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所在的“噶尔家族”是吐蕃历史上最重要的权臣世家,其家族虽粉墨登场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影响吐蕃政坛的烈度无人出其右。
按照现在藏史学界公认的概念,吐蕃王朝自从松赞干布时代算起,一共绵延不过224年。而禄东赞、赞悉若、论钦陵父子三人权倾朝野的日子,加起来就有50年,几乎占了四分之一。
因其家族的阴影实在太大,以至于699年(武周朝圣历二年)吐蕃王室扳倒噶尔家族后,长达六年间不再任命大相(699至704年),出现了一段尴尬的“大论(大相)空窗期”[1]。
其后,王室又引外戚家族入朝,用以平衡大相的权柄。自此,带有“尚”衔的官员,登上吐蕃政坛与“论”交相辉映。
最后,王室干脆变更了吐蕃的管理体系,改“独相制”为“群相制”,用以分权制衡。
以父子三人之力,改变一个王朝的官僚体系,噶尔家族在吐蕃历史上也算绝无仅有了。
但必须要说清楚一点,禄东赞父子弄权的岁月,得从松赞干布649年去世后算起。
松赞干布在位期间,即便是禄东赞也得俯首帖耳,在藏族一哥的指挥棒下驱驰。
那一个能力过人的大臣,该如何在英明神武的领导身边混呢?
看看禄东赞是怎么做的吧!
禄东赞塑像
一、噶尔家族的源起噶尔家族是如何登上吐蕃政治舞台的,我们并不是十分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其家族不是吐蕃王室悉卜野家族的基础班底。
按照敦煌藏文史料的记载,当悉卜野家族前三十代王,在山南雅隆河谷深耕之时,噶尔家族还是雅鲁藏布江北岸苏毗(孙波)国的家臣[2]。
随着悉卜野吐蕃的强势崛起,苏毗臣属不断离心,在娘氏、韦氏、蔡邦氏的带领下,噶尔家族也身段敏捷的跳上了吐蕃这条大船。
南日伦赞(松赞干布的父亲)执政时期,噶尔家族已经得到重用,其家族成员相继担任了重要职务[3]。
由此记载可知,噶尔家族有三人,在两代赞普手下做过大相一职,其中噶尔·东赞域即是本文主角禄东赞。
另外,按《册府元龟》的记载:“(吐蕃)其设官,父死子代,绝嗣则近亲袭焉”。
也就是说,早期吐蕃官职可能是父子相袭的,但两代赞普期间,大相连续更换人选。
由此可窥见,南日伦赞时期的吐蕃,正处于吐蕃社会由部落王国向君权帝国转轨期,朝中政治斗争的激烈和残酷。
公允地说,此时噶尔家族虽也属朝中重臣,但可能尚称不上顶级豪门。当时朝中的三大地方势力,分别是王室的山南老班底(雅砻系)、雅江北岸的苏毗旧臣(苏毗系)和以琼保· 邦色为代表的后藏势力(后藏系)。
而苏毗旧臣的代表,显然是势力更大的娘氏而不是噶尔家族,这也是琼保· 邦色首先向娘氏发难的原因。
在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博弈后,琼保·邦色终于搞倒了娘氏大相娘·芒布支尚囊,顺带借松赞干布之手将整个娘氏家族肢解。
但不成想,松赞干布的下一任大相人选却是噶尔家族的噶尔·芒相松囊,这让熟鸭子飞上天的琼保·邦色极为恼火,以至于在松赞面前口出不逊。
恰巧此时,松赞干布在谋划征服象雄的军事行动,身处后藏地区靠近象雄的琼保·邦色显然更加重要。
为此,松赞干布退让了一步,用他取代了噶尔·芒相松囊。
宦海沉浮一生的琼保·邦色,确实是个能人。
据说,他聪明到“同时听三四宗案件汇报,可以分别作出判断,跟朋友下棋,永远是获胜者。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有急智而富计谋,心地聪敏,能集一切(事务)于一身。”[4]
在他的梳理下,吐蕃征服象雄的军事行动进行的极为顺利。
作为战役总负责人,琼保·邦色运筹帷幄,出色的完成了任务,事后论功行赏,兼任了象雄地区的执政官。
二、出道即巅峰琼保·邦色达到了人生的顶点,但很快松赞就开始下手了。他以“琼保·邦色老髦”[5]为由,让其回乡闲住(“曝日闲居”)。
不久后,琼保·邦色邀请松赞干布来自己后藏的封地赴宴,松赞也很警醒,没有冒然前来,而是派年轻的禄东赞考察一下,接待准备的情况。
禄东赞一来视察就发现了问题,向赞普汇报琼保·邦色摆下的是“鸿门宴”。
结果,松赞干布没来,来的是禄东赞带领的军队。
事已至此,琼保·邦色的人生选项,就剩下要么断头、要么灭族了。他选择了自*保全家族,当儿子来到他的面前,琼保·邦色老泪纵横的说道:“事已至此,你取我的首级献予赞普,表示你不同意叛乱,故*我投降,或可保留你的性命”。
言毕,挥刀自戳。
这是禄东赞首次现身藏史,一亮相便是惊天大案。
究竟他确实发现了谋逆证据,还是君臣二人根本就心有灵犀,要弄死琼保·邦色,我们已经很难得知。
但从当时琼保·邦色掌控的权力来看,他死得似乎也不无道理。
当年,他拎着后藏小邦藏蕃王的脑袋来投降吐蕃,南日轮赞为了拉拢他,大方的将藏蕃地区封给了琼波·邦色管理,其地的二万户口(约十万人)全部成为他的属民。
而当时,雅砻地区有多少户口呢?
按照孙克先生的推测,大概也就只有十万人上下[6]。换句话说,此时的琼波·邦色“半其国”。
虽然之后,松赞干布不断的征服周边小邦,吐蕃的人口基数迅速膨胀。
但别忘了,象雄可是一大块土地,如果按照《通典》的记载“胜兵八九万”[7]计算,象雄所在的阿里地区,至少也得有三十多万人口。
这一大块地区可是素不臣服,如果真的闹起事端,紧靠象雄的后藏便成了重中之重。
因此,当琼波·邦色已混到,让君王睡不踏实的程度,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反观琼波·邦色到底有没有反叛的实力和动机呢?
出身于后藏的琼波·邦色,先是在朝堂上跟僧果米钦斗的不可开交,然后又连续搅黄了,苏毗旧臣中娘氏、噶尔氏大相的位置。
可以说,前藏地区的大家族个个都烦他,而他身后的象雄故地又一直叛乱不断,直到百年之后的赤松德赞(742-797年)时期,才在吐蕃的打击下彻底臣服。
虽然琼波·邦色号称独领后藏、象雄两地的执政官,但其实是个风箱老鼠的位置。
以他下棋永远获胜的脑袋来说,很难想象会看不清局势。
因此,被禄东赞看破的叛乱,很有可能是一次“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游戏。
而松赞干布大度的没有斩草除根,大概也是基于保持后藏稳定的诉求,而不是出于对琼保·邦色家族的怜悯。
说真的,“怜悯”这么奢侈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词典里。
而松赞干布恰恰是吐蕃王朝,数百年历史上最成熟的政治家,没有之一。
而对于禄东赞来说,你得清楚领导晚上为啥睡不踏实。派你出去公干,是想办成什么事儿!
体会上意,才是混社会的不二法门!!
Q版《步辇图》
三、出使唐朝迎娶公主解决了琼波·邦色这个大麻烦,吐蕃王朝的政治生活走上了正轨,松赞踌躇满志的目光开始向四周张望。
很快他和他的吐蕃王朝,便与一个庞然大物迎面对撞,这个一生之敌便是大唐王朝。
由此开始,禄东赞在汉藏史料里的人生,出现了戏剧性的差异。
藏文教法史料对其极尽贬抵,而唐史记载却颇为褒扬,两相对比很有些喜感。
如果把前面的文献名蒙上,您觉得哪一个像是唐史,哪一个更像是藏史?
在随后几十年里,禄东赞和他几个厉害儿子在汉史里屡屡现身,而在藏文教法史料中却难见其面。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我们现在暂时放下这个谜题,讲点有意思的内容。
首先,我们先来破除一个大家思维中固有的观点——既禄东赞是文成入藏的求亲大使。
严格意义上说,禄东赞可能真不是吐蕃的求亲大师,虽然他第一次在唐史里现身,确实是为文成公主而来。
我们先来看几条汉地史料的记载!
注意,上面记载中松州之战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贞观十二年(638年)和最后一句“引兵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上许之。”[10]
下面我们来看同一篇唐纪,贞观十四年的记载。
大家有没有发现问题?
第一位来求亲的吐蕃使节,肯定不是禄东赞!
因为没有道理,在同一篇唐纪里,前面不写名字,后面写名字。
考虑到当时往返长安拉萨之间,大概需要十个月的时间,极有可能是贞观十二年(638年)九月,松赞干布从松州退兵,回到拉萨后马上遣使求亲。
这位求亲大使到达长安的时间是639年,得到唐朝许亲的答复,又昼夜兼程返回拉萨,松赞再派大相禄东赞带着礼物前来迎亲。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禄东赞应该是迎亲使,而不是求亲使!
可能有人会说了,万一唐朝史官漏写了禄东赞的名字呢?
毕竟,贞观十四年条目里写的也是“以请婚,上许以文成公主妻之。”
那好,我们再来看看《旧唐书·太宗纪》里面是怎么写禄东赞的吧[11]。
“逆女”就是迎亲的意思,这就很清楚了,禄东赞是来迎亲的,而不是来求亲的。
考虑到古代普通人家娶亲,都讲究个“三书六礼”(“三书”指聘书、礼书、迎书,“六礼”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两国联姻如此重要之事,当然不可能吐蕃使臣来求亲,李世民说“行呀!”吐蕃使臣就把公主带走了。
由两位使臣分别求亲、迎亲也算题中之义,给足双方面子。
所以,当禄东赞赶到长安时,松赞肯定已获知唐朝许亲的消息,而禄东赞手中的书简,应该是“迎书”而不是“聘书”。
关于禄东赞在长安的迎亲过程,民间存在各种幻化故事,即所谓“六难婚使”及“考验公主”等等。
我之前曾写过一篇《步辇图背后的那些妙事》偏搞笑的文风,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逗个乐,在这里我就不再赘述了。
可能很多人,并不觉得唐蕃联姻有多重要。
但其实政治性的婚姻,从来就没有不重要的。
要知道,自李世民一击而亡东突厥后,唐朝已一跃而成东亚的新霸主,“天可汗”之名一直用到玄宗时期。
作为当时被人仰慕的霸主,周边政权对唐朝公主的“热爱”,达到了一个很难想像的地步。
至少在初唐盛唐时期,唐史里所谓异族“尚公主”的记载,真不算夸大其词。
因为,迎娶了唐朝公主就意味着,其政权得到了霸主的认可,而唐朝也有责任,在其遭受攻击时施以援手。(实际做不做另说!)
所以,李世民才会在感受到薛延陀威胁后断然悔婚,就是不想使其获得唐朝的背书。
而吐蕃则不惜以军事威胁的方式展示实力,以期获得唐朝的认可。当两国成功联姻后,唐蕃关系便成了吐蕃最重要的外交关系。
禄东赞为此多次出使长安,甚至李世民去世后,他代表吐蕃前来吊唁,曾对高宗说,“如有宵小异动,我帮您踢他!”
《旧唐书·吐蕃传》:“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
松赞干布生前,制定了两个国家大战略:
其一、搞好与唐关系,稳固国家基础;
其二、争霸之路由吞并吐谷浑发端。
这两条战略方针,都得到了禄东赞的完美执行。
所以,作为一个有能力的大臣,不光能体会上意还不够,还得能把领导意图执行下去!
英明领袖身边不养混子,就是混,也得混得精彩!
四、知进懂退,善于躲坑在禄东赞赴长安迎娶公主的系列传说中,有一个在安多地区流传甚广的“风流韵事”。
说禄东赞和文成公主的入藏之路,艰辛跋涉了三年。期间公主被禄东赞勾引,与其生下一个脑残儿子。
因此,文成公主入藏后,被松赞干布冷落,只共同生活了三年。
但说实话,这传说真的就是个传说,别把它当成历史看待。
因为,没有一本可信的藏文史料,明确记载公主进藏历时三年,反倒是最权威的《敦煌本藏文文献》里,记载文成公主于贞观十五年抵达吐蕃。
结合《通鉴》上的记载,“唐贞观十五年(641年)正月,丁丑,命礼部尚书江夏王道宗持节送文成公主于吐蕃”[12],可以确知,文成公主在路上耗费的时间不超过一年。
更有意思的是,在藏文史料《西藏王统记》里记载,文成公主上路后,禄东赞被玄宗扣在长安做人质三四个月之久,等他兼程追上送亲队伍已过去了五个月[13]。
而《旧唐书》则明确记载着,松赞亲来柏海河源(青海扎陵湖、鄂陵湖地区)迎亲[14]。
此地位于唐蕃古道的中间位置,如此算来留给禄东赞的时间,不过区区一月。
这点时间,别说生儿子,撒种子都不见得够!
当然了,《西藏王统记》记述的,禄东赞被扣为人质一事,也不见得属实。
因为,其写到禄东赞为了脱身,给唐朝挖了种匪夷所思的坑。
例如,让李世民用炒熟的麦种播种,导致唐朝发生饥荒。
我相信,李世民就算没种过地,也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
而真正有意思的,是这句话“(玄宗)乃拜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又以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妻之。”
也就是说,李世民除了封官,还许了一桩婚事,准备将“琅邪长公主外孙女段氏”嫁给禄东赞。
这位琅邪长公主可非凡品,她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高密公主。乃是太祖李渊的第八女,李世民的亲姐姐,前隋兵部尚书段文振之子段纶的老婆。
隋乱之时,段纶散尽家财,领万人随李渊起兵,有从龙之功,官至蜀郡太守、剑南道招慰大使,死后追封晋昌郡王。
所以,这位准备嫁给禄东赞的段氏,地位并不逊于文成公主,属于宗室外眷。
如果禄东赞想和唐朝公主发生点“不得不说的故事”,直接皇帝赐婚明媒正娶好不好,有必要勾引赞普的老婆吗?
这有点侮辱禄东赞的智商了吧?!
此事不止见于两唐书和通鉴,唐代宰相张说在给论钦陵后裔书写的《论公神道碑》上也有提及,当不是后世史家杜撰。
智商在线的禄东赞能接这招吗?
当然不能!
这明显是李世民挖的坑!!
在许婚段氏前面,还有这么一句关键性的话,“召见顾问,进对合旨,太宗礼之,有异诸蕃”。
也就是说,李世民发现禄东赞是个人才,想把他留在唐朝。
但这话不能直接说,才会故意先“礼之,有异诸蕃”,然后在用许婚下套。
如果禄东赞一冲动,先于赞普娶了唐朝媳妇,君臣之间必生瑕疵。如此一来,禄东赞只有投唐一路可选。
到那时,李世民便可和禄东赞一起研究吐蕃了。
但好在,禄东赞深谙进退之道,机智得从坑边绕了过去。
他以“臣本国有妇,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赞普未谒公主,陪臣安敢辄娶”[15]作为理由,将君臣大义抬了出来,让李世民也不好再坚持。
由此可见,再有能力的大臣,也得知进懂退,不能傻了吧唧一味猛冲。得弄清楚,什么时候领导走前面,什么时候自己奋勇挡枪。
禄东赞塑像
综上所述,禄东赞在松赞干布御下的为官之道,总结起来共有三点:1、明白领导心中所想;
2、坚决执行领导的战略方针;
3、懂得进退,好事必须领导先来。
不管是谁,真能把上述三点想明白,用的炉火纯青,估计在任何时代、任何政治体制下,都能混的不错。
这一切,都源于洞悉人性,既是领导的人性,也是自己的人性![1]、《唐代吐蕃众相制度研究》_林冠群;
[2]、《略论吐蕃中央政权斗争的演变》_陈树智、栗献忠;
[3][5]、《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_王尧、陈践译,民族出版社1992年;
[4]、《吐蕃大相禄东赞考》_李方桂;
[6]、《藏族人口史考略》_王克;
[7]、《通典》_杜佑(唐),中华书局;
[8]、《唐蕃关系史研究》_林冠群;
[9][11][14][15]、《旧唐书》_[后晋]·刘昫等著,中华书局;
[10][12]、《资治通鉴》_[宋]·司马光等著;
[13]、《西藏王统记》_索南坚赞著,刘立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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