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羡,你的心能给莲毓,是你的福气。」那柄弑仙刀插入我的胸脯时,我终于恍然大悟。眼泪是不知何时落下的,实则我并不想哭,但无奈这弑仙刀实在是痛极了,我很想抬手拔出这把刀,但我知道这只是个妄想罢了——
身前,是淡淡垂着眼眸、面无表情的俊秀神君。他墨发高束,眼如横波,唇似樱红,一席如火的红衣,整个人清澈得却像是露珠。干干净净的面容,干干净净的红衣,唯独他的手上,沾染着血迹,那是我的血。
地上真的很凉,弑仙刀又往我的心脏处深深入了几分。
旁边,站着两位同样丰神如玉的仙君。两位皆是白衣,只不过一位面容清冷,一位面带不忍,两人皆容色出众。
那面带不忍的仙君望着我,又看了眼红衣仙君,沉吟着开口道:「东君,还是速战速决罢……」
面容清冷的仙君听了这话,微微皱了眉,看着身旁的人说:「宫吟,你心软了。」
宫吟仙君无奈地说:「容华,她毕竟也做了三百年我们的小师妹。」
「若不是因为莲毓,她也配么。」容华看着我,眼中似乎划过了什么,他冷冷说道。「好不容易遇上这颗与莲毓极配的心脏,自然不能容得一丝马虎。东君,取这心脏时务必小心。」
莲毓,莲毓……这个名字其实我并没有听过多少次。但偶尔,我在仙界时也会听见几个仙婢窃窃私语过此仙君的风流韵事。而我曾经无意间闯入的仙境禁地中,无数珍贵的仙灵精华聚着的一片池中,就有一株静静沉睡的月白色莲花。那一次无意的闯入,也使得向来待我极温柔的师尊扶桑神君第一次大发雷霆。是了,早在那时,我就应该意识到,那株与我本体极为相近的莲花,将会在未来再次推我重入深渊。
我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仙君,从我有意识起,为了修为、为了强大起来,我就在三界中最危险的深渊之沼摸爬滚打。我*过妖,我的手上沾染过血,我从来不像那些仙婢口中「温柔端重、钟灵毓秀」的莲毓仙君。但即便如此,当扶桑从天而降,白衣如月华、眉眼胜山河,一念便使想*了我的大妖灰飞烟灭之时,我的心,竟然从未有过地滚烫起来。
他会用神力抚去我的伤口,用那双修长的手拭去我面容上的血污,并用我从未听过的、轻柔好听的声音说:「从此以后,有我护着你,你不必再害怕了。」
「往后,你便唤我师尊罢。」
这句话,在此后多少次梦回,成为无数个噩梦中让我得以喘息的声音。
后来,我成了仙界众人皆羡慕的扶桑神君的小徒弟,成了两个强大的仙君师兄万分包容呵护的长羡仙君。
再后来,我下凡时捡到了一个被丢弃的婴儿,我为他取名长生,亲手将他带大。这个少年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在两百多岁时便化成仙君,天生仙骨,气质不凡。
却原来,此长生当真能够长生,他并不是什么被丢弃凡间的婴儿,而是自诞生以来便能享神君之位的东君。
长羡长羡。我不仅本体与莲毓相似,就连容貌也是七成的相像,或许当初为我取此道名的扶桑神君,就觉得这是我之大幸,可以羡之。
所以今日,在莲毓即将化身人形,重回仙位时,为了她的完美无缺,我,这个替身,是时候该牺牲了。
我最信任的师尊封了下界之路,我的两位师兄亲自追*于我,我从小养大的少年亲手用弑仙刀插入我的胸脯。
为了莲毓。
我的心脏,终于还是慢慢脱离了我的这副躯体。
仙是不会死的,只是随着心脏的离去,我的一身仙力、一切感情,都将化为虚无。而这修为与情感,都将提供给莲毓,使刚化形的她修为更加精进,也使她能够在我这些强烈情感的刺激下,回忆过去,想起从前。所以,他们认为我只是没了四百多年的修为、没了正常的情感,却还能活着,这对我而言应该是一个多么大的恩赐。
可是在那颗心离开后,我的痛苦并没有减少半分。我辛辛苦苦修炼了四百多年的修为,我游览这世间所有产生的爱恨……凭什么,凭什么为了一个莲毓,为了她再次化形的完美无缺,我就要全部牺牲?
所以我用尽了仙力、用尽了我偷偷藏起来的所有*手锏。
我的感情还在。这是我最后剩下的东西。那颗心脏中,除了我四百多年的修为,再无其它。我躺在地上,感受着空空如也的心脏位置,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来。想必,在这些神君、仙君看到那化为人形却并无从前记忆的莲毓时,也能像我现在这般高兴吧。
好在身前的红衣神君并没有检查那颗活生生的心脏,我送给他们的这个惊喜自然也不会在此时公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更好。
他将那颗心脏交给我的大师兄容华仙君,容华低头看了我一眼,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托着那颗心,对我说:「长羡,你的心能给莲毓,是你的福气。」
旁边的宫吟本来面露不忍,此时见了那心,似乎是想起终于要化形的莲毓,也露出灿烂的笑容来,「长羡,莲毓将回来了,她是个极温柔、极善良的女子,所以你千万不要怪我们。以后……咱们还是好好相处,虽然你今日实在叛逆,师尊也很不高兴,但只要你乖乖的,到时候我托莲毓为你说上几句好话,师尊肯定也就消气了。」
说完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与托着心十分着急的容华离开了这里。
于是这里只剩下一位神君。
我模糊的视线里,这红衣神君缓缓弯下腰来,他似乎是在看我,而我只觉得恶心,我尽量睁着双眼,好使眼中那极浓烈的厌恶之情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东君也看清了。于是在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容上,他缓缓垂下眸来,再抬起时,里面的颜色深沉浓郁,他伸出手指,似乎是想来触碰我的眼睛,我并没有躲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东君的手指缓缓触碰在我的眼上,他的手指很凉。像是叹息一般,他轻轻说道:「姐姐,你为何要逃呢?」
我说不出话,现在的我空余仙骨而无仙力,虚弱得和下界刚刚出生的小妖无二。
「姐姐,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喜欢。」见我这样,东君沉默片刻,将手掌覆在了我的眼上。
于是钻心的痛苦再一次升起,可我明明没有心。
——我的眼睛没了。
2.「姐姐,我把你的记忆拿走,好不好?」在我修成仙骨下界的一日,我捡到了被丢弃的长生。
也就是天生便是神君的东君。
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于是我心中难免升起怜悯,我其实不是一个心地多么善良的仙君,但或许是这百年来戒备心的逐渐消失,我轻轻戳了戳这婴儿的脸颊时,他不哭不闹地握住了我的手,软乎乎的。
我决定将这孩子带上仙界。
也是在上仙界之后,我发现这被丢弃的婴儿竟然有天生仙骨。彼时,我与二师兄宫吟仙君说起时,他眼神复杂,看了一眼我怀中的婴儿,笑着说:「不愧是我们长羡,这随手一捡,便是个天生仙骨的好苗子。」
直到我被他们追*,鲜血从脸颊滴落,沾染雪白的衣衫时,我才想通。哪有什么「随手一捡」,哪有什么「天生仙骨」,为了靠近我,靠近这个东君心心念念的「莲毓替身」,高高在上的小神君不惜返璞归真,伪装成弃婴。
所以,一切的偶遇,一切的相伴,都是假的,都是这高高在上的小神君为了我这「莲毓替身」伪造出来的。
那时候的大师兄容华仙君就不太喜欢还是长生的东君,他平日里便常与宫吟有些争风吃醋似的讨我的欢喜,见到一日日长大起来的长生时,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也从来不像坑骗宫吟一般作弄长生,想必那时的他正是忌惮长生的真实身份。
长生的第一次站起,第一次走路,我统统记得。他说话很早,第一句话便是「姐姐」。
想想我当时是有多么欢喜。
我从小的记忆,便是深不可测、危险万分的深渊之沼。故而当我捡到长生后,我只盼着他能够在干净、安全的环境下长大,我为他取名长生,含着彼时的我多少小心翼翼,就有多少我被剜心挖眼后的自嘲与痛楚。
而找到我、发现我、将我带到仙界,并一手指导我修成仙骨化成仙君的扶桑神君,对长生的不喜却更加明显。
如今想来,他不喜的不是长生对「长羡」的亲密,而是东君对「莲毓」怀揣的感情。
扶桑。
我是喜欢过他的。
黑暗中如光一般耀眼的神君,将我一手拉起,百般温柔与呵护。
我怎么会没有喜欢过他呢?
我被挖眼的不知道第多少日,或许是被东君带到了什么地方,他用仙君都挣不开的锁链将我囚禁住,每日会来几趟,但是来了之后,他也不说话,我只知道他静静地站在我面前。
终于,他像是忍不住了,他的气息,如同风一般环绕在我的身边,声音低沉:「姐姐,你怎么还不愿开口?」
我的手被锁链牵起,望不尽的黑暗中,我照旧没有说话。
实则我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心,我的眼睛,都已经被他拿去,我不知道东君将我囚禁在这里,对于他,或者说对于「莲毓」,还有什么好处。
「姐姐,你的心就算离开了,也做了件坏事。」东君倒是也不管我有没有回应他,那轻柔的声音中,仿佛带着一丝怒气,又像是想要笑,「莲毓姐姐没有恢复记忆,是不是你做的?」
我笑了笑,这对于现下的我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没有记忆,是个好事。」
这是我这几日说的第一句话。
黑暗的环境中,换来长久的寂静。如若不是我熟悉东君的气息,知道他还在我的身前,这寂静中,仿佛又只剩下我一人了。
不知多久没有声音响起,那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时,我恶寒地往后缩了缩。但这双手的主人并不允许我这么做,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在我的耳畔,距离很近,气息扑在我的耳垂上,我只觉得恶心。
「姐姐,我把你的记忆拿走,好不好。」
不容我回答,他的手上似乎是出现了什么,而后捏开我的嘴,想要将那样东西塞进来。
就在那丸药触碰到我的唇瓣时,我便知道这是什么——
黄泉的孟婆汤与深渊之沼的唤灵草。
这两者的确是能够让人前尘尽忘。
我没有反抗,顺从地将这丸药咽下去了。
东君因为我这顺从的行为愣了愣,他的手指触在我的唇上,声音似乎有些颤抖:「你怎么咽下去了。」
闻言,我笑了笑:「神君,如你所愿。」
「姐姐,你怎么能咽下去。」东君的手指用力地捏着我的喉咙,高声喊道,「姐姐,你把它吐出来,姐姐……」
「姐姐,你怎么能想忘了我?姐姐?」
「长生会害怕的,姐姐,你吐出来好不好?」
「姐姐……」
他甚至用了仙力。
可这没什么用。
隐隐约约,我似乎又听到熟悉的声音,温柔,却又冰冷——
「东君,你给长羡喂了什么?」
然而在这药的作用下,我已经逐渐听不到接下来的声音,恍惚之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东君第一次站起来摔倒的时候,他挣扎着爬起来,然后眼泪汪汪地扑在我的怀里,对我说,姐姐,长生害怕。
又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扶桑,他白衣不染纤尘,向黑暗中的我伸出手来,说,从此以后,有我护着你,你不必再害怕了。
3.「他像是落荒而逃。」我是在一股强大的仙力催动下醒来的。
是很舒服的力量,温柔、源源不断。
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我微微睁开眼睛,却发现仍旧是黑暗一片,我不由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被锁链禁锢着。锁链很凉,而且我能感受到,这种锁链极其强大,不是我能够挣脱开的。
而在这时,那股传入我身体的力量也停了下来。
似乎还有一些无措。
「……谁?」我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声音很沙哑。
没有人回应我。但我清清楚楚地能够感受到身前人的气息,那股与他的力量一样,温和如水却又不近人情的气息。
于是我抬起头,用一种我认为能够看到身前人的角度,沙哑着声音,再次问道:「你是谁?」
话音刚落,那股气息便在一刹那消失了。
——以一种接近于落荒而逃的速度。
扶桑神君不知道为何要逃走,甚至是有一些狼狈的。等到离开东君的神殿,他才发现,他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
他沉默着站在东君的神殿前,远远看去,白衣如云,仿佛将这位眉眼如画的神君藏在雾中。也似乎什么人什么事都入不了那双淡如烟霭的眼中,在仙界所有人的眼中,作为三神君之一,扶桑神君永远是这么高不可攀的模样。
但是,也就是在扶桑神君那鸦色的发中,却隐隐露出殷红的八股丝线。这丝线密密地缠绕在他的乌发间,就好像是黑夜中突然划过无数红色的星。
他就这么站在东君的神殿前,一言未发。而来往的仙人们都不敢直视这位神君,只远远地行了礼,匆匆离开。
这似乎凝固的氛围,直到一声悦耳动听的嗓音响起——
「扶桑神君。」
女子远山般的眉眼,仿佛温柔看待一切的事物,她那洁净的月白色长裙仿佛最圣洁的花,轻轻行走之间,有隐隐环绕的云纹。这一切,毫无疑问是美的,但超越了美的,还是她周身那让人感到无比舒适的气息。
见到此人,扶桑神君本来微微皱起的眉,不由舒展开来,他的面容上,也同样展开一抹浅笑:「莲毓,你怎么来了。」
莲毓向着他浅浅笑了,她微微抿着唇,道:「容华仙君与宫吟仙君打起来了……我想着,出来走一走也好。」
周围有仙婢端着各类仙花仙果走过,总往两人身上似有若无地投来视线,似乎是觉得走了有段距离,也窃窃私语——
「那位仙君是莲毓仙君么?」
「肯定是了,你还见过扶桑神君向哪位仙子这么笑过?」
「那、那长羡仙君……」
一位仙婢忙打断她的话:「你怎么还敢提她?那日的阵仗,你是忘了么?」
几位仙婢窃窃私语着,匆匆离开了。
或许还是刚上来的仙婢,殊不知扶桑神君与莲毓已将这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莲毓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困惑,事实上,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见「长羡」这个名字,在容华仙君与宫吟仙君打架的时候,她就偶然间听到过。而那位总缠着她的东君殿下,有时也会无意识地呢喃出这个名字。
长羡……她是谁?
莲毓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忐忑,她想抬起头问一问扶桑神君,却在那一刹那,她知道,扶桑神君也认识这个人。
因为就在抬头的一瞬,莲毓看见扶桑神君正看着她。
但不是在看她。
而是通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扶桑神君?」莲毓不由皱起眉,她的心有些慌乱。
扶桑神君终于回过神来,他抱歉地冲着莲毓笑了一笑:「抱歉,我在想……一些仙界政务的事情。你才刚刚修成仙君,境界不稳,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说罢,扶桑神君抬起手,似乎非常熟练地揉了揉莲毓的脑袋,而做出这个动作之后,他浅浅的笑却又突然僵住,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扶桑神君忙放下手:「对不起莲毓。」
莲毓温柔地笑着:「没什么,这在从前……你是经常对我做的么?」
闻言,扶桑神君沉默半晌,他看着莲毓,手指动了动,而后轻轻地说:「……是。」
莲毓不是长羡,她比她温柔、善良、体贴……
而且,她也没有那一双看似温和却暗藏桀骜的眼眸。
在又过了不知多久的黑暗与寂静后,我的身前,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和醒来时那股温柔的力量不同,这人的气息灼热、滚烫,像是火、太阳。
这气息,猛然间环绕住我。
气息的主人紧紧地抱着我,抱得当真紧极了,仿佛要将我按入他的身体之中,我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而后,在这一片寂静中,我听见耳边响起少年淡淡的声音:
「姐姐,他来过,是不是?」
4.「哪个弟弟会对姐姐做这种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又在我耳旁呢喃道:「姐姐,你身上有他的味道,我不喜欢。」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断地在我的耳边响起,像是已经憋了许久没有说话,这下子统统发泄出来一般。
「姐姐,你那日晕过去,吓坏长生了。」
「那扶桑,他竟然还敢来。」说到这里,这声音微微压低,透着浓浓的不喜与忍耐。
扶桑?我微微侧过头去,这人的呼吸全部喷在我的耳上,让我极其不耐,我张了张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扶桑?」
这人的动作僵了僵。
我下意识地觉得我好像说了什么不该提到的名字,不由微微皱了眉。
下一秒,一股强大的仙力席卷四周,这力量的灼热与滚烫将周围的温度硬生生提高了许多,就像在火炉里一般,而这极其逼迫的气势还不仅仅如此,我整个人被狠狠推至身后的墙壁上。
是冰玉一般的墙壁,使得我的脊骨都开始生凉,我被身前的人紧紧按住,一动也不能动,本来就被锁链囚住的双手早已被按在墙壁上,那人的手指紧紧地掐住我的手腕,灼热的气息几乎扑个满怀。
我皱着眉,冷冷道:「放开。」
那人按住我手腕的手指,慢慢地来回摩挲着,我能感受到他炽热的视线此刻就在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微微侧过头,那人却已经一把掐住我的喉咙,他的声音和力度一样,缓缓变大:「姐姐……」
「刺啦——」
几乎是没有想到的。
在我将被他掐住呼吸困难之时,他突然松开了手,但也就是同时,我身上穿的衣服却被狠狠地撕开。
而他冰凉的手指就摩挲着我露出的肌肤,一下一下地。
越发靠近这滚烫的温度,我能够感觉到我脖子上不由自主沁出的汗。
柔软的黑发碰触到我的脸颊,他几乎将整个人埋在我的怀中,那逐渐滚烫的唇瓣,轻轻地划过我的脖子、双肩。
在这极度的愤怒与恶心之下,我只觉得我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我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喊出声——
「你到底是谁,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那人的唇瓣,在我的肩上停住。
他几乎是冷冷地开口:「姐姐,你在说什么?」
「你声声唤我姐姐,却又做此等下作之事。」我感受到他动作的停止,冷冷笑了笑,「况且我孑然一身,何来的亲人?你是何人?」
沉默。
再次开口的时候,这人的声音却颤抖起来:「姐姐……你在骗我对不对?」我听见他站起来的声音,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身侧的气息大乱,那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怎么会,我和扶桑都用了神力,你怎么还会忘记?孟婆汤和唤灵草,怎么会……」
他冲过来,颤抖着抱住我:「姐姐,你是在骗我,是不是?你怎么会忘记长生呢?」
我冷冷道:「孟婆汤和唤灵草?我自幼长于深渊之沼,这东西怎么会对我有效果?当真没想到,我不过小憩一会,一觉醒来……」我顿了顿,苦笑了一下:「心没了,眼睛也瞎了,还有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身仙骨。你到底是何人?将我囚于此地,你到底有何阴谋?」
「深渊之沼……」他没有松开抱着我的手,「难道,难道,你只忘了这三百多年的事?」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欢喜:「忘了,忘了……」但很快不知为何又痛苦地呜咽起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还是他!为什么你就这样痛痛快快地忘了?那我呢?姐姐,我怎么办?你怎么能忘了长生?」
我沉默片刻:「我不认识你。」
这自称为「长生」、似乎还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神君,此刻紧紧地抱着我轻轻说道:「没事,没事姐姐,长生会陪着你的。姐姐,我是你亲手养大的呀,我们俩,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我抿了抿唇,不由一笑:「亲手养大?听你口气,你是神君,是仙界的人罢?我不过下界最最普通的莲花妖,我怎么将你亲手养大?况且……」
我低头,「看了看」被撕破的衣服,嘲笑地拉长了声音:
「哪个弟弟会对姐姐做这种事?」
5.「容华,你算什么东西。」话音刚落,我便察觉到这位神君的身子立时僵硬起来。
他缓缓站起身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地对我说道:「姐姐,对不起,都是长生的错。」
「是长生太着急了。长生害怕姐姐被那个人伤害到。」他轻轻地低语,「姐姐,我很珍惜姐姐的。」
我皱着眉:「你在说些什么?」
「姐姐,你不知道吧。你的心,就是扶桑挖掉的,你的眼,也是扶桑取走的。他把你囚禁在这里,用锁仙链将你的双手双脚锁住。」少年神君含着一丝悲伤的语调,在这小小的空间中响起,无边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像是魔的低语,「姐姐,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可是没想到扶桑竟然还给你服用了孟婆汤和唤灵草,我虽用了神力,但终究没有成功……你还是忘记了这些年的事情。」
「你是说那个传了仙力给我的人,便是扶桑么?」我沉默片刻,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知道姐姐会怀疑我。」少年神君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温温柔柔地笑了一声,「不过没关系,姐姐,过不了多久,我就为你将心和眼睛抢回来。」他说到这儿,突然咳嗽了一声,我的手背溅上了什么液体——
应该是血。
感受到这粘稠的液体,我不由微微皱了眉:「你怎么了?」
我又听到他强作无恙、语调变得活泼的声音:「没事的,姐姐,就是一点血罢了。那日扶桑追*你,我护你时受了一些伤,不过没有关系的,都是小伤。」
「……」我轻轻抽出手来,「那你能告诉我,扶桑与我是什么关系么?他又为什么要挖去我的心、取走我的眼睛,还将我囚禁在这里?」
一身红衣的东君淡淡垂着眼眸,他看向靠在墙上、发丝凌乱的白裙女子,微微勾起一抹笑,语调却逐渐变得低沉悲伤:「姐姐,扶桑是你的师尊。但是,他待你一点也不好,一开始,他还认真指导你,但当你晋升为仙君之后,不仅是扶桑,还有你曾经的两个师兄……都认为你不过只是花妖出身,却拥有如此出众的天资。所以,他们合起伙来,做出此等之事。」
他弯下腰,手指轻点,那本来被他撕开的衣服便又完好如初。东君轻轻将那衣领合拢好,而后缓缓说道:「不过姐姐,你别担心,长生,会一直保护你的。」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轻轻响起,似乎是从什么传声器中传出来的——
「神君,你在忙吗?」
温柔轻缓的女声。
东君下意识地看了眼对面的人。
我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我淡淡提醒他:「似乎有人找你。」
「抱歉姐姐,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处理一下。但你放心,我还会偷偷来看你的。」这少年神君,一丝慌乱也无,他将手从我合拢的衣领上移开,然后浅浅笑了一下。
我感受到属于这位神君炙热的气息慢慢消失在这个空间中。
空间重新变得冰冷起来。
我闭着眼,动了动被链子牵住的手腕,不由笑了一下。
优美宁静的芳灵小境之中,花叶随着风轻轻摇曳,中心一片湖水,静静地荡起涟漪。
而立在湖心亭中的女子与两位俊美仙君,本该是赏心悦目的场景,只是此刻,两种不同颜色的光芒不断地在这片空间中闪烁,也就是在这些光芒中,两道身影不断地穿梭、交织,几乎每一次碰撞,都会使得这片花叶纷纷坠落,甚至天都在变换着颜色。
「容华,你为什么就非要霸占着莲毓不可?你没有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了吗?」
「……宫吟,我都说过了,你不能偷偷来见莲儿。师兄的话,你也敢不听了是么?」
「你这都是什么歪理!」
这不是容华和宫吟第一次打起来,自从莲毓醒来,这样的争吵与打斗几乎每一日都要发生。
穿着白衣的莲毓无奈地站在下面,她柔美的面容上眉头紧紧皱着:「容华,宫吟,你们不要再打了。」
就在此时,一道火红的流光来势汹汹地撞入天上这两位正在打斗的仙君之间——
「打够了就停下。」
不远处缓缓走来的身影,墨发高竖,衣胜流火,行走之间自有一番风流。只是那眉眼清冷似青竹,虽还是少年模样,但却有着难言的威压。
宫吟一见到此少年,忙收了手,他皱着眉躲开容华打来的一道法术:「容华,东君在此,你怎么还敢出手?」
缓缓放下手的容华听到这话,冷冷一笑,他的目光瞥向那道火红的身影,眼中划过一丝憎恶,而后开口道:「东君既然来了,我小小仙君又怎么敢再出手?」他顿了顿,看着慌忙跑过来的莲毓,又用莲毓正好能够听到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东君来得匆匆,不知,是否从那处而来?」
他是知道那日之后长羡的去处的。
莲毓刚刚走到他们身边,此时听到容华这句话,不由皱了皱眉,刚想抬起头说些什么。
「啪——」
只听见重重一声,容华整个身躯都被拍起,而后坠落在了不远处的湖水之中。
一片寂静,水花与涟漪之中,衣衫浸湿的容华慢慢地站起来。他慢慢看向负着手的神君。
东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华,你算什么东西。」
6.「他可是……天生仙骨。」两百多年前,扶桑神君座下的小徒弟长羡仅仅用了一百年便修成仙骨化成了仙君。
修成仙君那日,长羡盈盈而立,最简单的月白色长裙,周身萦绕着华光,漫天霞姿、仙兽齐鸣。
一瞬间,容华几乎以为心心念念了几百年的莲毓就站在他的面前。
但很快容华就反应过来。
长羡的眼中,永远对他人带着一丝警惕,与莲毓七成像的面容上,本应该柔美温婉的五官,却像是生生浸了刺骨的冰水。和莲毓不同,长羡不太常笑,但是有一点是相似的——
容华看着月白长裙的女子在看到缓缓行来的扶桑神君时,不由自主绽开来的浅浅的笑,心里这么想道。
「面对扶桑时的笑。」容华的面容冷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看那霞光万千、仙兽齐鸣的景象,又看了看仙界禁地的方向,不由露出一抹笑来,「没事,既然长羡已经修成仙君,那么距离莲毓回来也不远了。」
身前,月白长裙的长羡缓缓走来,向着他与宫吟,点了一点头:「容华师兄,宫吟师兄。」
身旁是宫吟毫不遮掩的兴奋,他几乎要围着长羡打转:「长羡,师兄就说你可以,果不其然。」
「谢谢师兄往日对我的指导。」长羡微微一笑。
见此,容华忍住心中的暴戾,他柔和着眉,轻声问道:「长羡,你既已修成仙君,接下来有什么想做的么?若有什么喜欢的、想要的,也都说出来,师兄必然为你找来。」
长羡微微皱了皱眉,她思忖片刻,道:「还是继续修炼吧,但或许我会下界一趟。仙界有些闷。」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师兄往日送我的东西已经够多了,长羡受之有愧。」
「怎么会,你可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妹。」
最疼爱的小师妹的替身、引子。容华笑了笑,抬起手来揉了揉长羡的脑袋:「那好,不若我陪你下界罢?」
旁边的宫吟不满地拍下他触碰长羡的手,转头笑着说:「容华最近专管东海那儿的政务,忙得很。小师妹,不若我陪你去罢?我下界的次数多,也知道许多好玩、好吃的地方。」
容华作为东海龙族的后裔,又拜在三神君之一的扶桑神君门下,未来不可限量,因此近日天帝便派他专管东海的事务。
容华低头看了看手。
长羡已淡淡笑着拒绝:「不必了,师兄。我一个人去就好。」
正说着话,她身边缓缓站定一道身影,那人向着她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声音如璧如玉:「长羡,你刚修为仙君,仙力并不稳,待会我为你巩固基本,你再下界也好。」
说话的人正是他们的师尊扶桑神君。
扶桑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长羡的头,长羡听到这话,微微抬了头,露出她自己或许都没发现的烂漫的笑容来:「知道了,师尊。」
容华看着这副和乐融融的场景,冷冷一笑。
长羡回到仙界,还带上了一个婴儿时,是容华没有想到的。
他在靠近那个婴儿,已经暗自凝聚仙力想要出手时,却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
滚烫、灼热。不远处传来的阵阵龙车之声,仿佛是在警告。
是东君。
容华收起手,和身旁显然也已经意识到的宫吟对视一眼。
长羡带着一丝欢喜的声音响起:「师兄,我在下界遇见他,觉得有些缘分,便带上来了。他还这么小……我为他取名长生,师兄们觉得可好?」
容华抬起头时已面色如常,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长羡怀中闭着眼的婴儿,换上了同样欣喜的表情:「小师妹,你是不是还没有看过他的天资?他可是……天生仙骨。」
宫吟在旁边轻轻笑着,眼神复杂:「不愧是我们长羡,这随手一捡,便是个天生仙骨的好苗子。」
闻言,长羡愣了愣,她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婴儿的面颊,缓缓说道:「我并没有在意这个。他若日后能够得升仙君,自然是好。若是没有,也无妨。这世间百态,我望他都能珍之看之,淡然待之。」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里,容华看着这婴儿逐渐长大成人。
或许是因为东君强行返璞归真的原因,小小的身体里,藏起来的神君的巨大神力,使得他小时候便多病多灾。往往有几个日夜,他都能看到长羡抱着「长生」来往于药医殿,或是站在芳灵小境的湖心亭中,化萤火之光逗生病的「长生」开心。
东君的记忆直到修成仙君后才回来。
那时候长羡正轻轻拥抱着他:「长生,恭喜你。」
容华亲眼见到,那本来清朗如竹的少年,身侧突然换了气息,他本来微微勾起的唇角此时已经放下,而抱住身前人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谢谢你……姐姐。」
容华冷眼旁观。
也是那日后不久,仙界禁地传来了震动,他欣喜若狂地奔去,看见池中悄然盛放的月白莲花——
莲毓也要回来了。
一片静默之中,容华与不远处负着手的少年神君对视。
在池中满身狼狈的容华,突然勾起唇笑了笑,他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平和:「东君见谅,是容华一时失言。」
7.「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三神君之一。」红衣的少年神君面无表情地看着容华。
一时间气氛紧张起来。
站在旁边的宫吟像是看戏一般,他一言不发,束手旁观。
还是莲毓看了看湿漉漉的容华,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东君,担忧地开了口:「东君,想来容华师兄也不是故意冒犯你的,你切莫放在心上了。」
听到莲毓开口,东君的面色微微缓了过来,眉眼也变得温柔起来,他向着莲毓露出一抹笑来:「莲毓姐姐既然开口了,我自然不会生气。但是……」他笑着继续说:「有些人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容华,你说是不是?」
作为三神君之一,东君有这个资格也有这个底气这么说。
容华微微一笑,也没用仙力弄干身上的衣服,仍湿漉漉的,他抬起脚跨过湖水站了上来,说道:「神君说的极是。」
见此,莲毓仍旧有些担忧,就在她刚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莲毓张了张嘴,竟突然合上眼晕了过去。
站在旁边的东君忙接住了莲毓,容华刚冲过来,此时见得东君已将莲毓抱了起来,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宫吟在旁边着急道:「莲毓怎么了?怎么突然晕过去了?」
东君抱着莲毓,紧紧皱了眉:「我送莲毓回景灵殿,宫吟你去药医殿。」
景灵殿是扶桑神君的住处,这几日需要休养的莲毓都是住在那里。
还未等宫吟接话,东君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旁边的容华没多说什么,也跟了上去。宫吟长长叹了口气,也忙去了药医殿。
景灵殿内。
请来的医药殿的清儒仙君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看着躺在床上皱着眉显然极痛苦的莲毓,慢吞吞地说道:「这……莲毓仙君体内的力量,应该不是她的吧?虽然本体相近,但毕竟不是她自己的。」
东君沉默着看了眼床上的莲毓,没有说话。容华已冷冷开口道:「那又如何?清儒,你把话说清楚。」
「莲毓仙君本体为莲花,其莲子又被称为莲心。幻化人形之后,莲花花叶化作身体四肢,最重要的一颗莲心化作心脏,次之的两颗莲子便是双眼,剩下的莲子又各自形成不同的器官,最后的莲台便是本命仙器。而莲毓仙君在四百年前自毁本体,本就没了存活的机会,但是仰仗神君与各位仙君,又不知从哪儿取了这本体相似的莲心来,才使莲毓仙君能够再次化成仙身。」清儒仙君并没有被容华吓到,他摸着不存在的胡子,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说到「又不知从哪儿取了……」的时候,竟忍不住笑出了声,「但这莲心并不是莲毓仙君自己的,虽在她体内,却会受到其它莲子的排斥,故而莲毓仙君此次便晕倒了。」
说到这儿,殿外走进来了扶桑神君,他本在处理政务,之前放在莲毓身上的感应此时突然变动,便想到是莲毓出了事,忙就赶了来,他已经听到清儒仙君所说,本来还微微皱着的眉此时突然僵住了。
「扶桑神君。」三位仙君见扶桑神君进来了,忙行了礼。
扶桑看了眼床上面容痛苦的莲毓,转头问清儒仙君道:「照清儒你这么说,那该如何是好?」
「老朽又不是莲花,老朽怎么给莲子和莲子劝架呢?」清儒收回手,不以为意地站了起来,而后摇头晃脑地说道:「哎呀,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朽一踏进这景灵殿呐,就感觉浑身不舒服,就感觉恶心,实在待不下去了……扶桑神君,东君,老朽这就回去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看了眼旁边沉默不语的东君,笑眯眯地说:「老朽还是回去看话本吧,话本里有句话,叫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云云,实在可叹、可笑,还挺有意思。」
不等其他人说话,清儒行了一礼,拎着箱子便化云走了。
东君本来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更阴沉了,他知道清儒是在指桑骂槐。
小时候他常常生病,姐姐便会带他去药医殿,和清儒也算是老相识。
扶桑神君自然也知道,但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清儒那番话听得格外舒适。
而一心想着莲毓的容华此时握紧了拳头,转头看向东君道:「东君,刚刚那番话你也听见了。既然莲儿体内一颗莲子不够,那么……」
正听着的宫吟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不由皱了皱眉:「你还想从长羡那儿……?」
「长羡现在已经如此,怎么能再取她的莲子。」扶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忍住心中的异样,缓缓道,「容华,长羡也是你的师妹。」
容华看着这位师尊,心中冷冷笑了笑,他只转头看向沉默的东君,接着说:「东君,我知晓你取了长羡的一双眼。两颗莲子,莲儿肯定会没事的。」
宫吟本来还不知道这件事,听见容华这么说,心下一惊,想到刚刚清儒仙君临走时说的话,实在不寒而栗。
东君取出长羡的眼睛,无非是不想看见那双眼中的厌恶之情,他本没有想过将这双眼交予他人。他低头看着莲毓,莲毓此时满脸痛苦,昏迷不醒,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滑落下来。
就好像看见那一日的姐姐。
东君闭了闭眼睛,可是在这一刹那,又是当年他渡劫时莲毓冲过来挡在他身前的样子。长羡的模样与莲毓的身影不断交叠,东君一时间心里跌宕起伏,他只觉得喉咙一腥,竟当众吐出一口血来。
「神君……」宫吟忙上来扶住他。
扶桑也不由皱了眉,但容华却继续道:「东君,恕我直言,当年莲儿为你挡劫,九死一生。难道,你就这么忘了?」
他的声音如冰,寒冷而刺骨。
扶桑看向容华,终于开口道:「容华,闭嘴。」
扶桑毕竟是容华的师尊,容华只能不再开口,他心中不满,只痴痴地看着莲毓。
东君缓缓站直身子,他神情淡淡地拭去嘴角的血迹。而就在他伸出的手掌之上,升腾起两颗如墨如玉的珠子。
一时华光溢彩,温润流转。
容华眼睛一亮:「东君你想……」话还未说完,他整个人又被一股强大的神力狠狠拍到了地上。
烟尘之中,寂静无言。
扶桑神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看着那两颗珠子,一时又想起那双漂亮的、流转的、却有些桀骜的眼眸,想起那时常安静、看见他便会展开一抹浅笑的小徒弟,心中突然一痛。
这疼痛之感已经伴随了他两百多年。
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痛。他明明是高高在上的三神君之一,明明这世上几乎已经无人能够再伤他。
「这是最后一次。」
这满殿寂静中,响起少年神君淡淡的声音。
本来已经习惯的黑暗。
却不知为何,我的身体,又或者是从灵魂深处,疼痛与撕裂感开始蔓延了全身。
我想用手捂住疼痛的位置,但是手被锁链紧紧困住。
在这寂静中,我的汗水不断地流出来,可以想象的狼狈,但我已经顾及不到了,我痛得想要起来,我身体内残余的一些灵力在不断乱窜,很快又消失不见。
是什么消失了?
我想睁开眼,但面对的仍旧是一片黑暗。
以及铁链发出的冰冷的声音。
8.「长生,你不会让姐姐失望的,是不是?」在这片急剧的痛苦中,我知道,我的眼睛可能回不来了。
额角的汗水滴落到我的唇瓣上。
很苦。
在那股灼热的气息来到我的身前时,这自称为「长生」的神君沉默了许久。
而后,我感受到他伸过来的手。
我下意识地侧过了头,但仅仅只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我直喘了好几口气。
「姐姐,我只是想帮你擦一擦汗。」他的声音在这时轻轻响起。
我沉默半晌,开口道:「你曾说,你会帮我把我的心和眼睛抢回来。」
长生没有说话。他似乎是弯下腰,用一方帕子轻缓地将我面容上的汗珠拭去。
他呢喃一般地说「姐姐,你会离开长生吗。」
这一句话,他好像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他自己一般。
「我这样还能怎么离开你?」我自嘲地一笑,「你说我养你长大,是么?」
长生的声音轻轻在这个空间中响起:「是。姐姐,整整两百多年。」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被铁链牵制住的手向着他的方向挥了一下:「你过来。」
半晌,脚步走得更近。
我伸出手,循着刚刚声音的方向,摸索到一张温凉的面容上。
他的唇瓣,在微微颤抖,声音亦是。
「姐姐……」
长生含糊地发出两个音节。
一滴液体轻轻坠落在我的手背上。
是泪。
我突然凑近他,扯了扯唇角,想要露出一抹笑,却失败了。
我在长生的面容前,以着几乎要贴近他唇角的距离,轻声低语:「长生,你怎么能喜欢上把你养大的姐姐。」
「长生,你不会对不起养了你两百多年的姐姐,是不是?」
「……」听到这句话,长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而后几乎是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东君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嘴角的鲜血,他低下头看着那修长手指上的血迹,而后又翻过手来,看了眼掌心。
东君又想起剜长羡心的那一日,姐姐的鲜血就像是这样沾染上了他的手指。
他颤抖着遮住自己的眼睛,好不让那眼泪得以流出来。
从心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像是雷劫一般,颤动着、跳动着,阵阵地逼入他酸涩的咽喉。
可是……他不能让姐姐离开他,他决不能,决不能失去姐姐。
他不允许姐姐喜欢上其他人。
但他更不想姐姐厌恶他。
在这片空间的长久的沉默中,我晃了晃手上的链子:「你说,是那位扶桑将我囚禁在这里的。现如今,我心也没了,眼睛……」说到这里,我轻轻笑一声:「眼睛应该也被拿去用了吧,既然如此,我一介废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转告他,将我放出去转一转也好。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喜欢。」
长生没有回答,但是他往这里走了几步,而后用手指轻轻触碰上冰冷的锁链以及那被锁链牵制住的我的手。
我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反握住了那根手指。
感受到那手指的颤抖,我再次柔声问道:「长生,好不好?」
「我既照顾了你两百年,长生,你不会让姐姐失望的,是不是?」
灼热的气息里,我听见少年沙哑的声音——
「好。」
9.「长羡……这个名字挺好的。」在那日之后,许是长生与那位扶桑说了,我的手脚终于不必被锁链锁住。
并且,我似乎也被换到了另一个空间,像是就寝的地方,有适宜的温度与柔软的被褥。只是踩在地上,仍是冰凉。
我的身体其实已很不好。失去了眼睛与心这三颗最为重要的莲子,我能察觉到如今的身体,就如同枯叶般摇摇欲坠。
每至夜晚,当我合上眼休息时,都能察觉到一股滚烫的气息。
那气息就近在咫尺。
而后会有人的视线,贪婪地一遍又一遍描摹着我的面容。
我知道是长生。
事实上,从我醒来的那一日之后,除了那位据说是我从前师尊的扶桑以及长生,我就再没有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
长生似乎很不愿意我出去,他黏得我越发紧了。偶尔他会在我的要求下陪同我一起出门,虽说我也不知道是去哪里,但能够出门,就已让我本疲惫不堪的身体得到一丝放松。
这日,我正倚在栏杆上,长生就站在旁边,将手上的像是鱼饵的东西交给我。
「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最爱用这些东西来投给池中的鱼儿吃,你说这在下界叫做鱼饵。」他握着我的手,将那些鱼饵放在我的掌心。
我收回手,用手指轻轻抓了点鱼饵,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我淡淡道:「抱歉,我不记得。」
「……」长生沉默了一会,又像是笑了起来,「没事姐姐,长生都记得,长生会一一告诉你的。」
我可有可无地点了一点头,而后转过身,将那鱼饵一下一下地扔进池子里去。
微微荡起的涟漪,是轻微的水声。
而长生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用那灼热的视线,似乎在一笔一划地勾勒我的五官。
正在这时,长生身上又传来了上次一样的声音:
「神君,是我,莲毓。若听到这些话,能否请你来见我一面?」
莲毓。
我挑了挑眉。
还未等长生说话,那声音又再一次响起:「听师兄说,此次我醒过来,多亏了神君拿来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便猛地被长生掐断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我投着手上的鱼饵,笑了笑说,「莲毓。好名字。」
长生笑得似乎有些勉强:「姐姐,是位故人,我们先回去吧。」
我懒懒地摩挲着粗糙的鱼饵,漫不经心地说:「你先去吧,我就在这待一会。」
「可是姐姐……」长生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你若不放心,捏个结界便是。」
长生沉默了一下,而后说:「姐姐,我不是这么想。」见我没有回答,他只能轻声道:「那姐姐,我先去一趟,你在这里……不要乱走。」
在他消失的一瞬间,我便感受到了结界。
我淡淡笑了笑,索性将手中的鱼饵全部扔在了池子里。
「哗啦」一声。
很安静的氛围。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我微微闭上眼睛,却感到眼上像是落下了什么,颤颤巍巍的,很轻盈。
我动了动眼睛,那东西就又轻轻飘起来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我伸出手来,在鼻尖的位置轻轻触碰了一下——
似乎是只蝴蝶。
这蝴蝶并不畏惧我的触碰,它的蝶翼柔软而洁净,在我的手腹下微微地颤动着。
是一种微小生命的颤动。
「好痒。」
那蝴蝶像是听懂了,又扑打着双翼停落在我伸出的手指上。
我低下头,虽然仍旧是一片黑暗,但却像是能够看见这手指上的蝴蝶一般,盈盈的,应该很温柔。我愣了愣,也不管这蝴蝶是否能听懂,便低着头笑着说道:「从前在深渊之沼,灵物最不喜欢接近我,就算我化作本体也是。这里应当是仙界,难道仙界的灵物会格外喜欢我一些?」
这蝴蝶便在我的手指上微微动了动。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能够看见它的模样。
像一团光。
可就在下一秒,我身旁传来了脚步声,与此同时我手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蝴蝶似乎飞走了。
这气息与长生的不同,让我想起醒来的那一日,感受到的温柔与冰冷。
或许在这个人的身上,温柔与不近人情,并不对立。
「你是扶桑?」
我将手收了起来,而后弹了弹袖子,转过了头看向那个方向。
那人的脚步在离我还有一些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他浅淡的,宛若山涧流水的声音,轻轻响起:「东君说你失忆了。」
这声音很耳熟,也很好听,但我并不喜欢。
「东君?」我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是说长生?他不是叫这个名字么?」
「长生,是你给他取的名字。」他缓缓道,「长羡,你当真失忆了吗。」
我不以为意地又转过头来,向着池水的方向看去:「我没有失忆。」
话音未落,那人似乎脚步往这里又走了一步。
「我应该只是把想忘的都忘了吧。」不紧不慢地,我笑了笑说道:「可能这段记忆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我不要也罢。你,包括那个长生或者是东君。」
「……我是你师尊。」扶桑的声音有些异样,但我听不出来是为什么。
我摸了摸少掉一颗心的胸脯:「长羡……我在深渊之沼时并没有名字。这个名字,难道也是你给我取的?」我缓缓念着这个名字,不由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个名字挺好的。」
不远处的人并没有再往前走一步,他似乎在看向我这里:「你近来身子怎么样?」
扶桑想,他应该是不后悔当初做的决定的。
莲毓是他第一个主动收的徒弟。
当年孱弱的少女伏在他的身前,声音婉转:「我拜神君为师,也望神君能为我赐名。」
他一眼看透她的本体——
是一朵月白的莲花。
少女端美静柔,眼神洁净,瞧着便是从未受过磨难的模样。
他看着少女,淡淡说:「莲毓,莲为本体,钟灵毓秀。此后,你便叫莲毓吧。」
10.「你连你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吗?」莲毓就像是月亮一样,温柔、体贴,悄无声息便能够融入人心。
但是长羡不一样。
她看人时永远带着警惕,哪怕她在淡淡地笑着,也总让人觉得疏离。
其实在深渊之沼救下长羡,并不是扶桑第一次见她。他将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少女带到了仙界,为她取名「长羡」。
当时的长羡想了想,然后向他绽开浅浅的笑来:「长羡长羡,很合我心意。」
到底是何处合了她的心意呢?
扶桑没有问,长羡也没有说。
直到那一日莲毓将醒,扶桑久违地在梦魇中惊醒,他的心疼痛起来。
莲毓虽可能会醒,但大概率会神志不清,倘若没有相近之力的支撑,莲毓完全不能平安地化成人形重回仙君之位。
于是容华在旁边说:「师尊,当时您救下长羡,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扶桑想,是的,当时的他救下深渊之沼的长羡,只是为了莲毓,为了百年之后莲毓能够完美地回归仙君之位。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说:「长羡也是你的徒弟。」
但另一道声音反驳道:「那莲毓呢?莲毓怎么办?不要忘了当初救下长羡,就是为了莲毓。如今时机成熟,长羡也该报答这三百多年的师徒恩情了。」
扶桑从榻上缓缓抬起头,他看着已经迫不及待的容华以及面有顾虑的宫吟,扶着疼痛欲裂的头开口道:「我将封住下界之路。长羡对你们二人未必没有顾虑,你们去寻东君,亲手剜了心来。」他的手颤了颤,而后又缓缓说道:「只要心。」
没有了心,还能活。
莲毓能够醒来,长羡也还能活着。
他的两个小徒弟……
突然,那一开始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此时冷冷的,带着一丝讽刺的笑——
「扶桑,你没有看清你的心。」
我轻轻转了头:「你是在问我身子如何么?」我说出来都觉得有些好笑,只是迎面吹来的风冷冷的,我的笑也渐渐隐下去了。
「扶桑,你剜了我的心,夺了我的眼,你觉得我会好么。」
这句话宛若惊雷一般在扶桑耳边炸开。
他皱起眉,原本温和的眉眼此时已不见了那似水的柔缓,扶桑快步向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像是质问一般:「剜你的心,夺你的眼?」
他抓得很紧。
我看向他,看向说不准能在黑暗中看清的人,但并没有出乎意料的,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轻轻嗯了一声,笑着说:「你口中的那位东君说的,难道不对么?」
还没有等扶桑开口,一簇火便已经升腾在了他与我之间——
那位东君回来了。
东君。我想着这个名字,东君司火、司春,乃是赫赫有名的、耀眼明媚之神。
那他呢?
我从扶桑的手中想要抽出手臂,但扶桑只是挥了挥袖子,那簇火便消失了。而下一秒,我的另一只手臂便已经被东君抓住,他的力道甚至比扶桑的更大,手指仿佛都要掐入我的肉里。
我微微皱了眉说道:「放开。两个都是。」
东君握得更紧了,他的声音带着很明显的紧张:「姐姐,他和你说什么了吗?你一定不要信。」
「你是指你叫东君的事么。」我淡淡地开口,「难道你不是东君?」
东君的手指颤抖起来,他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是长生。」
「姐姐,我是长生。」东君呢喃自语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扶桑冷冷地看着他。
这位向来面容温和的神君,总在不经意间给人高高在上之感的神君,此时却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来:「东君,你是忘了亲手做的事,是吗?还是需要我重复一遍给你听?」
「闭嘴!」
东君的手变得灼热起来,像是火焰一般不断吞噬着我的皮肤,他几乎是歇斯揭底地喊了一声。
天上的龙车声隆隆作响——
那是属于东君的坐骑。
此时东君的眼已经慢慢红了,他看着这向来不染尘埃的扶桑神君,突然笑了一声又一声:「扶桑,那你呢?是谁的指令,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顿了顿,像是意识到什么,而后拖长了音调,带着难言的讥讽缓缓说道:
「还是说扶桑神君……你连你自己的心,都看不清吗?」
11.「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很清晰地能感受到这死寂的氛围。
扶桑没有接东君的话,东君也没有再开口,两人紧紧握着我的手臂,好像借此能够分出高低。
但很快,这种寂静就被打破了。
传来的几阵脚步声,像是追逐着什么似的,又停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东君你怎么……扶桑神君,啊不,师尊?」
伴随着女子焦急却听上去十分温柔的嗓音,扶桑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些。
「师尊,你怎么和东君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欲言又止。
这声音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听上去便觉得心里痒痒的,但又带着似乎能够体贴人心的温柔。而我当然能够听出来这是谁——
莲毓,那位多次给东君传声的女子。
不仅如此,还有两道脚步声跟随其后。
再次响起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与我不理解的愧疚:「……长羡?」
扶桑的手指终于全部松开了。
他的声音冷冷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从来没有听过扶桑神君这么冷的声音。莲毓愣了一下。
自她醒来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扶桑神君。他温柔、强大、对她充满了耐心,除了有时会突然看着她发愣,他面对她时的眼神永远是专注的、平静的。在扶桑神君的身边,莲毓也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安心,因此,在扶桑神君告诉她,曾经的莲毓是他的徒弟时,莲毓是高兴的,那时候,她的心里就好像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情充斥得满满当当。
而且,他从来不曾这么冷地对她说过话。
这是第一次。
莲毓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一丝慌乱。她看到了刚刚被扶桑拉住的人——
和她长得很像。但很显然,这个与她七分像的女子,眼睛是看不见的,而且那三分不像,几乎要将剩下的七分像都掩盖住。淡淡的神色,苍白的面容,在这一瞬间,莲毓的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但很快被一个名字覆盖住。
「长羡。」莲毓的心底冒出这个名字。
仙婢口中的「长羡仙君」,两位师兄偶然起争执时的「长羡小师妹」,东君时常消失去见的人,以及,扶桑听到时会愣住的名字。
而在莲毓身旁,此时愣愣地看着长羡的,正是宫吟。
「她看上去很不好。」——
宫吟的脑中,只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身旁的莲毓,又看了一眼长羡,重新垂下了头。
「我本来是想和东君道谢,没想到神君突然像有了急事……」莲毓紧张地看了眼东君,向着扶桑说道。
然后便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
扶桑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对着东君淡淡道:「东君,你还不放手吗。现如今长羡身子本就虚弱……」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东君已经打断了他,冷冷一笑:「不知你说的是哪种放手?但无论是哪种放手——我都不会放。」
「可我不想被你握着。松开。」感受着手臂如同沾染着火的痛感,我开口道:「东君,松开。」
「……」
我看不见东君面上会是什么表情,但沉默半晌后,他的手先是紧了紧,而后缓缓地松了开来。
「长羡,你当真失忆了么?」就在这时,另一道有别于这些人的嗓音缓缓响起。
我「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不由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来:「你怎么不问我还有没有心,亦或是还有没有眼睛呢?」我慢慢地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听见你这声音,我就觉得有点恶心。礼貌点,我合该问你尊姓大名,只是我怕你说出名字来,又污了我耳朵,便还是不问罢。」
「你——!」
说话的人正是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容华。他冷冷看着不远处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原来失忆后人的性情也会大变。」
站在旁边的莲毓不由微微皱了眉,她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东君,忙扯了扯容华的衣袖,轻声道:「师兄,算了吧。」
听到莲毓的声音,容华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起来,他对莲毓笑了笑,说道:「莲儿,我听你的。」
并没有在意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我专注地「看」了一会那位莲毓的方向。
那位莲毓的身上,总有一种让我觉得十分熟悉十分亲切的感觉。
就好像我的心、我的眼。
亦或者……两者皆有之。
我缓缓移开本就看不见的视线,终于对这样的场景感到厌烦。
无论是谁投来的目光——
一直紧紧盯着我的东君、悄无声息却的确注视着我的扶桑、还是似有若无看过来的莲毓……
「我要回去了。」我淡淡说道。
听到我这话,东君立马说:「好,姐姐,我们走吧。」
「等等,长羡……」这时,那扶桑神君突然开了口,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下一秒,我便已经被东君带回了休息的地方。
东君已经又拉住了我的手,轻声说道:「姐姐,不论他们说了什么话,你都不要相信。」
我没有接他的这句话,沉默片刻后,我抬起本来微微低垂的头,缓缓对他说道: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12.「云、山、鸟。」这句话刚一落下,我便能察觉到东君似乎将要爆发的愤怒,他拉住我的手在颤抖,并且力气越来越大。
我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我想回深渊之沼去。」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想待在仙界了,仙界让我恶心。」
那股将要爆发的愤怒缓缓平复了下去。换来的是沉默。
我没有将被握住的手抽开,而是轻轻地反手覆了上去。「若你愿意……你可以不做东君么?」
我在这片沉默中,和我的动作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声,「长生。」
那被我覆住的手几乎要握成拳头。
而在这久违的等待中,那拳头又缓缓地松了开来。
「……姐姐,如果是你,我愿意。」
「姐姐,我们一起一辈子,好不好?」
他的声音颤抖着,听不清是喜悦还是其它的什么。
「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姐姐,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要有其他人,好不好?」东君突然又握住我的手。
那期待的、紧张而忐忑的视线,紧紧地盯着我。
而我笑了笑,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长羡离开仙界的那一日,扶桑是知道的。
他就站在遥遥的云端,静静地看着那两道身影。
他今日仍穿的月白的衣衫,站在云上,仿佛就要融为一体。
扶桑远远地看着熟悉的身影,突然低头看了眼手掌——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条八股红线。
粗糙的鲜艳的红色。不像是仙界之物。
扶桑看着看着,脑袋便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微微握紧了那已经有些粗糙的八股红线,不由地抚上了额头。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心脏处也传来猛烈的、不容忽视的跳动声。
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升腾起来——去拦住他们。
长羡的名字是他取的,长羡这三百多年的功法是他传授的……她是他亲口承认的徒弟。
她怎么能离开?
神力随心而生,这位高高在上的扶桑神君的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但身后传来的怯怯的声音,将这一丝念想击破:
「师尊。」
扶桑微微转过头去,看见了眉间若水、眼带笑意的莲毓。
莲毓走过来,向着转过头的扶桑露出一抹笑来:「师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呢?」
她的视线,绕过扶桑,转向他方才看的地方——那里什么也没有。
寂寥的云,寂寥的山,层层,叠叠。
扶桑并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看着那张脸。
被温润如玉的师尊这么看着。莲毓不由地红了脸,微微低下头去。
而就在这两相无言之际,扶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而后轻轻抚上对面那张如同白玉般的面容。
本还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的莲毓,此刻只觉得羞得满脸通红,她不由微微抬起了脸,而下一刻,这往日不近人情的强大神君,此时已眼神深深,他用指腹温柔地摩挲着白衣女子的脸,沉默片刻后,俯首吻了下去。
深渊之沼,位于人界与仙界之间,它就像是处于两个界面之间的一道裂缝,无数的罪恶、黑暗,都深藏于此处。
这里没有凡人,自然也没有仙人。
但事实上,早在几万年前,深渊之沼是大荒的第一片境域,至高无上的「天」在这里抚育了三位神君,而后又赐下诸境界,自此世界初成。但万年以后,随着仙人与魔族的成长,一场大战无可避免。于是深渊之沼便成为了神魔的第一战场。此后,深渊之沼堕落,变成了比魔界更为恐怖阴森的存在。
而我,便是在这里长大的。
深渊之沼的中央,是寒彻入骨的万年冰潭,而冰潭的旁边,便是万丈的山崖,山崖对面,即是遥远的人间之色。
在我的记忆里,这片人间之色,是我在深渊之沼生活之中最感慰藉的景色。
那里有青翠的染上云雾的山,有遥遥的升起很高的炊烟,妖、仙与人,毕竟有所区别,同样一眼,或许凡人只能看到无边的云色,但我能够看到山上半开的花以及垂蔓的枝桠。
只是现在看不见了。
我知道我站在百年前曾站的地方,对面是我看了不知多久的人间之色,身后是我染上不知多少邪佞之血的深渊之沼。
而现在只是一片黑暗。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开口问站在我身旁的东君:「你看到了什么吗?」
东君愣了愣,他本在看着我,此刻似乎转过了头去,片刻后道:「云、山、鸟。」
「那你知道我能看到什么吗。」我笑了笑而后微微侧了头,缓缓道:「……一片黑暗。」
这片深渊之沼,就是所有身处光明之人的克星。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在说完那句话后,用我这些日子里积余的力量,狠狠地将身旁的东君,推入他身后的万年冰潭。
我知道,以神君之位,东君会很快反应过来。
但这是没有用的——在这里,就是我的主场。
他身后看似平平无奇的冰潭,不仅有万年之久,在那平静的冰面下,还拥有主火的东君最为惧怕的极寒之水以及千年藤蔓。
那从冰潭深处张牙舞爪伸出来的藤蔓,是我当年花费百年收服的妖物——
东君的神位不是一人长久享有的,在这个位份上,因为神魔之战、亦或是其它缘由而转世重生的东君不在少数。
而现在的东君,自然也是已经历经转世重生的东君——
修为只有千余年的他抵挡不住极寒之水与藤蔓。
因此,在我的耳畔,我听见本命武器破冰而出的声音。
以及东君那一声凄厉的「姐姐」。
13.「……姐姐,长生痛。」我自然听见了东君的喊声。
于是我沉默片刻后,转过身去,缓缓地向着东君走去。
藤蔓为我开路,极寒之水在我脚下又重新凝结成冰。而炽热难掩的神君之力,就在我的身前。
「……姐姐。」
东君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解、愤怒、失望、伤心。我都听出来了。
他的视线此刻紧紧地盯着我,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东君的声音却逐渐平静了:「姐姐,你是在和长生开玩笑,是不是?」
他说着说着,不受控制地猛地喷出一口血来,那血有溅到我的下巴上,于是我伸出手擦了擦,笑道:「你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吗?」
这片沉默中,深渊之沼的魔鸟在上方盘旋,它们尖叫着,声音刺耳。
东君的整个身子都淹入了极寒之水中,而极寒之水迅速结冰的同时也使得他动弹不得。更不用说此时的他还被藤蔓紧紧地缠绕着,那千年藤蔓的毒刺,也并不让他好过。
神血一落,不知将吸引多少魔物来到此处。
「姐姐,我不明白。」东君看着身前的人,他没有再管嘴角流下的血,也没有再管身上不断被刺穿的伤口,那凄厉的魔鸟叫声之下,他颤抖着唇瓣,笑了笑,像是在问对面的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那藤蔓变得更紧了一些。
于是连东君也止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我是知道这藤蔓的厉害的。
我缓缓蹲下身,「看着」或许应该很狼狈的少年神君,轻声问道:「东君,痛吗?」
这话刚落下,东君似乎是想要伸出手触碰我——
我察觉到了他突然迸发的力量,但与此同时又很快熄灭于一瞬,那从藤蔓中挣扎出来的手、沾染着高贵的神血,而后缓缓地触碰到了我的衣角。
他扯了一遍,似乎是想要更往上一些,却被很快纠缠上来的藤蔓扯住往下拽去。
「……姐姐,长生痛。」东君呢喃着,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于是我伸出手去。
他将脸靠近过来,就像是瘦弱的小狗,贪求温暖一般。
我碰到了他的脸。
而后我轻轻地抚着那沾有血迹的面容,轻轻地、冷冷地开口道:「你已经不是长生了。你是东君,仅此而已。」
「我的长生,永远不会背叛我。」
「他虽然调皮,虽然捣乱,但他心里永远会想着我。哪怕是小时候生病,我的长生也会扮鬼脸逗我高兴,说,姐姐,长生没关系,一点也不难受。」
「……我的长生,不会剜他姐姐的心,也不会挖他姐姐的眼。」
在东君急促的呼吸声中,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宛若在给小时候的长生唱摇篮曲:
「东君,我没有失忆啊。」
14.「或许,当神君应该很好吧?」我在深渊之沼度过了那么多年,深渊之沼的唤灵草也早已经对我没有什么效果。
说到底,我仍旧是对东君有过犹豫之心的。
我怎么会没有犹豫呢?
对于我亲手养了两百多年的长生,我怎么会没有犹豫。
我会想,或许他只是一时没有想开。
所以我想给他一个机会。
但可见我还是错了。
我笑了一笑。
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东君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他颤抖着唇,紧紧盯着身前的人,似乎是想要扯出一抹笑来,但眼泪已经先从眼眶中落了下来。他微微闭了眼睛,而后睁开,似乎还抱有一丝期待:「姐姐,你在骗我,姐姐,你肯定在骗我。」
他呢喃自语着,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竟然放声笑了起来:「姐姐,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我们是要在这里一起过一辈子的,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他的笑声,渐渐地被哽咽声遮掩住了。
这面容清俊本如青竹的少年神君,此时像是失了心智一般,缓缓地一面落泪一面笑,但仍旧紧紧盯着身前的人——
「姐姐,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说你愿意一直陪着我的!姐姐!」
「你说你愿意的!」
他高声喊着,声音沙哑,身上的神力如同将要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要从万年寒冰下喷涌而出。
我淡淡听着这些话,而后轻声道:「我从未教过我的长生,用别人的东西去抵自己的恩情。在你剜心之时,你就已经不是长生了。说实话,我现在说到这个名字,还是心痛,只是……」
「更多的是恶心。」我顿了顿,笑着,继续说。
「……」
淡淡的神色,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那抹讥讽的笑意也很快便消失了。
东君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
他的神力也收敛了起来。
多熟悉的一张脸。每一眼、每一笑、甚至嘴角的每一个弧度,他都是这么熟悉。
但为什么就是不能只属于他呢?
东君沉默片刻,而后轻轻地开口:「姐姐,你为什么就不能只喜欢我呢?」
在他恢复东君的记忆之前,作为「长生」的他不敢抒发这种感情,他害怕姐姐就此不喜欢他、疏远他、离开他,他也知道,姐姐喜欢扶桑神君,所以他想,「长生」只要能够默默陪伴着姐姐就好了。
但恢复记忆之后,他猛然醒悟,扶桑神君怎么配姐姐的喜欢?他明明就是在算计的前提接近姐姐的,他怎么配得上姐姐的喜欢?「长生」不敢的,「东君」不配的,难道扶桑他就配?
可是姐姐怎么就看不清他呢?看不穿这个伪君子呢?
后来姐姐失忆了。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但是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从此以后,姐姐就再也不喜欢扶桑了……
那么,是不是「东君」就有机会了呢?
所以他不要神位,也不在乎那什么莲毓,他只是想和姐姐一辈子待在一起……如果姐姐会喜欢上他呢?
「姐姐,你怎么能骗我失忆了呢?姐姐?」东君又笑了起来,他一面笑着,口中不断地流出血来,此刻周身神力不断地在溃散,他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但是神君怎么会像普通的凡人那样晕过去呢?
只是心痛欲裂。
听着他已经逐渐开始胡言乱语的声音,我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地开口:「神君,那你怎么能用两百多年的岁月来欺骗我呢?」
「神君,我的眼睛,你挖的可还顺手?」
「我曾为妖,也做过仙君,但当神君的滋味,我从来不知道。或许,当神君应该很好吧?最亲近之人的心,想剜便剜了,曾照顾他两百年的人的眼,想挖便挖了……」
我微微笑了起来,在这一片黑暗中,轻声笑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所以啊,神君的眼,我也想借来用一用。看看这神君的眼,到底是否比我的眼看得更清呢?神君的心,我也想挖出来看看。看看这神君的心,与我的心到底有什么不同呀?」
千年的藤蔓缠绕住我的手。
而我抬起手,缓缓地,
覆住了东君的那一双眼。
15.「但,你也曾是长生。」在我覆住东君眼睛的手掌之下,我感受到了东君的泪水。
于是我不可控制地想起他还曾是「长生」的时候。
长生还小的时候,性格其实并不坚强。小时摔倒了会哭,睡醒起来找不到我会哭……
我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藤蔓缠住我的手指——
「姐姐——」
东君压低的痛苦的喊声,在这片寂静的天地中响起。
而我就这样,取出了那一双属于神君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如东君的神职一般,充斥着滚烫的强大的神力,这对于现在虚弱的我而言,其实并不合适。
但我,从来就不需要什么合适。
在这强大的神力贯穿我的身体之时,那霸道的排斥之力瞬间扑向了我的胸膛,周身溢出的力量,刚刚存在于世间之时,便又化作了火苗转瞬即逝。
此刻的我几乎就是在火中燃烧。
而这种不可避免的排斥与痛苦,应该就是当初扶桑他们选择剜我心救莲毓的原因吧。我冷冷地想着。
我紧紧咬着牙,唇瓣中难免溢出了*声,索性还有身后以及胳膊上的藤蔓支撑着我。而仿佛是听见了我强忍疼痛的声音,身前的东君慌忙伸出手臂摩挲着喊我:「姐姐,你怎么了,姐姐……是不是很痛?」
我没有理他,而是指挥着藤蔓取出一些极寒之水来。在极寒之水倾倒过我的身体之后,那种炽热的感觉终于慢慢消失。
「姐姐……」
在东君慌乱的声音中,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神君,你的眼睛真是不错。」
我伸出手掌,上面升腾出一团焰火,而在这闪烁的焰火之下,照出东君那张熟悉的面容来。
火焰慢慢熄灭,我看着东君额上不断流下的汗珠,淡淡地问道:「神君,不知你现在感觉如何呢?」
「……」他缓缓抬起头来,慢慢扯出一抹笑来,「姐姐,你会原谅我吗?」
我看着他,也笑了笑,吐出两个字来:「不会。」
此话刚刚落下,我手上便立时凝聚出已经化为己用的力量,而在下一秒,这力量便已经猛地冲向东君的胸膛——
「啊——」
天地颤动,这是属于神君的力量。
那颗携裹着火焰的心脏,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头顶之上,龙车震怒,隆隆巨响,闪电与火苗相互穿梭在这片天地。但我知道,它们进不来这一片区域。
因为这里是深渊之沼。
身前的东君面容上早已没有什么血色,他合着眼,颤抖着声音,明明不知有多么痛苦,此时却像在笑着,轻声问道:「姐、姐姐……我能不能、叫你长羡……姐姐,你、你原谅我,好不……」他还没有说完,一口血已经吐了出来。
东君呛着血,大声咳嗽着。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前的心脏仍然在跳动着,明明这么灼热、鲜红,但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情呢?我垂下眸,缓缓移开了视线,那心脏便又重新回到了东君的胸脯之中。
「我还以为神君的心会有什么两样。」沉默半晌,我看着早已支撑不住倒下的东君,说道。
东君喘着气,露出苍白的笑容来:「对、对不起姐姐……」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缓缓站起身来,用这一双本属于东君的眼睛,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重新看向躺在地下的少年神君,弯下腰轻声道:「如果你只是东君,我取了你的眼,也挖过了你的心,倒也罢了。」
「但,你也曾是长生。」
「所以,还没有结束。」
那被我封印百年、曾*过不知多少魔物的本命武器,自冰潭中一跃而出,而后轻轻落在了我的手掌心上——
那是一把墨色的、平平无奇的长鞭。
16.「只有自己知道。」三百多年前被扶桑所救后,我便将这把曾经*戮过许多魔物的本命武器封印在了冰潭之下。
当时的我,或许正是在意扶桑的看法。
所以我穿上了他最喜欢的白衣,封印住充满*戮之气的长鞭……
但长羡终究不是莲毓。
似乎是在回应我,墨色的长鞭在手掌上微微晃动,我抚了抚它,轻声说了句抱歉。
本命武器是由我的莲台化成的,自然与我心心相映。
它散发着温和的力量,亲密地贴了贴我的手掌心。
我笑了笑,抬起眼来,看着地上的东君。
本属于东君的神力,在我身体内的仙骨中化用之后,便慢慢变成了我的力量。我站定身子,握住长鞭,淡淡地开口道:「长生,接下来的三鞭,你接好了。」
似乎是没有想到我叫了他「长生」,东君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扯出一抹笑轻声道:「姐姐,你终于愿意叫我长生了。」
我握住长鞭的手紧了紧,而后高高扬起手臂,在东君的身上重重落下一鞭——
「啪——」
这鞭子的力量,并不只是打在身上那么简单。作为我的本命武器,运用上我的仙力之时,它不仅能带给肉身疼痛,折磨的更是此人的灵魂。
而东君,却是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的坐骑龙车就在头顶上隆隆作响,天地雷鸣之间,深渊之沼的力量同时也阻止着龙车的进入。
第一鞭结束,我调转仙力,看着大汗淋漓的东君,缓缓开口道:「这第一鞭,罚你作为长生不孝之错——」
「我抚养长生两百多年,无论他是妖、是魔还是仙、神,其实我都不在乎。我曾经捡到你的时候,也只想着你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我虽不奢求你待我如亲姐,但这两百多年的点点滴滴,我自诩从无过错,却最终换得你剜了我的心、挖了我的眼。我是恨的,但我也想过,是否你只是一时做错呢?……我养了你两百多年,也教了你两百多年,但我也从未教过你这么对待养你长大的姐姐。」
「为幼,你不敬长。」
「此为第一鞭,罚的是长生的不孝之罪。」
每一句话的落下,东君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闭着眼,没有说话,嘴角的血迹仍旧鲜明。
我看着他,重又扬起手臂,落下第二鞭——
「啪——」
他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我冷冷地望着,而后继续说:「这第二鞭,罚你作为长生无义之错——」
「我虽对于你和莲毓之间的往事并不清楚,但这一切,不应该是你对我动手的理由。」
「从你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猜到作为东君的你或许欠了莲毓一些什么,但你犯下的错、该偿的因果,也该由你自己来承担。你不应该如此轻贱别人的性命,也不应该窥窃别人的东西。还是说,你觉得,你把我的东西给了莲毓,抚养你疼爱你两百多年的姐姐,不会责怪你呢?」我顿了顿,不由笑了,「长生,你随我两百多年,你当真不了解我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可以心疼你、照顾你,但我也不会去承担属于你的因果。」
「为友,你不守义。」
「此为第二鞭,罚的是长生的无义之罪。」
我能看出来,在这两鞭之下,东君的状况已经十分差了,甚至连头顶上方的龙车,都已经想要冲进深渊之沼来保护它奄奄一息的主人。
我低头看了眼长鞭,又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在那片人间之色上停留片刻,而后缓缓转过头,在东君的身上重重落下第三鞭——
「啪——」
长鞭收回,我弯下腰,虽然知道东君看不见,还是指了指头顶上方的龙车以及远处的人间,轻声说:「这第三鞭,罚你作为长生、却又是东君的不忠之错——」
「为了莲毓,你变成了长生,抛弃了东君之责。东君司火、司春……而在这两百年间,你知道人界遭遇了多少本不该有的劫难吗?如若不是你的坐骑龙车还算勤勤恳恳,凡人又不知道得熬过多少年的苦楚。」
「我曾说过的……我的长生,对于这世间百态,我望他都能珍之看之,淡然待之。而在你因为一些小事怨天尤人之时,天下又有多少因为灾难而失去至亲之人?又有多少因为劫难而消失的山河美景?」
「你天生神君,享着尊贵的神君之位。可你忘了,你也有需要去尽责的职位。你可以想成为长生,但更是东君。」
「为神,你不忠职。」
「此为第三鞭,罚的是长生、也是东君的不忠之错。」
我停了停,没有再看东君,而是缓缓地抬头看向天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地,落下一滴泪来。
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
「桥归桥,路归路,东君,你我恩怨已清,此生也不必再相见了。」
17.「小莲花。你回来了?」「姐姐,长生错了,原谅长生好不好……」
「姐姐——」
身后的东君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这个称呼。
而我没有再回头,离开了这里。
我已经足足三百多年没有回深渊之沼了。
这里阴暗、危险,但的确是我长大的地方。事实上,更久远一些时候的事情,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从我有记忆起,我就在深渊之沼。
在我的莲台还没有修炼完成时,我很勉强地维持着人形,数次死于魔物的手下。到了后来莲台修成,实力增进,深渊之沼其实没有什么妖物魔物能够伤到我。而三百多年前的那一只大妖,修为超群,却隐隐有仙君的实力……
想到三百多年前的旧事,我沉思片刻,不,那只大妖的实力,说不定更甚仙君……
虽然我知道深渊之沼藏龙卧虎,但那些上古的老妖物魔物其实并不经常出来,它们虽然实力强大,但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岁月,更喜欢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休养生息。
所以那只大妖是什么来历呢?
就在我想这件事的时候,旁边的水潭中传来「嗡——」的一声。
心念一动,长鞭出现在我的手中。
我站定,淡淡开口:「谁?」
水花四溅,地面震动,一只巨大的玄色乌龟慢吞吞地从水潭中爬了出来。
我看着这只乌龟,挑了挑眉,喊出他的名字:「重净?」
这只乌龟慢吞吞地爬上了岸,而后口吐人言:「小莲花。你回来了?」
声音苍老低沉。
「……嗯。」
这只已经活了不知多久的老龟,名曰重净,乃是我在深渊之沼中的好友。他性格温吞,不喜欢争斗,但因为活得够久,也拥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在我修炼莲台之时,便是重净在一旁指导,我才能顺利地结出莲台。
对于我而言,重净亦师亦友,虽然是长辈,但相伴多年,更甚亲人。
重净虽然已有了化作人形的实力,但并不喜欢化形。此时的他低下头看着我,似乎像是叹了一口气:「我刚刚就看见你了。」
他指的是我对东君做的事。
「你少了很多莲子。」重净慢悠悠地说话,「看样子遇到了不少事。」
我笑了笑,也没解释什么:「是,你这些年如何?」
「倒也没什么,我都不记得过去多少年了,只是你很久没来看我了。」重净缓缓道,「你刚刚取了那位神君的眼睛,想来现在修为并不稳固吧……不过你这一身仙骨,倒是修炼得好。」
我收回手上的长鞭,说道:「两百多年修炼出来的,应该没有给你丢脸吧?」
听到我这句话,他低声笑了笑,回道:「自然。」
我走了一圈,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周,慢慢说道:「我从前总想着离开这里。」
「这里黑暗、危险,我一不小心就会没了命。所以我总想着,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不过呢,我要是想走,的确也走得了。只是这天地之大,不知哪儿有我的容身之处罢了。」我停下脚步,有些想笑我自己,「我想,我应该是不后悔和扶桑出去的。扶桑……重净,你知道他是谁吧?我走之前,应该和你打了个招呼的。他教了我三百多年,然后命人追*我,剜我的心,去救他以前的徒弟。」
「虽然沦落至此,但我并不后悔出去。至少那几年,我也真的高兴过、开心过。所以说,有光的地方真好啊。」
「小莲花……」重净喊我。
我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对了,他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长羡,长久的长,羡慕的羡,是个好名字罢?」
重净沉默片刻,慢慢又爬回水潭之中:「……长羡长羡,的确是好名字。」
18.「扶桑,你把莲儿当什么呢?」这些天,因为要吸收尽东君的神力,我便只在重净待着的水潭边歇着。
深渊之沼的日子向来是安静的,长久不见光亮的森林,给深渊之沼带来的只有阴沉之感。
有时候重净会爬到岸上与我聊一会天,但大多时候,重净都是静静地待在水潭下面,正如几百年前一样。
我吸收差不多的时候,又去了极寒之水旁散步。
这里早已不见了东君的身影,想必是回仙界了。
我收回视线,静静地看向山崖的另一边。
而在此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光亮。那小亮光宛若坠落在眼前的人间之景中,却又比那遥远的山色碧色更为明亮,它轻盈地跳动着,而后来到我的身前。
「小蝴蝶?」
我看着这小亮团,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白色轻盈宛若雪花的蝴蝶,若是我没有认错,便是当初我在仙界时见到的那一只。
轻盈、美好、温柔。
在看到这只蝴蝶的时候,心中会涌起无数类似的情感。
但……我已经没有心了。我伸出手指,那蝴蝶便飘飘荡荡地停在了我的指尖,风吹而来,仿佛便要将它吹走。
我不由微微皱起了眉。这只蝴蝶如此脆弱,是怎么来到了深渊之沼的范围呢?
蝴蝶像是感受到了我的思绪,它随即又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而后缓缓落到了我的头顶上。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有一道碧色的光芒在深渊之沼中射出。
「重净……」
那道光芒很快便消失在我的眼前——
重净离开了深渊之沼。
我面色淡淡,望着那道已经消失不见的光芒,心下思绪万千。
仙界。
此时的仙界并不太平,无他,只是因为扶桑神君座下大弟子、东海龙族后裔容华——
堕魔了。
穿着一身白衣的容华冰冷地看着对面的人,眼角的红痕显而易见。
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不少毁坏的建筑残骸,可见刚刚发生了一场战斗,而战斗的主人公,一位是堕魔的容华仙君,一位便是他的师弟宫吟仙君。
而站在对面的宫吟仙力比不过容华,他的身上因此沾染了不少血迹,他握着长剑,不可置信地对着容华说道:「容华!你身为龙族后裔,神君大弟子,你为何要堕入魔道?」
话音未落,容华便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他冷声笑了笑说道:「宫吟,这不都还是你们逼我的吗?」
「当初,是我第一个喜欢上莲毓,也是我一心一意地对她好,而你们呢?」
「宫吟,你就像是人间的苍蝇一样,在莲毓的身边嗡嗡吵个不停。那位几百年前缠着莲毓的东君也是,不过现在好了,他瞎了。」说到这里,容华止不住地笑出声来,「一位神君!失去了眼睛?往日他拿身份压我,可他的神君之位,又是否坐得稳当呢?」
「还有扶桑——人面兽心!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匆匆现身的扶桑神君,就站在他的对面。听到这儿,扶桑往日温和的眉眼此刻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他冷冷地看着这位堕魔的大弟子,周身神力环绕——
「容华,你错已至此,还不知悔改!」
容华笑了笑:「师尊,不知我何罪之有?是说中了你的心事吗?」他紧紧盯着一袭白衣翩翩的扶桑,一字一顿地说:「扶桑神君,你到底喜欢的是莲毓,还是那个……长羡呢?你到底能不能看清自己的心?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在长羡和东君下界的那一天,你对莲儿究竟做了什么?」
「扶桑,你把莲儿当什么呢?」
刚刚赶来的莲毓,就站在扶桑的身后,她想起当日的荒唐,却又听见后面这一番话来,那秀雅的面容上一时惨白一片。
而周围围起来的仙君,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莲毓眼睛一红,她看着对面已经堕魔的师兄,咬了咬唇,唤道:「师兄……你为何?为何要堕魔?」为何要这么说师尊?
她抬起头偷偷看前面的师尊,却只看见师尊冷冽的面容。
没了往日的耐心与温柔。
心念一动,神力骤现,容华瞬间便被击倒在地上。
「逆徒,还不住口。」看见这样的容华,冷着脸的扶桑*心已起。
容华在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他看了眼莲毓,又看了眼扶桑,缓缓擦去了嘴角的血迹,而那眼中,此时已变作猩红。
见到容华猩红的双眼,站得最近的宫吟一下子便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他忙转过头去高声喊道:「师尊,让——」
此话还未喊全,容华已先出了手,他虽然只是仙君,实力远低于扶桑神君,但作为东海龙族的后裔,自然也有一套夺命的招式。
现身本体,龙血洒出,那锋利的龙爪眼看着就往扶桑胸前抓去。
而就在这个关头,莲毓飞身闪到了扶桑的身前。
见此,容华大惊,但龙爪已至,并且深深地陷入了莲毓的脊骨中。
仙力在一刹那间散开,莲毓背对着容华吐出一口血来,她似乎是想要与面对着的扶桑说些什么,却在下一秒便倒了下去——
莲毓的仙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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