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桥绘《封神演义图》。所绘似系黄天化、姜子牙合战闻太师。 (雅昌艺术网/图)
《封神演义》是一部神魔小说,小孩子尤其喜读,但一个人长大了,有了文学修养,回过头来再读,便恐怕要觉失望了。失望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封神演义》的文章,只有写哪吒的那几回,比较的有精神,文字亦美,可以一再读,其他都是故事幼稚,描写简单粗略,经不起细看,这还不提书中充斥的大量乏味的诰敕、奏表、书函及说辞。不过,它的优点也是不可抹*的,那就是怪怪奇奇的想象力,有许多的法宝、兵器、阵法,对于小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小孩子天性好奇,富于想象,而于成人世界的人情世故,却懵然无知,所以也就不嫌其中情理上说不通的故事,而能读得兴味盎然,不愿释手了。
我最近出于怀旧心理,把《封神演义》又重读一遍,有些欣幸的是,这部书我还读得下去,虽不能望陶渊明之读《山海经》的“雅人深致”,却也没废卷而去,不了了之。并趁此余兴,写就了几则札记,聊一当“摆龙门阵”,以就教于好事君子。考证《封神演义》的事语所本,近代以来,有蒋瑞藻《小说考证》、钱静方《小说丛考》及徐兆玮《黄车掌录》等,那些书所谈过的,本文都不再提了。《封神演义》的版本很多,我所读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印本,后文所引据此,不另注。
《演义》第二十四回《渭水文王聘子牙》,写樵夫武吉打死了人,求子牙救他,子牙便教他回到家,在床前挖一大坑,长与人等,至黄昏时候,睡在坑内,便可以躲过此祸。武吉照办,文王用先天数一算,以为武吉是“自投万丈深潭已死”(211-212页)。按,此仿马融算郑玄事。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九云:
后汉郑玄字康成,师马融,三载无闻,融鄙而遣还。玄过树阴假寝,梦一老父,以刀开腹心,倾墨汁着内,曰:“子可以学矣。”于是寤而即返,遂精洞典籍。融叹曰:“诗书礼乐皆已东矣。”潜欲*玄。玄知而窃去,融推式以算玄,玄当在土木上,躬骑马袭之。玄入一桥下,俯伏柱上,融踟蹰桥侧云:“土木之间,此则当矣。有水非也。”从此而归,玄用免焉。一说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常算浑天不合,问诸弟子,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融心忌焉,玄亦疑有追者,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融果转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免。(中华书局本)
“一说”以下,为《世说新语·文学》所采。“转式”是一种古占法,据云其法至六朝尚存,如颜之推即学过此术,见《颜氏家训》。李详《世说新语笺释》云:“郝懿行《晋宋书故》:‘古来占《易》有转式之法,式即栻也,占者所用之盘。《史记·日者传》:‘旋式正棋。’《索隐》曰:‘式,即栻也。旋,转也。栻之形,上圆象天,下方法地,用之则转天纲,加地之辰,故云旋栻。’观《索隐》所言,《世说》马季长转式追康成,即用此法。”(《李审言文集》,上册186-187页)
第二十六回《妲己设计害比干》,写纣王偷看胡喜媚,“月光之中,见一道姑穿大红八卦衣,丝绦麻履。况此月色复明,光彩皎洁,且是灯烛辉煌,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日更胜百倍’”(232页)。月光之下,是看不出红色的,此实文章之病。这且姑置不论。灯月下看美人,更增其美,前人已有道过,《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一册引太平老人《袖中锦》云:“妇人三上(墙上、马上、楼上)、三中(旅中、醉中、日中)、三下(花下、灯下、月下),皆易为美。”(646页。按,据《学海类编》本,“三下”作“月下、烛下、帘下”)是也。但这种意想,其实在《赵飞燕外传》中,也已经写到了:“真腊夷献万年蛤、不夜珠,光彩皆若月,照人无妍丑皆美艳。帝以蛤赐后,以珠赐婕妤,后以蛤妆五(按宛委山堂本作“玉”)成金霞帐,帐中常若满月。久之,帝语婕妤曰:‘吾昼视后,不若夜视之美,每旦,令人忽忽如失。’”(见《说郛三种》第一册,560页)后指飞燕,婕妤指合德。成帝之语,不仅造语佳妙,尤为深刻的审美体验。明王次回《疑雨集》卷一《寒词》:“从来国色玉光寒,昼视常疑月下看。”激赏此诗的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十四云:“余评女以肤如凝脂为主,次回亦有句曰云云。”(人民文学出版社本,上册483页)按次回之诗,即暗本《飞燕外传》,而反其意而用之,被目为“通天神狐”的随园老人,竟然没看出来。
《袖中锦》另有一条云:“世间四事不可久恃:春寒、秋热、老健、君宠。”(《学海类编》本)《封神演义》第三十五回黄飞虎说的:“纣虽强胜一时,乃老健春寒耳。”其语正同。此事钱锺书已及之,见《容安馆札记》第六百二十四则论《小仓山房诗集》。钱先生引书很博,读来极可喜,如:“李天生《受祺堂诗集》卷一《朝雨谣》云:‘朝雨虽雨不雨,老健春寒秋暑’(姚春木《通艺阁诗三录》卷四《春雪席间》自注:‘谚云:老健春寒秋后热。’);明人《三报恩传奇》第六折有诗云:‘老健春寒秋后热,半夜残灯天晓月。草头露水板桥霜,水上浮沤山顶雪’;《红楼梦》五十七回紫鹃云:“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儿女英雄传》二十一回褚大娘想邓九公“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热’。”(第二册,1146-1147页)黄飞虎的话,虽是借来的比喻,却也另有新意,不失为俊语。
第三十回《周纪激反武成王》:黄飞虎的夫人贾氏,因妲己设计,坠楼而死,黄的妹妹,也就是黄妃,便去抓妲己痛打,“纣王看着黄妃打妲己,心有偏向,上前劝解。……黄妃急攘之间,不暇检点,回手一拳,误打在纣王脸上”。纣王一时大怒,竟把黄妃摔下了楼(268-269页)。按从来正史中,写皇帝劝妃后打架,而在旁挨伤的,只有宋仁宗。此节当是本其事而写之。宋仁宗是在护尚美人时,被郭后伤了颈子,且有爪痕。在《宋史》中,有三处记到此事。其一为《后妃传上》:
仁宗郭皇后,其先应州金城人。平卢军节度使崇之孙也。天圣二年,立为皇后。初,帝宠张美人,欲以为后,章献太后难之。后既立,而颇见疏。其后尚美人、杨美人俱幸,数与后忿争。一日,尚氏于上前有侵后语,后不胜忿,批其颊,上自起救之,误批上颈,上大怒。入内都知阎文应因与上谋废后,且劝帝以爪痕示执政。上以示吕夷简,且告之故,夷简亦以前罢相怨后,乃曰:“古亦有之。”后遂废。(中华书局本,第二十五册8619页)
其二为《吕夷简传》,着语甚简,可以不提。其三为《宦者传》三《阎文应传》:
夷简素与文应相结,使为中詗(编者注:从中侦察)。久之,乃知事由郭后,夷简遂怨后。及再相,杨、尚二美人方宠,尚美人于仁宗前有语侵后,后不胜忿,批其颊,仁宗自起救之,误中帝颈,仁宗大怒。文应乘隙,遂与谋废后,且劝以爪痕示执政,夷简以怨,力主废事,因奏仁宗出谏官,竟废后为净妃,以所居宫名瑶华,皆文应为夷简内应也。郭后既废,杨、尚二美人益宠专夕,仁宗体为之弊,或累日不进食,中外忧惧。杨太后亟以为言,仁宗未能去。文应早暮入侍,言之不已,仁宗厌其烦,强应曰:“诺。”文应即以毡车载二美人出,二美人涕泣,词说云云不肯行。文应骂曰:“官婢尚何言?”驱使登车。翌日,以尚氏为女道士,居洞真宫;杨氏别宅安置。既而仁宗复悔废郭后,有复后之意,文应大惧。会后有小疾,挟太医诊视数日,乃言后暴崩,实文应为之也。”(第三十九册,13655-13656页)
仁宗是北宋皇帝中脾气最好的,尚且不免大怒,何况“天下谓之纣”(按《谥法》:残义损善曰纣)的殷受?只是尚美人虽占上风,却也没好收梢,所谓“吃醋争风”,取胜一时,到头来终无意义。文人间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也不妨作如是观。
清人所绘《封神真形图》中的太上老君。
第三十四回《飞虎归周见子牙》哪吒奉太乙真人命,下山去救黄飞虎,自作一歌:“吾当生长不记年,只怕尊师不怕天。昨日老君从此过,也须送我一金砖。”(301页)这显然是套了《水浒》。《水浒传》第三十七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夜闹浔阳江》船火儿张横唱的:“老爷生长在江边,不怕官司不怕天。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印本,中册502页)《水浒》的原歌绝佳,被《封神》一效颦,乃成半通不通之作,直使人愕然,这真是“点金成铁手”。
最后一件事,稍许有些复杂,牵涉之事也较多,在书中本最靠前,但为了方便起见,故放在最后说。第十九回《伯邑考进贡赎罪》:“且说妲己深恨:‘这等匹夫,轻人如此!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反被他羞辱一场。’”“我本”二句,钱仲联《清诗纪事》第21册15126页将之误作了苏曼殊的诗,并引苏曼殊《燕子龛随笔》:“余尝托晦闻倩如如居士刊石印一方,文曰:‘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燕君谓我结习未忘。燕君者,通州沈一梅,方正之士也,肄业美国惠斯康新大学。”这大概是从柳亚子来的。柳亚子《苏曼殊研究》之《苏和尚杂谈》云:
在单行本的《苏曼殊诗集》上,本来还有断句五联。这五联断句,是从《文学因缘自序》、《燕子龛随笔》及《曼殊书札集》 上找出来的。但后来就发现了一个破绽。五联中的一联,是“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见于《燕子龛随笔》,我起初以为一定是曼殊自己的句子了。但罗建业在他的《曼殊研究草稿》里面讲:“大师的绝句‘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是模仿陆游的‘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可惜太深了,真意反为所掩,暗而不明,逊于原作。至于‘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是模仿‘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的,却悲艳绝伦,青出于蓝。”照上面所讲看起来,“山斋”一联,一定不是曼殊的作品了。……其余四联,除“恒河落日千山碧,王舍飘风万木烟”一联,在《文学因缘自序》上写明是曼殊所做;又,“我本将心问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一联,曼殊曾倩人刻在印章上,与“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十四字的印章,凑成一对,有黄晦闻署名的边款,说是曼殊和尚近句,可以证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91页)
如此把苏妲己的口中之语,认作苏曼殊的笔下之诗,可谓笑枋。这也说明,柳亚子、黄晦闻之辈,是没读过《封神演义》的。1936年8月,《逸经》第12期刊出杨霁云的《曼殊诗出〈封神榜〉考》,订柳亚子云:“‘我本将心问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一联,亚子以为有诗印,又有黄晦闻的边款,一定是曼殊的作品了;孰知此一联却出于《封神榜》中。《封神榜》第十九回《伯邑考进贡赎罪》云云,仅有一字之不同(原文‘托’字曼殊改为‘问’或‘向’),可见曼殊系取之于《封神榜》了。亚子谓曼殊一生好弄玄虚,连这诗印一联诗句也偏弄了一个小玄虚,真是名副其实。”二苏既混,杨、柳乃争。
但事情并没有完,在近代研究小说的学者,这一联诗也分外引起注意,而被密切追查了。1940年,另有一位姓柳的,也论及此事。柳存仁《西星集》里,有一篇《〈封神演义〉的作者》,讨论这一联,认为是从明宗臣的一首七绝脱化的,但他似乎不知有亚子之友苏曼殊攘窃之事。《西星集》中引《宗子相集》卷十一《寄陆长庚》:
江上茆堂倚石孤,
清尊紫菊岁相呼。
别来千里看鸿雁,
明月愁心落五湖。
并说:“我疑心《封神演义》诗中有‘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两句,就是从宗子相这诗脱胎而成的,至少在意境上的冲淡,是极其相像的。”(宇宙风社,45-46页)
这其实是不能成立的,因为两诗的意思,有如“马牛风”,根本牵搭不上。宗臣是明代的“后七子”之一,与陆西星有交往,西星字长庚,著过有名的《南华真经副墨》,柳存仁力主陆西星是《封神演义》的作者。此前在1937年,他就做过《陆西星作〈封神〉考》,连载于《中央日报》,但那篇文章中,未及宗臣的这首七绝。在《西星集》中,这是他增补的第二条新材料。
1941年,赵景深作《〈武王伐纣平话〉与〈封神演义〉》,又驳之云:“第二条是‘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见《封神演义》第十九回,乃妲己因爱伯邑考,为所拒绝,故发此言。‘照’一作‘满’。此二句诗乃创作,受《宗子相集》中诗的影响。其实这只是两句普通的谚语,我已引明代传奇数种作证。据戴望舒说,他在宋人笔记中也见过的。最近我看见元代的《琵琶记》第三十一出《几言谏父》中也有此二语。因此这新材料第二条也可以不必深论了。”(见《中国小说丛考》103页)
赵景深是正确的。见于元代《琵琶记》中的“此二语”,是牛丞相说的,在《六十种曲》第一册《绣刻琵琶记定本》122页可以检得,在钱南扬的《元本琵琶记校注》中,是第三十出《牛小姐谏父》,字句作“本是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中华书局本,176页)。赵说的“已引明代传奇数种作证”,应是指《读曲随录》中摘引的《灌园记》第二十出《园中幽会》和《蕉帕记》第二十九出《陷差》(见《赵景深文存》上册,421页、423页)。所以,杨霁云以为苏曼殊之诗,一定出于《封神榜》,也就不见得了。其实,在明清戏曲及小说中,用此联诗的甚多,如《浣纱记》第十八出、《幽闺记》第三十七出、《精忠旗》第十九折、《西楼记》第十九出、《投桃记》第二十出、《拍案惊奇》第三十六卷、《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二十三回等,皆是,但没有早于《琵琶记》的。这是可以确定的。至于戴望舒说“在宋人笔记中也见过”,大概是戴的“口说”,因为戴望舒《小说戏曲论集》中,并未提及此事。这与施蛰存说的“宋人诗曰‘我本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见《施蛰存散文选集》436页),一样是误记的印象,不足为据。
王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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