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走,咱们看看去。”
周局长绕过办公桌,走到袁克佑的边上,轻轻地拍了拍袁克佑的肩头。
袁克佑想了想,方城应该与上头沟通得差不多了,就起了身,跟随周局长出了办公室。
天边有些渐渐地泛白,薄暮之中,整个天空笼罩着一层轻烟,暴雨后的天空虽然不是那么清晰,却能让感觉到一尘不染,清新异常。
两人刚走到袁克佑办公室的门口,门开了。
双眼通红的方城出来了,脸上竟然挂着自信、坚毅的笑容。
“老方,你……”
周局长有些错愕地看着方城。
方城淡淡地笑了笑。
“形势严峻,谁能睡得着啊,局长和老袁不也都在工作嘛。”
方城知道周局长的意思,毕竟忙活了两三天,从未睡个囫囵觉。
周局长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眼里满是怜惜。
“我先去趟言家庄,回来和周局长汇报。”
方城平静地说道,周局长紧盯着他的眼睛,想了想,点点头。
周局长心里已经明白方城这个时候来局里的意思了,他一定是要通过袁克佑桌上的那部电话和组织联系,汇报紧急的事情。
组织上也肯定会给他下达指示,至于具体是什么样的指示,就等方城回来再说吧。
方城郑重地向周局长和袁克佑敬了一个礼,快步穿过走廊,下了楼。
站在二楼栏杆边上的周局长和袁克佑,看着方城开着车,疾驰出了公安大院的门。
方城开着车,向市委招待所驶去,他知道,顾青山此刻肯定已经起床,说不定早已在门口等着自己。
毕竟,自己和顾青山做过几天狱友,他的作息规律,方城还是清楚的。
果然,当方城的车刚到招待所门口,一身灰色长衫的顾青山恰巧出了门,站在微风中,手里居然提着一根精致的藤木拐杖。
“顾老先生久等了……”
方城下了车,迎上前去。
顾青山清瘦的脸庞淡淡一笑,摆摆手。
“刚刚好,刚刚好……”
方城不再客套,领顾青山上了车。
“老先生,昨夜暴雨,今日前往家父坟前,只怕途中多有泥泞。”
方城一边开着车,一边和坐在后座的顾青山闲聊。
顾青山危坐在后面,双手杵着拐杖,平静地回答方城。
“贤侄尽管带老夫前往便是,多年夙愿,岂是区区暴雨又能算个甚?”
方城默默无语,上一辈人之间的情意恩仇,又岂是他这个晚辈能够体会的。
“贤侄,听说你还有一个姐姐?”
突然,顾青山淡淡地问了一句。
开车的方城心里一沉,一句话仿佛勾起了他心里无尽的惆怅。
方城点点头,轻声地回答。
“是的,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叫方月珍。”
坐在后面的顾青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是痛惜地说了句。
“满门忠烈,满门忠烈……”
方城瞟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顾青山,那清瘦的脸竟然满是悲怆。
方城没有接他的话,绿色的吉普车已经驶入了城外泥泞的土路上,天边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一片如血的朝霞也慢慢地飘了过来。
言家庄的棱廓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那栋高耸的牌坊隐隐矗立在庄尾,若隐若现,又如一柄利剑直刺苍穹。
“言家庄……”
车后的顾青山侧着脸,盯着窗外的那片宁静的村庄,口里幽幽地吐出一句来。
“嗯,言家庄。”
方城淡淡地应了一句。
“言家庄,言子大宗嫡子的繁衍之地,间门言家的总枢,两千多年了……”
顾青山啧啧地叹了一句,轻轻地摇了摇头,方城却默不作声,在顾青山这种人面前,自己所知道,估计不足他的三成。
“沪西言家庄,虞山言家镇。言子一脉,嫡庶两支,一个名满天下,一个寂寂无名。只是,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才晓得,这言家庄远比那言家镇要辉煌得多。”
顾青山叹息了一句,一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车窗外那片被雾气裹着的村庄。
“老先生来过言家庄?”
忽然,开着车的方城问了一句。
顾青山脸上涌起一丝回忆的笑意来,他点了点头,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来。
“来过……,当年你父亲被言雨亭守在家中三年,被他逼成了言家庄的弟子,老夫与方师哥情同手足,在他到言家庄不久,我就偷偷从虞山镇跑来这言家庄,看望过方师哥。”
一句方师哥,仿佛把顾青山拉到了过去那段锦瑟岁月。
“那一年,我十六岁……”
顾青山眯着眼睛,眼里却尽是闪亮的光芒。
“我在言家庄呆了十八天!十八天,足以改变一个人……”
顾青山仿佛自言自语,话里又仿佛带着庆幸或者是遗憾。
方城听不懂,却能感觉到老头子心里的那份惆怅。
“你父亲,就埋在这儿?”
忽然,顾青山似乎明白过来,急声问了一句前面的方城。
方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顾青山长长地叹息一声。
“艺出虞山,术出间门!虞山镇给令尊带来一世尊荣;言家庄成了令尊的归根之地。”
顾青山清瘦的脸庞挂起一丝敬仰之色,薄薄的嘴唇微微地颤了颤。
“宿命,一切都逃不过上天的安排……”
车突然停了,言家庄就在眼前。
青石路上空无一人,整个庄里既无鸡鸣,又无犬吠。
寂静得可怕,那缥缈着如云似纱的薄雾,慵懒地摇曳。
方城想了想,还是先去英雄岗,言家庄的人也许熟睡。
方城把车开得慢了些,生怕汽车的声响惊动了满庄的村民,绿色的吉普车缓缓地驶过那条穿庄而过的青石板路,停在了那座石头牌坊跟前。
两人下了车。
顾青山昂起头,盯着那血红的三个字,嘴里喃喃地念叨着。
“言,家,庄……”
方城默默地看着他,一夜暴雨冲刷,那座牌坊上仿佛也在这一夜之间,多了些青苔,青色的石头上竟然爬满了翠绿得渗入心脾的颜色。
“老先生,这边请。”
方城招呼了一句,引着顾青山踏过牌坊门前的台阶,向庄尾那条碎石小径走去。
这条路,直通英雄岗。
英雄岗,壮士坟!
一片山岗耸立海边,大海的尽头已有金光闪耀,海风轻拂,绿波微腾,如万千金鲤欢跃,那片镶着金边的朝霞更是如蜀锦织边,绚丽无比。
站在岗上的顾青山贪婪地吸了一口无比清新的空气,闭着眼睛,努力地享受着这份他从未见过的美好。
是的,有些美丽,根本不需要眼睛。
“方师哥,好福气,好福气……”
终于,顾青山缓缓地睁开双眼,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赞了一句。
方城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片无与伦比的美景,心里感慨万千。
如此江山,岂是如画二字能形容!
这远超画卷的江山,又岂能让外人染指、践踏!
这仙境一般的江山,又哪一处不是国人用血,用汗,用命守住的,换来的。
不大的山岗上,几块大小不一,矗立坚挺的墓碑立在岗上,树在坟前。
方城领着顾青山顺着岗上的一排墓碑往前走。
国之壮士刘孝天,四川金堂;
湖北兄弟,李承国,李定国;
第三座石碑只有三个字——田文水。
方城的鼻子一酸,眼前又浮现出田文水那张如碳般漆黑的脸庞和看似木讷的眼睛。
第四座碑上也只刻着三个字——许常山。
方城跟在顾青山身后,顾青山一手杵着藤木拐杖,一只手微微地抬起,干枯如枝的手指轻轻地从那几座墓碑上划过。
他仿佛在抚摸,又仿佛在致敬。
途径那座被刮去的汉白玉碑时,顾青山微微地把手指一抬,侧过脸,看了一眼方城。
方城淡淡地笑了笑,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
“听言家庄主说,这里面埋着两个人,一个是马汉山,一个是……”
方城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
“一个是杜宇风。”
顾青山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皱,那根纤瘦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石碑,没有说话,缓步向前走去。
又是一座无字的石碑。
翠绿青苔。
昨夜狂风,一截枯枝挂在碑头,方城疾步上前,双手小心谨慎地把枯枝取下,丢在远处的草丛之中,还不忘轻轻地拍了拍那方有些湿漉的墓碑。
顾青山瞬间明白,它,就是自己的师哥方从恩的坟茔。
顾青山的嘴唇微微地颤了颤,双手也有些发抖,他慢慢地将手中的藤木拐杖一松,拐杖到落在地上,老爷子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墓碑。
“师哥……”
顾青山轻声地唤了一声,一行清泪瞬间从眼眶涌了出来。
方城扭过头去,鼻头一阵酸楚。
“师哥,青山来看你了……”
海风轻拂,岗上草叶飞舞,一阵低鸣在风中应和。
“师哥,青山……,青山对不住你……”
老爷子扶着墓碑,喃喃自语,又忏悔,又似解释。
方城缓缓地扭过身,来到刚刚路过的那几座墓碑前,蹲下身,将碑前的杂草扯一扯,又把坟头上的枯叶断枝捡一捡。
来一趟,不容易。
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走后,还有没有人来看望他们,来给他们拾掇拾掇坟头。
方城心里一阵叹息,满眼悲戚地看着那碑上的字。
对他们来说,短暂而辉煌的一生,就剩那几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为了这片河山,坚守过什么,付出过什么!
隐入烟尘,埋入黄土。
世人记不记得,或许对躺在这里的人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对方城,对活着人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一个不能铭恩记仇的民族,强大不了,长远不了!
躺在这里的人,不期望记住后人记住他们,只盼望后人记住那段历史。
历史,有辉煌,也有屈辱……
“贤侄……”
那一头,顾青山轻声地唤了一声。
蹲在地上的方城猛地回过神来,站起身,朝顾青山走了过去。
顾青山双眼微红,惆怅若失。
“贤侄,老夫知你有话要说,昨夜席间你就想说,只是多有顾忌。”
顾青山盯着方城,双手垂立在方从恩的墓碑前,语气平静。
方城看了看老爷子,又看了看那块无字的墓碑,想了想,缓缓问道。
“你就是王楠生……”
顾青山点点头,没有一丝的惊讶,甚至都没有扭头看一眼方城。
“他们……,他们都找过你!”
方城又问道。
顾青山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脸色肃然、凝重。
“大清皇室后裔、遗臣找过我;国民党军统特务给我带来了那个老头子的口信儿;你们也在找我,堂堂谍报之王还亲自在囚室与我相谈。”
顾青山不紧不慢地说着,一旁的方城静静地听着,心里却升起一股疑团。
为何日本人……
“最狡诈,最用心的应该是日本人了……”
顾青山果然说到了日本间谍的计划。
顾青山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方从恩的那方墓碑,温柔而仔细。
“在伪满时期,日本人就对老夫礼遇有加,可是从未提过任何要求,虽然那个时候的他们并不清楚老夫的身份,但是他们还是隐约知道我来此虞山镇言家。”
方城是知道的,虞山镇言家,江南儒门之首,名满天下,出身儒门言家出来的弟子,莫不被各方拉拢。
“我和令尊一样,无党无派,无人驱使。令尊如皓月,老夫如萤虫,暗地里也却被人与令尊相提并论。”
顾青山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赶跑了日本人,打败了国民党,崭新的时代开启!这个世界,有光明,就一定有黑暗,特别是在这黎明后的这段光影……”
顾青山抬起手,指了指渐亮的天边,又回过头,指了指西面片依旧昏黑一片的苍穹。
“此刻,黎明和黑暗斗得最为厉害,令尊是黎明即将到来的那颗启明;那群不死心的人,要把老夫当作那黑夜来临前的长庚!”
(启明星、长庚星,都是金星个古称。天黑之前,金星最先亮,称之为长庚;天亮之前,也是金星最先亮,被称之启明。一个代表黑暗的来临,一个代表光明的到来。——作者注。)
“我是王楠生,日本人最后一个知道,可是他们的阴谋远比其他势力的手段高明,阴险,毒辣!”
顾青山双眼微眯,眼里射出一道光来。
“他们已经找过你了?”
方城向前缓缓地走了两步,侧过身,站在墓碑边上,盯着顾青山的那张干瘦的脸。
顾青山的脸颊微微地颤了颤,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抽了抽,点点头。
方城心里一惊,想不到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日本间谍竟然有如此本事,不但很快锁定了顾青山就是王楠生,而且还顺利地和他见了面。
方城本想再问,心里又暗暗觉得不妥,顾青山这种人,他要说,总是会说的,如果不说,自己怎么问,也是得不到答案。
至少在方城的心里,他还有一丝的踏实和安慰。
李部长已经见过了顾青山,方城相信李部长,如果没有完全的把握,他是不可能将去监狱见顾青山,顾青山也不会释放出狱。
残酷的暗斗,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那王教授……”
方城突然换了一个话题,问起了金裁缝。
如果顾青山就是王楠生,那他和化名王楠才的金裁缝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们都在监狱里这么多年,难道不会……
“王楠才?他还真是我的堂弟……”
顾青山慢悠悠地吐出一句来,却让一旁的方城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金裁缝明明是潜伏在中国的日本间谍,更是日本黑龙会在江南的负责人,他又怎么会是王楠生的堂弟?
顾青山淡淡一笑。
“他是我堂弟,却从未见过我,他也不知道我就是王楠生,他求职南京教育委员会,确是我帮忙,可是也就从那一刻起,我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即使后来在狱中相见,我也不与他相认!”
“你……,你知道他是日本人?”
方城诧异地惊呼一声。
顾青山默默地点点头,脸色变得阴沉。
“我还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
“女儿?”
方城惊讶地看着顾青山,他不明白为何顾青山突然提到金裁缝还有一个女儿。
“那个在监狱里突然上吊自*的女人……”
顾青山的话,让方城更是惊讶万分。
“阿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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