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夜饭时分,朋友传来文章,说里面一节,写了傅雷对老舍的非议。我没有感到意外。事实上,它上网前,我已从新一期《人文》集刊上读到,知道作者是上海社科院的陈占彪先生。
陈先生提到,傅敏晚年回到上海,定居浦东,——他父亲傅雷的出生地就在那边。我由此想起,九七还是九八年的春间,我去过傅敏在北京的寓所。他住的塔楼,三十来层高,在马甸桥北,距离我寄住的影协宿舍,也就是贴着土城根儿的樱花园,算比较近的。那天到他家去,是骑车,还是打车,没留丝毫印象;只记得北京那二年街头跑的出租,大多还都是黄面的,灰秃秃的那种。一揿门铃,迎出来的正是傅敏,身后跟着他的夫人。他是英语老师,从中学退休不久,有一点点拘谨,话声儿很轻。夫人很热情,比他年轻好些。没想到几个月前,老先生已在夏初辞世,——那时距其兄傅聪故去,仅两年半。弟兄二人,生辰隔三年,大去之时,都是八十六。
我那年去见傅敏,缘于一起与其父版权相关的纠纷。当时有一同事祝晓风君,原是《光明日报》记者,与我坐同一大办公室,座位相邻,朝夕晤对。我南来后,他也有高就,进入文学所,前些年编过《读书》,这二年又同时主编两份杂志,——陈先生的文章即刊于其中一份。那是一个不定期的刊物,一出就是两期。每出一期,他都不忘邮来,新我耳目。创刊号上有一篇书话,谈《骆驼祥子》版本,用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二到一九五四年的档案,使我对老舍有了不同的认识。最近这期在十月头上一寄到,我就看见陈文引述的第一封信,是傅雷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写给傅聪的,——里面批评老舍的话,说得相当难听:
“近来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发觉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辞不好,上下文语气不接的地方也很多。还有是硬拉硬扯,啰哩啰嗦,装腔作势,前几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可见我不但对自己的译文不满,对别人的创作也不满了。翻老舍的小说出来,原意是想学习,结果找不到什么可学的东西。”
可在几年前,傅雷还在对人称赞,“老舍在国内是惟一能用西洋长句而仍不失为中文的惟一的作家”(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致宋淇信)。
老舍还是老舍,可傅雷的认识,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
(二)
在上海那几年,住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的钱锺书和杨绛,还有杨绛的胞妹杨必,同傅雷一家交好。那时,他们共同的朋友宋淇,家里有一栋花园洋房,在忆定盘路(今江苏路)安定坊五号;隔壁的三号,住了傅雷夫妇和两个儿子,——他们一家租住的,也是宋家的房子。杨先生对旧谊,一直心有所怀,“抗战末期、胜利前夕,钱锺书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会见傅雷和朱梅馥夫妇。我们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饭后经常到他家去夜谈”(《杂忆与杂写》)。钱家四九年夏北迁,从清华园与傅雷通音问,主要靠写信。
一九八〇年末,《傅译传记五种》由三联再版,杨先生以沉痛之笔作序。她说:“傅雷从不自满——对工作认真,对自己就感到不满。他从没有自以为达到了他所悬的翻译标准。他曾自苦译笔呆滞,问我们怎样使译文生动活泼。他说熟读了老舍的小说,还是未能解决问题。”在她作序的上一年四月间,迟到的傅雷夫妇追悼会,适在沪上办过。傅雷和朱梅馥,还有杨必,皆在乱中蒙难,从六六到六八,间隔不到二年。
关于傅雷杨必之谊,我有一次去南沙沟,在杨先生家里,听她略有所谈,——“傅雷曾请杨必教傅聪英文,傅雷鼓励她翻译”。那一年,杨先生译的苏格拉底谈话录出版,我的一篇读后记,她曾寓目,或有耳闻。所以,见面聊起译事,她很有一些兴致。三说两说,谈到两年前的傅雷文集,以及里面涉及杨必的一封信。信是给宋淇的,写于一九五三年二月七日,也正是傅雷痴迷老舍之时,——原信很长,与杨必有关的,是这样几句:
“杨必现在由我鼓励,正动手萨克雷的Vanity Fair,仍由我不时看看译稿,提提意见。杨必文笔很活,但翻译究竟是另外一套功夫,也得替她搞点才行。普通总犯两个毛病:不是流利而失之于太自由(即不忠实),即是忠实而文章没有气。倘使上一句跟下一句气息不贯,则每节即无气息可言,通篇就变了一杯清水。”
这封信的内容公开得晚,杨先生昧于详情,说起来很平静,话也没几句,近乎一带而过。我能听出来,她还有一些别的想法。但那天一上午的谈话,正题是编校中的“钱锺书集”,她没有岔开话题。
六七年前,《名利场》出了一个“点烦本”,卷首印着杨先生的“润泽修改杨必译《名利场》前言”。我这两天找到这个本子,读前言犹闻弦外之音,由远及近,清晰无比,——“杨必译完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已心力交瘁,无力修改。当时她有钱锺书先生为导师,可以保证无漏译误译,但全书尚待润泽修改。”
前言作于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两个月前,杨先生在七月十七日,迎来一百〇三岁生日。她前言里说的话,是对自己所作最后一件大事的总结:
“二〇一三年春,我决意将小八妹杨必在钱锺书指导下翻译的《名利场》从头校对一遍。我找来萨克雷原著,校订文字的语句,并加点烦。后因病小有中断,不能工作,心上总嘀咕着还有什么要紧事没做完。经休养多日,居然能看书了,才醒悟到还有件要紧事没完工呢!这就是杨必译的萨克雷《名利场》还有最后三数章没点烦修润。二〇一四年八月十二日我修润完毕,心里很高兴,又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我对友人笑说:‘这个译本真可谓杨必师生、杨绛姊妹合作的“师生姊妹之作”!'”
杨先生的前言,寄情于事,一无烦言。我惟一没想到的,是她谈杨必,没再提傅雷,——二十三年前当面没听全的,这一番话补齐了。
(三)
一九五〇年夏天,多年不碰的巴尔扎克,又给傅雷拾了起来,——他上手的第一本,《贝姨》,是巴金约的。
半年前,巴金和他的兄弟,与共事经年的吴朗西翻脸,办了平明出版社。“文学译林”是平明的一个丛书,“巴尔扎克代表作”也在其中,由傅雷翻译。《贝姨》出版时,附有一页新书目录,预告《欧也妮·葛朗台》,和《高老头》,是接下来要出的两本。《高老头》译于一九四四年,由骆驼书店印过,傅雷嫌它“对原作意义虽无大误,但对话生硬死板,文气淤塞不畅,新文艺习气既刮除未尽,节奏韵味也没有照顾周到,更不必说作品的浑成了”(一九五一年九月重译本序言),决心改译一遍。
万没想到,翻译,重译,甚至作译序,顺的没一样。
一九五一年三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成立,楼适夷任副社长和副总编,请傅雷收回版权,把巴尔扎克移到北京出。傅雷没有职业,为了吃饭,惟有从命。他后来一肚皮牢*,说不出口,只好私下写信到伦敦,向儿子发泄,——“巴尔扎克和别的古典作家一样,他的作品跟我们眼前的情况和要求相距太远了,考虑了好几个月,挑不出合适的东西可译。至于批判,既要对原作有相当深刻的认识和研究,又要相当的马列主义修养,两相结合,才能写出一篇不犯大错的译序:真是谈何容易”(一九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致傅聪信)。
从根本上说,傅雷最苦恼的,是翻译语言。他一再向宋淇诉苦,说“我们现在所用的,即是一种非南非北、亦南亦北的杂种语言。凡是南北语言中的特点统统要拿掉,所剩的仅仅是一些轮廓,只能达意,不能传情。故生动、灵秀、隽永等等,一概谈不上”(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信)。译笔枯索,他很难受,“我的文字素来缺少生动活泼,故越看越无味”(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信)。
傅雷想多读中国古典小说和老舍的作品,以补自己之弱。一九五三年二月七日,他告诉宋淇,“最近我改变方针,觉得为了翻译,仍需熟读旧小说,尤其是《红楼梦》。以文笔的灵活,叙事的细腻,心理的分析,镜头的变化而论,我认为在中国长篇中堪称第一”。他坦言,“我们翻译时句法太呆,非多多学习前人不可(过去三年我多学老舍)”。
再三努力,仍于事无补;傅雷终于失去耐心。
“现在竟发现他毛病百出”,——在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傅雷把一腔怨气,撒在老舍身上。
(四)
对老舍的怨,到一九五七年,还挂在傅雷心上。
五月十二日,傅雷给《文艺报》写文章,没遮掩自己的无奈,“多读中国的古典作品,熟悉各地的方言,急切之间也未必能收效”(《翻译经验点滴》)。他有意没提,自己本想跟着老舍,学一点方言。
两个月前,傅雷去了一次北京,第一次见到*,也第一次见到老舍。
三月十七日夜里十一点,傅雷在新侨饭店,写信给傅聪:
“三月二日接电话,上海市委要我参加中共中央全国宣传工作会议,四日动身,五日晚抵京。六日上午在怀仁堂听*报告的录音,下午开小组会,开了两天地方小组会,再开专业小组会,我参加了文学组。天天讨论,发言,十一日全天大会发言,十二日下午大会发言,从五点起*又亲自来讲一次话,讲到六点五十分。十三日下午陆定一同志又做总结,宣告会议结束。此次会议,是党内会议,党外人一起参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每天分别召见各专业小组的部分代表谈话,性质重要可想而知。”
第二天深夜,他给傅聪写第二封信,提到“*的讲话,那种口吻、音调,特别亲切平易,极富于幽默感,而且没有教训口气,速度恰当,间以适当的pause,笔记无法传达。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随手拈来,都成妙谛,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无形中渗透听众的心。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真是艺术高手”。
会议期间,老舍、巴金和赵丹等文艺界代表,在三月八日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五十五分,到中南海参加了*亲自出席的座谈会。一位与会的中宣部干部记得,回到小组报告座谈经过,“老舍很兴奋,可以说是眉飞色舞,他还想继续传达*的讲话,讲他见到*时的愉快心情。可是有一两位未参加*接见座谈的名人似乎不愿意听下去,催着开小组会。老舍未再讲下去。我觉得很遗憾”(黎之《文坛风云录》),——傅雷当日也在现场听传达。
傅雷也对傅聪谈到:“七年不来京,老朋友都想我,一见面又是长谈,并且不止谈一次。庞伯伯、马先生、钱伯伯、姜椿芳、陈冰夷等都见了二三次,楼伯伯见面更多。周巍峙、王昆两位也见了两三回。夏部长、刘部长、周扬部长都约我去长谈。”
这两封信都很长,但没提老舍一个字。
(五)
老舍的方言,傅雷偏偏不懂。
傅雷自谓,“生长在南方,根本不会说国语,更变不上北京话”(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八日致宋淇信)。他也想求助,不得门径。同年十月九日,他又给宋淇写信,说:
“译文纯用北方话,在生长南方的译者绝对办不到。而且以北方读者为惟一对象也失之太偏。两湖、云、贵、四川及西北所用语言,并非完全北方话,倘用太土的北京话也看不懂。即如老舍过去写作,也未用极土的辞藻。我认为要求内容生动,非杂糅各地方言(当然不能太土)不可,问题在于如何调和,使风格不致破坏,斯为大难耳。原文用字极广,俗语成语多至不可胜计,但光译其意思,则势必毫无生命;而要用到俗语土语以求肖似书中人物身份及口吻,则我们南人总不免立即想到南方话。你说我请教过许多人倒也未必。上年买了一部国语辞典(有五千余面,八册,系抗战时北平编印),得益不少。又聪儿回来后,在对话上帮我纠正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他在云大与北京同学相处多,青年人吸收得快,居然知道不少。可惜他健忘,回来后无机会应用,已忘掉不少。”
傅雷分不清楚,一般的北方话,与老舍的北京话,有什么区别。他更想不到,出了北京城,即令是北方人,老舍说的北京话,全懂的其实没几个。
老舍心里也有数,北京话最传神,可用得得法,能让人懂,并不容易。他说过,“在我写小说和剧本的时候,总难免用些自幼儿用惯了的北京方言中的语汇。在用这些语汇的时候,并非全无困难:有的听起来颇为悦耳,可是有音无字,不知应当怎么写下来;思索好久,只好放弃,心中怪不舒服。有的呢,原有古字,可是在北京人口中已经变了音,按音寻字,往往劳而无功。还有的呢,有音有字,可是写下来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它的意思与来历,闷闷不乐;是呀,自己用的字可连自己也讲不出道理来,多么别扭啊:原来,北京话的语汇中,有些是从满、蒙、回等少数民族的语言中借过来的,我没有时间作研究工作,所以只能人云亦云,找不到根源,也就找不到解释” (《〈北京话语汇〉序》)。
繁难如此,傅雷一个南方人,哪能学得来。
(六)
《骆驼祥子》里有一段,写祭灶那一天掌灯时分的街景,收尾一句是:
“卖糖的小贩急于把应节的货物措出去,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听着怪震心的。”
句中的“措”,属于老舍所说的有音无字语汇,亦见于齐如山《北京土话》(页八七)。齐氏因音求字,用的是“搓”,而非“措”:
“搓,铲也,除也,收也。如院中有脏土须铲出去,则曰‘搓出去’。摊上卖落花生等物,亦曰‘搓一堆’。如一群客中有一二人须特别优待而只同样招待者,亦曰‘搓大堆’。按字书‘搓’只有捻之义,无此解法。因此字原字未详,姑借用之。”
老舍把“措”用入小说,也有一个过程。写《骆驼祥子》以前,他似乎吃不准,哪个字更妥当,——齐氏写的“搓”之外,也有用“撮”的。他在短篇里,用过“铲”,如《柳家大院》(《赶集》,良友公司,一九三四):“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来给小王提亲,十八岁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廿块钱的彩礼。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铲出去才痛快。”又如《新韩穆烈德》(《蛤藻集》,开明书店,一九三六):“人家贱,咱们也得贱,把货铲出去呢,混个热闹;卖不出去呢,更不用说,连根儿烂!”这两处“铲”,与齐氏说的“搓”,音不合,义合。老舍写第一部长篇,用的是“推”:
“王家是等着新娘赶散邪气,陈家是还有四个姑娘待嫁,推出一个是一个,越快越不嫌快。”(《老张的哲学》第四十三)
琢磨的话,可知“推”,或“铲”,较之“措”,内涵要窄得多。“措”蓄着一层“不得不”的味儿,也捎带一丝急而无奈的情绪,——很难说清,只能意会。
土字看上去简单,实则麻缠;傅雷学而无得,不怪他。
(七)
老舍在伦敦,用心写小说,“想把文言溶解在白话里,以提高白话,使白话成为雅俗共赏的东西”。
费劲不小,方向却错了。
老舍说,在国内从事国语运动的友人中,“涤洲是头一个指出这一个毛病,而且劝我不要这样讨巧”;白涤洲研究方言音韵,和他最为要好。老舍也就明白,“文言中的现成字与辞虽一时无法一概弃斥,可是用在白话文里究竟是有些像酱油与味之素什么的;放上去能使菜的色味俱佳,但不是真正的原味儿”。从第三部起,他即弃绝文言,一心从“活的北京话”中寻出路,——“在文字方面就必须努力,作出一种简单的,有力的,可读的,而且美好的文章,才算本事”(《我怎样写〈二马〉》)。
老舍异域求变,傅雷似无所知。
译书一辈子,傅雷舍不得的,是对文言的依赖。翻译家中,他看得上,或服膺的,仿佛只有周作人,——“周作人说过:‘倘用骈散错杂的文言译出,成绩可以较有把握:译文既顺眼,原文意义亦不距离过远。’这是极有见地的说法”(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五日致宋淇信)。
到生命的终结,傅雷还没悟出,论“用字”,他与老舍在两条道上。
(八)
一九四九年十月,俞平伯一篇新文艺批评,掀起一场争论。
这时,旧金山至香港的威尔逊总统号邮轮,载着心态复杂的老舍,正从横滨驶往下一站马尼拉,——老舍不会想到,北京一些人关于方言的辩论,竟把自己卷了进去。
五月间,俞平伯谈新文艺,指出“国语和文言很类似的,都有点儿雅,方言都是俗语。国语对于文言虽为俗语(五四时候的反动派称为引车卖浆之言),对方言又为雅言。口头和纸上又总有点儿区别,一般的白话文所用的言语实在非驴非马,不青不白,完全‘上口’,实在很难”。他引老解放区的小说为例说,用口语写,发现阅读上不方便,如欧阳山的《小伯温》:“民国以前,他家还是个小地主。反正以后,说不清什么理由,他的家业就‘鼓’了,爹娘也死了。”
他又接着说:“但‘家业就“鼓”了’,我初看就不很明白,因为在普通话里,鼓字当作鼓起来的意思讲,有一种病叫膨胀病,其字也从鼓。这篇文上下都很明白,我可以望文生义,知道是衰落下去的意思,至少总差不多。若照我们南方话,衰落下去大可以用个瘪字,瘪字在上海最习用的如‘瘪三’,我想北方朋友们也许不大明白吧。‘鼓起来’跟‘瘪下去’正好相反,故《辞源》曰:‘饱满之后。’最简单明了的尚且如此,复杂的例子,麻烦可知。”
俞平伯以土字为怪,和傅雷因老舍积怨,在情感上是接近的。但有人不以为然。十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刊出青果文章《口语用字问题》:
“《华北文艺》第五期俞平伯的《新文学写作的一些问题》,里面提到新文艺是给工农兵服务的,因此,文中的‘鼓’字就成了阅读的障碍,因为查遍任何字典、《辞源》,鼓字也不作‘衰落’讲。平伯先生认为这个成了问题。其实,我认为这个不是口语的问题,倒是用字的问题。据我的阅读经验,觉得凡是口里说出的话,字典(至少是《康熙字典》)里必定有那个字。老舍写的《骆驼祥子》,里面有几个特别字,看起来显得生硬,其实读出来便是日常所说的话,不过他找到‘正字’罢了。”
十一月二日,王蔚然也在《人民日报》发表《口语“鼓”字的来源》,呼应青果的意见:“至于有的作者用字,只求音对,不问字义,这是事实,所以我也认为作者对文字应该思索一下再用。”但在同一版,排在王文之前,还有一篇《也谈口语用字问题》,其作者林曦明显反对老舍的办法:“一定要《康熙字典》《辞源》里有了那么一种解释的字儿才准用来写文艺的话,不要说新文艺,连元曲、水浒、《金瓶梅》《红楼梦》都一齐写不出来了。因为这些作者都写了不少不光是《康熙字典》《辞源》,甚至连说文、广韵也都查不出那个解释来的白字。”
林曦,是新中国文字改革运动的主将,他主张“在新文字没能推行以前,勉强用方块汉字来写人民的口语还是可以的,不过要尽量选用比较常用的,声音切近、笔画简少,而意义又不致引起误会的字。不要搬古字、找正字、造生字,给已经压得人民大众够沉重的方块汉字的担子上,再扔进乱石块去。让方块汉字更顺利地走向简单化、标音化的道路吧”。
讨论后来移师《光明日报》,——最末加入的是张寿康,老舍至友罗常培的弟子。一九五一年三月三日,张寿康代表一些语言学家,发表一篇《谈口语用字问题》,说:“我的意见是‘字’和‘大众语’的音完全相同的条件下,可以用正字。但反对‘引经据典’。由音韵的变更上考出来的和‘口语’已经离很远的‘正字’。在习惯上可以念成口语,像没有的‘没’,莲花落的‘落’,还有的‘还’这样的能用外,其余脱离口语的‘天书’字,都应当不用。”
一个方言用字问题,从四九到五一,辩来辩去,跨了三个年头,——老舍看在眼里,没有吭气,像一个事不关己的看热闹的人。
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六日,老舍就《骆驼祥子》里用的成语,回信给一个南方的读者支超明,——信由上海《语文学习》转来,寄自浙江台州临海的一个县。老舍谈了一点意见,话说得很委婉:
“来信讨论‘任劳任怨’和‘认劳认怨”’,‘任’与‘认’哪个对?自然‘任’字是惯用的,有出处的。你用这个词的时候,还是用‘任’字为是。”
到信末,老舍话锋一转,又说:“我所用的‘认’字是从民间口语中意味出来的;我运用语言,喜欢由口语出发。”
在“用字”上,老舍讲原则,不迁就。
(九)
老舍很清楚,《骆驼祥子》里面,类似“认劳认怨”的成语,与那些特别的字词,像“謯娽”和“瀎泧”,读者未必好理解,——查一般工具书,得不到恰切解释。
《骆驼祥子》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前,《宇宙风》上的连载以外,人间书屋,文化生活出版社,和晨光出版公司,印过三个本子,用字都没怎么改过。老舍说,自己最满意《骆驼祥子》,因为“它的语言是活的”,可以朗诵。
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批评一些人“……不但不加选择地滥用文言、土语和外来语,而且故意‘创造’一些仅仅一个小圈子里面的人才能懂得的词”。老舍开始想通,自己的“缺点”,不能再回护了。一九五五年十月十五到二十三日,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召开,老舍发言表态,“我不再随便乱用我所熟悉的土语,而要经过考虑,把真值得保存的保存下来,丰富我们的语言。这是运用土语,洗炼土语,而不是像我在从前那样,卖弄和偷懒。卖弄自己会写地道北京话,会忽略了为群众服务”(《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文件汇编》)。
《骆驼祥子》再出新本,不可能原封不动。和傅雷一样,老舍没有第二选择。照出版方要求,一些人物的形象,他们的心理,及其所处环境的描写,需要删节,改动,或者重写,有一章甚至连一个字都不能留。他“考本字”所得,除“謯娽”和“瀎泧”等少数几个留存,其余的在后来大多遭到改易,——“措”改作“揈”。
其实,在《茶馆》第二幕,“揈”也用过:
康顺子(坐下喘气)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揈出来,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在北京话里,“揈”的意思是轰,跟“措”没关系,——老舍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没有办法而已。
二〇二四年元日试笔,凌晨,于打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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