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当阳,初秋的太阳依旧有些火辣,院子里静静地立着两个人。
秋风瑟瑟,火辣的阳光还是无法抵挡从海边吹拂过来的凉风……
“钟子期到底发现了什么?”
一手握着烟枪,一手抚摸着下巴花白短须的言采东喃喃自语,一双疑惑的眼睛看着面前的裘神医。
裘神医脸色凝重,微微地点点头。
“昨日下午,他遭了毒手,我本应该有所警觉的……”
裘神医沉痛地说道。
“他上午十一点曾经到过我那里,情绪不是很好,忧心忡忡,似乎有话要说。”
“钟子期怎么知道你是李部长的人?”
言采东眼睛微闭,突然问了一句。
裘神医叹息一声。
“让他给你做联络员,还是我向李部长推荐的,我认识钟子期比你要早得多……”
言采东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来,他以为整个上海,只有钟子期知道自己的身份,想不到这位享誉江南的名医不但身份不简单,而且还了解如此之深。
裘神医看穿了言采东眼里的疑惑和不解,娓娓将昨日会见钟子期的细节讲述了一遍。
昨日,11点19分。
“老爷,钟科长来抓药了。”
阿娥站在门口,轻声地对正在把脉的裘神医说了一句。
裘神医微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干枯的手指正搭在一个妇人的手腕上。
这个妇人应是大户人家出身,一身紫色的棉服,上绣大红牡丹,头发绾在头顶,有些花白,发髻上插有一簪,簪上坠着两颗硕大的珍珠。
阿娥见裘神医没有回话,不好再扰其心神,就又接着说了一句。
“那我就按原来的方子给他配上几副丸药。”
说完,她正要转身离开,裘神医眼皮未抬,开了口。
“让他等等,三九之药已完,脉相未定,怎能再吃,一会儿让他进来,我再瞧瞧。”
说完,裘神医的手指抬了起来,示意妇人换了另外一只手。
妇人侧了侧身,换了一只手,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在那微微的一侧身,露出半张脸来,脸上有了些细密的皱纹,皱纹中隐隐有些暗黑的雀斑。
阿娥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裘神医,我这身子……”
妇人开了口,声音有些惶恐。
每个找裘神医问诊的病人几乎都会是这种语气,裘神医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
裘神医睁开双眼,仔细地盯着她的脸庞,平静地说道。
“无甚大碍,虚火旺了些,这种小疾用不着找我诊治的。”
裘神医的意思很明显,这种常见的小病,没必要花费重金来找他。
妇人笑了笑,脸上顿时轻松了许多。
“若不是神医开口,我的心还真放不下,放不下的……”
裘神医不再多说,拿起笔架上的一管毛笔,伸到砚台上舔了舔墨,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上了几味药,递给诊案前的妇人。
“拿着次方随意找个药铺抓上一副药,喝上三天就好。”
妇人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将方子捧了过来,笑吟吟地转过身,扭着粗壮的水桶腰往外走。
刚到门口,她又回过头,笑着问裘神医。
“一事不劳二主,我能否就在您这配上这副药?”
裘神医愣了愣,他本是好心,自己这神医馆什么都会比其他诊所、药铺贵些,都是普通药材,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
只是见那妇人……
“去中堂,阿娥给你抓药。”
裘神医不想与她过多纠缠,打发她去找阿娥,他知道阿娥肯定会多收她不少钱。
妇人满心欢喜地出了门,没过多久,钟子期进来了。
一身黑色便服的钟子期看上去很是憔悴,脸色蜡黄,健硕的汉子似乎被重物压得喘不过气来。
钟子期慢慢地坐了下来,伸出手,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您的药不错,最近疼痛感没那么强了。”
裘神医脸色却愈发地凝重,侧过脸看了看窗外,又仔细地听了听,才低声说道。
“钟科长,我早给你说过,那是虎狼之药,能治本,不能断根,越是吃得多,越是有损元神,能解一时之疾,却不能保一世之安。十年之后,即使虎狼之药也不能抑其故疾,顽病反噬,疼痛之感远甚今日十倍!”
“十年?我可没有想过还要活十年!”
钟子期惨淡一笑,又换了只手放在脉枕上。
裘神医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汉子,心中感觉今日的钟子期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
钟子期是从无数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种经历无数生死,看淡无数生死的人,面对所有都会是一副乐观,豁达的态度。
是的,裘神医自从认识他,钟子期就是个开朗而乐观的人。
只是,今日?
“他今天六点半到上海,我回去接他。”
钟子期低声对裘神医说道。
裘神医默默地点点头,他知道钟子期说的是谁,他是要去接童白松。
“我预感不太好,今天总是有些恍惚,早上开会,周局长说些什么,我都记不起来。”
裘神医没有说话,一边听着他说,一边轻轻地把着他的脉。
“如果……,我说如果,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麻烦你去趟言家庄。”
突然,钟子期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显得很是颓废。
裘神医的手指微微一使劲,按住钟子期的手腕,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钟子期。
“说些什么丧气话!”
裘神医的语气很低,却异常的严厉。
钟子期咧开嘴笑了笑。
“我说的是如果嘛,你这老头,急什么急!”
裘神医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钟子期却慢慢地收敛起脸上常有的那种大咧咧的笑容,一股惆怅蒙上面来。
“言家庄有个子弟,是这次大阅兵的便衣安保,他叛变了……”
裘神医顿时一惊,盯着钟子期凝重的脸不知说什么。
“我今晚如果去不成言家庄,就麻烦你去找言庄主,告诉他不要打草惊蛇,放其入京,自然会有人将他们一网打尽。”
裘神医愣了愣,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细声说道。
“他知道是谁?”
钟子期点点头。
“他知道是谁,也知道那个人当了叛徒,言庄主已经设计让那个人回了庄,准备……”
钟子期另外一只手做了个斩*的手势,又接着说道。
“我向北京方面做了汇报,李部长让我紧急通知言庄主,先不要动他。”
“那你为何不现在去言家庄?”
裘神医急身问道。
钟子期惨淡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了?”
裘神医不解地又问道。
“最近几天,无论我在何处,总会有人跟着我,要么是公安局的同事,要么是过去的战友,我始终觉得很蹊跷。”
钟子期顿了顿,沉默片刻,接着说道。
“就连我上你这里来,都是林永森开着车送我来的。我到你这里,没人会怀疑,如果我去了言家庄,潜伏在我身边的敌特肯定会怀疑的,我担心会把老言给牵出来……”
裘神医惊愕地看着钟子期,不解地说道。
“上海公安局真的有潜伏的特务?他们的人有那么大的本事?”
钟子期看着裘神医疑惑万分的脸,淡淡地笑了笑。
“当年方城潜伏在满洲都当了警察厅的厅长,袁克佑成了伪满第一号的特务科长,我们的人能做得到,敌人为何做不到?”
“那你还有相信的人么?”
裘神医轻声问道。
钟子期想了想,想了很久,缓缓地摇了摇头。
“至少在现在的公安局里,我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新上任的袁副局长,我也不敢轻易地相信他,除非李部长亲自给我下命令……”
裘神医沉重地叹了口气,又把手指轻轻地搭在钟子期的手腕上,脉象汹涌,经络里似乎有一股力量要冲破牢笼。
如此下去,别说十年,十个月之内,他的药对钟子期的顽疾都起不来作用了。
钟子期似乎感受到了裘神医的忧虑,咧开大嘴笑了。
“你是不是神医!神医还拿它没办法?把药加重些,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好好调理调理,争取也活个十年八年的。”
裘神医见钟子期那副没正行的样儿,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他仔细地摸着脉,没有搭理钟子期。
钟子期自己又开了口。
“你也要小心些……”
裘神医抬起眼皮,瞪了他一眼。
“阿娥不是个简单女人。”
裘神医眼皮一翻,没好气地回道。
“你给我戴了绿帽子,你还……”
钟子期讪讪地笑了笑。
“你这老头儿,当初咱们可是说好了的,这件事我也是给上面汇报过的,李部长为了你的安全,让我牺牲色相……”
“去,去……”
裘神医打断了钟子期的狗嘴,假装一脸恼怒。
看着裘神医那副生气的模样,钟子期居然笑出声来,渐渐地他的笑容又渐渐地消失。
“我曾经跟踪过她,她的行踪很诡异,她暗中和某人在联络。”
“谁?”
裘神医急声问道。
钟子期眯着眼睛,眼神凝聚,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晚我接了老童回来,再去那个地方看看,如果那个人在,那我说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那个人?”
裘神医又低声问道。
钟子期刚要开口,院里传来脚步声,是阿娥送刚刚那个妇人离开。
不久,阿娥又朝裘神医的诊室走了过来。
钟子期顿时闭上了嘴,一脸平静,对面的裘神医也微闭着双眼,手指搭在钟子期的手腕上,嘴里说道。
“三九之期,二十七日之药,病是有所缓,元神却是未服,药是要换上两味才行啊。”
钟子期平静地回答道。
“裘神医,只要能控住我身上那挨千刀的痛病,药加猛一些,我扛得住!”
“虎狼之药,虎狼之药啊!虽能治一时,不能断其根,官家你可要想周全!”
裘神医用另外一种语气对钟子期说道,钟子期看着他的眼神,他知道,这是裘神医在最后一次告诉自己。
墙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轻,钟子期大大咧咧地笑出了声。
“裘神医,你尽管用药,老子连鬼子的子弹都扛过来,还怕你什么虎狼之药?”
钟子期的话刚落,阿娥进了屋,脸上带着别样的笑容。
她先是看了一眼正在写方子的裘神医,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坐在木椅上的钟子期。
钟子期也不怀好意地盯了她一眼,两人的眼神里满是说不尽的暧昧和柔情。
“老爷,钟科长的药要换方子?”
裘神医没有抬头,慢条斯理地写着药方,点了点头。
“那我去准备,门外还有两位病人候着呢。”
阿娥刚要转身,裘神医抬起头,将写好的方子递给她。
“按这个方子,做成药丸,晚上给钟科长送去。”
钟子期站起身来,笑了笑。
“最近都忙得很,我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去,我晚上自己来拿吧。”
说完,他深邃地看了一眼阿娥,阿娥的脸上顿时涌起淡淡的一片红云。
裘神医心里知道,钟子期的话里有两层意思。
要么晚上会来找他,如果钟子期回不来,让他替他去一趟言家庄。
裘神医静静地看了钟子期的脸好几秒,才冷冷地回道。
“随官家的便,阿娥,你只管好生制药便是。”
钟子期笑着转身出了门,阿娥也扭着细腰跟了出去,看得出来,她那脚步轻盈了许多。
……
院子里,一声叹息。
言采东的脸色愈发凝重,心中如万箭穿心般的疼痛,钟子期,他最信任的同志、战友、伙伴,他再也见不到了。
裘神医看着言采东有些佝偻的身躯,两人的心情都是那么的沉重,太阳已到正中,两人的影子都已消失不见。
或许,这一刻,才是他们两人最真实的面目。
“你先在屋里休息休息,我去去就来。”
过了许久,言采东冷冷地说了一句。
裘神医不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身,向那间破落的草屋走去,进了屋,随手将门关上。
裘神医知道他要去干什么,钟子期用命传出来的情报,言采东定是要去会一会那个叛变的言家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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