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器文智
文/唐浩明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一个瘦小精*中年男子特别活跃，浑身上下，激情四射。席上一个人对他叫了声叶总。他站起来，望着大家缓缓地说，我其实不喜欢别人叫我叶总，听起来像是野种。话音刚落，举座大笑。我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叶文智。一个敢于如此调侃自己的人，一定是个胸怀宽广、自信心强的人。这样的人值得交往。
文智以中国旅游界策划大师的身份扬名海内外。他的一个亿为黄龙洞石笋买保险、穿越天门世纪绝飞，以及俄罗斯空军张家界特技飞行表演、中国张家界国际乡村音乐周等策划，都堪称旅游史上的经典之作。其轰动性的社会影响与给景区带来的实际收益，都前无先例、时无二人。他是当今中国旅游行业里难得的大手笔。
文智这些大手笔的策划，看起来似乎是一时的突发奇想。实际上，如同李贺“石破天惊逗秋雨”这样突兀的诗句，来自于多年的驴背苦吟一样，自古以来那些天才灵感，都出自长久的苦思苦索。文智并不例外。
有一次，他送我一座陶塑人像：一个枯瘦的男子正在抚额沉思。他说，这座塑像名曰思想者。我就是这个思想者，长年累月胡思乱想，不到五十头发都白了，而且骨瘦如柴。
去年的一天，我坐他的车，与他一道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路途比较远，两个人坐在车上，几乎没有说话。突然，他掉过头问我：曾国藩与左宗棠，到底哪个能干些？我说：过去，一般人都认为曾是帅才，左是将才，都是能干人，只是长处有所不同罢了。
对话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过了许久，他又掉过头来，两眼迷离，如同自言自语：从西北移两株左公柳来，怎么样？我吃了一惊：这家伙一路来是不是都在琢磨左宗棠，在打左公柳的主意？
果然就是这回事！他后来告诉我，他已答应将左宗棠的故居柳庄的管理权接过来，并打算从西北移来两株当年的左公柳。
从四五千里外的大西北，将一百多年前种的柳树移到湖南，这真是海外奇谈！且不说这左公柳来到湖南会水土不服难以成活，光是这漫长的旅途，也不容易对付呀！
但我相信，文智为这事应该思考很久了。他是不干则已，干则一定要一鸣惊人，不只惊人，他还要惊天动地。
2022年12月10日，是左宗棠诞生210周年纪念日，我去了湘阴躬临盛会。下午又去了柳庄。一场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左公柳回柳庄的欢庆会正在举行。柳庄大门的禾坪上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嘉宾，光大型摄影机就有十多台，红灯高挂，彩旗飘舞。主持人叶文智站在台上，绘声绘色地向大家介绍左公柳回家的经历。那可真是一条历经艰难、满是坎坷的归途，令人感慨唏嘘！省内十多位知名企业家，齐崭崭地登台亮相，为回乡的左公柳充当守护人。
这确实是一桩古今罕见的壮举。创意已属超凡脱俗，实行起来更是万般辛苦。我放眼望去，冬日的阳光，正以无尽的暖意抚慰着柳庄大门前那两株来自塞外的古柳。它们枝叶繁茂、高大雄伟地挺立着，似游子远归，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又似当年远征戍边的将士，至今仍在为他们的统帅站岗放哨。
我激动无比，敬仰不已，但心里总有一丝担忧，忍不住还是问了文智：一百多年的古树，从西北运到湖南，你能保证它会好好地活下去吗？文智爽朗地笑道：您放心，它一定能很好地生存下去的，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敢为人先，勇于担当！这正是当年左公的精神。
我明白了，文智不仅是在移动两株左公柳，更重要地是在秉承左公的遗志，并希望今天的湖湘子弟传承左公身上的这种天地正气，这种亘古不变的湖湘精神。
二十多年的交往中，我从才华横溢的文智身上，感觉到一种明显的素质。这种素质，不在人人都可以看到的才能上，而是在众人不大关注的器局上。他思考问题，善于从宏观从远大着眼；他与人打交道，能在多种语境里自由切换，了无痕迹；他办事洒脱大度，从不在枝叶上斤斤计较；他广交天下各路英豪，对他们谦恭优礼，以诚相待。在我的面前，更从来都是以一种执弟子之礼的姿态出现。我说不必如此，但他始终坚持不改。
其实，我辈只是纸上谈兵，他才是真金白银般的务实。现实世界中，毫无疑问，人们看重的是真金白银的实惠。教师出身的文智，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心底深处接受的是中国的传统教养。他的这份尊重，不是做作，实在是出自教养，出自于对年长者尊重、对文化敬畏的心态。这是一个人的价值观所决定的。这种价值观所培养出的内心格局，不是那些暴发户那些土豪所能达到的。
曾国藩有一句名言：人生办事全仗胸襟。何谓胸襟？胸襟者，人之器具、格局、境界也。器具宏，格局大，境界高的人，才能办大事，否则即便坐拥亿万，亦不过平庸之辈而已。所以，百余年来，一切办大事者，都将这句话奉为金科玉律。
当年曾老九打下安庆，贺喜之信如雪片飞来，曾国藩基本上不看，唯独胡林翼的贺信让他兴奋。胡的贺信上说：令弟才大器大，可喜可贺！曾氏的兴奋，不在胡的祝贺，而是胡氏与他有着共同的识人眼光。曾氏高举着这封信，对幕僚们说，才根于器，良为确论！后来又将这封信转给老九，说胡林翼的识人知人，非等闲可比。
的确，要想才大，必先器大。才好比树木花果，器则为土壤。深厚肥沃的土壤，才能培植出繁茂的树木花果。才干是一个人的外在表现，器局才是根本。
文智正是曾胡所欣赏的那类人：才根于器，器大才大。
湖湘传人，大器文智！
唐浩明，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岳麓书社原首席编辑，著有《曾国藩》《曾国藩（唐浩明讲解版）》《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