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祎
近日,网络曝光曾创作出《老子说》《庄子说》等脍炙人口作品的台湾著名漫画家蔡志忠,在河南嵩山少林寺落发出家,凌风而去。虽然蔡志忠本人后来对“出家新闻”做出回应,称没有远离红尘到彼岸这回事,自己出家就是一种形式,但久未露面的他仍然揭开很多读者尘封的记忆,纷纷回忆起伴随着80后童年和青春的那些熟悉,但又渐行渐远的名字:
朱德庸、几米久未有新作问世,敖幼祥、游素兰归隐,王家禧去世,马荣成封笔,黄玉郎才尽……仿佛宣告着曾经席卷东亚的港台漫画风云时代也戛然落幕,颇有当年武侠小说界“金庸封笔古龙逝,羽生瑞安难酬志”的凋敝与无奈。
1980年代至2000年间,是中国内地文化形态最丰富的时期之一,风起云涌的大众文化、走向边缘的传统文化、横行的消费娱乐主义、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之间的壁垒,正是被代表亚文化的漫画产业打破的。40年过去了,虽然港台漫画已式微,但那些具有普世意义的作品,还在不受时空局限地释放着它们的生命力。
台漫:真正的百花齐放1985年,一个正在服兵役的年轻人,利用晚上熄灯后的时间,举着手电筒、猫在被窝里悄悄创作,一个月后,他将手稿寄给父亲,父亲上色后再寄到报社,这本取名《双响炮》的漫画一经上市,在台湾地区爆红。这个年轻人便是朱德庸,那一年他不过25岁。
1990年,朱德庸又推出了另一代表作《醋溜族》,正式迎来了他的“四格漫画”时代,1993年《涩女郎》面世后,朱德庸在台湾受欢迎的程度仅次于宫崎骏。那时,在东南亚陆续发现的盗版朱德庸作品,就多达56种。
虽然直到1999年,中国内地读者才正式与朱德庸的作品见面,但书中用挖苦、嘲讽把道理段子化,把段子视觉化的方式,迅速引起了内地读者的共鸣,并占领了畅销书排行榜。一年时间,内地销量突破100万册。
朱德庸在中国内地的影响力2003年时达到顶峰,由他的漫画《涩女郎》改编的都市轻喜剧《粉红女郎》霸屏,剧中,刘若英饰演的“结婚狂”、陈好饰演的“万人迷”、张延饰演的“男人婆”、薛佳凝饰演的“哈妹”成为荧屏经典。而无论书中还是影视剧中,这四个典型的女性形象,都可以在生活中轻松找到对照,故事简洁又富有戏剧性,里面粗粝的日常感,也能极大引发读者的共情。
几乎和朱德庸前后脚进入内地市场的台湾漫画家还有蔡志忠、敖幼祥、几米等人。
不同于“在最飞扬的快乐与最深沉的悲哀之间走钢丝”的朱德庸,15岁就辍学来到台北打拼的蔡志忠,先是出任美术指导,后又创立了卡通公司。虽然直到35岁时才开始在报刊发表四格漫画作品,38岁迎来自己第一部代表作《庄子说》,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作品直接占据1987年和1988年的台湾畅销书榜首。
蔡志忠喜爱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笔记小说、佛经禅语,他的作品常常是从这些历史典籍里汲取灵感创作出来的,言简意赅,引人哲思。
而且他比朱德庸更早出现在内地读者面前。1988年,三联出版社第一任总经理沈昌文亲自谈成了与蔡志忠的合作。此时,蔡志忠漫画已经在东南亚地区建立了广泛的知名度,而内地漫画市场不见中文原创漫画已多年了,突然得见文化同源的《老子说》《六祖坛经》系列,自然应者众多。蔡志忠的22册小开本漫画,1989至1998十年间,总销量超过500万册。1990年他来北京参加推广活动时,读者排队都要排上一两个小时才能签到名。
如果说朱德庸的作品描绘的是滚滚红尘,蔡志忠善于营造思辨氛围,那么2000年后进入内地市场的几米则是“治愈者”。他用色常常铺满整个页面,与景物形成对比的是孤单的人物,阅读时有更完整的故事体验。几米的作品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漫画,他给内地读者带来了“绘本”这个新概念。以他的作品改编的《向左走,向右走》《地下铁》《星空》,均是当时一线明星出演,是很多80后和90后的爱情启蒙。虽然62岁的几米久未再出版过大体量的绘本集,但他50余本作品仍保持着超过千万的销售量,由这些作品改编的电影、音乐剧也依然占据着市场。
中国台湾地区的近代漫画发展史,远比我们想象中早得多,抛开报章杂志上刊登的漫画作品不计,单论集结成书的,从陈炳煌出版的《鸡笼生漫画集》算起,足有85年历史了。甚至到1960年代初,台湾地区大型的漫画出版社都创立了十余家。
2019年1月31日,香港著名地标“星光大道”重新向公众开放,香港动画形象“麦兜”铜像成为热门景点。
只是到了1967年,台湾当局突然出台了对漫画出版业严苛的审查制度(详见《国立编译馆连环图画编印及送审事项》),台湾漫画的热潮才急转直下:旧人改行、新人难继、人才断层。而在这一时期,大量盗版的日本漫画填补了空位,不仅台湾本土的漫画出版社开始印刷日本漫画,装帧和阅读方式也开始受日漫风格影响。
为了复兴本土漫画,1980年代初,台湾当局撤销了漫画审查制度。1984年,台湾开始举办漫画大擂台,虽然只办了两届,也挖掘出了朱德庸、麦仁杰、孙家裕、萧言中、张静美、陈冠君等一众个性鲜明、主题多元的本土“新人”。加之市场上的好作品开始供不应求,以及版权越来越规范,出版社开始用高薪培育新人,台湾本土漫画家的施展空间越来越大。
台漫的二次繁荣之风也刮到了日本。以武侠、历史为题材的漫画家郑问,1984年在《时报周刊》上发表自己的第一篇漫画作品《战士黑豹》,随后1990年前后发表了《斗神》《刺客列传》《阿鼻剑》《东周列国志》,正式奠定了他在漫画界的地位。尤其是在《东周列国志》被日本连载夺冠后,整个漫画界不但认识了一个叫郑问的天才漫画家,也重新认识了复兴的台湾漫画。
1991年,郑问被日本漫画家协会授予“优秀赏”,那一年,同时竞争的还有刚刚开始连载的《灌篮高手》《幽游白书》和早已名声在外的《龙珠》。这是该奖项创立20年来第一次颁给非日籍作者,日本漫画界赞其为“天才、鬼才、异才”,是“亚洲至宝”。执导过《无间道》系列的香港导演刘伟强,多次在个人社交账号上发文表示要翻拍《阿鼻剑》。
2017年3月26日,郑问因心肌梗塞逝世,一年后,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千年一问——郑问故宫大展”,这也是台北故宫历史上首次展出漫画家的作品。只是由于内地没有引进此书,所以郑问在大众领域的影响力不及蔡志忠、朱德庸等人。不过2020年4月,《刺客列传》终于由后浪出版公司引进,得以与内地读者见面。
在台漫最辉煌的30年间,还有一位“漫画女王”游素兰不得不提,她的作品会融入东西方文学,画风精致唯美。其代表作《倾国怨伶》也是在1989年发表的,里面人鬼情、穿越时空、虐恋情深、三生三世的桥段放到今天的仙侠剧里也不过时。之后出版的《火王》《天使迷梦》等书,一举在日本少女漫画一家独大的局面下*出一条血路。但2016年,游素兰宣布正在连载的《穿梭时空追寻你》将是自己的封山之作。
在此之后,关于台湾漫画家的消息,往往只剩下某某作品将影视化、版权侵权新闻,以及漫画家与出版社的各种扯皮。2019年,资金链断裂2次的《铁男孩:山寨之城》再次胎死腹中,著名台湾漫画家麦仁杰通过漫画和授权售卖的形式,为自己筹集资金。然而直到现在,这部麦仁杰口中“内容与品质兼顾又有商业票房”的动画电影,还无缘得见。
港漫,打天打地打老豆相比于种类丰富的台湾漫画,粤语地区的人口本就有限,如果做细分市场反而抓不住核心受众,所以香港地区的漫画“更垂直”,只要光顾过香港的报刊摊或书店,就基本能为看港漫的人画出轮廓:男性,青少年,草根阶层,武侠片爱好者。
1960年代,台湾地区漫画业已开启单行本时代,港漫还未发展出雏形,那时的港人看的是手冢治虫、池上辽一。唯一叫得响的本土作品是王家禧在1963年出版的《老夫子》,但若深究,这部《老夫子》“借鉴”的是朋弟于1930年代出版的同名作品,而王家禧本人生于天津,1956年移居香港前一直在天津做美术工作。
直到1970年代,李小龙将中国功夫的热潮吹到东南亚,甚至欧美,上官小宝和黄玉郎才借功夫热创作了真正意义上的香港本土经典漫画《李小龙》和《小流氓(龙虎门)》。这也几乎奠定了香港漫画之后的集体风格:江湖险恶、门派争斗、兄弟义气、邪不压正、快意恩仇。
尤其是《李小龙》,作为香港漫画史上第二长寿的作品,2009年2月才宣告完结,对港人的影响不可谓不深。黄玉郎则定下了连日本人都跟着模仿的“每周28页全彩漫画 一跨页大场景 一段精彩打戏 结尾悬念”创作模式,这一模式在商业运作上屡试不爽。连香港著名漫画家童亦名都说:“香港人最喜欢武侠了,你只要在漫画中加入一些功夫元素,就能获得巨大共鸣。”
但长久以来这种单一风格,也被嘲讽为“打天打地打老豆”,缺少电影化分镜和富含深意的故事脚本。香港漫画家也尝试过其他类型,但无论从影响力还是商业上,都未取得大的成功。
而且港漫如《龙虎门》《古惑仔》《李小龙》动辄就要连载二三十年,除非从一开始便追更,否则从一半开始看很难入戏。题材和发行方式的局限,让港漫很难吸引新受众,而老读者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渐渐不那么执着于热血题材,读者慢慢流失。
不过从另一个维度看,至少在武打漫画这个领域,港漫曾做到过极值:1992年开始连载的《古惑仔》系列、架空式武侠漫画《风云》、背景发生在美国的《中华英雄》、英雄际会场面宏大的《温瑞安群侠传》、黄玉郎另一力作《神兵玄奇》,以及《醉拳》《如来神掌》《刀剑笑》《拳道》……陪伴了不少人的青少年时代。
港漫在创作上也进入了僵化模式。《科幻画报·漫画show》主编崔伟良曾透露,港漫的制作往往是一个总监制 一个主笔 一个庞大的团队。庞大到什么程度?有专门画头发的,专门画脸的,专门画身体的,专门画背景的……这样能带来最精致的画面和最高效的产出,但“成也流水线败也流水线”,这种过于细致的分工导致港漫风格固化,很难诞生全能型漫画家。
《乌龙院》的作者、台湾知名漫画家敖幼祥在接受采访时也聊起过一件小事:在一次动漫高峰论坛上,黄玉郎就因为这种流水线式创造和另一位日本漫画家吵了起来,日方认为这种模式没有漫画家的个性在里面,不是漫画,只是漫画家工厂。的确,在香港想要以画漫画谋生,首先要学会主流的漫画风格,即黄玉郎风格。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黄玉郎的身份不仅是漫画家,更是出版大亨。
另一方面,港漫“北上”的路比台漫艰辛得多,台漫在融入内地市场时,鲜见文化上的冲突,而港漫更像是一个独立体系,对于非粤语地区的人而言,接受起来难度更大。
2011年9月5日,新一期《科幻画报·漫画show》上,由香港漫画家司徒剑侨执笔、改编自郭敬明小说《幻城》的同名漫画开始连载,希望能吸引青少年。结果《幻城》还没有连载完,这本杂志就在两年半后停刊了。
漫画,需要不被时空束缚的生命力2011年可以看作是港台漫画,尤其是台漫衰落的分水岭,那一年的11月21日,第六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发布子榜单“漫画作家富豪榜”(统计时间为2001到2011十年间),几米以2500万元的十年间版税总收入,荣登漫画作家富豪榜第2位。而第一位是朱德庸,十年收入为6190万。前十名里的台湾漫画家,还有敖幼祥和游素兰。而2011年后,台湾漫画家几乎全体出局,内地漫画家如周洪滨、朱斌、穆逢春、夏达等人知名度越来越高。
其实台湾地区的漫画市场,早在1997年金融危机时就出现颓势了,那些主流的漫画杂志最先显露端倪:1977年创立的东立是最早主攻漫画的出版社,1997年他们停掉了连载杂志《龙少年》;《非常青年哇漫画周刊少年》减页瘦身;同属东立的少女漫画杂志《星少女》坚持到2000年,也不得不停刊。
而香港漫画的辉煌是以影视行业崛起为基础的,1980年代,香港武侠电影风靡全球,武打漫画才有了生长的土壤。《龙虎门》《风云》《中华英雄》《古惑仔》等作品相继被改编成电影。到了九十年代末期,香港影视行业开始萎缩,漫画产业自然也无法独立生存。
港台漫画的没落,虽然有纸媒式微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相比于日本漫画,港台漫画在打通商业化路径上更滞后。说到底,漫画业再兴盛,依然是附属于主文化的亚文化,当台湾、香港的漫画还集中在租书店、书报摊和杂志连载时,日本已经辐射到漫改动画片、真人电视剧、电影、游戏、同人周边、线下景点等各个领域了,其他领域再反哺漫画业,形成良性的内循环。
想做出现象级的漫画作品,就要像敖幼祥总结的那样,需要三个要素:一是漫画家自身的特定风格;二是漫画人物造型有特点,故事吸引人;三是尽可能开发周边产品,让它的生命力更加持久。
抛开外在的经济因素,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作品应该具备不被时空局限的生命力:
“每天上班8小时这件事,是最长的一出集体悲喜剧。你可以不上学,你可以不上网,你可以不上当,你就是不能不上班。”
“上班和工作其实不一样。后者可能是你想要做的,前者必然是你的老板、你的老婆或是你的老妈要你做的。”
“如果你把一生的薪水除以你一生的天数,你就会明白:奴隶制度从未被废除过”“在一个公司里,老板的权力和笨蛋的数量这二者都会趋向极大化。”
“公司十诫:诫强出头,诫主动召开会议,诫发生办公室恋情,诫穿得比老板好,诫长得比女主管漂亮,诫穿得比同事差,诫独立作业,诫早到迟退,诫发表与上司相左的意见,诫同情公司黑羊。”
“老板都希望员工能为公司而死,其实员工只会为薪水而死。想测试岀员工的抗压性,得先从扣他薪水开始。”
这些金句都出自朱德庸2004年出版的《关于上班这件事》,里面的办公室哲学直戳“打工人”的痛点,直到今天重读,都能发现不少强操作性的“摸鱼指南”。2020年1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全新包装,再次出版了《什么事都在发生》和《关于上班这件事》。
每过一段时间,也总会有《粉红女郎》要被翻拍的新闻出现。最近一次是2020年10月,娱乐媒体爆出四位女主演分别敲定殷桃演“万人迷”、宋轶演“结婚狂”、夏若妍饰“男人婆”、赵今麦饰“哈妹”。虽然大家对角色适配度的讨论远远高于对原著本身的讨论,但也足以说明朱德庸作品的生命力不会因时间而褪色。
哪怕是“尚武”的香港,也有“麦兜系列”夹缝求生。麦兜的形象最早出现在1988年的漫画里,直到2001年搬上大银幕,才真正进入内地市场。正是这样一部反映香港社会变迁,隐喻着现实苦涩的“稚愈系”作品,触动了最普世的人际情感和人文关怀。
想必许多年后,江湖上已经没有华英雄,以及王小虎、王小龙兄弟的传说,但那只“不是低能,只是善良”的小猪,一定住进你心中的某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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