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深情,实则凉薄,看作家刘丽朵对古典小说中爱情的解构与重塑

名为深情,实则凉薄,看作家刘丽朵对古典小说中爱情的解构与重塑

首页角色扮演神姬录手游更新时间:2024-06-03

热情女人

仿佛,你拥有圣洁的天赋。

与你一起降生,它跟随着,

无论热情带你去向何处,

将你的罪转化为善的作品,

将你从所有的责备中赦免。

这份优雅,也许你竟不知晓,

它就是我们的爱,就是你的真理。

所有你瞥见的,顷刻之间就是你的,

将它们的生命献给了你。

为了一段你所受的创伤,

你的心血流不止,

原谅恳求着你,哦虔诚的,

哦热情的,哦纯洁的你,

如恳求着最良善的造物;

你不能诅咒你自己,即若你希翼,

你的罪被人爱恋,因为它们是你的。

你的声音,来到我身边,如此苦涩,

如此渗透着内心的痛楚,

被听到,似轻柔的乐音,

如沉缓的教堂乐。

在灵魂中,已受伤害的,无辜的你,

你苦涩的声音,

留下一种奇异的甜蜜,也在记忆中。

诗|(意大利)萨巴(UmbertoSaba,1883-1957)

译|胡桑

“情”的功课

刘丽朵的书写源于幽深莫测的“情”,情到深处,文字就令人欢愉,令人唏嘘,令人蠢蠢欲动,令人凄然泪下。《深情史》是一本让人在灵魂深处颤栗的书,里面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与欲——轻而易举的爱和进退维谷的恨,转瞬即逝的欢愉和绵长无尽的思念,残忍的忧伤和天真的愚蠢,突然的相遇和决绝的离开。最为绚烂的是,刘丽朵在漫长的汉语古典传统中汲取了营养,书中大多数故事来源于汉语传统典籍,经过她妙手生花的翻译和改写,变形为无数深情动人的故事,每一种叙述都充盈着印刻了时间痕迹的爱。刘丽朵的书写通过与传统的竞争而加入了传统的序列。这一加入的姿态正是当代汉语写作所缺失的维度,而刘丽朵的才华和勇气证明她有能力疗救当代汉语的贫乏。

情事在刘丽朵笔下被称为“人生必做的功课”(《饼师》),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她的书写中,这是一门想象力的功课,古代笔记小说的故事经她变形、易容,而摇曳多姿,人物在生动的细节中更加触及了幽深的存在,情欲、爱恋、嫉妒得以更为丰满地展开。比如《饼师》,将唐人孟棨的《本事诗》中一百多字的一节短文扩容成了一个短篇小说,结尾的一段描写,将小青(名字是刘丽朵创造的)的爱与恨传达得淋漓尽致:“他还是那样干净整洁,穿着布做的衣服,脸庞儿匀整。他也看到了小青,与她四目相对。两行眼泪从小青脸上快速滑落下来,接着有更多眼泪,收也收不住。她想问他最近好吗,是否又娶了新的人。他大概一定娶了新的人了,那新的人,替她享受着在他身边的幸福,接受他殷勤诚恳的爱情,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想到这个,她莫名恨他,尽管从前他们商量过,就是不看在千两黄金和一处宅院面上,他俩也无论如何不敢得罪宁王。但是他怎么可以在她离开之后,气色如此之好,还吃得有些胖了呢?小青这样想着的时候,宁王已经喊了所有的文士,层层站立在她面前,观瞻她脸上的泪水。”这里一再出现的“泪水”以及泪水中嫉妒的想象无疑是小说力量的结晶。让我们“远离(道德类的)评判,走向亲近、同感、怜悯与共通”。(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而《本事诗》的原文才短短两句:“其妻注视,双泪垂颊,若不胜情。时王座客十余人,皆当时文士,无不异。”尽管原文让妻子与饼师的相见发生在“座客”的围观之中,然而刘丽朵突出了文士们的“层层站立”、“观瞻她脸上的泪水”,让女主人公的悲剧性在被观看中达到了高潮,召唤出每一位读者内心的怜悯。作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情”在《饼师》故事里小青那涟涟泪水中得以揭示,而泪水的被观看则增加了小说的残忍。目光不时地出现在刘丽朵的故事中,大概是要传达“情”对于相遇、相见的渴念。尽管这一渴念往往落空。于是,她的故事总是携带着一种失落感。

其实,刘丽朵的这本小说集应该叫做翻译集,她是将古典的故事“翻译”/“转移”(translate)到了我们的时代。艾利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在《看待王维的十九种方式》(19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中说过,“伟大的诗歌栖居于不断的变形、不断的翻译状态之中:诗死于无处可去之时。”同样,伟大的故事/小说也栖居于...

刘丽朵的小说扰乱了时间,又重建了时间。她在古典与当下之间掀起了一个漩涡,在其中,旧的故事具备了颠覆性的面貌。这本《深情史》的故事除去书末的六篇现代故事,均来自于古典时代的笔记、小说、野史:干宝《搜神记》、杨雄《蜀王本纪》、袁于令《隋史遗文》、《太平广记》、范摅《云溪友议》、《潇湘录》、孟棨《本事诗》、文莹《湘山野录》、文莹《玉壶清话》、刘斧《青琐高议》、王山《笔奁录》、洪迈《夷坚志》、苏轼《东坡志林》、李昌祺《剪灯余话》、《石点头》、《水浒传》、《西游记》、董说《西游补》、乐钧《耳食录》、曹去晶《姑妄言》、曾衍东《小豆棚》、宣鼎《夜雨秋灯录》等等。不一而足。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比起古典时代的故事,刘丽朵更关注人在情欲和伦理状态中的渴念、隔绝、无助、挣扎,更倾心爱欲的必然性和道德的束缚性,她凝视个体的孤独与爱恋的困境。

相爱、离别、死亡,在刘丽朵笔下并无冗赘的叙述,均如命运之刀落下,唯有片光闪过。比如《衡阳花》里王幼玉初见柳富只说了一句:“摆了酒,这人是我要嫁的。”而柳富看过王幼玉后也只说了一句:“此人果然没什么狭邪之气。”随后的叙述则只有一句“当晚便定了情。”写他们离别的文字也几近简省:“然而柳郎真的不来了。”不过,写别后的情思,却用一封书信渲染得感人至深:“在这里的确有一些时候,我是应当感到欢乐的,譬如说文酒之会,踏青之游。在欢乐的人群当中,我像是一个异数。因为自从离开了你,我没有一天的欢乐。所有的欢乐都在你那边,离你越远,便是离生命中的欢乐越远。因为离开你的缘故,觉得人生都没有什么意思。读小说时,看到别人天外神姬,海中仙客,还会被风吹来了相聚,我们两个人本来在一起,却被风吹散开。看到你的信,我知道你的痛苦正和我是一样的,我写一首诗给你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而这篇书信在《青琐高议》里是这样的:“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拿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彷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临流对月暗悲酸,瘦立东风自怯寒。湘水佳人方告疾,帝都才子亦非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万里云山无路去,虚劳魂梦过湘滩。”两者之间呈现出的差距恰恰就是刘丽朵的写作起点,小说是关于时间的技艺,是想象力的艺术,是关于孤立的生命个体之间相遇、爱恋、生离、死别的艺术。小说属于这个现代世界和其中的人。《深情史》中的各色男女都仿佛成为了在学习情欲的人,通过学习,每一个人成长、变形,最终完成了自我或未能完成自我。

冯梦龙曾在《情史》(刘丽朵的《深情史》与之构成了神秘的对位)的序言里说:他编撰这本书是要“使人知情之可久,于是乎无情化有,私情化公”。而刘丽朵的《深情史》在冯梦龙的基础上加上了一个“深”字,仿佛是对冯梦龙的一个呼应和演进。情可以深,以至于成为一个深渊。男男女女都被卷入进去,演绎出人生的凉薄。命运的约束性在刘丽朵笔下总是呈现为隐忍的伤痛。伤情之徒劳无获,痛情之转瞬即逝。而绵绵无期的思念仿佛又是刘丽朵留给我们的些许安慰。情与爱显得虚无而至于缥缈,欲与念却真实得让人难以忍受。自从卢梭开始集中呈现爱欲(eros)力量的美丽与危险,现代小说就成了学习爱欲的功课。倘若不能体认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宁娜切身而无从控制的爱欲,就无法理解福楼拜和托尔斯泰在小说上的抱负。同样地,假如否定了刘丽朵对于爱欲的积极探索,而一味苛求故事的完整或绵密,就不能接近这本《深情史》,不能进入它的晦暗地带。故事并不是刘丽朵的用心所在,“情”(爱欲)才是其故事旋涡的黑洞。《深情史》是深深嵌入我们时代的“情”的命脉的小说。

冯梦龙在《情史序》里拒绝承认让自己的故事“导欲”,而刘丽朵要比冯梦龙赤诚得多。她对情欲的描述尽管往往蜻蜓点水,却在简省的文字中倾注了极大的心力要让“情”和“欲”联结在一起,让“欲”成为“情”的另一个动人的侧影。比如事出《姑妄言》的《色戒》一篇,写皎皎因丈夫邬合是天阉而无处释放情欲,于是被假和尚轻易骗去,被官府救出后,却因为道德上的脏污被收监,收监的当夜被两个禁子轮奸。然而,最终是丈夫将她赎救了出去,依然百般温存地照料她:“她上了他为她雇的轿子。她被他搀到自家床上。她见他去烧了一锅甘草汤,扶她下来,替她脱了裤子洗伤。她的私处肿大如桃,他用一块旧绸帕替她把污血揩拭干净,扶她趴在床沿上,上了药。擦完身上,换了件小汗衫,替她洗了洗脸,把头发梳梳,挽了个髻儿。邬合放皎皎睡下,盖上夹被,自己坐在床沿守着她,笑道:‘我同你虽是干夫妻,几年的恩爱怎么忘得了?何况本来是我的不是。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人儿耽搁着,我何尝不悔?’”想到几年来他的百般温存,十分爱惜,又想到那如狼似虎、负案在逃的假和尚对她的凌虐,还有两个鬼一样的禁子,皎皎放声哭了起来。“哥哥,我负了你,你不恨我,倒这样疼我,我今生报你不尽了!”在皎皎的哭声中,刘丽朵大概寄托了对人世冷暖最深刻的体认,也对人性的变化寄予了最高的期待。尽管这期待也许只能在想象世界实现。不过,她最终是要通过书写超越情欲,正如她在后记里说的,这是一个“由色悟空”的典范。然而,我们,作为普通的生人,真的可以抵达终极的空无吗?

刘丽朵必定心知肚明,空无作为乌托邦,是一个到来中的命令,它命令当下尘世迅速消解自己,命令我们在生死的辩证法中去爱,去恨,去面对,去宽恕。正如刘丽朵在《同州歌女》末尾引的一句诗:“死犹复见思,生当长捐弃。”故事中的李姝因为被爱人抛弃而自缢:“那个过去每天都会见到的人,她可能今生再也不能跟他见面。她十四岁那年,一夜之间仿佛掉进了绮罗堆里,四王独从如云歌姬中发现了当初瘦骨伶仃的她,给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柔和关注。她仔细想了又想,觉得除死之外别无办法。她终于还是死了,自缢之前她想:‘大概我的事情,总会因此被四王知道吧?’”最后一句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叉的花园》中传达讯息的极端手段。然而不同的是,博尔赫斯专注于修辞与叙事本身,刘丽朵则必定会将对生命困境的体认毫无保留地倾注到文字之中。

《深情史》是一本期待爱欲、召唤爱欲、赎救爱欲的书,是一本对“情”作搏斗与超越的书。读罢每一篇,读的人大概都会被调动起在晦暗处沉睡久远的生命潜能,想去抱一抱所爱的人。这书,让我们渴望生活,学习与他人一起生活,去践行“情”的功课。如此缠绵的书,并不多。

2017年11月14日

刊于《西湖》2017年第12期

初名《“情”的功课——关于刘丽朵<深情史>》

刘丽朵:《深情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

空荡荡的世情,或众生现实主义

时至今日,小说要为当代生活提供何种图景,或者说,小说可以表达何种生活?中国当代小说在经历了先锋派的狂飙突进之后,正在日益向着现实主义回落。余华、莫言、格非等先锋派小说家纷纷转向了现实主义书写。此外,无论是19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还是20世纪末的“断裂一代”,或是新世纪小说,仿佛都在找寻一种现代主义文学所遗落的现实。或者说,中国当代作家是在追寻一种转瞬即逝的当代生活的现实。只不过,有的作家滞留在宏大话语的结构里,有的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情感结构里,有的试图发现,有的试图偏移,有的试图建构。

说到底,文学书写,是为了揭示意外,在偏移和顿悟中体验、理解、改变甚至发明生活。现实主义理应对变化中的历史现实保持极度的敏感。现实主义永远是在创造中的——无论是书写形式还是生活本身。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主义文学依然是“无边的现实主义”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同时也可以说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一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是变动不居的,随着历史而变形、移动,这就要求作家在历史现实急剧变化的时候为其找到新异的表达技术和方法,不断探寻表达的可能性,超越已有表达的范畴和限度。在这个意义上,张忌的《南货店》是突破已有文学表达范畴和限度、创造出新异的表达技术和方法的典范。而文学表达手法的“新异”并不只是在“现代主义”意义上的形式实验,而是找到表达历史现实的妥帖的语言形态、叙述范式甚至精神面目。

张忌的《南货店》无疑是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写的是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的乡镇生活,或者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是宁波宁海县一带的乡镇生活。张忌的小说,无论是长篇《出家》,还是短篇集《搭子》,故事空间大多在宁波一带。不过,需要追问的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现实主义呢?

《南货店》是一部没有特殊视角的小说,或者说它取消了特定的视角。小说中的南货店位于宁波乡下的长亭。照理说,店内的人物都是外来者,陆秋林、马师傅、齐师傅,以及后来的爱春、徐本常和齐海生都不是本地人。如此看来,南货店就像是一块飞地,几个人经营起了一个流动的特异空间,不仅货物在不断流通,里面的人物也在急速流转。然而小说并没有采用村里人的视角,将南货店视为一个外在的、他异的、例外的空间。这样的视角在张忌的短篇小说《夫妻店》里就采用过。通过村里人的视角,李成河与樱花的理发店就成了一个人性的实验室,一个村里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异空间。在村里人看来,李成河的*妻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幽暗的、不正常的人。《南货店》使用的却是众生视角——是与小说里所有的人尤其是主要人物共同享有一个凡俗空间、一种微末生活的视角。众生视角,不同于超验视角,不同于局外人、边缘人视角,也不同于反抗者视角,它普普通通,其好处在于,它可以邀请读者与小说人物一起在场于众生的生活,不心生怜悯或恐惧,不冷眼旁观,不作价值判断。它有着在雾中生活的温情,对意外的事件——死亡、出走、失败保持着异样的冷静,不动声色。

《南货店》里的方言是令人难忘的。这种方言让陆秋林们牢牢缠缚于自己的生活。然而,小说里的方言是经过仔细选择、精心打磨甚至刻意设计的。比如“生活”这个词,在小说里其实是事情、事务、工作等。这个词镶嵌在小说的纹理之中,构成了小说对生活世界中的人物的独特理解。或者说,普通话里所谓的“生活”在这部小说里就降格为事情、事务和工作,这就是普通人的日常存在方式,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所在。这个词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陆秋林刚来南货店报到。他进入这个店铺空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争上了上门板的生活”。为什么要“争”呢?这不是利益争夺,也没有精神冲突和竞争,而是一个人要进入熟人所构筑的普通生活,必须先争取属于自己的“生活”。在这个意义上,陆秋林就是一个安分守己又要努力去安身立命的凡夫俗子。

我们知道,陆秋林的父亲作为机关干部出现了政治问题而入狱,这对于成长于1970年代的年轻人来说,是要命的事情。然而,陆秋林的生活靠着一件件“生活”稳步展开,甚至没有多少让我们感到惊讶之处。他一开始在南货店当伙计。在马师傅退休后,他出任店长,接着去黄埠供销社当文书,后来陆续升职为团委*、供销社秘书股股长、土特产公司经理。看起来,他的人生是成功的,但是他似乎缺少精神上的成长——“众生现实主义”不提供垂直的精神旅行,而是竭尽全力去铺展一个空间里的生活,并意外地形成了历史——但说到底,众生现实主义并不钟情于意外。众生现实主义是一种去主体性的现实主义,它并不直接关照主体的(哪怕是失败的)情绪、情感、精神求索和成长,而是呈现芸芸众生嵌套在生活逻辑里的命运,同时又不完全认同生活的逻辑。去主体性的现实主义要求一种特殊的语调,一种不自我、不个性、不抒情、不嬉戏、不解构的语调。这就是《南货店》特殊的语调,一种白描语调,一种置身于小说空间中的低微的熟人语调。

小说中另一个炫目的方言词当然是“众生”,它在吴方言中并非芸芸众生的意思,而是畜生、卑微的人甚至低贱的人,略有贬义,偶尔却会牵连出怜爱之心。小说里所谓的“众生”就是被束缚在生活法则里的人——甚至束缚在一小片土地上,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并不开阔。小说的白描语调就是服务于众生的。值得一提是,小说的白描语调并非来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而是径直取法于中国古典白话小说,如《三言二拍》《儒林外史》。当然,《南货店》的白描语调密切贴合于小说的深意。这部小说只想朴素却略带残忍地呈现众生的存在境况,不做讨论,不抒情,不判断,任“生活”到来,一桩桩事件突然而又自然地发生。众生都散落在自己的命运里。詹姆斯·伍德会说,我们在不同的括号里存在。《南货店》给了众生一个个括号。一个人无端端就成为了自己,或者拼死拼活而不能成为自己。一个人被生活束缚越紧,就越缺少个性的棱角,就越是能够走向凡俗的成功,比如陆秋林。相反,一个人的个性与生活逻辑之间的关系倘若松动,就容易走向失败。齐师傅便是。齐清风与妻子秀娟没有生育,就顺从了妻子的设计——与美姑生下齐海生。结果父子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终究让齐师傅有了一个悲剧的人生,要为儿子收尸,自己死前想要平反。在小说结尾,陆秋林给齐师傅的悼词颇有众生命运的戏剧性,正如秋林感叹的:“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吗?”

对,就是这样了,世情便是如此,空荡荡的,却依然需要隐忍的笔触去展开、延续和终结,这是《南货店》最为动人之处。小说开篇用极为细致的白描呈现出一个物的世界,点货、打酒、吃面、洗衣,人生琐细而丰盈,时间是缓慢的,甚至仿佛是静止的,有着幽深与光泽。然而,在许多人物纷纷离开南货店之后,整部小说就开始疾风骤雨一般流动起来。一开始的物的充盈,换成了人的命运的空洞。在陆秋林的稳步高升之外,齐师傅为了儿子齐海生退休,又为儿子收尸;吴师傅与米粒相好,提前办退休;金卫国爱上云芝,云芝却与毛一夫相好,后来嫁给一个法院里上班的人,在山上把自己的身体给了卫国;毛一夫认识了台州女诗人,去了台州;于楚珺嫁给葛梅成,再嫁给龚知秋……每个人的生命风云流转,只剩下琐细的人生,空无的世界。张忌在这部小说里创造了一个独特的现实主义书写,其中的生活,琐细而不繁琐,空无而不无聊。这种现实主义书写对人和事有着至深的理解,有着开阔的宽容。因为书写、形式、语言、理念等等要素并没有占据小说世界的上风。

《南货店》有几处写尽了人世的空无。比如许敏,丈夫杜尔死去后嫁给杜善,不久杜善死去,她就去信佛,又在台州客人引导下改信了基督教,最后失踪,撤离出这个众生社会。杜梅有着极好的女工手艺,后来离婚,在县城开裁缝店,最终上吊自*:“一推开门,只见空荡荡的,杜梅用一条绳子将自己悬在了梁上。她的身体挂在衣服堆里,风一吹,微微摇晃。”许敏和杜梅的人生终究是空荡荡的。

同样,空无感一直伴随着陆秋林。他一心暗恋春华,却得不到她,也并不努力去追求她。而春华呢,嫁给了军人,却遭遇家暴,后来又被有妇之夫的小厂长欺骗,损失了几万块私房钱,生活难以为继。陆秋林拿钱给春华,一番叙话后,两个人就离开了。小说是这么写的:“秋林看见春华站在那里,孤零零地看着自己,不大的房间此刻却显得那样空旷。”在小说第二十二章,陆秋林有过一次感慨,仿佛写尽了空荡荡的世情:“秋林突然明白一桩道理,人这一世,无非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地认识,又一个人一个人地离开。做人真是空空一场,丝毫没意思。”

没意思的人生值得书写吗?空荡荡的世情需要一部小说来安放吗?我们看到,《南货店》装载了那么令人牵肠挂肚的没意思的人生,安放了那么令人感慨万千的空荡荡的世情,这部小说已然不是临空高蹈,而是在人世间坚定而独特地站立了起来。

2020年9月

刊于《读特》2020年09月14日

初名《南货店里空荡荡的世情,或众生现实主义》

张忌:《南货店》,中信出版社,2020年。

晚熟

迟至近九十岁那年,

一扇门才在体内打开,我进入

清晨的明澈。

往昔的生活,伴随着忧伤,

渐次离去,犹如船只。

被派诸笔端的国家、城市、庭园、海湾

离我更近了,

等待更完美的描述,并胜于往昔。

我并未隔绝于人们,

悲伤与怜悯将我们联系在一起。

我持续地诉说,我们已忘却自己是王的子民。

因为,我们来自一个地方,那里,我们并不区分

对与错,也不区分现在、过去和未来。

我们如此不幸,用于漫长旅途的

恩赐,我们只使用了很少一部分。

来自昨日与数世纪之前的那些瞬间——

一次剑击、在光洁的金属镜子前

描画眉毛、一次致命的步枪射击、一艘小帆船的

船身触礁碎裂——它们栖居于我们内部,

等待着实现。

我向来就知道,我将成为一名葡萄园工人,

与世上的男男女女一起安居在那里,

无论他们是否知晓到这一点。

诗|(波兰)米沃什(Czes?aw Mi?osz,1911-2004)

译|胡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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