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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淡如
《全宋词》辑录的1330位词人19900首词,很少有人能看完。就算看得完,
可能还是不懂——
晏殊、柳永、王安石、司马光那些年里为何相爱相*?苏轼和他的门生们最后的结局如何?
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局部
来,北宋词极简史了解一下?从这36位大咖写的36首宋词里,看他们如何走过公元960年到1127年的167年,看个人的命运如何被时代的潮流裹挟沉浮,看世间多少风流,绚烂于斯,绽放于斯,又湮灭于斯……
让我们回到赵匡胤初初黄袍加身的那几年。那时候的宋,仍是金戈铁马,刀剑纵横。
公元964年。后蜀的摩诃池边,站着一位夜不能寐的国君。
孟昶
这年夏天,赵匡胤已经打下了荆、楚二州,后蜀的水陆边防相继失守,亡国对于国君孟昶来说,是指日可待的事。
但他仍在摩诃池上伴着他心爱的花蕊夫人消夏。
玉楼春(孟昶)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汴梁城有他的探子。他自然知道,他在摩诃池上风流旖旎之时,正是赵匡胤磨刀霍霍之际。
但花蕊夫人不知道。他大概也情愿她不知道。深夜的摩诃池边,他独立中庭,清醒又绝望——西风逼近,流年暗换,他的拖延,也许只是在等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然而奇迹到底没有来。
写下这词半年以后,孟昶投降被俘,从成都押解去北宋汴京。迢迢长路,曾经的蜀国百姓一路跟随,哭得撕心裂肺,据说恸绝者不下百人。又半年,孟昶到达汴京,七天后去世,仅仅四十七岁。
同样亡国的还有李煜的南唐。
公元975年。那个冬天,对李煜来说一定是从未有过的彻骨寒冷。
李煜
南唐最后的日子算得上惨烈。在宋军的昼夜进攻下,十一月二十七日,金陵城援尽、粮绝、城破,守将战死,大臣殉国,李煜率子弟及官属四人出降,北上汴梁。
李煜被封为违命侯——他的阳奉阴违,他的不甘屈服,他长达数年的抵抗,终究是宋家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三年后的七夕,违命侯为自己的生辰填了一首新词,整夜吟唱作乐、歌舞震天,直到天明宋太宗派赵廷美送来一杯毒酒。
这首绝命词,便是《虞美人》。
虞美人(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就这样,后蜀国和南唐国归于寂灭。而吴越国的命运呢?当李煜向吴越王求援,而钱弘俶以沉默回应的时候,吴越国的命运早已注定。
公元978年。就是李煜送命的那一年,吴越国的君王钱弘俶带着三千多人北上汴梁,面见宋太宗,愿意归于大宋一统。跟随吴越王的人群里,有一个小小的二岁孩儿,是他的第十四子钱惟演。
钱惟钱惟演
钱惟演
钱惟演一生顺遂。这个吴越国的后裔与大宋国的太后结成了亲家,平安地当到祟信节度使,正是东坡先生所希望的“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有才,也聪明,只是晚年,他千算万算,却不料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前程。他被弹劾,远远地贬到随州。京城是再也回不去了。他知道,却无奈,只能酒后唱起《玉楼春》,一遍又一遍,唱到泪下。
玉楼春 (钱惟演)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玉楼春》就是《木兰花》。钱弘俶生前也常常唱这曲子。跟随过钱弘俶的歌姬惊鸿,听了失色,说道:“先王晚年曾自作挽歌《木兰花》,莫非小相公也要死了吗?"不料这曲子真成谶语,不到一年,钱惟演病死于随州。
他一生的雄心,随之湮灭。
阖眼之时,他可曾记起那一年的北上途中,卷起的漫天风尘?他可曾记得,漫天风尘下的人群里有一名范姓军官——以后他的儿子,将成为大宋朝三百年几乎惟一的完人,死后谥名文正,被后世称为范文正公。不过现在谈他,还早了些。
公元979年。宋朝的版图仍在血与火中,不屈不挠地扩大,继后蜀、南唐、吴越之后,又增加了北汉。这样,除了燕云十六州,赵家终于将中原囫囵一统,强盛的繁华的大宋帝国呼之欲出。
宋词的春天这就要开始了吗?那些土生土长的著名词人就要出场了吗?——别急,还得稍微再等一等。
犹如冬寒未解,在最灿烂的时光到来之前,也会有零星几枝早梅摇曳生姿。其中有一人,名叫潘阆。
公元982年。潘阆因为卷入魏王赵廷美夺位案第一次逃亡……
潘阆
为什么说第一次呢?因为潘阆十几年后又卷入了第二次皇宫夺位案并且又逃亡了。
人生中一连两次卷进最高级宫斗,不但每次都胜利逃走,逃走后竟然还敢回来,回来被抓住了竟然还能免罪,不得不说,潘阆这个人很有点料。
潘阆早年以卖药为生,成都和汴京都摆过药摊子。卷入魏王案以后,他逃亡到钱塘和会稽一带,“跨江而来,跨江而去”地卖药。可别小看这个流动药贩子, 那时他的观潮词就很出名了。
酒泉子(潘阆)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
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潘阆写这词的时候不过二十啷当岁。
你说他是才子吧,他说他是隐士,自号逍遥子;你说他是隐士吧,他的药都卖给了当朝的文坛巨子、政坛名流;你说他是善于钻营的药贩子吧,他当了国子助教没几天就狂态毕露,逼得太宗收回诏命;你说他游戏人间吧,他两度搅和进皇室争位案中,搅出满天星斗……
宋人有一则流传很广的人名诗谜,“任他风雨满江湖”,说的就是潘阆。
真是纷纷扰扰,真真假假,潘阆最终给世人留下满天风雨,自己却隐入钱塘小巷中逍遥去也。这条巷子以后就叫作潘阆巷。
比起潘阆的闹腾,林逋就安静多了。四十岁以前,林逋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林逋
他们都隐于钱塘。且年岁相近。潘阆写“长忆观潮”的时候,同样二十啷当岁的林逋写的是“江头潮已平”。
长相思 (林逋)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林逋是大里黄贤村人,也有人说他是杭州钱塘人,总归是个浙江人,和潘阆一样也是个神童,据说通晓经史百家。不大有人知道他四十岁以前是甚么样子,《梦溪笔谈》里说他狂得很,常跟人说:”世间事皆能之,惟不能担粪与着棋“。
世间事皆能之,大概也是世间事皆漫不着心。他写诗随写随弃,从不留着。但毕竟也留下了一些。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让多少人眼前有梅道不得。
四十岁以后的林逋是我们熟悉的梅妻鹤子的隐士,他漫游江淮,隐居西湖,结庐孤山。喜欢驾着小舟遍游西湖寺庙,与高僧诗友交接往还。有人来寻他,候门的童子便放飞一只鹤去喊他回家。
时光流转。
公元989年,范仲淹出生。
公元990年,张先出生。
公元991年,晏殊出生。
公元992年,张昇出生。
从这时候起,北宋的词坛大咖们,正结伴而来。而有一个人,比他们走得都更快些。他叫柳永。
公元1003年。柳永二十岁,怀着满腔抱负,到了林逋出生的钱塘,求见潘阆曾经的好友,太守孙何。
柳永
他求见的法子很是特别。自己制曲填了一首《望海潮》,寻了杭州城最有名的歌妓楚楚,求她在孙府宴席上唱曲子:“孙相公若问起这曲子是谁写的,你便说是柳七。”后来这曲子倾倒四座,亦倾动全城和孙何。
望海潮(柳永)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钱塘城为柳七倾倒,柳七亦为这城倾倒。他终日沉醉于烟柳画桥和风帘翠幕中,忙着给歌伎舞女们写词,阴差阳错的,他后来成了第一个大量写慢词的人,还成了两宋词坛创用词调最多的词人——宋词880多个词调中 ,属于他首创或首次使用的就有一百多个。词在他手里,玩出了令、引、近、慢、单调、双调、三叠、四叠无数的花样。平生不识柳七郎,便称花魁也枉然的岁月里,他“烂游花馆,连醉瑶卮”,“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他忘了,忘了自己北上游历,原本是为了甚么。
公元1005年。就在柳永流连秦楼楚馆的时候,一个十四岁的神童,已经考上了进士。他叫晏殊。
晏殊
很多年后,晏殊做了宰相。据说柳永曾去求他办事。那一天,柳永很憋了些窝囊气。又一些年后,晏殊偶然撞见他钟爱的小儿子,在满堂宾客前大喇喇地背诵柳永的词,那一刻,晏殊也是气血翻涌。
在这太平岁月里,他当了一辈子的显官名宦,他的词,早已和他的风度一样优雅而从容。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是他的得意之句。那时候他路过扬州,和江都尉王琪在大明寺里闲逛,春晚落花,时或沾衣,他对王琪说,他有个好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可惜总也写不成章,王琪便替他续了”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句——他觉得很好,后来,便写成了这一首《浣溪沙》。
他瞧不上柳永的冶艳。他爱读的,是韦应物那样的清淡,常常边看边叹:这句子,全没些脂腻气呵。他也不喜肉食,自奉极薄。
但他待人甚豪,性子也刚峻。仁宗继位的时候,他力主太后垂帘听政,也曾因谏阻太后被贬。
后世的传说里,他的优雅大大地掩盖了他的才能——北宋初年,很少有南方人能做上宰相的,而他,就是这极少数里的其中之一。
公元1009年。柳永初试落第。他不怎么在意,继续流连于花街柳巷。同一年,长白山醴泉寺里有个刻苦的少年,每天只煮一碗稠粥,吃完只顾读书。
公元1015年。柳永二试落第。那个“划粥断齑”的少年,考上了进士。他叫范仲淹。
范仲淹
范仲淹一生只弹《履霜操》。那么多年,他兢兢自警,一步一个脚印,成为大宋朝的砥柱中流,成为同事们仰慕的清流。他每贬一次,为他送行的人就更多一些,人们甚至说:“与范公一起被贬,是某之荣幸。”
他是书生。但谁敢说他百无一用是书生?五十二岁起,他经略陕西三年,以文官任武帅,屡建奇功,逼得西夏步步后退,最终叩首称臣,他因此也被称为“龙图老子”。
他的《渔家傲》,就写在他镇守陕西的第二年。在北宋最初的五十年中,没人写过这么有男儿气的词!
渔家傲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他从来不象苏东坡、李太白那样天才卓著。但你去细看他的一生,却是暗流涌动。他一生集能吏、良将、忠臣、孝子、诗人、君子于一身,是不折不扣的斜杠青年——他是那么的牛逼,所以死得文正之谥。
要知道文正之谥,比考状元要难得太多太多了,自宋至清的大约1000年里,能出300多个状元,而能得到这个谥号的,拢共只有30余人。
公元1015年的考场里,除了范仲淹,魁星的如矩之眼应该还看到了另一个未来宰相,他叫张昇。
张昇
张昇比范仲淹小三岁,考中进士那年也只不过二十四岁。他的生平几无可考。我们只知道他和范仲淹同一年中进士,也和范仲淹一样官至宰相。
他退居江南后,留下这样一首词:
离亭燕 (张昇)
一带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
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怅望倚层楼,寒日无言西下。
多少年后,有许多人都会唱: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们在张昇的词里,找到了这感慨的出处。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宋朝文官的祟尚清流是有名的。象张昇和范仲淹这样的名臣,他们都奉行这样的的道德标准——“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士林以此自励,砥砺前行,自上而下,皆是如此。浅斟低唱、左拥右抱的柳永怎么也考不及格,也就不奇怪了。
公元1018年,柳永三试落第。
公元1024年,柳永四试落第。
柳永四试落第的这科,共录取进士207名。这一年的黄金榜,简直是闪瞎了眼的星光大道,甚至出现了“双状元”——一对哥俩。
宋祁
哥哥宋庠是榜上的状元,弟弟宋祁是实际上的状元。官家的脑回路十分儒家:弟弟比哥哥排名高,这好象不太好吧?兄弟兄弟,兄当在先才是,反正状元都是给老宋家的,弟弟就挪下来吧。
于是倒霉的宋祁,糊里糊涂地被挪到了第十名——状元的名份没有了,好在,状元的才情是不会泯灭的,日后宋祁将凭着“红杏尚书”名留词史。
玉楼春 春景 (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那年的榜眼,叫叶清臣。
叶清臣
叶清臣是叶梦得的曾叔祖。
他们中进士的这一年是仁宗天圣二年。
双状元宋庠、宋祁、榜眼叶清臣、探花郑戬,就此结成了天圣四友,搁如今,就是汴京城的四大天王了吧。可惜,四大天王太要好了,引来了皇帝的侧目,四人同时被贬出京城,分散四郡。
贺圣朝 留别 (叶清臣)
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且高歌休诉。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这首离别词,据说就是叶清臣在汴京留别友人所作。但写于何年、赠与何人已不可知了。我们只知道,多年后苏轼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还是从这里借来的。
算起来,那年黄金榜上得龙眼眷顾的人,还有好几个苏轼的亲戚呢,比如苏涣(苏轼的伯父)、程濬(苏轼的舅父)……
没得到龙眼眷顾的柳永这年四十一岁。第四次落第,他终于怀着无限苍凉的心情,“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他离开汴京伤心地,一去就是十余年。
柳永的离去,并未给汴京的才子榜留下什么影响。说起来,那些年汴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才子了。
公元1030年。又一位恃才而生的年轻人一口气拿下广文馆试、国学解试、礼部解试头一名。
他叫欧阳修。
欧阳修
姓欧阳的人都挺厉害的。唐朝有欧阳询大神,宋朝就有欧阳修大神。
头一年,欧阳修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第二年正月试礼部,欧阳修又毫不手软地拿下第一名。
照这节奏看来,三月份殿试的状元是妥妥的了。他特意去做了一身新衣衫,同学王拱辰试穿了这身衣裳,笑着说:“我穿状元衣裳了”——第二天唱名,王拱辰高中状元,欧阳修仅列二甲。
怪谁呢?怪老天爷那天打瞌睡了吗?怪王拱辰穿走了他的状元运气吗?考官们站成一排,齐刷刷地说:怪你自己吖!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
要说欧阳修年轻时的确是很狂的,爱玩,毒舌,不加点检,好与歌姬厮混……玉勒雕鞍的游冶,在他大概都是真有的事。
踏莎行 (欧阳修)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要不是上司钱惟演总罩着他,年轻的欧阳修大概就捅下无数个漏子了。钱惟演纵有千万个不是,爱才如命这一点,真应该给他点个大大的赞。他罩住了欧阳修,欧阳修也就薪火相传,日后罩下许多后辈小子——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公元1030年,欧阳修考中进士的这一年,张先也考中了进士。
张先
张先像是宋词人里的老顽童。他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可以和苏轼们一起愉快地玩耍。他爱美酒,也爱美人,苏轼的”一树梨花压海棠“就是笑他的。他的“云破月来花弄影”、“隔墙送过秋千影”、“帘压卷花影”尤其出名,后人因此称他为张三影。
张三影在吴江任上曾自建花月亭,这到底是因为有了亭子才有了“云破月来花弄影”,还是因为有了句子才有了亭子——已经无解了。
天仙子 (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张先考中进士的这年41岁,也是挺不容易的。说起来,他其实比晏殊、张昇、宋祁、欧阳修都大……可他比柳永小啊。
到现在为止,比柳永小的那些大咖们,全部都考上了进士了……
公元1034年。远离汴京考场十余年的柳永终于回来了。他终于用洪荒之力考上了进士。
北宋的历史要翻新页了。这倒不是因为柳永考上了进士,而是因为——那些足以影响北宋后半段历史的人物,他们的面目正逐渐清晰。
公元1038年。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一举进士及第,北宋后半段的历史再也绕不过他的名字……
司马光
他是传说里砸光的司马缸。也是史书里执拗的司马牛。更是洋洋万卷《资治通鉴》的主编大人。
他是司马光。从这年开始,他走入仕途,并在北宋一系列重要事件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因为他的坚持,仁宗将赵宗实列为嗣子;因为他的坚持,濮议最后不了了之;最后因为他的坚持……王安石的变法全部完蛋……
但是你如何能想到,这样一个霹雳雷神,也会有如此让人留恋的温情脉脉:
西江月 (司马光)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北宋的士大夫们总是把写诗和写词分得很清楚。被后世奉为文学高峰的宋词,在宝元初年,仍是徘徊于酒筵舞袖间,像司马光这样自命国家栋梁的士大夫,也就只是写着玩玩而已,在不经意间,留下他端严面容后的另一副面孔。
宋词的大开大阖、光芒耀目,要到三十年后,在苏轼手里才得以成就。否则,司马君实的笔下,也应当有王介甫“登临送目”这样的苍凉吧。说起来,司马光和王安石,是何其相似的两个人哪。
公元1043年。就在司马光踏入汴京大道五年以后,王安石也来了。这一对相爱相*的对手,终于要拉开他们缠斗一生的序幕了。
王安石
王安石人称拗相公。惟偏执者得以成功这句话,他一定很信。
所以,当这一年新进士王安石去拜见晏殊,晏殊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人能容物,物便能容人”的时候,他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他觉得老宰相太唠叨了,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很多年以后,他果然雷厉风行地做了大事,将无数我们熟悉的词人卷进煕宁变法中去。
后来熙宁变法彻底失败,王安石退居金陵,晚秋登临,无限感慨。
桂枝香 金陵怀古 (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因为变法,拗相公王安石不可避免地成了后世议论最多也争议最大的人物之一。
然而,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人物!他敢说,敢做,敢当,少年时随父宦游南北各地,二十六岁写出《河北民》,年轻时立下的“矫世变俗”之志,到死未易——读书人最最重视的生前名誉,身后是非,在他都如浮云,即使众叛亲离,背负千万骂名,这位拗相公大概也毫不在乎。
他所在乎的,是积贫积弱的大宋如何能强壮强盛,所以他变法,下猛药,然而变法竟然全面失败。生前最后一年,新法接连被废,辞官在家的王安石闻讯均默然无语。直到废除免役法,他才愕然:“也罢到这个么?创立此法,我和先帝讨论了两年之久,实在是已经考虑得很完善了呀!”
每读至此,让人怅然!罪臣耶?功臣耶?奸佞耶?名士耶?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著。”这阙《千秋岁引》没有《桂枝香》的苍凉磅礴,却仿佛是拗相公性情的另一面。
就在王安石写下“登临送目”和“可惜风流总闲却”的那一年,他的儿子,王雱病逝了。
王雱
王雱的身体一向不好。因为身体虚弱,缠绵病榻多年,其妻常年独居楼上,和寡居无异。王安石便做主让儿媳改嫁,却不曾顾及自己儿子如何。
王雱怀念妻子,为她写了这首词:
眼儿媚(王雱)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后来他三十三岁就死了。
他出生时,父亲刚考中进士一年,他死时,父亲刚退居金陵,写下《桂枝香》和《千秋岁引》。他这一生,仿佛便是父亲仕途起落的见证。
生死终是常事。有人死,便有人生。有人生,便有人死。
公元1054年。张耒出生,柳永离世。
少年柳三变那些冶艳旖旎的传说也随他消逝了吗?大概没有。柳永估计不会想到,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暗暗发誓要超过他,他的词集,后来就叫《冠柳集》。
王观
他就是将来会和秦观齐名、并称二观的王观。秦观有个胞弟叫秦觌,王观也有个堂弟叫王觌——这么擅长文字的北宋人,取个名字为何这么艰难啊,哥哥弟弟都撞了!
惟一的解释大概是,王观自带撞人体质,他撞得最厉害的,是那位自称王逐客的王仲甫,据说,早在南宋的时候,王观和王仲甫,大家就已经傻傻分不清了,王仲甫的事迹和逐客这个名号都撞给了王观,他们二人的词张冠李戴的就更多了。
但是有一首,那绝对是王观的:
卜算子 送鲍浩然之浙东 (王观)
水是眼波横, 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 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何以认定是王观的呢?宋人王灼编《碧鸡漫志》,大大地夸王观词是“新丽处与轻狂处皆足惊人”。王观的新丽和轻狂,大概和柳永一样,是骨子里带来的风流,旁人那是学都学不来的。
公元1057年。王观考中进士。
这一榜史上称为嘉祐二年丁酉科,爆炸程度超过三十三年前的天圣二年甲子科,场上乌泱乌泱的全是大神,光是后世的唐宋八大家,这年就出了三个。
这还不止。洛党、蜀党、朔党首领们也整装待发。支持王安石的、讨厌王安石的也都站好队了……当然这是后话了,而且王安石也不知道。
此时的王安石正一门心思考虑变法。
公元1059年,王安石的改革思路基本成熟,遂写成洋洋万言的《上宗仁皇帝言事书》递交给仁宗请求变法。仁宗没吱声。
公元1063年,仁宗薨,英宗继位。英宗也不动弹;公元1067年,英宗薨,神宗继位——敲黑板,注意了;公元1068年,久慕王安石之名的神宗召见王安石,王安石再次提出全面变法;公元1069年,宋神宗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全力支持其变法理念。
波澜壮阔的熙宁变法拉开序幕。
熙宁变法,隔着一千年,仍然未能尘埃落定。而我们知道的是,这场变法将卷进无数我们熟悉的词人,晏几道、欧阳修、司马光、苏轼、王安石、秦观、黄庭坚、李之仪、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统统都卷进去了,新党旧党彼此指斥,权力交接此起彼伏,政令颠覆达几十年之久。
时到今日,仍有人在争论这个问题:毁灭北宋的,到底是力主改革的王安石还是力阻改革的司马光?
没有标准答案。更遑论一千年前。我们只知道,熙宁变法正在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地震。
人类的本能并不喜欢动荡和变化,越老越是不喜欢,北宋这时候110岁了,剧烈的地震引来了排山倒海的反对。
公元1071年。饱受各种反对困扰的宋神宗,希望能从回京述职的一位大臣嘴里,听到些振奋的好消息,毕竟,那个人是王安石的亲弟弟。
王安国
可是直男王安国对他哥哥的评论,连神宗都听不下去……
他说:“外头说我哥哥用人不当,急于敛财。”
王安国对王安石的变法向来不甚理解,更不要说支持了!神宗狠狠地被戳了一下子。受伤的君王拂袖而去,直肠的臣子从此不得重用。后来吕惠卿上台,更借故将他罢归田里。他的一生很不得意,他的官只做到著作佐郎秘阁校理,世称王校理。
清平乐 春晚 (王安国)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满地残红宫锦污,昨夜南园风雨。
小怜初上琵琶,晓来思绕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
他留下的词不多。大抵都是“留春不住”“画桥流水”“宝瑟尘生”这样的句子,乍一看去,倒和司马光是像的。不过,“不肯画堂朱户,春风自在杨花”真是小清新哪!大抵再板着面孔做官的人,也是要放松放松的。
可王安石放松不了。熙宁变法的头几年着实艰难——其实,从来就没有容易过。王安石自己嫡亲的弟弟尚且是这个态度,何况他人。
挡路石一块一块,明里暗里,横阻于地。拗相公对挡路石没有什么耐心。他的反应很直接:搬走!
于是公元1071年,因为反对新法,大批官员被贬或自求外任——富弼罢贬汝州,司马光罢归洛阳,苏轼通判杭州,孙洙外任海州。
孙洙
孙洙是主动请求外任的。那时候,他的仕途正如日中天。
他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和他父亲一样。三十岁以后,他的仕途更是直线上升,四十岁那年,短短半载便升迁四次,真真“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但,只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四十一岁的他,便放下这一切,极力求外放,跑到海州去了。
这样的不甘羁縻,大抵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所以他后来写得出“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这样性情的句子。
可惜,算上上面这阙《菩萨蛮》,他留下的词不过二阙。另一首便是《河满子》。
河满子 秋怨 (孙洙)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馀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河满子》写在何时?没有足够的资料证明。我猜,也许写在四年以后,他离开海州回京的途中?那年秋天,他一路上与友人相逢又作别,迢迢羁旅,京城中又风雨不定,足以让人“摇摇幽恨难禁”了!那年正是公元1074年。
汴京的政治气象,就象孙洙词里写的那样“秋云不雨长阴”。
因为春初的大旱,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流离失所的饥民。流言四起,说这样的异象,都是王安石招来的。反对变法的监安上门郑侠画了《流民图》、《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上奏,直斥新法弊端,力谏王安石应被罢相。
神宗在新党旧党的推搡中产生了摇摆,于是各打五十板,王安石罢相,郑侠下狱。
同时下狱的,还有一位宰相之子。
晏几道
这年晏几道三十七岁,因为在不久前写了《与郑几夫》诗赠郑侠而受牵连,在十一月下狱。虽然不久就出狱,但从此,这位晏府的相公暮子,一直沉沦下潦。
晏几道的人生中其实没有什么大事。最大的两次疾风暴雨,一次是十八岁父亲去世,另一次便是三十七岁被郑侠连累下狱。与他交好的黄庭坚曾说他身有奇志,可他一生的雄图,从未展开过。此生,他始终沉浸在当年锦衣少年的梦中,不愿醒来。一遍又一遍,回忆那些韶华旧事,像一个多产的言情作家。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有细心人统计过,《小山词》里,梦字竟出现六十余次。
“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
黄庭坚曾经叹息说:叔原有三痴。晚清才子冯煦编《宋六十一家词选》,编到晏几道时,也叹息说:小山是古之伤心人。
晏几道仿佛不曾生活在北宋当世,他身上的时代烙印很少很少。你很难相信,他和苏轼是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他们其实只相差一岁,在所有北宋词人里,他们的年龄最为接近。
苏轼生于1037年,晏几道生于1038年。他们都天才秀发。他们有共同的朋友黄庭坚。他们也都和王安石有着微妙的关系,被扯进政治漩涡里各自打转,一个因此下狱,一个因此贬官。
他们有如此多的共同点,却终于向命运的两头分驰而去。若干年后,从狂风暴雨里熬过来的苏轼,与王安石一笑泯恩怨,而晏几道,那个曾经气概磊落、清壮豪迈的名士,最后只留给世间“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的落寞背影,既不曾与苏轼交集,也不曾与王安石交集。
公元1078年,摇摆不定的宋神宗缓过神来,重新起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并亲自上阵。但熙宁变法实已失败,神宗皇帝亲手抓起的,是元丰改制。元丰改制第二年,一件影响北宋词坛的事件爆发。
公元1079年。苏轼迎来人生中赫赫有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
乌台诗案爆发的时候,王安石已经退居江宁,新法法令也已经陆续被废止,但围绕着变法而生的新党旧党相争局面已成——两派各自占据跷跷板的一头,不是你压倒了我,便是我压倒了你。
这年七月,人在湖州的苏轼被御史李定、舒亶等弹劾,说他对新法不满,包藏祸心。随后立即被钦差押往汴京。压力山大的苏轼想要自*,未遂,八月下御史台狱,熬了几个月,全部认罪。
苏轼一案轰动朝野。在曹太后、王安石以及部分新党大臣的营救求情下,苏轼最后幸免一死,贬黄州团练副使(实际上是被黄州官方看管的犯人)。
吊诡的是,为苏轼疏通求情的人中,新党大臣多于旧党大臣。
刚到黄州的苏轼很惨,他自己说:亲朋故友,没有一人敢写信给他。他写信去,也没有人敢写回来。后来,他在黄州筑“东坡雪堂”,开田耕地,自号东坡居士,更于秋、冬两游赤壁,写下震烁千古的代表作——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
念奴娇 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乌台诗案远贬黄州,是苏轼人生中不能忽视的拐点——他从此脱胎换骨,成为后人膜拜的苏东坡。
这也是北宋词的拐点——关西大汉手执铜琵琶铁绰板的豪放词的时代,终于从黄州起步了。
但乌台诗案的牵涉着实惨重。因与苏轼相交被连累贬官的无以计数。其中就有朱服。
朱服
朱服出身吴兴朱家,是名门望族,亦是世代书香门第。他们家也是“一门三进士”,堪比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苏”。朱服和弟弟朱肱,都是苏轼的粉丝。
乌台诗案后,他被贬海州。
渔家傲 (朱服)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恋树湿花飞不起,秋无际,和春付与东流水。
九十光阴能有几?金龟解尽留无计。寄语东阳沽酒市,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
《乌程旧志》里说:“朱行中坐与苏轼游,贬海州,至东郡,作《渔家傲》词。”说的就是这事。其它受到牵连的人中,驸马王诜被削除一切官爵。王巩发配西北。苏辙贬任筠州酒监。司马光和范镇及苏轼的十八个别的朋友,都各罚红铜二十斤。
公元1083年。形势又悄悄发生了变化——跷跷板的一头又被压下去了 。这回被压的是新党,被贬的是舒亶。
舒亶
舒亶,就是在乌台诗案中给苏轼下绊子的御史之一。但如果因此就把舒亶定义为奸臣,那未免过于简单粗暴。
舒亶是坚定的变法拥护者和参与者,且性格执拗(说起来北宋朝性格执拗的人还挺多的,从宋神宗到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有一个算一个),乌台诗案里给苏轼的定罪,并非出自党派倾轧。
他和苏轼一样,其实都不是以新法为手段、以倾轧为目的的党人。
总之,在这一年,掌握着跷跷板平衡的皇帝,碰到的是翰林舒亶与尚书省产生的矛盾,为了平衡两头的力量,神宗发话,罢免舒亶。
可怜的舒亶黯然回乡,迁居鄞县月湖畔,名其居曰"懒堂"——这个二十四岁就高中礼部第一的才子,如今用一个"懒"字,藏起他心里多少的愤怒与不平!
这样的愤怒与不平,十年都无人过问。直到神宗死后,舒亶才被召回汴京。
虞美人 寄公度 (舒亶)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人虽回到京师,京城已物是人非。新法成故纸,旧友都星散,他的孤独和凄凉,扑面而来。怯寒畏独中,他给崔公度写词——多少年前,他们曾同在荆公门下,同样深受倚重。
同样被“挥之即去,召之即来”的还有周邦彦。和舒亶不同,周邦彦是在神宗薨逝的元佑更化中被驱逐的。
公元1088年。神宗薨逝后数年间,支持旧党的向太后起用司马光,新法全面废除,旧党纷纷被召回,新党则流散四方。被挤出京城的人里,就有周邦彦。
周邦彦
很多人记得“纤指破新橙”的香艳,却很少人想到,清真也曾在新旧党争的漩涡里浮沉。
他也曾有一番凌云志向。二十八岁时,周邦彦向宋神宗献《汴京赋》,歌颂新法,因而大获赏识,从太学诸生直升为太学正。如今,他三十三岁,新法尽废,新党尽贬,他被远远地赶到庐州(今安徽合肥)、荆州(今属湖北)、溧水(今属江苏)等地任职。
被驱逐的凄惨,周邦彦和舒亶是一样的。后来他们被召回的原因也一样——哲宗亲政了,需要用人,用新党。前度刘郎重又来,但,他为何觉得如此陌生?
瑞龙吟 大石春景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汴京城再不是熙宁年间“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汴京了!访邻寻里,再没有那些志同道合、热血改革的伙伴。从此,他专注于写词,成为徽宗年间国家最高音乐机关──大晟府的提举官。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此他只卖才情予皇帝,不再卖他的一腔抱负,而词史,给了他一个这样的评价:南北两宋,得词之大成者,惟清真一人而已。
公元1093年。高太后薨逝,宋哲宗亲政。
公元1094年。宋哲宗改年号为绍圣元年。高太后时期,哲宗整整看了八年旧党大臣们上奏的臀部和背影,看够了的他,一亲政就把那些大臣驱逐到天边,极力重用新党,并逐一恢复新法。天地又一次翻覆,许多重臣的政治命运又走向了拐点。其中就有秦观。
秦观
从这年开始,秦观人生中最低潮的日子来临了,一贬再贬,先是被贬为杭州通判,后来又贬处州,再又贬到郴州时,已是三年后了。
踏莎行 郴州旅舍 (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位写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二十余岁就跟随苏轼的才子,到此是否自悔为官误身?
他从未想过,此生,他竟会如此,身不由己,在波峰浪尖上颠踬。
这样的颠踬何时是个头?谁也不知道!
公元1097年,秦观贬居郴州。黄庭坚贬居黔州。苏轼贬居惠州。公元1098年,秦观从郴州再贬至横州,黄庭坚由黔州再贬至戎州,苏轼由雷州再贬至儋州。公元1100年,哲宗薨,其弟徽宗即位。向太后临朝听政。又一次的,新党被贬斥,旧党被召回。
秦观死于召回的路上。苏轼也在召回的路上,闻讯大哭,两日水米不进。一年后,苏轼也死了。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么?没有!
公元1101年。徽宗全面亲政,为了调和历史积累下来的元祐派(旧党)和绍圣派(新党)的矛盾,平息两派之间的“朋党”之争,决定折中兼容“元祐”与“绍圣”的施政方针,同时,决意起用变法心志坚决的蔡京来恢复熙宁新法。
公元1102年。新党再掌权,旧党再失势。《元祐党人碑》立起来了——开始是119人,列出的是“所有在元祐朝名列贬谪之籍而在元符末年恢复官职不当的人”,后来牵连到309人。在这块碑上,司马光、苏轼、秦观分别领衔宰臣第一名、待制以上官员第一名、余官第一名。
据说,设立党人碑是叶梦得的主意。
叶梦得
叶梦得有才。他写出“睡起流莺语”的时候,据说才十八岁。
贺新郎 (叶梦得)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粘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沧波意,谁采蘋花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
《宋史 强渊明传》里说:强渊明与其兄浚明及叶梦得,与蔡京是死党。立元祐籍、分三等定罪,就是他们三人所为。
叶梦得早年和章惇、蔡京都关系密切。蔡京对叶梦得有知遇之恩。章惇的儿子章持和叶梦得是同年(绍圣四年进士),章惇的孙子章冲是叶梦得的女婿。后人因此认为叶梦得是绍圣余党,直到南渡以后,对梦得的评议也十分不堪。
但叶梦得和元佑党人的关系一样密切!他的母亲,就是苏轼门人晁补之的二姐,他算得是晁补之的外甥。元佑党人碑上,一样列着晁补之的名字。
公元1102年九月,徽宗御书立碑,十月,晁补之罢官归里。
晁补之
晁补之诗学陶渊明。罢归后,他索性自号归来子,在山东巨野的东皋老家修葺归来园,种杨柳、耕地、喝酒,过起陶渊明式的隐士生活。
摸鱼儿 东皋寓居 (晁补之)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
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本该是个状元。神宗元丰年间,晁补之举进士、试开封及礼部别院,皆是第一,可惜,当阅卷官把晁补之的策试卷子呈奉到御案上,神宗的御笔却点成了开封人时彦。
状元之名被御笔点掉了,不过状元之才还是牢牢地跟着他。人人都知辛弃疾《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写得太好,被后来名家疯狂仿写,其实辛词的源头,还在晁补之这里。
山东巨野的晁氏,是北宋名门、文学世家。祖先可上追到汉御使大夫晁错,满门星光闪耀,晁补之、晁说之、晁祯之都是当时有名的文学家。
若不是这些哥哥们星光太耀眼,晁冲之原该也是大出风头吧。
晁冲之
晁冲之是晁补之的堂弟。
在一轮又一轮的谪贬放逐中,晁冲之早早离了这趟混水,二十四岁便在阳翟具茨山隐居,自号具茨。不过,世事无常,徽宗即位初年,他随召回的旧党返京,在京师一住就是很多年。
临江仙 (晁冲之)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屏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西池就是汴京的金明池。晁冲之在汴京和江子之、吕本中一度玩得很嗨,以后他离开以后,甚是怀念,给江子之的诗词里,经常殷殷叮嘱“如何一字无”、“别后君须记一书”、“别来不寄一行书”……公元1103年的时候,晁冲之正在汴京。
公元1104年。宋徽宗又颁布新的禁令:元祐党人子弟不得在京居住。因为这个诏令,一位史上著名的才女被迫离京。
李清照
身为元佑党人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虽然已和赵明诚结婚三年,且公公赵挺之也是高官,却还是被迫遣离京城,回到原籍明水居住。徽宗的诏令十分苛刻——即使节日也不许党人子弟擅自回京,于是这年重阳,孤身在外的李清照给赵明诚寄了一首《醉花阴》,委屈地述说伶仃之苦。
醉花阴 (李清照)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年轻的李清照不知道,这阵稍凉的秋风,比起将来的狂风暴雨来,真的是要温柔多了。
数十年后,她将要承受的,是生命之沉重,不能承受也罢,咬牙承受也罢,她都不得不担负起来,担负起她大宋朝第一才女的使命。
公元1105年。宋徽宗再下诏令,全国大赦,特许被贬逐的元祐党人向内地调动。五月初九,特赦令下,五月三十,黄庭坚病死于宜州贬所。
黄庭坚
这个八岁就自称“谪在人间”的早慧的孩子,二十八岁被苏轼赞叹“超帙绝尘、独立万物之表”的出名的才子,在相继送走秦观和苏轼以后,也拂袖离去。屈指算来,他谪在人间已六十一年。
早在这年春天的时候,黄庭坚曾写下一首送春词。
清平乐 (黄庭坚)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真像是谶语呵!北宋词的春天,渐风雨飘零,春归无处。自1100年赵佶登位开始,1100年秦观卒,1101年苏轼卒,1105年黄庭坚卒,1110年晏几道、晁补之卒。数年间,多少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
自此,苏门诸君子,尚在世的,就余下张耒、李之仪少少数人了。
张耒
张耒也是二十啷当岁的时候就开始追随苏轼,和秦观、晁补之黄庭坚并称苏门四学士。苏轼的词集里,有很多写给“张文潜”的,文潜,就是张耒的字。
因为追随苏轼,张耒三次被贬到黄州。身为逐臣,他不得住官舍和佛寺,只能在柯山旁租屋而居,此后自号"柯山"。思念妻子时,他写了这首《风流子》。
风流子 (张耒)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苹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张耒和李之仪是幼年好友。六岁时,张耒随父亲迁居楚州,受业于山阳学馆。那时候李之仪十岁,因祖父在楚州当官,也在山阳就读。同属元佑党人,他们的仕途都起起落落。
公元1106年。徽宗诏除一切党禁,张耒得以自黄州回到故乡淮安,而李之仪则复官,携妾杨姝移居金陵。路过长江时,李之仪为杨姝写下那首著名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李之仪
卜算子 (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杨姝,是太平州的官妓。前后贬到太平州的黄庭坚和李之仪都与色艺俱佳的杨姝交情甚深。不同的是,黄庭坚对杨姝甚为超达,而李之仪则对她一见倾心。
太平州的那四年,对李之仪来说并不太平。第一年,儿媳去世;第二年,自己生病;第三年,相濡以沫的妻子胡淑修和唯一的儿子李尧行死了;第四年初,满身生癣疮,命悬一线。
幸好,杨姝出现了。李之仪纳杨姝为妾的时候,大约五十九岁,杨姝十八岁。后来幼子尧光就是杨姝所生。
但杨姝和尧光的名字会留下来载入国史,不是因为这首词,而是因为——政和三年,李之仪因与郭祥正交恶,郭向蔡京诬告尧光非李之仪所出,李之仪竟因此受审,削职为民,耸动一时。
数年以后,李之仪去世,杨姝独自带着尧光生活,境况大抵是凄凉的,与李之仪生前有过交往的周紫芝感慨:“清歌低唱,小蛮犹在,空湿梨花雨”。
周紫芝在李之仪生命的最后三年出现,他是李之仪的友人,还是弟子?也许,两者都有吧。
公元1114年。周紫芝第一次拜谒李之仪。
周紫芝
少年周紫芝,曾对苏门诸君子怀有长久而强烈的倾慕。奈何,却屡屡错过.十二三岁的时候,张耒贬在宣州,但张耒当时心情不好,周紫芝自己也还小,没有机会见到。十五年后,黄庭坚贬到太平州,他要去拜谒的时候,黄庭坚却离任了。又数年,终于等到了李之仪贬来太平州。
政和四年七月十四日,三十三岁的周紫芝第一次拜谒李之仪。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周紫芝滞留十余日才离去。某种意义上说,周紫芝可以算是苏门的再传弟子。他的诗法,得之于李之仪甚多。
但周紫芝的词法却得之于晏几道。
鹧鸪天( 周紫芝)
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他自己说:少年时我酷爱小晏词,所以那时候的词,经常有模仿他的。
细瞧他的句子,他的意境,是不是和小山很象很象——果然不愧是小山的粉丝。
三年后,周紫芝第二次拜谒李之仪,不久,李之仪过世。又三年,天下开始乱了,方腊起事,周紫芝携全家逃往山区避乱。
公元1120年。就在周紫芝逃难的这一年,大晟府开始裁撤冗员。简单说,大晟府是全国最高级的官办作词机构。文艺皇帝徽宗网罗来一批懂音乐的词人,写新词、造新声。其中尤以万俟咏最为绝出。
万俟咏
据王灼记载,万俟咏的词在北宋红得发紫。《碧鸡漫志》里说:每出一章,信宿喧传都下。
《中国古代文学事典》也说:每出一词,次日即盛传于都城。
长相思 雨 (万俟咏)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王灼说他是“元佑时诗赋老手”,但屡试不第,于是绝意仕进,寄情歌酒,自号“大梁词隐”——倒是很有些像柳永的。南渡以后,万俟咏很不得意。他的集子也没有传下来,他是有集子的,叫《大声集》。
万俟咏入大晟府为制撰,大约有五六年的时间。大晟府裁撤冗员的时候,他已离开了,正任秦川茶马司干当公事。后来大晟府因为金兵南下彻底关门,那是公元1125年的事了。
公元1125年。是年金兵南下、大晟府关门,但七十四岁的贺铸并未见到,他早于春二月病故于常州的僧舍。
贺铸
七十四年的人间路,于贺铸,当是解脱吧。
回望来处,那个曾“交结五都雄”、“侠气盖一座”的少年,生来便具异相——身量高,面色铁中透青,双眉竖立,透着*伐果断的煞气。他还是宋太祖贺皇后的族孙,妻子亦出自宗室。
但年少时的凌云壮志,最后俱化作了黄粱一梦。也许因为北宋立国的根本是重文抑武,或者是朝廷严控外戚干政,又或者是贺铸自己性格上的原因?
总之贺铸愈来愈对仕途灰心,未到离休年龄便早早辞职,定居苏州。他最有名的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就写在苏州横塘。
青玉案 (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因为这首《青玉案》,贺铸被称为贺梅子,永留词史。而他的生命,定格在了靖康之变的前两年。此前四年,周邦彦已经去世了。
没有看到北宋的灭亡,不用经历兵乱中的逃窜,这是他们的幸运。
公元1126年。金兵再次南下。
公元1127年。金兵攻破汴京,靖康之乱爆发。中原大乱,无数人避战南渡,却有一支人马北上。那是被押解的宋徽宗父子。
赵佶
宋徽宗赵佶与其子钦宗赵桓此时已不是皇帝了,他们是金兵的俘虏。
北宋,亡了!
金帝将汴京城掳掠一空,将徽钦二帝,连同后妃、宗室、百官,以及教坊乐工、技艺工匠共三千余人,并法驾、仪仗、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书画珍藏等等,全部押送北方。
钦宗沿郑州北行。徽宗自滑州北行。那时正是四月,路上杏花盛开,徽宗见了,禁不住百感交集。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赵佶)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他若是细想,也许会觉得历史何其重复。
一百多年前,也有一位君王带着三千多人北上,那是吴越国的君主钱弘俶。而另两位被北宋灭了国、俘虏北上的后蜀君主和南唐君主,和他一般才调绝伦。
车马辚辚,愈去愈远。
也许徽宗心中仍然存着“愿我出走半生,归来仍是皇帝”的念想,但赵构,已在临安建立了新的宋朝。此后北宋的春天只能存在赵佶梦中。
真个是萋萋芳草忆王孙。那些年光芒耀目的文采风流,到此,终于尽了。
春归何处?是渡江天马南去了么?
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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