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纪事：哭 丧

除夕晩上，天刚擦黑，村北头的刘家院里，便传出了悲恸的哭声。听声音，是三个女人的哀号。三声齐鸣，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显得凄惨瘆人。听得出来，声音粗沉、节奏较慢的，是老刘的老伴儿；声音尖细、矜持有度的，是老刘的大儿媳妇；声嘶力竭、高吭激烈的，是老刘待字闺中的女儿。六个月前，老刘因患胃癌撒手人寰。照风俗老礼儿，老刘去世满三周年前，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家人自要哭号祭奠一番。

老刘去世时，正值盛夏。若论他的岁数和辈分，理应停尸七日，让亲戚族人吊唁，家人从从容容挖筑墓穴。但他赶的季节不对，天太热，遗体容易腐变。家族商量后，决定三天下葬。从去世当天到下葬，三个女人天天晚上在院边头大哭小嚎。这是规矩。院边口插着的招魂幡，是在一根长杆上绑了一梭白纸条，象旗子一样在风中飘动。女人们穿孝衣顶孝帕，鞋面也蒙了白布，篮子里提着供馍和裁好的白纸，跪在招魂幡下，一边烧纸，一边放声嚎哭。这时，村里人虽然都在各自的家里，但一定会仔细认真地听她们在哭什么。从她们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哭喊中分辨逝者的家庭关系怎么样，有无隐情或危机；从她们的哭声中辨析儿女们孝与不孝，从中预判这个家庭的未来变化，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一段时间。

“唉呀——我的老头子呀——你咋这么狠心啊——说走就走了呀——你把我一个人撇下——我可怎么活呀？”老刘老伴一边大哭，一边断断续续诉出了心里话。大家一听，她这是真的哀伤！农村人先结婚后恋爱，即便是真爱也只有放在心里头，嘴上从来说不出肉麻、腻歪的话。老刘老伴的哭嚎，已经是至爱最直白的真情了。

“唉呀我的爸爸呀——您吃了一辈子的苦呀——受了一辈子的罪呀——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啊——您的命咋就这么苦呀——”听得出来，闺女是真的心疼爸爸，真的悲伤呢。

……

出殡的那天，阵仗不小。孝子贤孙跪了十几个。老伴在自家院里哭过后，司仪安排专人把她搀扶起来，送进屋子里头缓神将养去了。众人抬起棺材的瞬间，老刘的长子弯腰走到棺材底下，在棺材板上用力摔碎了供桌上的搪瓷碗，然后手持哭棍紧跟在灵柩后面。跟随其后的，是老刘其他的儿子、女婿；孙子、外孙子和女眷等。孝子贤孙每人手持一根哭棍，全都穿白戴孝。大儿子腰间还系了根麻绳。女眷们虽没有哭棍，但都穿孝衣顶白巾。哭棍是为男人准备的，是粘贴了白纸絮的木棍，最终要按辈分排位，排行成列插在坟头上。墓地依山向阳，是家人请风水先生精心挑选的“风水宝地”。坟茔东西走向，老刘头顶阳坡岭，脚蹬无名山头，护佑后代子孙升官发财，万世发达；保佑家族永享平安、康泰。

出殡队伍浩浩荡荡。到了墓地，众人立即开始下葬，亲人们按辈分长幼、先男后女依次跪成两排。男的烧纸、磕头，女的则一边烧纸一边哭。坟地上哭的声音越大，哭的人越多，老刘就越受人夸奖和称颂，说他家人丁兴旺，家大业大，夸他积了不少的荫德。这时的哭，声音高亢就行，不用夹词带语。下葬耗时长，哭坟要会保存实力，用不着声嘶力竭，也不能伤心过度。

下葬当晚，老刘家的女眷们在院边头跪成一片，嚎哭一番。往后的头“七”、二“七”、三“七”晚上，她们也都哭了。头年的清明节，孝子们拿着铁锨到墓地，修整塌陷、不规整的坟头，叫“上坟”；晚上女眷们照例要哭；1周年、3周年忌日家里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女眷们晚上非哭不可。2周年虽不搞纪念，但哭丧却是免不了的。过完3周年，祭祀活动告停，刘家的女眷们也就从哭丧中解脱了。以后每年的清明节，全家人来到墓地“上坟”，哭与不哭，看他们各人当时的心情，烧纸、磕头那是必须的。

哭丧是老家丧葬文化的重要内容，也是孝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女孩儿从小就受到熏陶，耳濡目染，细心揣摩、学习，是她人生的必修之课，长大后做了人家的媳妇儿，就能派得上用场。如果儿媳妇因为和公公没有血缘关系而哭的太假太作，就会连累丈夫一块儿背负子不孝妻不贤的骂名；但如果太过夸张、放大悲恸也会贻笑大方，成为笑柄。村口袁家，老爷子去世时，五个儿媳妇、一个闺女、两个孙子媳妇跪了一地。大儿媳妇50多岁了，在村里原本人缘不错，形象蛮好，哭丧时她觉得自己岁数大了，放不开，有气无力，哭哭停停，给人以敷衍的感觉。她儿媳妇，也就是老爷子的孙媳妇，从大城市回来奔丧，套一身孝服很不习惯，跪在后排只烧纸不出声。这娘儿俩后来就遭村里人闲话，说他们不懂孝道，忘了“本”；二儿媳妇是个实诚人，一门心思傻哭，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却被人笑话缺心眼；老三媳妇拿捏的最好。声音大小合适，语句清晰入耳，为老爷子歌功颂德一番：“唉呀我的爸呀——您这辈子受尽了苦和累呀——拉扯五个儿子成人——给他们个个娶了媳妇——您在那边有什么委屈一定要给我们托梦啊——别再苦了自己呀——”

在老家，哭丧是传承，是文化。虽然哭丧现场只是女眷们的表演，但实则代表着她们身后的男人们，代表着宗亲家族。人们哭的是忠孝道德，哭的是继世伦理，哭的是血脉情缘，哭的更是责任与担承。它代表生者对逝者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哭丧既是生者悲伤情绪的宣泄和表达，更是对逝者发自内心的祭奠和怀念，也意味着生者责无旁贷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和光宗耀祖的责任。哭丧的礼仪和风俗被一代代人接续相传，发扬久远。

（作者声明：本人发表在“头条”上的文章，均系作者原创，头条独家发表。最近发现本人创作的“山村纪事”、“监狱风云录”系列文章，被人抄袭在了其他网络平台上，本人将依法维权。在此正告：未经许可，严禁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