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的一生虽短暂,但他笔耕不辍,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文字充满对自然的深切关怀与细腻的爱意。诗人王家新说,苇岸把麦地、树林、冬日的小灰雀,连同自己质朴的生命一起带入太阳的光流。苇岸不仅安息在丰盛的麦地之中,也将永远活在金子一样闪耀的他的语言里,他的语言目击了创造。
苇岸,是大地上的苇岸。人们称他做“自然之子”,他则自称是“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与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费”的人。
近期,苇岸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
(上、中、下)
,即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在苇岸离开我们21年的纪念日,我们特别刊发苇岸日记的编者冯秋子的文章,共同缅怀这位杰出的诗人与散文家。
苇岸(1960年1月-1999年5月19日),诗人、散文作家,原名马建国,1960年1月生于北京昌平,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88年开始写作开放性系列散文作品《大地上的事情》,代表作品还包括《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太阳升起以后》等。苇岸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上、中、下),即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撰文|冯秋子
从26岁到39岁,写日记不是件容易的事
苇岸的日记,从一九八六年一月一日记起,至一九九九年四月六日入院接受治疗止。总量近七十万字。
每逢新年伊始,他像蓄养日久的土地,悄默声息而有底力。
“日记属于个人生活。每天能写下有意义的日记,非需要一种特殊的毅力。我没有完整无缺,无需后补地写过一年的日记。但我还是想写日记……没有日记的生活是一种无痕的、快速的生活,似乎丧失了意义……过去日记的停顿往往也由于写作”。
(一九九三年一月一日)
在散文里记述道:“托尔斯泰主张每个人都应该写日记。他认为这有助于进步,有助于发展思维,就像做体操可以使我们肌肉发达一样。他常随身带着一个小本,随时记些什么,再把记下的东西加以发展和修改,写进日记。”
(《作家生涯·作家写日记》)
苇岸,1978年。
写日记不是件容易的事。写几天、几个月可以,记述十三年,从将满二十六岁,写到三十九岁,生命最后的时间,直至握不住笔、写不了字,口述亦难以为继截止,便不容易。苇岸后半生经历的这一历史时段,正值中国极为重要的拨乱反正、弥合心力、推进改革开放,思想、观念、意识和政治、经济、文化等诸领域竟相呈示,从长期固步自封、闭关锁国的形制中松绑,挣脱出手脚和心智,拥抱世界,试着适应并正视人类文明进程的真实形势、生存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与现实处境的残酷距离及其责任所系。作为哲学专业出身的一名青年教师,苇岸在本职工作以外,命运使然走上文学之路,又在教学实践以外,有了哲学、文学和大的文化视角去选择进行人文意义上的另一种社会实践,这一刻骨铭心的继续成长阅历,伴随了灵魂深处的认知与现实生态的艰辛博弈与抗争。
就日记看,苇岸自觉地把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与社会实践结合起来,把人文精神与文学承载可能和书写者气质、方式的探索融为一体,把认识世界、助力文明生态作为自己的责任,那些掘进的、尝试辨识前路的孜孜努力,在日记中留下了深刻印记。客观上,他的日记因为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纵横交错,多层面展开,更多的发现,更多的从容或者沉重,兼有理性、有真性情,伸展出来日常中的人不平凡的日子,打开了一个真实的人的世界。
不少日记,侧重苇岸不断加深的对于大地道德信念的叙述。来自土地或大或小、土地上的人或重或轻的信息,连同他们和赖以生存的土地间的深重关系,是否良性进行或者恶性发展;所经见的国事、家事及世界大小事,于寻常中探求和发现事物不寻常的存在,尽在其关注的视界。而苇岸只是他们中的个体之一,恰好他鲜有遮掩和阻碍,眼光和思维超前,思虑过往、忧患将来,有勇气与顽劣发生碰撞,不回避内心的矛盾冲突,每日与时间竞力,踏实地做他中愿的工作,教学、阅读、思考、写作、记录,持之以恒地关切万物平等和社会正义,执守信念并付诸于行动。日记记录的生命话题,人文精神和自然生态,思想与情感,走向未知路上的土地伦理与道德所面临的考验和挑战,深化的理性认知,水到渠成地建立起来,成为苇岸短暂一生倾力践行和恪守的实证。
《大地上的事情》,作者: 苇岸,版本: 上海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
从苇岸日记,读者会了解,他对文学艺术执念就里,诚实、深究的职业精神,投入时的单纯情状,有时候可能显得拘谨、拙笨,甚至固执,但无可动摇其阅读的自觉,思维始终在科学、理性的向度里。日记侧重记录了阅读这一庄重的劳作,也像是内心声息的落地种植。他的不少散文随笔,是由日记深化而成的,日记里许多内容,是他再创作的重要素材。虽然日常生活中纯粹个人性事物,他一般不记入日记,而选择存留内心,不过仍能从日记看到苇岸的思想、情感过程中一些生动、幽默,甚或真实到疼痛的迹象。准确、柔韧的文字的力量,一直穿行日记中,一日复又一年,年年岁岁其间,眼睛和心灵,从疲倦的体力和脑力劳动中得以擦亮,修整、完善和越升。苇岸认为,日记虽是“自然性的笔记,但它们还不是作品意义上的文字”。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四日)
但他的不少日记,简洁、完整、成熟,确可视作“作品意义上的文字”。这套苇岸的文集,包括作品集《大地上的事情》
(增订版)
、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
(上、中、下)
,还有二○一九年五月十九日苇岸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先行出版的纪念集《未曾消失的苇岸——纪念》,不少内容对应着读,可切近感受苇岸创作的样貌、格调、精神质性,他在普遍意义上的行迹和不同于他人的特立独行之处。
日记这一精神和心理的梳理活动,符合苇岸内向、持重,宽厚、慈悲,勤勉、严谨,不畏艰险、不拒面对的性格特质,即便不堪回首,有时一场比较大的动静,也许是以更深的痛楚摧折人心、使灵魂不得安宁为代价的,他仍旧选择迎着过去,直面相对。当然也有,他带着个人的局限出发。撇开这一点,通过日记操练记录的重要性在于,他总能看见事物之所以上升和不可避免下降的实际缘由,总能超越个人去意识社会的潜在危机,思人所不常思、想人所不常想的远处、原处,总是准备着把自己放进去,如果需要作为牺牲以告警示的话,总能站出来、走上前去,或者递给需要的人一双速疾的手……他在那里。在接近农田的地方,用笔耕种。如果文学是苇岸思想和艺术的表达方式,日记便是他第一时间记录将有可能发生的表达。日记,是渡载苇岸穿过黑夜走向明天的光亮,文学是他从心里捧出来的阳光。
感谢苇岸,使读者有幸看到他埋藏的心血之作,有机会感受日记中埋藏的苇岸文学写作的开阔时空和未可估量的艺术张力。如果再有五年、十年……那些继续埋藏下去的东西,和他自身不断酝酿深化的结实支撑,又会带给人们多少分量珍重的作品?好在读者的检阅,也是苇岸精神上继续成长,与读者一起向好完成的新的机遇。
苇岸的日记,为重做其生平及创作年表,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他的日记,保存了一个躁动又充满活力的时代
得以结集出版苇岸日记,感念的人和事有很多。林贤治先生始终关注苇岸日记的编辑、出版进展,以为除散文随笔写作以外,日记是苇岸去世以后最大限度的思想和艺术体认与深在的文字,有必要在出版条件成熟时单独成书出版,对我的整理、编辑工作也常给予许多鼓励,给出专业意见和建议。在此之前,为纪念苇岸逝世十周年,他力促花城出版社出版,约我主编苇岸散文集《最后的浪漫主义者》
(书名得自林贤治先生)
一书,并建议收入我曾在主持《特区文学》散文随笔专栏时,整理、编辑推出的五辑苇岸日记、计五万余字,作为该书其中一辑,这是苇岸日记首次部分纳入书籍与读者见面。林莽先生也一直关心着苇岸日记的编辑、出版事项。尤其二○二○年艰难的旧历年前后、诸事缠身、令人操碎心的境况,仍腾出精力,阅读苇岸日记中部分涉及诗歌界人事的清样内容,给出中肯意见。经林莽先生过目、把握,我踏实许多。真诚地感谢林贤治先生、林莽先生,感谢其他作家、诗人朋友给予的鼓励,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始终如一的支持,感谢倾力统筹、策划,落实各环节出版事宜的多马先生,感谢认真负责的编辑多加女士,他们为做好苇岸文集重要组成部分的日记《泥土就在我身旁》
(上、中、下)
,发挥了积极作用。
《最后的浪漫主义者》,作者: 苇岸,版本: 花城出版社,2009年10月。
苇岸妹妹马建秀,协助完成了许多无可替代的工作。苇岸去世两年多以后,建秀拎着沉重的提袋,把苇岸多本日记原件,包括他生前留存的一些书信抄件、作品原订稿等,从昌平带到我家。建秀和家人希望知道,这些日记等遗存有没有价值,该如何处置是为合适,希望我能够帮助整理、编辑并料理苇岸遗留的文字。建秀讲,需要她做什么随时告诉她。作为与苇岸相互尊重,并能理解和信任的朋友,他生前曾针对其编订的散文集《太阳升起以后》的出版,对林莽、我和宁肯分别有过嘱托。苇岸身后,妹妹建秀整理苇岸故居遗物,发现了多本苇岸的日记及其他文字,她和我多次通话或写邮件进行交流,提出了郑重意愿。信任的分量我明白。至于苇岸的原稿,是珍贵的史料,由家人经手并妥善收藏,是最稳妥的。我接受了苇岸家人的重托。
生前,苇岸是朋友,逝后,朋友能够安妥,他创作的精到艺术能持重本有的面貌、能安置于应在地方,如他生前那样给予社会更多人以积极元素,似为义不容辞之事。自然地,将苇岸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去做,方可能做好。其实自己的事,倒没有非要怎样,日常中面临诸多事务时,主动选择推后或放下的常是自己的事,需要这样,我会的。我让建秀把苇岸遗作原件,全部带回保存,待建秀这边把尚未录入的遗作分别录入电脑,能核校一遍原稿更好,发我电子版。什么地方需要求证原稿,需要建秀协助翻找其他相关资料等,我会联系她。我们谈了许多整理遗作可能涉及的内容方面、技术方面的问题,如何面对大的原则或情理中的细节,或者虽小却是原则的问题。还有,需要家人给出的认识方面的支持,比如更加开放的姿态和心理准备,包容更宽泛的事物,理解苇岸,既是家人,又需放归苇岸于文学、艺术和文化范畴,他同时属于社会、属于历史,故此,保留尽可能完整的面貌,历史地看待和把握,意义重要,责任在兹。与建秀的协作有序进行。我理解,并要求自己,尽最大可能保持日记原貌。
《太阳升起以后》,作者: 苇岸,版本: 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5月。
历史地去考察、现实地去比较,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苇岸,鉴识他的文存对于今日中国文学、艺术、思想、精神建设的积极意义,若需取舍,须有十足的理由,即使没有商量余地的内容,也须慎而又慎。总之,去争取最大空间,保存其价值所系。最终呈现出来的东西,苇岸能够放心、踏实、安宁,能够释疑豁义而长眠。苇岸生前对自己要求比较苛刻,行文做事极尽完美。那么,整理、编辑乃至出版这一部分离着本人最切近、最深重的文存,也要尽力使他满意。“从他的角度看,会怎样”?是我常想的一个尺度。至于出版的现实要求,不得不做“切割手术”的话,尽可能整着取下,不断章取意,不改变原意和原本用语,除非是原稿有遗漏、出现笔误或错误,予以修订、校正,按出版的技术规范要求,严格考证、核实、订正。
接下这一重托时,我在报社工作,一面做记者、编辑出报,写作、照顾家务,做现代舞蹈剧场编创和舞蹈员,一面插着空逐年阅读、核证、整理和编辑苇岸日记。日记的量,直至此次结集出版,拿到全部录入的日记,我承认自己惊到了,从日渐成熟的诗歌创作,转入命运所归的散文写作,这一重要转折,在开始写日记,到生命竭尽全力不治前夕,十三年,写下和生命,和文学艺术、哲学思想,和生活与创造休戚相关的近七十万字日记。确定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苇岸全集
(共三种、五部作品)
后,有两年时间,每一种作品,从头展开,进入长跑的冲刺阶段,当然是在本职工作之余,停下个人创作专心事之。而建秀在此过程,帮了需要她、只有她能够帮到的忙。这是我心存感念的。我们的协作积极、有效,顺利、愉快,尽管有时候比较艰苦,但从未因个人意识没到、心没到、手没到而将就、凑合、放任或是延误,可以说,反复地下力气,成为常态。
我深感,建秀作为苇岸的胞妹,包括苇岸的其他家人,父母、兄长、弟弟和侄辈,与苇岸有一致的大气、通达、涵养,确实印象深刻。有时候我身心疲倦,下班以后连轴干到不得不赶末班地铁回家,而到家已过午夜
(试过下班回家去做,竟至瞌睡没办法工作)
。除了周末和出差在外,天天如此、月月如此,积重难返地累到想要缓口气,但始终保持尊重去工作,未敢懈怠。我也从中体味到很多远远高出个体劳动本身、更值得珍重的价值和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总有超出利害的存在,是像生命一样重要的。按照能够有的理解和尊重,去做理解和尊重的事情,然后把理解和尊重的东西不走样地给到更多的人。有价值的东西,应该回归于大众,回归这个身在其中、需要人人努力建设的世界。但是由于个人能力、精力所限,可能带给书籍一些缺憾,在此表示谦意和修缮的诚意,恳望苇岸的亲朋和读者朋友批评指正,以期再版时予以弥补。
像这一类话,在苇岸日记里出现过多次:“我用什么来迎接这新的一年的开端呢?”
(一九九六年一月一日)
勤于阅读、观察、发现、思考、体验和实地创造的苇岸,生命告一段落了。其日记正是他对热爱生活、热爱美好事物,忠实于内心,向往有尊严地活着,不仅有益个人也能有益他者的人,给予的实在协助和鼓励。他认真地生活过,极尽全力保存了一个躁动的、充满活力的时代,保存了它的人心和所向。他的生命魔力通过日记穿行至今,搏动不息。
作者于2020年3月20日
作者 | 冯秋子
编辑 | 张婷 罗东
校对 | 危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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