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蛊坛明火灼灼,三味药籽皆入。
我轻轻捏着衣角,定定地看着容熙,他却别过了头去。
“魑灵……入蛊。”是命令的语气,可容熙的声音在发颤。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蛊坛,只轻轻地问了一句:“以后你看到露华,会不会想起花月呢?”
殿内是没有风的,可我还是看见容熙的衣角猛地动了一下,只是由于烟雾缭绕,他的表情我看得并不分明。
1
容熙说等我背完那本厚厚的《礼典》,他就会寻到那三物回琅风宫。
阿月浑子,昨叶何草,暮雪虫草。容熙说有了这三味药材,我就会记起从前。
其实容熙是这天界大殿下,司风,掌五方天兵,这等差事吩咐天兵天将去做便是。他却非要亲自率兵下这九天,说是要确保万无一失。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为什么容熙非要让我忆起从前。
我亦一点儿都不喜欢背书。可容熙不在,我心中便如被猫儿的爪子挠着一般不舒服,所以我很快就把那本《礼典》背完了,教我读书的南山老人都说:“一个魑灵,竟能将这等冗杂言论学得如此之快。”
我赶忙捂住南山老人的嘴,因为容熙不喜欢听别人说我是魑灵。
虽然我本来就是魑灵,我第一次遇到容熙,就是在斗灵场。
角声起,鼓笳动。周遭都在欢呼着,唯有仙主的声音是刺耳的:“起来!上啊!”
斗灵场,即斗魑灵,天界上仙消遣之所。
我趴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衣裳里里外外都被染成刺目的红色,对面的魑灵却还是猛力朝我扑来。刹那间血腥味再次弥散出来,周围又是一阵欢呼。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但其实死了也好。若是这场斗灵输了,回去被罚,便更是生不如死。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周遭倏尔安静了下来,有人低声喊着什么大殿尔尔,我回头望了一眼,对面的魑灵趁这空当再一次向我袭来。
可我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原来竟是有一人从看客席间跃下挡在我面前,那人只将手腕轻轻一转,便替我挡下了那个气阵,之后我便觉得意识渐渐模糊了。
等我再次清醒时,并不是在熟悉的阴司中,而是在围着重重纱帷的床榻之上。背对我坐着的人身着一袭白色长袍,袍上绣着沧海波涛,似是感觉到我的视线,他倏尔转过身来,我赶忙闭紧眼睛,一瞬之中,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眸子。
那是一双好看的眸子,让我想起从前隔着结界遥望的月亮,清辉寂寂,润泽萦萦。
可这人分明不是我的仙主紫曜,仙主从来不会这般看着我。若是仙主知道我此刻不在上清殿内,定又要罚我了。
我这般想着便继续装昏迷,期间那人喂了我很难喝的药汤,然后往我嘴里塞了一块什么东西,那东西我嘴中化开,是甜的。终于熬到夜暮垂垂,院中人影寥寥,我这才偷偷从床榻上爬起来,欲翻墙而去。
那院墙虽高,可对我而言不过是几步的功夫。我没想到周遭竟都是结界,我灵力甚微,一靠近便被气阵打了回来,瞬间摔了个鼻青脸肿。
这阵动静自然惊动了殿中人,于是我又看见了他。
即使我是魑灵,生来无心,亦无以修成仙骨,我还是知道那人是极好看的。面如冠玉,鼻如玉柱,口赛涂朱,黑真真两道眉斜入天仓。
他望着我,眼中闪过一线星光。他笑着朝我走过来,我浑身发抖地向后退着,他只轻轻地将我扶起来:“为什么要逃?”末了,他又嘴角一挑,“还真是没变,你可知这院墙外……还是在我的琅风宫啊。”
我本是极怕他的,见他这么一笑之后,竟不怕了。
只是从前鲜有人会和我说话,除了上清殿内的仙娥有时会在阴司外向我喊两句:“魑灵,吠两声。”所以我张了许久的嘴,只得怯怯地挤出两个字:“仙……主……”
他蹙了蹙眉,竟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你可是忘了容熙?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主。”
我自然不记得什么容熙,况且他没有同我结成血链,更不可能是我的主子。
自许久之前上清殿的紫曜仙君于混沌中挑中我,喂了我一碗芥酒之后,我便同他结成了血链,过去的事皆在我脑中烟消云散。我醒来后的唯一一个意识,便是忠于紫曜仙君,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为他斗灵。
那天后我又逃了数次,可每每都被院墙周遭的结界打回来,有一次我摔得厉害,竟生生摔断了肩骨。
等我再灰溜溜地躲进殿内的时候,容熙的面上染了一层寒霜,他眉头紧锁地盯着我的肩膀,那里有血一点点儿浸出来。
容熙眸光复杂,我以为他要罚我,可他只是将我揽在怀里,他的鼻息如羽毛一般撩着我的脖颈:“是谁教你受了伤不说出来?为何要忍着?”
我本是想择日接着逃出宫的,听到这句话,却想要留下来。
2
容熙说我从小与他一起长大,后来生了变故便不见了踪迹,他寻我许久,直到那日在斗灵场看到我。
他似乎没有骗我,我第一次去七政殿,便看见了壁上处处挂着我的画像。容熙在他人面前,总是板着脸说话,于我却总是笑着。
魑灵是没有名字的,容熙说新生新气,便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花月。
他说我从此只需做他枕边的一枝花,窗边的一轮月。这话其实我听得并不明白。
在容熙身边的日子好不快活,他日日忙于练兵或是批阅公文,总是让我在一旁念些生涩的书。但我只记住了一句诗,那是容熙最爱念的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云彩想着衣裳,而花月想着容熙。我也莫名地喜欢这句诗。
天界的仙子们倒是常常来瞧我。一次,有两个小仙在雕花窗外好生瞧了我一会儿,一个说着:“大殿下从不近女色,还以为是什么妖媚惑君的主儿,谁知竟是这般姿色平庸的野蛮女子。”另一个道:“什么女子?她是魑灵,不过是个畜生罢了。”
虽然我没怎么听懂这番话,可那两人憋红了脸的样子实在是有趣,我便咧嘴对她们笑了一笑,她们的面色却倏地变了。
容熙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窗外,他的脸色差得像长坏了的茄子。他似乎很生气,厉声道:“我的妻也轮到你们来嚼舌根?”
“妻”这词我着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或许是魑灵的另一种说法吧?
从那天开始,“魑灵”二字就成了天界的禁忌。
容熙称我不懂得礼数,怕天界仙君刁难我,便日日将我带在他身边。
春天,帘外花开了,容熙会折一枝,替我簪在发髻上。夏天,容熙会用荷叶为我遮阳,在院中为我熬棠梨煎雪。秋天,容熙会带我赏菊吃蟹,念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句。等到冬天雪落了,容熙便揽着我靠在熏笼上,听帘外簌簌的落雪声。
某日容熙唤我,我便同他一齐穿过层层青云,踏过星辰余晖,来到观星台。
目光所及皆是九天繁星,我被惊艳得一时出不得声。只见身边人倏地一抬手,数颗星辰便碎裂开,散出一圈一圈光晕,又渐渐变成一道道瀑布,慢慢地坠落下来。
我看着容熙。他眼睫半垂,唇微微抿起,在夜幕中勾勒出一个精致的剪影。他亦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他的嘴角勾着笑,眼底有什么满得近乎要溢出来。只听他轻声道:“今日是花月的生辰。人间称烟花易冷人易散,容熙用这碎星术送花月一场烟花,这碎星永不会冷。只望年年有今日,岁岁得今朝。”
我不知如何回应,过了半晌小声问道:“真……的吗?”
许是观星台上的风太冷,让人肌骨发麻,容熙听到这句话时,浑身猛地一怔。
那之后的某日,容熙突然很是开心,我从未见过他那般开心。
他的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其实我并不认得字,可容熙还是生怕我见着似的,连忙将那张纸收起来,他笑着对我说:“花月,我寻到一个药方,可以让你记起从前的事。”
不知怎的,我竟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苦涩。
隔日,容熙便递给我那本《礼典》,带兵下了九天。
如今我都快将这本书倒背如流了,容熙还没有回来。
3
又过了几日,我一如既往地坐在院中等着容熙。向晚时没有掌灯,天色晦暗不明,我只等来几团极低的云,和容熙于混沌之中寻阿月浑子,险些被风穴所噬的消息。
自从待在容熙身边,我的灵力便日日大涨,如今我轻轻松松地就击破了于琅风宫周遭的结界。一出宫,我脑中便瞬间充满了回上清殿的想法,我的心里却不断念着容熙。
我摇摇晃晃地腾云驾雾,待至混沌时已从云头跌了数次。容熙正在帐内躺着。他的面色苍白,像是负了很重的伤,我一时觉得心中像是被灼了一般。
若是让容熙知道了我私自逃出来,他一定会生气,所以我只得每日小心贴在帐外怯怯地瞧着。天兵天将们瞧见了只是笑着:“这畜生还真是忠心耿耿。”
待到第五日的时候,容熙终于醒了,他却还是不肯放弃,非要连夜去寻那昨叶何草。我便小心地跟在天兵后不远之处。
云雾缭绕,青树翠蔓,是人间普陀山之顶,萃物阁之外。
容熙命天兵候于阁外,只身跨进阁内,我连忙躲进竹林之中。
但见阁中青烟弥漫,排列着一层层的架子,架上皆陈列着各式各样龇牙咧嘴的物件,容熙淡淡地瞥着那架上之物,喃喃着:“赑屃之角……狻猊之首……还是如从前一般。”
我四处张望,接着便看见重重烟雾之中走出个长者模样的人,那长者的白胡子实在长得很,他道:“竟是大殿下光临寒舍,有趣得很。”
容熙连忙低头作揖,轻声道:“集贤仙君在上,容熙这厢有礼了。今日突然登门拜访,还望集贤仙君恕罪。”
集贤仙君捋捋胡子,轻轻一笑:“小女逝去后,老夫与天界不往来久矣,不知大殿有何贵干?难不成……是想让这整个萃物阁为你陪葬?”
容熙抬头,眸中神色好像有些恐慌,他连忙说:“仙君,容熙已寻到了那药方。”
长者一怔,容熙又连忙跪下道:“容熙愿以物易物,这三界上上下下,但凡仙君开口。只求仙君赐容熙昨叶何草,容熙定将露华带回这世间。”
集贤仙君沉默良久,倏尔笑得高深莫测:“老夫这阁中什么都不缺,唯独少了一副龙骨,可惜喽。”
我并未听懂他们这一番话,我只知道容熙为天界大殿下,真身便应是龙。我这般想着,只听见咔嚓一声,这萃物阁实在是安静得很,这一声太过突然,吓得我浑身一颤。
我连忙循声望去,就见容熙的右掌落于肩颈之处,他的面色白得厉害,额上全是汗珠,嘴唇轻轻地颤抖着。
他白袍肩膀处有淡淡的红色顺着那花纹,一点儿一点儿地浸出来。
我曾在斗灵时被对手生生叼去一块血肉,痛得晕过去,可眼下我感觉心中比那更痛,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容熙抬起右手,缓缓在空中施着法术,就见一块东西从他肩颈处伤口处被引了出来。白袍之上的血迹太过刺眼,我连忙低下头。
“龙骨在此,还望仙君信守承诺。”
我只觉得非常难受,浑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竟控制不住地破窗朝那老者扑了过去。容熙一惊,一掌便将我缚在地上。
那仙君被我抓破了脸,可他好像忘了生气,只将目光死死锁在我身上:“竟是双生子。”
容熙没有应他,蹙着眉向门外走,突然踉跄了几步。我急切地想要上前扶住他,他却将我一掌击开。待走出门去容熙才解除束缚我的法术,我连忙上前想看看他的伤口,他却厉声道:“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是这般随意伤人的畜生本性?是谁让你来的?”
其实我想告诉容熙,就算是畜生也是不会随意伤人的,除非是仙主下令,亦或是畜生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
我张开嘴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容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表情却突然变得震惊不已。我诧异极了,便听见身旁的天兵低声喃喃:“魑灵无心……竟也会落泪?”
落泪?
我缓缓抬起手摸着脸,触到的竟是温热的液体。
4
容熙在琅风宫内休息了数日才恢复过来,他说我改不了本性,便将我关在了偏殿内。他竟还是要寻那最后一物——暮雪虫草。
我向他大喊:“容熙……为什么非要我记起从前呢?我……已经背完了《礼典》,你答应过我的。”
容熙一怔,眸子里好像下了一场雪一般冷肃。我连忙说:“真的,我背给你听。”我磕磕巴巴地背着,容熙没有应我,他的眉目英俊却冷疏,驾云的身影渐渐远了。
我还是逃了出来。暮雪虫草长在魔界毒谷之中,仙人的灵力在魔界会大大受限,况且毒谷之中皆是绝毒之蛇,所以即使容熙带着精兵,行路也并不顺畅。我没想到容熙竟会在惊险之中坠落洞窟。
天兵大惊,奈何无法施以仙法,只得在洞窟上方不知所措地叫喊。我飞身扑过去,不等他们讲完事情始末,想也不想就跳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我很疼,洞窟中有些许已经发臭、发绿的水,容熙亦摔得不轻,又因身负重伤,几近昏迷。窟顶的狗尾草丛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我抬头便发现周遭全都是蛇,密密麻麻。它们肆意吐着信子,眼中闪着冷冷的光,蜿蜒而来。
我连忙从衣裙上撕下布条,扎在容熙的伤口上,有蛇爬上了我的小腿,钻进了我的长裙之中。其实我从前苟活,对付毒蛇自也是有办法的,可容熙不喜欢我那副魑灵的样子。
我灵机一动,将我裙袍撕开,将腿露在外面。腿上的咬痕还在流着血,血腥味在这恶臭的洞窟之中甚是刺鼻。果然,那些滑腻的生物闻到这味道,毫不留情地在我身上肆意啃食着。
腿上传来密密麻麻的剧痛,我强忍着胃中的抽搐对上面天兵喊道:“放绳……下来。”
我感觉身上好痛好痛,可若是容熙受到更多的伤,我定会更加难受的。我忍着晕眩和疼痛,将那绳子紧紧束在容熙身上。待容熙被慢慢拉上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下去。
微风穿过窗棂吹进来,我听到鸟声婉转。
许久都不曾听见鸟鸣声了,我很想睁眼瞧一瞧,那到底是一只怎样的鸟儿。感觉到什么东西像羽毛一样轻柔地落到我的额间、眉梢、鼻梁,最后停在我的嘴角,似不舍离开一般。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容熙的眸子。
我救了容熙,以为他会表扬我,他却看上去十分生气,蹙着眉问我:“为什么要跳下那蛇窟?”
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为什么,只是瞧着他,他突然将我揽在怀里,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花月,你昏迷了数十天,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
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肩膀上湿湿的,热热的。
之后数天我的身子还是虚得很,容熙便日日为我喂很苦的药,末了也会喂我一块冰糖。
待我的病好了很多之后,容熙一改从前对我的严加管束,对我放任得很。他不再日日让我看书,而是常常将我带至宫外,带我去尝刚煎的合香果,带我品新酿的桂花露,我们也常常一言不发地坐在云头,瞧着日升日落。
又过了几日,我在琅风宫中撞见了那普陀山之集贤仙君,他见到我时似乎很是惊诧。
后来有一天,我甚至听见了集贤仙君和容熙的争吵声,集贤仙君大喊:“你疯了吗?她只是个魑灵!畜生懂得什么?我女尸骨已寒,你却怜悯一个畜生?!”
我听见容熙绵长的叹息。
又是一年我的生辰,我满怀期待地等着容熙,果然,他对我说:“花月,你还未曾去人间好好游历一番,我带你去瞧一瞧可好?”
我笑着点点头。
5
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容熙揽着我在熙攘的大街中走着,他挥了挥手,我便听到一声呼哨,而后半空中传来“砰”的一响,所有人皆抬起头。只见半边天上尽是金光银线,交织出一朵硕大的花,映得一轮明月都黯然失色。
“花月你瞧,这是真正的烟花。”容熙抬头看着天上轻声说道。
可我不喜欢这烟花,容熙似乎忘了他说过的话,烟花易冷人易散,只有碎星之烟花才永远不会冷却。我转头看着容熙,每当焰火亮起的时候,他的脸庞就明亮起来,每当焰火暗下去的时候,他的脸庞便没入阴影里。
我这般发着愣,一个挎着竹篮子的老妪拦在我面前说:“真是好秀丽的姑娘啊。”
还从未有人这般说过我,我不知所措地笑了笑,她则颤颤巍巍地从篮中拿出个东西:“公子啊,你家娘子肤白貌美,粉面含春,与这步摇相适得很呢。”
我看过一些话本子,自是明白这“娘子”一词的意思,脸一时烧红了几分。我偷偷瞥见容熙向前走了一小步,那老妪紧紧抓住我:“公子可别犹豫了,这鹣鹣步摇象征着生死同心,快为你家娘子买一个吧!”
原来是这老妪老眼昏花,将我认成了公子,我尴尬地回头,就见容熙笑得十分开怀。不知怎的,我心里一动,连忙幻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老妪,结结巴巴道:“我……买了……”
老妪这才满意地离开。我拿着那步摇走到灯火之下,看着上面那做工精致的鹣鹣,趁容熙不注意时,倏地将步摇插在他发束上,笑道:“你呀……肤白貌美……粉面含春,与这步摇相适得很呢!”
容熙大笑着,小心地将那步摇取下,又轻轻地插在我头上。
不一会儿竟下起雨来了,容熙连忙折了一枝芭蕉叶替我遮雨。雨越发大起来,芭蕉叶子被打得噼啪作响,容熙和我都被淋得一塌糊涂,容熙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得捂住了肚子。
回到九天后,容熙竟主动邀我饮酒。我总是听别人说借酒消愁,便应了。
可我明明只是个魑灵罢了,魑灵无心,我又在愁什么呢?
殿内,容熙面前原是有一坛酒的,他却叫来一个小娥送酒。那小娥捧着漆盘,给我送了一壶酒。那酒用青瓷瓶装着,闻着很香。我看着那酒,又看看雕窗外。
窗外,雨已经停了,团团云絮正慢慢分开,我心中有些怅惘茫然。
容熙拿起我面前的酒壶为我斟了一杯酒,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将那杯酒放在我面前,又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坛倒了一碗酒,良久才开口道:“花月,你在琅风宫,可是开心?”
我笑着点点头:“自然开心。”
容熙却是一脸苦涩,连着灌下数碗酒,又问:“花月,你为何几番从这琅风宫逃出,跑到我身边?”
我想了很久,才答:“我不知道,或许是容熙为花月下了降头术。每每见不到容熙,我心中就好像小猫爪子抓着一般痒。见到容熙受伤,我又会觉得像被火灼了一般难受,见到他人为难容熙,我又好像是被主子下了攻击令一样冲动。”
容熙的手一顿,酒洒了出来。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从前他说的话:“我的妻也轮到你们来嚼舌根?”
小娥已经给我解释过了,妻是一生相伴,心之所系之人。可我还是轻声问容熙:“容熙,‘妻’一词是为何意?”
面前人闻言浑身僵住,他的眼中有血丝,只听他不断喃喃着:“花月不是魑灵吗……魑灵是没有心的。”
我听得莫名其妙,端起面前那杯酒想要饮下,才碰到嘴唇,我便顿住了。那酒好苦,我趁着容熙不注意,将那酒悉数泼在地上。
容熙醉了,小娥们将他搀回了房中。临走时我的视线掠过他的唇,或许……那是个吻,我想。
我一夜未眠,蜷身看着窗外的天空渐渐从乌黑变成青灰,直至泛起淡淡的白光。
卯日星君已经上岗,天就要亮了。
6
每日服侍我的仙娥很早就来了,可她看我的眼神实在奇怪,她呵开花钿的呵胶时,眼圈甚至都发了红。她将我好生打扮了一番,便将我带至前殿。
殿中竟凭空架起了一个蛊坛,明火灼灼,烟雾四起。殿中除了容熙,还有集贤仙君。
容熙就站在我的对面,他穿着一身我没见过的衣裳,可其实我认得这衣裳。以前我背那《礼典》时,总是背不下这段大典的服饰,为了早点儿见到容熙,我便反复背诵:“凡祭天地、宗庙则服衮冕,祭社稷、先农亦如之。冕:以皂纱为之。綖版宽一尺二寸……”
这是一场仪式。
集贤仙君将三味药材扔入蛊坛,是阿月浑子、昨叶何草和暮雪虫草。
其实我知道,还差一样药引。
我前几日与仙娥们玩捉迷藏之时,躲进了一处从没去过的殿隅。那殿隅内竟皆是寒冰,唯有殿中的卧榻上似乎有人。
我小步蹭过去,将那榻前的纱帷轻轻掀起来,便看见榻上卧着一个小娘子,那人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其实也不是一模一样,我浑身被烈日晒得黝黑,到处是斗灵所致的伤疤。而那人肌白似雪,柳眉瑶鼻,颊边带有梨涡,只是浑身冰冷,没了呼吸。
不知怎的,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容熙并不是想带我看青山绿水,携我登台观星,喂我糍粑清酒,而是想同她做这一切。容熙困于混沌,涉足毒山,自断龙骨,亦不是为了帮我寻回记忆,而是想要救她。
容熙每每那般满眼醉意地看着我,不过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后来我去了一趟七政殿,在壁上每一幅画的角落,都看见几个小楷写着的字——念露华。
我太了解容熙了,轻而易举就在七政殿内翻到了他藏着的那一个药方。那时我已经认识很多字了,上面写着——还魂之术:阿月浑子,昨叶何草,暮雪虫草,双生子之身。
我想到在萃物阁时那老君说的话。
毫无血缘关系,面目却一模一样之人,是为双生子。
殿内寂静了半晌,只有火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良久,集贤仙君说道:“良时已至。”
“魑灵……入蛊。”容熙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我轻轻地问了一句:“容熙,以后你看到露华,会不会想起花月?”
殿内是没有风的,可我还是看见容熙的衣角狠狠地晃动了一下。容熙面前的烟雾倏忽散了,我想他一定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他说:“魑灵,你已服下一碗芥酒,我是你主,你当听从我的命令。”
我笑了笑,是啊,容熙很早就说过,他是我名正言顺的主。
我今早是没有服药的,此时胸口却像胆汁破裂一样苦。那种苦慢慢泛滥,直达四肢百骸,渗入我的每一根头发丝里。我捂着胸口说:“容熙,我这里好苦,不……是到处都苦,有没有冰糖?”
容熙的胸口猛烈地起伏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字说着:“魑灵!入蛊!”
我没有再说话。
其实我原本有三件事想要和容熙说。
第一件,是我知道我是第四件祭品。
另一件,是我昨天根本没喝那杯芥酒。我从前喝过一次芥酒,又怎可能忘了那酒的味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那酒,也许是因为那酒真的太苦,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忘记与容熙有关的一切,亦或许是因为我不想仅仅成为容熙的魑灵,而是想成为他的……妻?
第三件事,是即使我没喝那杯芥酒,我还是心甘情愿地为他祭蛊,救回他所爱之人。
但我最终没有说出口。因为最后两件事,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为什么要那样做,容熙又怎么会信呢?
虽然我的记性很不好,可跃进蛊坛,火舌蔓延,肆意灼我之时,我倏尔想起那句诗的下半句了。
我从前一直以为,容熙心心念念的是那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其实他念着的是‘春风拂槛露华浓’。
露华,才是他的妻。而花月,只是一个魑灵,一个畜生,一个祭品。
火越来越旺,我死死攥住那个鹣鹣步摇,身上的痛感却越发轻了,原来人还可以这样轻。
南山老人说魑灵也是会重生的,真的会吗?我不知道。但如果能重生,我不想再做花月了,只想做容熙枕边的一枝花,听他熟睡时的鼻息;或是做他窗边的一轮月,望他习字时的身影。
我笑了,其实或许,我已经重生过了。
容熙,爱你这件事,本就宛若重生。
终
冰塌之上小娘子苍白的脸上竟慢慢恢复了血色。
伫立在冰塌旁的天界大殿下看着露华,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感受。
他想起一个人,其实也不完全算一个人,只是一个魑灵。
他想起在斗灵场见到那女子的第一面,那时他真的不敢相信,世上真的有双生子。
那魑灵的眼睛总是湿润润的,像猫儿一般,清澈得能照见人影。
那眼里,也总是只有他一人的影子。
他本想将那魑灵做他情思的寄托,当作兽养养罢了。可寻了数年,竟真的在古籍中寻到了这回魂之术。
阿月浑子、昨叶何草、暮雪虫草和双生子之身。
他不敢却又不得不承认,看到这药方时,他竟然动摇了。他想将花月藏在天界,她却出现在集贤仙君面前;他想将花月藏在宫内,她却一次一次为了他逃出来。
当年仙魔大战之时,是露华为他挨下了魔族的那一支噬魂箭。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债,却为何要花月来还?
榻上的女子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睛,容熙却突然希望看到的是那双猫儿一般的眼睛。
可女子的眼中是一汪柔柔春水,如百年前一般,分明不是那个魑灵。
一滴泪从容熙的眼中落下,滴在他青袍的花纹上,慢慢晕开。
枕边的一枝花,早已败了。窗边的一轮月,亦已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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