曾经胞浆即破的嫩玉米,渐渐蒸脱去水分,风干成一颗颗硬如粒石、有着浮雕手感的老玉米。
霜打的青菜,愈发碧绿。寒冷的早晨,叶子上有一层薄薄的细晶粒。此时,田畴已然沉寂,高秆的植物没几株了。一垄青菜,依然吐露生机。田垄边,两只竹箩筐,码着刚摘下的菜。
稻子收割后,散落下的稻草,遗留在稻田里,泛着金黄。干爽的稻草上沾一层淡淡的霜,几只麻雀在霜草上留下爪印子。
霜,是一个敏感的物象。驿旅上,一个离家在外的人,无意中瞥见窗外植物草叶上的瑟瑟寒意,心底的乡愁便会弥散开来。
苏州城外的寒山寺,可以看中国最著名的人间霜月天。枫桥边,江枫渔火,月落乌啼。若干年前,我去过姑苏,游罢观前街、沧浪亭,唯独没有去寒山寺。少年心中是满满的阳光,怎么会想到有霜的地方?
一个从深秋清晨走来的人,凉风中,挑着一担菜到集市去卖,头发、眉毛和胡须上,染上浓重的霜色。霜天草木状,对应着人间的俗世表情。
薄薄的青霜,落在一枚金黄的梧桐树叶上,叶片凝上霜花。寒霜凝结在穰草上,如果有人去草垛搬草,穰草一动,窸窸窣窣,霜花顷刻间破碎而散。
暖红,顾名思义,是暖暖的红。
大冷天,三两个人围炉小酌,红泥小炉中,炭火忽明忽暗,是一炉子暖红;儿时在乡下,风箱土灶下烤红薯,柴火灰堆的火光,忽隐忽现,映照脸庞,呈现的也是暖红。
暖红有人间的暖,温暖的红。清代吴乔《围炉诗话》里说,“围炉取暖,啖爆栗,烹苦茶,笑言飙举,无复畛畦”,飘逸朴素的烟火味。
暖红是暖的,只有在冬天,人像旷野上的一棵烟树,饱吸寒气,才能深刻体会得到,那是一种心理感受,氛围和色彩融入特定的温度、情境之中。
腹中饥,才知身上寒。深秋,我和朋友到山中采风,苍凉的风驱散胸口的温热,冻得直打哆嗦。黎明时在一农家用餐,一碗热腾腾的稀饭,一碟腌制的山辣椒。一见到红辣椒,我就认定它是暖红。那次在山顶,拍山下粉墙黛瓦的古村落,随着日出东方,远山轮廓渐渐泛红,天青色的冷色调中,羼入一点点暖红。
暖红在山里,黄叶凋落时才显得好看。乡人把一串串红辣椒挂在窗棂、屋檐之下,房舍之间便有暖色,一屋子的栩栩生动。那户人家屋坪前,晾晒一竹匾的红辣椒,连同那棵乌桕树的黄叶背景,恨不得伸出手来,抓一匾子的暖红。
暖红还是澡堂门口的红灯笼。在家乡,从前澡堂门口挂一盏灯笼,笼着袖子的人冷得哆哆嗦嗦,蹩蹩地挟着衣物去泡澡。远远地,看到澡堂门口的红灯笼,便周身洋溢一股暖意,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澡堂而去。那盏幽幽红灯笼,在冷风中招摇,扑上澡堂内逸出的蒸气,便水汽氤氲了。
红辣椒磨成水辣椒,淋在臭干上也是暖红。儿时的冬天,油炸臭*诱人香味,在冷风中传得很远。我们这个滨江小城,油炸臭干不同于浙江的臭豆腐,油炸臭干在滚沸的油锅里走过,像雨落树叶,哗哗作响,小孩子伸长脖子,站在炉边等出锅的臭干。卖油炸臭*师傅用竹签戳着出锅的臭干,再淋上一遍水辣椒。食客咬一口,辣且脆香,周身暖洋洋的。
冷冬闲时,泡一杯红茶,坐在太阳底下读书。红茶沉稳,泼泼汤色。暖茶滋润咽喉,直抵五脏六腑。
冰雪天,园林水池里慢慢升浮的锦鲤也是暖红。此刻草木凋零,一片从水底缓缓上升的红色影子,给人一种视觉抚慰和心理暗示。
此外,梧桐黄叶凋落时,矮灌木里,暖红正艳,天竺子一簇一簇圆溜溜的红果儿,看得人心里暖暖的。某天,我在公园散步,密集低矮的灌木丛间,有成千上万只鸟儿吱吱喳喳,走近一看,是火棘,成了寒鸟的美食。这些密密麻麻的圆果儿,不知什么时候从冬天的缝隙里钻出来的,点缀起萧瑟霜天的一点点暖红。
经历寒冷的人,才会懂得并欣赏暖红。那是冬天的温度、食物和色彩圆润搭配,结合而成的一种感觉与视觉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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