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韩青又回到营区继续服役了。
经过了三天的相聚,三天的长谈,三天在袁家公开的露面……鸵鸵和韩青,好像在人生的路途上都往前迈了一大步。袁达夫妇,开始认真研究起韩青来,把他的家世学历来龙去脉问了个一清二楚,韩青坦白得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袁达夫妇知道他只是个来自屏东小乡镇的孩子,家里在镇上开着小店……夫妇两个只是面面相觑,一语不发,韩青感到了那份沉重的压力。他从不认为自己的出身配不上鸵鸵,但是,袁家上上下下,连小三小四都投以怀疑的眼光。于是,他终于明白,鸵鸵说“时机未到”的原因了。而当袁达夫妇进一步问他对未来的打算时,他只能说:
“我会去找工作!”“找什么工作?”袁达锐利的问。
“大概是工商界的工作,我学的是劳工关系呀。”
“那么,是拿薪水的工作了。如果你顺利找到工作,起先你会列入实习人员,然后受基本训练,正式任用,可能是一年半载以后,那时,你会成为某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每月收入一万元左右的薪水,再慢慢往上爬,爬上组长、课长、副理、经理……大约要用你二十年的时间。”
他瞪视着袁达。“那么,伯父,您有更好的建议吗?”他问。
“我没有。”袁达摇摇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念大学时,你可以向家里要钱,你可以做临时工赚生活费。婚姻,是组合一个家庭,你并不是只要两情相悦,你要负担很多东西,生活,子女,安定……和一切你想像以外的问题。我看,你慢慢想吧,你的未来,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我只怕嘉佩,等不及你去铺这条路!”
他回头去看鸵鸵,鸵鸵默默无语。鸵鸵啊,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不能跟我一起去铺这条路吗?然后,他又更体会出鸵鸵那“时机未到”的意义了。
袁太太是个自己没有太多主张,一切都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丈夫的世界为世界的女人。对于袁达,她几乎从结婚开始就深深崇拜着。因而,对管教子女方面,她一向也没有什么主见。她心地善良,思想单纯,是非观念完全是旧式的。对于“人”的判断,她只凭“直觉”,而把人定在仅有的两种格式里,“好人”和“坏人”。韩青忽然间从地底冒出来,严重的影响到她母性的威严,又让她在丈夫面前受了委屈,她就怎样也无法把韩青列入“乘龙快婿”的名单里去了。何况,韩青的出现,还严重的影响到另一个追求者——柯,柯或者也不够“好”,但是,毕竟是光明磊落的追求者,不像韩青这样莫名其妙的从天而降,于是,她对韩青说的话就不像袁达那样婉转了,她会直截了当的问一句:
“你养得起嘉佩吗?”
或者是:“我们嘉佩还小,暑假才大学毕业,男朋友也不止你一个,你最好不要缠着她,妨碍她的发展!”
韩青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三天里谈不出什么结果,韩青放弃了袁氏夫妇的同意与否,全心放到鸵鸵身上去。鸵鸵又保证了,又自责了,又愧疚了,又发誓了……他们又在无尽的吻与泪中再度重复彼此的誓言,再度许下未来的心愿,鸵鸵甚至说:
“我只等着,等着去做韩家的儿媳妇!”
于是,韩青回到营区继续服役。可是,他心中总有种强烈的不安,虽然鸵鸵流着泪向他保证又保证,他却觉得鸵鸵有些变了。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学会了化妆,而一点点的妆扮竟使她更加迷人。她的衣饰都相当考究,真丝的衬衫,白纺的窄裙,行动间,显得那样款款生姿,那样楚楚动人。脖子上,她总戴着条细细的k金链子,上面垂着颗小小的钻石。他甚至不敢问她钻石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握她的手,找不到他送的金戒指,她笑着说:
“我藏起来了,那是我生命里最名贵的东西,我不能让它掉了。”很有道理。他还记得送金戒指那天,十二朵玫瑰花,她站在门外等他起床!足足等了四十七分又二十八秒钟。也是那天,他把她从个女孩变成女人。
不能回忆,回忆有太多太多。
他继续服役,鸵鸵的信继续雪片般飞来:——
没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爱的游戏”?我将如一只倦鸟,找不到栖息的窝巢——
没有遇到你,我不知何时才能发现自己潜在的能力?
是你激发并发掘了这块原本是废墟的宝藏——
没有遇到你,我如何晓得我原来也会如此的疯狂的恋爱?你是那火种,点燃了我心头的火花。
恋爱的句子总是甜蜜的,情书中的文字总是动人的。但是,韩青仍然不安,强烈的不安着。他知道,那个“柯”还留在台湾,还继续着他各种的追求,鸵鸵来信中虽只字不提,方克梅的来信中却隐隐约约的暗示着。方克梅,这个在最初介绍他们认识,和他们共有过许多欢笑、玩乐,也共同承担过悲哀;失去的小梅梅,死去的小伟,疯了的丁香……然后,又在他和鸵鸵的生命里扮演桥梁,他从营区寄去的每封信,都由方克梅转交。可是,方克梅自己,却在人生舞台上演出了另一场戏,另一场令人扼腕,令人叹息,令人惊异而不解的戏。她和徐业平分手了。经过四年的恋爱,她最后却闪电般和一位世家子弟订了婚,预计七月就要做新娘了。对这件变化,她只给韩青写了几句解释:
如果徐业平能有你对嘉佩的十分之一好,我不会变,如果他也能正对我的父母,我也不会变。但是,四年考验下来,我们仍然在两个世界里……
徐业平在东部某基地服役,写来的信,却十分潇洒:
我早跟你说过,我和小方不会有结果。这样正好,像我们以前唱的歌,“你有你的前途,我有我的归路。”我不伤心,自从小伟死后,我早知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别笑我成了宿命论者。我一点也不怪怨小方,对她,我只有无数的祝福,毕竟,我们曾如此相爱过。
这就是方克梅和徐业平的结果。
韩青还记得,在服兵役前,有天,他住在徐业平家里。那晚,两人都喝了点酒,两人都带着醉意,两人都有心事和牵挂,两人都无法睡觉,他们曾聊天聊到凌晨。
“业平,”韩青曾说:“我们将来买栋二层楼的房子,你和小方住楼上,我和鸵鸵住楼下。一、三、五你们下楼吃饭,二、四、六我们上楼吃饭。你觉得如何?”
“不错啊!”徐业平接口:“我们四个还可以摆一桌呢!”
结果,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也是那晚,韩青还说过:“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就是担心鸵鸵!”
“不要担心她!担心你自己!”徐业平说。“你比她脆弱多了!”是吗?韩青不敢苟同。注视着徐业平,想着鸵鸵和小方,两种典型的女孩,各有各人的可爱之处,他不禁深深叹息了:
“业平,我们两个都一无所有,想想看,小方和鸵鸵为什么会爱上我们?她们都那么优秀,那么出色!我们……唉!真该知足了!不是吗?”
徐业平沉默了,难道那时,他已预感到自己会和小方分手吗?难道他已看到日后的结局吗?他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抽烟,于是,韩青也沉默了。两个好友,相对着抽烟,直到凌晨四时,徐业平才叹口气说:
“睡吧!”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都一脸失眠的痕迹,徐业平问韩青睡得好不好,韩青说:“正面躺,左面躺,右面躺,反面躺,都睡不着。”
徐业平嘻嘻一笑,说:
“我看你大概也站着躺吧!”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小方却和别人订婚了。徐业平和小方本身,不管多么潇洒,韩青和鸵鸵,却都为这件事消沉了好一阵子。“世外桃源”的打情骂俏,来来的许愿池,水源路的小屋,金国西餐厅中为“小梅梅”取名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往事历适如在目前。
但是,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居然散了。
在营房中,韩青捧着徐业平和小方分别的来函,好几个深夜,都无法成眠。总记得小方过二十岁生日,穿一袭白色衣服,襟上配着朵紫罗兰,和徐业平翩然起舞。也是那晚,韩青第一次认识了鸵鸵!“小梅梅,你再也不会有弟弟妹妹了!”他叹息着。
但是,真有个小梅梅吗?她存在过吗?是的,她存在过,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她确实存在过。但是,她也去了。从糊涂中来,从糊涂中去。生命是古怪的东西,韩青年龄越长,经历越多,自负越少,狂傲越消……他再不敢说他了解生命,更不敢说他了解人生。同时,鸵鸵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零乱,有时,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开始谈到毕业,因为她马上就要毕业了。但她谈了更多有关社会,有关成长,有关生活“境界”的问题,含糊的,暗示的,模棱的。他困扰着。可是,他在极大的不安里,仍然对鸵鸵有着信心,只要他退了役,可以和她朝夕相处,可以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什么都可以解决,什么都可以成功。一个“圆”已经划到最后的一个缺口,只要那么轻轻一笔,就可大功告成。等待吧,因为他也马上就要退役了。就在他退役前夕,鸵鸵寄来一封真正让他掉进冰渊里去的信,虽然信上并没有一个字说她已经变心:
青:
时钟敲了一响又一响,告诉我夜已深了,再过数小时,就是认识四十四个月,多快,只是一晃眼而已。三年又八个月该上千天,从一开始算起吧,也算个半天才算完呢!怎么回首时却有如云烟般片刻即过?
近四年来,事实上,从一开始你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你让我误以为你百般迁让我是应该的。在你面前,我一直是最骄横、任性、倔强、善变……的女孩,可是你始终给予我最大的宽容与爱心。
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我将遭到报应的。也许有一天我受人虐待时,我将反悔不已,而当我再想回到你身边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其实我原不想写封伤感的信,你知道。可是,我一定要把我心中积压的话告诉你,否则,我们的距离也只有越拉越远。以前种种,甜蜜的,伤心的,欢乐的,悲哀的……简直无法计数。真像一场梦!一场最美丽的梦,说什么美梦最易醒,好梦难成真,事实上,那存在的片刻即是永恒。人为什么刻意追求恒久呢?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恒远不变的,时间在流逝,山河在变迁,人心在转移。在巨变的空间里追求永恒,原本就是——悲剧。
我无意对自己的改变辩解些什么,我也不愿推说那是做事带来的成长。事实上,你知道我一直在改变,一直在成长,我的成长过程像爬楼梯一样,一级一级往上爬,永不终止。而每一阶段的成长都是艰辛痛苦,然而回首时总是带着满足的微笑,而不同阶段的成长更有着不同的视界。发觉与你有隔阂,该是这半年多的事,严格说起来,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当兵两年,你与社会隔绝脱节,幸好你是知道上进的,你并没有让我失望,你一直表现得非常好。在部队里,我发现你学会了容忍。但是,无论如何,你终究是个“男孩”,我并不是说你不够成熟,但你除了热情以外,还缺乏了某些东西,这是真的。
也许接触了社会上的生意人,我已不再是昔日清纯的女学生。我无意批评社会,事实上社会也是由人组成的。而其中份子良莠不齐,如何能置身其间,站稳脚步,不随波逐流,又有所方向才是最重要的。你所缺乏的,或许该说我们所缺乏的,就是一套“成人”处理事情的方法与态度。它并不是虚伪的,而是智慧,真诚,加上高超技巧的结晶。对于社会的种种,你仍然是“稚嫩”的。这完全不是你的错,因为你还没有机会走进社会!你需要的是时间与继续不断的挑战,以及换来的头破血流与经验教训。现在的我至少已有一脚踏入了社会,我已不再排斥它,不带着太多的幻想,也不再对其黑暗面感到恶心!我已经“进入”了这个“境界”,你知道我无法“退入”以前的“境界”里,你目前要做的,就是迎头赶上来!你积极要做的,就是做一个“成人”!
我依旧稚嫩得可以,我仍不得进入成人的境界里。我深信如果今天我是个成人,我会把你我的情况处理得很好,而不要像现在这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般写这封信。很抱歉,我难过极了,其实我已难过很久很久了。说什么我也难以忘怀往事!近四年来,你曾是我整个生活的重心,我又怎忍心伤害一个挚爱我的人?于是,我压抑又压抑,不想写这封信,但是原谅我,我毕竟要面对这份真实!如果每个人每阶段有份不同的爱,请相信我,给你的是一段最真挚纯情的爱。我不敢肯定这段情是否持久下去,但我会永远感激你!让“鸵鸵”两个字永远伴着你,如果有一天(万一有这么一天的话!请……请不要掉眼泪!)如果有一天,我不能伴着你度过一生一世,此生此世,“鸵鸵”永远消失在人间,没有第二个男人叫得出口!抱歉!我又让你难过了!近四年来,我似乎总让你在担心苦闷中度过的,而你却甘之如饴,视此为磨练,真真难为你了。如果我有福份能做你的妻子,让我用四十年来偿还你!惦着你,好担心你会做傻事,我不敢奢求你会答应我些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配!我只请求你,善待你自己,看在你父母的份上,看在老天的份上,求求你!别再把我比为天鹅,我只是只丑小鸭,有一天我野倦了,想回来探探老巢,如果你不嫌弃我,叫声我的乳名!如果你已厌烦了,或是巢穴里已有了新人,就称我声“嘉佩”吧!
鸵鸵
写于相识四十四个月
一九八一、六、廿四
韩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的信能写得比她更好,没有人的表达力能比她更强,没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一封“告别书”写得像封“情书”一样婉转动人,没有人能用如此真实的态度来对他诉说“成长”带来的“距离”……没有一个人会让他此刻心如刀剜,泪如雨下。没有一个人!只有他的鸵鸵!他那深爱着,深爱着,深爱着的鸵鸵!如果他能少爱她一些,如果她能“平凡”一点,不要如此聪明,不要如此敏锐,不要如此深刻,不要如此感情,甚至,不要如此理智……那有多好!那么,他就不会这样冷汗涔涔,浑身冰冷了。在这一瞬间,吴天威的话掠过他的脑海:
“袁嘉佩,那女孩太聪明,太有才气,太活跃,又太受人注意!韩青,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那么,你会少吃很多苦!”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少吃很多苦!但是,如果她不是鸵鸵,他会不会这样如疯如狂,刻骨刻心的去爱她?
他坐在营房里,握着信笺,沉思良久,然后,他毅然站起身子,挥去泪痕,重重的摔头,咬着牙说:
“等着我,鸵鸵!全世界没有东西能分开我们!等我追上你的境界,等我去做一个‘成人’!等着我!鸵鸵!等着我!我不会放弃你,永不!永不!”
第二十章
七月十一日,韩青退役了。
回到屏东老家,他只住了三天,就仆仆风尘,直奔台北。暂时住在也刚退役的徐业平家,他开始疯狂般的找工作。此时,方克梅已经嫁了,徐业平心灰意冷之余,正发狠的准备托福考试,预备出国了。没有一个人像韩青这样疯狂,他在退役前,寄出了两千封求职信,而在接踵而来的一个月以内,又马不停蹄的去应征、面试、考试了数十家公司,徐业平骂他是“狂人”。可是,当一九八一年的八月,他已同时被三家大企业公司录取,只等他自己来选择,该进那一家公司去工作。
鸵鸵和他的重聚,带来的是椎心般的痛楚。他开始深深体会到鸵鸵信中所说的一切,她变了!变得成熟,变得稳重,变得高贵,变得深谋远虑……变得那么多,以至于,他痛楚的感到,她和他之间,已那么陌生了。陌生得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恍如一梦。当他必须在三个工作中选一个的时候,他唯一的意念,仍然是“找一个高薪的工作,和鸵鸵马上结婚。”可是,在徐家,鸵鸵和他单独的、恳切的深谈了一次:
“当你决定工作的时候,最好不要考虑我,只考虑你自己,适合于什么工作。”“我怎能不考虑你?”他懊恼的大叫:“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到处乱撞,为了你才考虑待遇,工作性质,工作环境,和工作地点!”他深吸口气,不要叫,不能叫,要跟她好好谈,要表示风度,要表示“成熟”。他开始沉痛的正视她,一本正经的问:“鸵鸵,你还要不要嫁给我?”
鸵鸵凝视他,真切的凝视他。
“我以为我给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不清楚。”他摇头。“完全不清楚。鸵鸵,你说了两种可能性,一是嫁给我,用你四十年的生命来补报我。一是离开我,等野倦了,再回头来瞧瞧旧巢。现在,”他握住她的手。“你到底选择了哪一样?”她想把脸转开。“韩青,我想……我配不上你!”她挣扎着,嗫嚅着说:“你就……放了我吧!”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面对自己。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再爱我了,不再要我了!对吗?”他有了几分火气。“你的意思是,四年间点点滴滴,都要一笔勾销了,是吗?看着我!准确的回答我!不要再用模棱两可的句子来搪塞我!”
“韩青!”她喊了出来,被迫的面对着他。“我刚刚才大学毕业,我还不想结婚!我想,我从头到底就没有稳定过!我对我自己善变的个性太害怕!而你,韩青,你如此纯真,一直纯真得像个小男生!你正视一下我们的前途吧,如果我们真结婚了,会幸福吗?会幸福吗?”“为什么不会?”他用力的问:“只要我们相爱,为什么不会?”“相爱是不够的!”她终于有力的说了出来。“韩青,两个生长自不同环境的人,要结为夫妻,共同去生活数十年,并不仅仅是相爱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朋友,共同的社会阶层,共同的境界,共同的生活水平,……否则,爱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验,就会化为飞灰!韩青,你看过爱得死去活来终于结合的夫妻,却在数年后反目成仇而离婚的例子吗?……”“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丝毫共同点?”
“以前,我认为我们有。那时,我是一个单纯调皮的大学女生,你是个单纯调皮的大学男生!那时,我们的确是在同一个水平上。我们的爱好兴趣都很接近,弹吉他,唱民歌,批评教授,埋怨社会,什么事都不懂,却目空一切!真的,韩青,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会相爱。可是,现在,什么都不同了。”“怎么不同了?”他追问:“除了一件,你变得现实了!你开始追求物质生活了!”她抬眼看他,泪水冲进了眼眶。
他立刻后悔了。“原谅我!”他说,握紧她。“你使我心乱如麻,你使我口不择言,我并不是要讽刺你,我只想找出我们之间问题的症结!”“你说对了!”她含泪点头。“我变得现实了!我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绝对赶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钱去买一束玫瑰花!我知道当两个人望着月亮互诉爱情的时候必须先吃饱肚子!我知道你要一个如诗如梦,飘逸美丽的妻子,绝不要一个蓬头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停!”他说:“我们的问题归纳到了最后一个字:钱”
她深深摇头,深深深深的摇头,她注视他的眼光,如同注视一个不解事的、天真的孩子。
“并不是那一个字。韩青,或者说,不止那一个字。还有其他很多东西。例如,我花了很多时间学英文,学法文,我一直想去欧洲,一直想写点什么。你认为,我这种人——我并不是说我很高贵,我只是强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能不能到屏东一个小乡镇上,去当个心满意足的杂货店老板娘呢!去当你父母的乖儿媳妇呢!”
韩青面色转白了。“我从不以我的家庭为耻辱!”他正色说。
鸵鸵的脸色也转白了。
“假若你认为我说这句话,是表示我轻视你的家庭,那么,我们两个的境界就已经差得太远了!”她沉痛的说,把手压在胃上,她的情绪一激动,那胃就又开始作怪了。“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家庭,我只是举个例子,表示我们之间,还有许多以前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人,不是可以离群独居的,人是除了夫妻关系之外,还要有父母,亲戚,朋友,和社会大众的!你……你……”她说不清楚,泪水就夺眶而出:“你根本不了解我!”她站起身来,往门外就冲去。
“慢着!”
他大踏步走过去,拦住她,他的眼眶涨红了,眼光死死的盯着她:“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距离,不过,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距离。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他深吸口气:“鸵鸵,你还爱我吗?”泪珠从她面庞上纷纷滚落。
“这就是我最大的烦恼!”她坦白说:“韩青,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从来没有!”
他静静的看她,认真的看她,深深的看她,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他说:“谢谢你!鸵鸵。谢谢你这句话。我或者很天真,我或者很幼稚,我或者还没有成熟,我或者不能给你安全感。但是,只要有你这句话,我的信心永不动摇。鸵鸵,你帮我做了一个决定,现在有三个工作等着我去做,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我决定回南部去工作了。我想,我现在也很脆弱,我要回到一个宠我的家庭里去。然后,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我们暂时分开,让我们两个都认真的考虑一下,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他喉中哽了哽,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鸵鸵,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
“我知道。”她也微笑起来,虽然泪珠仍然晶莹的挂在面颊上。“八月二十四日,我们认识,整整四十六个月了。”
“当我们有一天,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你从没后悔嫁给我!”他说。眼睛又闪亮了,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鸵鸵,记得我服役前夕,你在我枕上留条子,你写着:‘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你还写着:‘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瞧,我都会背诵了。鸵鸵,你还记得吗?”“是,我记得。”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声音里迸裂着痛楚。“记得每一句誓言,记得每一个片段,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但是,那些山盟海誓,总不会随风飘散吧?大学生的恋爱,再怎么不成熟,总不会只是儿戏吧?”
“不。韩青。”她咬紧牙关,蹙着眉,试着想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否认我们过去的爱,我并没有想抹煞我们那四年,你也知道,在这四年中,我做了多么完整的奉献,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现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他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鸵鸵,”他深沉的说,语气郑重,眼神愁苦。“坦白告诉我吧!不要用‘成长’‘境界’‘成熟’这种大题目来挡住我的视线,坦白的告诉我,你生命里又有了别人,是吗?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是吗?”她深吸了一口气。沉吟了片刻。
“你知道,我们之间一直有第三者,我不否认,目前还有别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些年来,我并没有背叛过你,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是不是?我一直是很诚实的,是不是?那些第三者,也从没把我们分开过,是不是?”
“那么,”他屏息说:“我们的问题,确实是在我‘不够成熟’、‘没有长大’、‘不能给你安全感’上?”“是。”“经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以后,用这些理由来分手,会不会太牵强了?”他激烈的说,立刻,他又后悔说这几句话了,是的,他还不够成熟,说这几句负气的话,就表示他还没成熟!他深深叹了口长气,接着说:“好!我承认我不够成熟!但是,鸵鸵,”他加强了语气:“等我!等我!”他低语,热烈而诚挚,每个字都挖自肺腑深处:“等我,我会很快的追上你的境界!走入你那个成人的世界!等我来娶你!我相信,将来带你去巴黎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我!现在,我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去思考,让我一个人去奋斗……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都需要‘孤独’一阵……”
“就像那个暑假,你拚了命去打工一样。”她回忆的说,唇边浮起温柔的微笑,眼底流露着欣赏的光华。“你知道吗?韩青,那是你最深刻打进我内心去的一次!你那么坚强,高傲,潇洒。整个暑假,你离开我,让我去面对自己!”
“现在,又是一次,该我坚强潇洒的时候了!”他凄苦的微笑起来。“最起码,我还懂得一件事,‘爱’一个人,不要去‘缠’一个人,奉献自己,而不要去左右对方的意志!”
她仰着头看他,眼睛闪着光彩。
“你知道吗?”她由衷的说:“你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你知道吗?”他也由衷的说:“你也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可爱的!”他们又相对注视,彼此都在彼此身上、脸上,看到那些逝去的岁月,看到那些已过去的欢乐,看到那些数不清的誓言,看到那些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爱。终于,韩青沉痛的把手压在她手上,握紧她,痛楚的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
“鸵鸵,我们是怎么了?我们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我们还相爱,如果我们还彼此欣赏,是什么东西把我们隔开了?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鸵鸵虚弱而诚实的回答。“我想,这样东西的名字可能就叫‘考验’,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验,才知道是否能共享未来。”“难道四年多的考验还不够?”
“那四年,我们并没有面临‘考验’,我们只是忙着去‘恋爱’!如今,除了恋爱之外,我们要面对的真实人生,这才是最重要的!韩青,我在信里写过,成长的每个步骤都很痛苦,这考验也是痛苦的,熬过了,我们在人生的境界里,就真正可以所向披靡了。熬不过,你就还是个大学小男生!而我……”“你已经不是个大学小女生了。”他接口。
“是的。”她含泪点头。
“好!”他坚决的说:“给我时间!让我长大!让我来通过这段考验!让我向你证实我自己!”然后,他又瞅了她好一会儿,就猝然转开身子,大声说:“在我‘缠’住你以前,快走吧!”她挥去泪痕,再凝望了他的背影一眼,转身欲去。
“鸵鸵!”他背对着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收住脚步,怔了怔。然后,她飞奔回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湿漉漉的面颊紧贴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又轻又快的说:“谢谢你能了解我,谢谢你能体贴我,谢谢你能为我去单独奋斗,谢谢你能这么深切的爱我,谢谢你给了我最快乐的四年,谢谢你一切的一切!”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回头去看她,不让自己再去抓住她。而泪水,却极不争气的往自己眼里冲去。他觉得心碎了,心完完全全的碎了。不知怎的,他就觉得这场面像是在诀别似的!她那一连串的“谢谢你”让他每根神经都绞痛了,他真想对她大喊:“不要谢我,只要嫁我!”
不行!他知道。如果他这样说,她会轻视他!她会认为他肤浅,幼稚、不成熟。而现在,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被她轻视。他的腰杆笔直,身子僵硬,站立在那儿!他像个石像般动也不动。然后,她又在他耳边低语:
“如果你耳朵痒的时候,不妨打个电话给我!”然后,她说了最后一句:“再见了!韩青!”
“再见了,鸵鸵!”他也哑声回答,依旧没有回头。
她放开他,转身飞奔而去了。
他依然挺立在那儿。听着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一步一步的消失……似乎一步一步消失到了世界的尽头。每个脚步都踩碎了他的心,不知怎的,他就觉得整颗心都撕裂了,都粉碎了。
人类的悲哀,就在于永远不能预知未来。假若韩青那时能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恐怕他宁可被她轻视,宁可“缠”住她,也不会放她走的。但是,他不能预测未来,他竟然不能预测未来!
第二十一章
两天后,韩青回到了屏东,开始就任于某产物有限公司。受训一个月后,立即被编为正式职员,负责推展业务方面的工作。韩青又像那个暑假一样,进入了一种“疯狂”的工作状态中。从早上八点钟上班,他下班后再加班,总要忙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回到家里,往往都已三更半夜。韩青的父母,用慈爱的胸怀迎接着这在外已流浪多年的儿子,两老从不问什么,只在韩青晚归时为他煮一碗面,早起时为他煮两个蛋。而在他深沉黝暗的眼神中,去体会他这些年来在外面经历过的磨练。两老永远读不出韩青的心事,永远看不透他的哀愁,更无法进入他那孤寂的内心,去了解他那内心中强烈的思念、渴望、痛楚,与挣扎。但是,他们用单纯的宠爱,来默默的包容他,没有怀疑,没有要求,只有付与。两老从不要求韩青快些“成熟”,快些“长大”!
韩青工作得那么累,那么辛苦,他几乎没有时间给鸵鸵写信。这段时间中,鸵鸵的来信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虽然如此,韩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觉出来,自己的心脏中,像有根无形的、细细的线,一直牵过大半个台湾,而密密的萦绕在鸵鸵的心脏上。每当夜深,这根线会忽然抽紧,于是,他会遏止不住自己,而拨个长途电话到台北,只对鸵鸵说上一句:“没有事,只因为耳朵痒了。”
对面会传来一声低低的、悠悠的叹息。听到这叹息,够了,他不再想听别的。在他还没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经够得上成熟,已经让她在“爱”他以外,还能“尊敬”他的时候,他不想再为自己多说什么。该说的话,似乎都在上次说完了。剩下的,只是该做的事。于是,他会默默的挂上电话,而让无尽的相思,在无眠的长夜里,啃噬着他的心灵。
偶尔,他也会怀疑,鸵鸵身边已有新人了。在过去四年中,这种事是层出不穷的。但是,如果经过这样轰轰烈烈四年的相爱,她最后还能移情别恋,那么,对整个的人生,韩青还能信任些什么?不不,他把这层疑惑硬生生从心底划掉。可是,潜意识中,这层疑惑却也根深柢固。哦,鸵鸵,鸵鸵,鸵鸵……他心中辗转低呼,结束这种煎熬吧!结束我们彼此的煎熬吧!鸵鸵,鸵鸵,鸵鸵!让我相信你!让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怀疑她。鸵鸵只是长大了,所以他也必须也要长大!鸵鸵会等他的,他深信,鸵鸵会等他的。他更深信,即使她又有了新朋友,她还是会回到他身边。因为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他更爱她,没有人能比他更宠她。四年来,她也多次想从他身边飞去,最后,仍然飞回旧巢。这就是鸵鸵,一个永远在找安全感,在找避风港,而又在找风浪,找挑战的女孩!但是,他有信心,当她飞倦了,必定会飞回旧巢,不论何时,他都会张开双臂,迎她于怀,让她休憩下她那飞累了的双翅。他等待着,很有信心的等待着。尽管这段等待的日子里充满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克制力,不打电话给她,(偶尔,还是打了。)不写信给她,(偶尔,还是写了。)但是,他总算做到一件事:不去台北“缠”她。尽管,他心底千遍万遍的呐喊着:“鸵鸵!结束这种煎熬吧!结束这种煎熬吧!”
鸵鸵无语。两人间的“无线电”忽然有短路的情形。他收听不到鸵鸵的心声,不安的感觉把他密密围绕着。鸵鸵啊,你为何默默无语?新的一年在煎熬中来临了,木棉花开过又谢了。
他疯狂的工作有了代价,从职员升任到课长了。不能证明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没有追上鸵鸵?境界两个字好空泛,是一张无法得满分的考卷!鸵鸵啊!最起码,你看看这张考卷吧!虽然不见得及格,我已经尽力去答题了!用我的血和泪去答题了。鸵鸵啊,你看看考卷吧!
鸵鸵无语。鸵鸵啊,你为何默默无语?
不安和困惑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惧了。恐惧得不敢再打电话给她,不敢再写信给她,不敢去面对自己不知道的“真实”。然后,四月里,他在夜半忽然惊醒了。像有个人在用线猛力拉扯他的心脏,把他从睡梦中痛得惊跳起来。坐在床上,他突然那么强烈的感应到鸵鸵心声:韩青,你在哪里?韩青,你在那里?
他披衣下床,立即扑向电话。
铃响了好久,表上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不行!一定要听到鸵鸵的声音!鸵鸵,接电话吧!接电话吧!接电话吧!求求你!电话终于被接听了,接电话的不是鸵鸵,而是睡意朦胧的小三。“韩青?”小三的声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她……她……”小三的语气含糊极了,暖昧极了。“她不在家,她……她去度假了。”“度假?”他紧张的喊:“什么度假?”
“哦,哦,”小三嗫嚅着。“她要我们都不要跟你说的!她……她去日本了,出国了。大概一个月以后才回来!她回来后会跟你联络的!”电话挂断了。他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好半天都没有意识。然后,痛楚把他彻底打倒了,他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残忍啊,鸵鸵!你怎能如此残忍?去日本了,出国了!你一个人出国吗?还是有人和你同飞呢?当然,你不可能单独出国度假的,那么,是有人同飞了!鸵鸵,你忘了,你说过只和我比翼双飞的!你说过的!他摇着头,满怀苦涩,满脸都爬满了泪水。
好久之后,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的鸵鸵,巧笑嫣然的鸵鸵,抱着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鸵鸵,在海边唱万事万物的鸵鸵……他把手指送到齿缝中,咬紧了自己。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无法恨你!我无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这儿还是你的窝,即使有人和你同飞,我也不怨。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怨,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怪!只要你回来!
这种等待,变成煎熬中的煎熬了。
韩青彻夜彻夜不能睡,每个思绪中都是鸵鸵,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笑着,哭着,说着………他的鸵鸵,他那让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爱的鸵鸵!他怎能这样爱她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纪念日了。
整天,韩青的心绪都不宁到了极点。疯狂的想念着鸵鸵。他去书店里,买了一张雁儿归巢的卡片,在上面写下两行字:
“旧巢依旧在,只待故人归!”
望着卡片,他没有寄出。卡片上有只雁子,一只飞着的雁子。他瞪着雁子,想起一支歌,歌名叫“问雁儿”:
“问雁儿,你为何流浪?
问雁儿,你为何飞翔?
雁儿啊,雁儿啊,
我想用柔情万丈,为你筑爱的宫墙,
却怕这小小窝巢,成不了你的天堂!
问雁儿,你可愿留下?
问雁儿,你可愿成双?
雁儿啊,雁儿啊,
我想在你的身旁,为你遮雨露风霜,
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他的心酸涩苦楚,脑子里只是发疯般萦绕着这支歌的最后两句:“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他把卡片丢进抽屉里,锁起来。但是,他能锁住鸵鸵吗?那怆恻凄苦之情,把他压得紧紧的,压得他整日都透不过气来。“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着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无尽的凄苦。鸵鸵啊,请不要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这夜,他又无法成眠。
瞪视着窗子,他的思绪游荡在窗外的夜空中。心里反复在呼唤着鸵鸵。脑子里,有个影像始终在徘徊不去。一只孤飞的雁子。孤独,孤独,孤独!有一段时间,他就这样彻底的体会着孤独。然后,忽然间,他耳畔响起了鸵鸵的声音,那么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鸵鸵正贴在他耳边似的,那声音清脆悦耳,正在唱歌似的唱着:
“无一藏中无一物,有花有月有楼台!”
鸵鸵回来了!她从日本回来了!他知道!他每根纤维都知道。鸵鸵在呼唤他!一定是她在呼唤他!四年多来,她每次需要他的时候,他的第六感都会感应到。而现在,他的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么强烈,那么强烈的感应到,鸵鸵在呼唤他!他披衣下床,不管是几点钟了,他立即拨长途电话到袁家,铃响十五次,居然没有人接听!难道他们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拨一次电话,铃响二十二次,仍然没人接听。他在室内踱着步子,有什么事不对了!一定有什么事不对了!为什么没人接电话呢?他再拨第三次,还是没人接。不对了!太不对了!他去翻电话簿,找出方克梅婚后的电话,也不管如此深夜,打过去会不会引起别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从睡梦中叫醒:“韩青,”方克梅说:“你这人实在有点神经病!你知道现在几点钟吗?”“对不起。”他喃喃的说:“只问你一件事,鸵鸵回来没有?”
“嘉佩吗?”方克梅大大一怔。“从哪儿回来?”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吗?”
“噢!”方克梅怔着。“谁说她去日本?”
“她妹妹说的!怎么,她没有去日本吗?”他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喉咙口。“哦,哦,这……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么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诉我实话!她结婚了?嫁人了?嫁给姓柯的了……”“哦,不不,韩青,你别那样紧张。”方克梅说:“鸵鸵没有嫁人,没有结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么病?胃吗?”
“是肝炎,住在荣民总医院,我上星期还去看过她,你别急,她精神还不错!”“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他对着电话大吼。
“韩青,不要发疯好吧!她不过是害了肝炎,医生说只要休养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点滴,很快就会出院的!她要我千万不要告诉你,她说她现在很丑,不想见你,出院以后,她自己会打电话给你的!你晓得她那强脾气,如果我告诉了你,她会把我恨死!她还说,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几小时,不能扰乱你!”
“可是,可是——”他对着听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时候最脆弱,她需要我!”
“韩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恼怒的说:“你是个疯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顾着,为什么需要你!你疯了!”方克梅挂断了电话。
韩青兀自握着听筒,呆呆的坐在那儿。半晌,他机械化的把听筒挂好,用双手深深插进自己的头发里,他抱着头,闭紧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阵绞心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团混乱。方克梅说鸵鸵病了。真的吗?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荣民总医院,没什么严重,没什么严重!肝炎,肝炎,鸵鸵病了!鸵鸵病了!他猝然觉得心脏猛的一阵抽搐,抽得他痛得从床沿上直跳起来。他仿佛又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在那儿清清脆脆的嚷着:“韩青,别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惊惶的环室四顾,墙上挂着他和鸵鸵的合照,鸵鸵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鸵鸵,你好吗?你好吗?鸵鸵,你当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边,谁能支持你?谁能安慰你?谁能分担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满天。脑子里蓦然浮起鸵鸵写给他的信:
“……愿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紧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见湖水荡漾,水中月影,如虚如实
……”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不祥的预感那么强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来:“鸵鸵!我来了!我马上赶到你身边来!我来了!”
第二十二章
同一时间,鸵鸵躺在病床上,父母弟妹,都围绕在床前。病危通知,是医院临时发出的。在下午,她的情况还很好,她曾坚持要洗一个澡,坚持要换上一身学生时代的衣服。鹅黄色衬衫,绿色灯芯绒长裤,外加一件绿色滚黄边的小背心。躺在那儿,她就像一朵娇娇的小黄玫瑰花,被嫩嫩绿叶托着。鸵鸵的父母并不知道,在好几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她曾穿着这套衣服,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站立在一个男孩的门前。而后,她接受了一个金戒指,奉献了她自己,成为了那男孩的新妇。那男孩名叫韩青!在这一刻,没人知道鸵鸵心里在想什么,她就那么平平静静的躺着,眼睛半睁半闭着,眼神里有些迷惘,有些困惑,好像她正不懂,不了解自己将往何处去。她脸上有种幽柔的悲凄,很庄穆的悲凄,使她那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她缩了缩肩膀,像一只在雨雾中,经过长途飞行后的小鸟,正收敛着她那飞累了的,不胜寒瑟的双翅。然后,她的眉头轻轻蹙了蹙,似乎想集中自己那已开始涣散的神志。她蠕动着嘴唇,低呼了一个名字,谁也没听清楚她喊的是谁。然后,她叹了口气,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缘已尽,情未了!”接着,她用左手握住床边的母亲,右手握住床边的父亲,闭上眼睛轻声低语:“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袁嘉佩,乳名鸵鸵,在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弥留,二十五日死于肝癌,并非肝炎。年仅二十四岁!
二十四!这数字好像一直与她有缘,她是在二十四日遇到韩青的,她弥留那天,正是他们认识五十四个月的纪念日,勉强挨过那一天,她就这样默默的走了。
韩青赶到台北,鸵鸵已经去了。他竟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他没有哭,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从荣民总医院大门出来,他只想到一个地方去,海边。鸵鸵最爱看海,相识以来,他曾带她跑遍台北近郊的海边。最后一次带她看海,是他还没退役的时候,那天是他休假,她到新竹来看他,又闹着要看海。他起码问了十个人,才知道最近的海边名叫“南寮”,他一辈子没去过南寮,却带着鸵鸵去了。那天的鸵鸵好开心,笑在风里,笑在阳光里,笑在海浪帆影中。那天的他也好开心,笑在她的欢愉里,笑在她的喜悦里,笑在她的柔情里……他曾一边笑,一边对着她的脸儿唱:
“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
我急得快发慌……”
是的。海边。鸵鸵最爱去的地方。
他想去海边,于是他去了。
在沙滩上,他孤独的坐着。想着鸵鸵;第一次和她看海,她告诉他,她心里只有他一个!最后一次和她看海,他对她唱“阿美阿美几时办嫁妆?”现在,他孤独的坐在沙滩上,看着那无边无际,浩浩瀚瀚的大海,整个心灵神志,都被冻结凝固着,那海浪的喧嚣,那海风的呼啸,对他都是静止的。什么都静止了,时间,空间,思想,感情,什么都静止了。
“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忽然间,这两句歌词从静止的思绪中迸跳出来。然后,他又能思想了,第一个钻入脑海的记忆,竟是数年以前,丁香也曾坐在沙滩上,手中紧抱着徐业伟的手鼓。
他把头埋进弓起的膝盖里,双手紧握着圈住膝头。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不说话。海风毫不留情的吹袭着他,沙子打在他身上,后颈上,带来阵阵的刺痛。他继续坐着,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直到黄昏,风吹在身上,已带凉意,潮水渐涨,第一道涌上来的海浪,忽然从他双腿下卷了过来,冰凉的海水使他浑身一凛,他蓦的醒了过来。
他醒了,抬起头来,他瞪着海,瞪着天,瞪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然后,他站起身子,机械化的移动他那已僵硬麻痹的手脚,缓缓的向海岸后面退了几步。站定了,他再望着海,望着天,望着他不了解的宇宙、穹苍。突然间,他爆发了!用尽全身的力量,他终于对着那云天深处,声嘶力竭的大喊出来:“鸵鸵!鸵鸵!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你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你的法国呢?你的巴黎呢?你的香榭大道和拉丁区呢?还有,你的木棉花呢?你的写作呢?鸵鸵!你怎么可以走?你怎么可以走!你那么热爱生命!你那么年轻!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七十八岁的!七十八岁的!难道你忘了?你许诺过我,要用四十年的生命来陪伴我!四十年!你忘了?你忘了?你说过要告诉我们的子孙,我们曾如何相知和相爱,我们的子孙哪!难道你都忘了!都忘了?为什么在我这样拚命的时候,你居然可以这么残忍的离我远去!鸵鸵!鸵鸵!鸵鸵……”他望天狂呼,声音都喊裂了,一直喊到云层以外去。“鸵鸵!鸵鸵!鸵鸵……”
他一连串喊了几百个“鸵鸵”,直到发不出声音,然后,他扑倒在一块岩石上,在这刹那间,许多往事,齐涌心头;那第一次的舞会,那八个数字的电话号码,那小风帆的午餐,那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去赵培家,第一个周年纪念日……太多太多,数不清,算不清。多少恩爱,多少誓言,多少等待,多少计划……包括最后一段日子中的多少煎熬!难道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他以为全世界没有人可以分开他和鸵鸵,但是,你如何去和死神争呢?他从岩石上慢慢爬起来,转过头来,他注视着天际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他再度仰天狂叫:“上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数年前,他曾为徐业伟狂呼,那时,鸵鸵尚在他的身边,分担他的悲苦。而今,他为鸵鸵狂呼,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他仰首问天,天也无言,他俯首问地,地也无语。他把身子仰靠在那坚硬的岩石上,用手下意识的握紧一块凸出的石笋,那尖利粗糙的岩石刺痛了他的掌心,他握紧,再握紧……想着水源路的小屋,想着赤脚奔下三楼买胃药,想着拿刀切手指写血书,想着鸵鸵捧着十二朵玫瑰花站在他的门前……他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会追随她奔往大海,这念头一起,他瞪视海浪,那每个汹涌而来的巨浪,都在对他大声呼号: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他被催眠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离开了身后的岩石,他开始向那大海缓缓走去,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他的脚踩上了湿湿的沙子,浪花淹过了他的足踝,又向后面急急退走,他迈着步子,向前,再向前,再向前……
忽然,他听到鸵鸵的声音了,就在他身后清清脆脆、温温柔柔的嚷着:“有就是没有!真就是假!存在就是不存在,最近的就是最远的……”他倏然回头,循声找寻。
“鸵鸵!”他喊:“鸵鸵!”
鸵鸵的声音在后面的山谷中回响,喜悦的、快乐的、开心的嚷着:“我的,你的,一切,一切,是我俩的一切,我俩的巴黎,我俩的木棉花!”“哦!鸵鸵!”他咬紧嘴唇,直到嘴唇流血了。他急急离开了那海浪,奔向岸边,奔向沙滩,奔着,奔着。一直奔到筋疲力竭,他倒在沙滩上,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哭吧!他开始哭了起来。不止为鸵鸵哭,为了许多他不懂的事而耶小伟,鸵鸵,小梅梅,和他们那懵懂无知的青春岁月!当那些岁月在他们手中时,几人珍惜。而今,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如诗如画的鸵鸵,竟然会与世长辞了。
他似乎又听到鸵鸵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唱着那支她最心爱的歌“allkindsofeverything”
“雪花和水仙花飘落,蝴蝶和蜜蜂飞舞,帆船,渔夫,和海上一切事物,
许愿井,婚礼的钟声,
以及那早晨的清露,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用手蒙住耳朵。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因鸵鸵而存在。如今呢?不存在就等于存在吗?存在就等于不存在吗?鸵鸵啊!你要告诉我什么?或者,我永远追不上你的境界了!你的境界太远,太高,太玄了!鸵鸵!我本平凡!我本平凡!我只要问,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呼啸着,浪扑打着,山顶的松籁,和海鸥的鸣叫,浪花的怒吼……万事万物,最后,全汇成了一支万人大合唱,汹汹涌涌,排山倒海般对他卷了过来:
“匆匆,太匆匆!”匆匆,太匆匆!”
尾声
韩青说完了他和鸵鸵的故事。
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烟雾继续在空气中扩散着,时间已是八月一日的凌晨了。
他的身子靠进椅子的深处,他的头往上仰,眼睛无意识的看着我书房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嵌着一排彩色玻璃,里面透着灯光。但,我知道他并不在看那彩色玻璃,他必须仰着头,是因为泪珠在他眼眶中滚动,如果他低下头,泪水势必会流下来。室内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稿纸上零乱的涂着他故事中的摘要,我让我的笔忙碌的画过稿纸,只为了我不能制止住自己眼眶的湿润。过了好一会儿,我想,我们两个都比较平静了。我抬眼看他,经过长长的叙述,陌生感已不存在,他摇摇头,终于不再掩饰流泪,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我注意到手帕一角,刺绣着“鸵鸵”两个字。“你每条手帕都有这个名字吗?”我问。
“是的。”我叹口气。不知该再问些什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事实上,韩青的故事叙述得十分零乱,他经常会由于某个联想,而把话题从正在谈的这个“阶段”中,跳入另一个“阶段”里。于是,时间、事件,和地点,甚至人物,都有些混淆。而在叙述的当时,他曾多次咬住嘴唇,抬头看天花板(因泪水又来了),而让叙述停顿下来。我很少插嘴,很少问什么,我只让他说,当他说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等他挨过那阵痛楚。故事的结局,是我早就知道的,再听他说一次,让我更增添了无限惨恻。我叹息着说:
“肝癌,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人会害上肝癌!”
“我一直以为是肝炎,小方也以为是肝炎。”他说。闪动着湿润的睫毛。“其实,连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绝症,只有她父亲知道,大家都瞒着,我去看她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死!做梦也想不到!”他强调的重复着,又燃起一支烟。“可是,事后回想,我自责过千千万万次,鸵鸵一直多病,她的胃——我带她去照过x光。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而且下垂,所以她必须少吃多餐。她身体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流行感冒一来,她总是第一个传染上……在台北的时候,我常为了拖她去看医生,又哄又骗又说好话,求着她去。从没见过比她更不会保护自己的人!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体,怎样也不会送命,她实在是被耽误了,被疏忽了。如果我在台北,如果我守着她,如果我不为了证实自己而去南部……”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她一定不会死!她一定不会死!”“别这样想,”我试图安慰他,室内,悲哀的气氛已经积压得太重了。“或者,她去得正是时候。二十四岁,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年龄,去了。留下的,是最美丽、最青春、最可爱的回忆。”“你这样说,因为……”
“因为我不是当事人!”我代他接了下去。正视着他。“你怎么知道鸵鸵临终的情况?”
“事后我去了袁家,再见到鸵鸵的父母……”他哽塞着:“我喊他们爸爸、妈妈。”我点点头,深刻了解到袁氏夫妇失去爱女的悲痛,以及那份爱屋及乌的感情,他们一定体会到韩青那淌着血的心灵,和他们那淌着血的心灵是一样的。
“韩青,我们都不懂得死亡是什么。”我说:“不过,我想,鸵鸵假若死而有灵,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来,快乐起来,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你懂得万念俱灰的意思吗?”他问。
“哦,我懂。”他沉思了一下。忽然没头没脑又问了我一句:
“你知道allkindsofeverything那支歌吗?”
不等我回答,他开始用英文唱那支歌: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他停住了。又抬头去看天花板,泪珠在眼中滚动。
“我不敢怨恨上帝,”他说:“我不敢怨恨命运!我只是不懂,这些事为什么发生在我们身上。当年,我和鸵鸵逛来来百货公司,她在许愿池许了三个愿。为了我们三对。结果,徐业平和方克梅散了!小伟淹死了,丁香进了疗养院。最后剩我们这一对,现在,连鸵鸵都去了。三对!没有一对团圆!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人,都会死的,每个人都会死!我没为对面的老婆婆哭,我没为太师母哭……可是,我为小伟哭,我为鸵鸵背我为我们这一代的懵懂无知而哭!”
他越说越激动,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泪了。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泪了。“韩青,”我停了很久才说:“对生命而言,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的。”“你了解生命吗?”他问。
我沉思良久,摇了摇头。
“我从不敢说我了解任何事,”我从心底深处说出来,坦白、诚恳的看着韩青。“更不要谈‘生命’这么大的题目。我只觉得,生命本身可能是个悲剧,在自己没有要求生命的时候就糊糊涂涂的来了,在不愿意走的时候又糊糊涂涂的走了。不过,”我加重了语气:“人在活着的时候,总该好好活着,不为自己,而为那些爱你的人!因为,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些还活着还深爱着自己的人!例如你和鸵鸵!鸵鸵已无知觉,你却如此痛苦着!”
他吸着,沉思着。他的思想常在转移,从这个时空,转入另一个时空,从这个话题,转向另一个话题,忽然间,他又问我:“你会写这个故事吗?”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看着手边的稿纸。“这故事给我的感觉很凄凉,很久以来,我就在避免写悲剧!那——对我本身而言,是件很残忍的事,因为我会陷进去。尤其,你们这故事……其实,你们的故事很单纯,并不曲折,写出来能不能写得好,我没把握。而且……”我沉思着,忽然反问他一句:“你看过我的小说吗?”“看过,就因为看过,才会来找你。总觉得,只有你才能那么深刻的体会爱情。”我勉强的笑了笑。“总算,也有人来帮我证实,什么是爱情。你知道,在我的作品中,这是经常被攻击的一点,很多人说,我笔下的爱情全是杜撰的。还有很多人说,我把爱情写得太美、太强烈,所以不写实。这些年来,我已经很疲倦去和别人争辩有关爱情的存在与否。而你,又给了我这么一个强烈深切的爱情故事。”“是。”他看着我,眼光热切。“我不止亲自来向你述说,而且,我连我的日记——一个最真实的我,好的,坏的,各方面,都呈现在你面前。还有那些信,我能保存我写给鸵鸵的信,是因为方克梅的关系。鸵鸵不敢把信拿回家,都存在小方那儿。鸵鸵死后,小方把它们都交给了我。所以,你有我们双方面的资料。”我仍然犹豫着。“你还有什么顾忌吗?”他问。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说,试着要让他了解我的困难和心态。“这些年来,我的故事常结束在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阶段。事实上,人类的故事,并不是‘终成眷属’就结束了。可能,在‘终成眷属’之后才开始。男女间从相遇,到相爱,到结婚,可能只有短短数年。而婚后的男女,要共同走一条漫漫长路,长达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多少的风浪会产生,多少的故事会产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白头偕老,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劳燕分飞。但是,故事写到终成眷属就结束,是结束在一个最美好的阶段。”我凝视他。“你懂吗?”
他摇摇头。“不太懂。”“你和鸵鸵的故事……”我继续说:“很让我感动,在目前这个时代,还有一对年轻人,爱得如此轰轰烈烈,我真的很感动。只是,我很怕写悲剧,我很怕写死亡,因为所有悲剧中,只有死亡是不能弥补的!你们这故事,让我最难过的,是——”我很强调的说:“它结束在一个不该结束的地方!”
他抬眼看我,眼中忽然充满了光彩,他用很有力的语气,很热烈的说:“它虽然结束在不该结束的地方,但它开始在开始的地方!认识鸵鸵,爱上鸵鸵,虽然带给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终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强烈的热情完全感动了。
“好!我会试试看!”我终于说:“不管怎样,这故事很感动我,太感动我!我想,我会认真考虑去写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为什么要写下来?为什么你自己不写?”
“你认为我在这种心情下,能写出一个字来吗?”他反问我,注视着我。“你记得鸵鸵的木棉花吗?”
“是的。”“她一直想写一本书,写生命,写木棉花。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写了,而木棉花年年依旧。我只想请你,为我,为鸵鸵,写一点什么,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着。“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树。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们的木棉花代表什么?”
“鸵鸵说它有生命力。我觉得,那么艳丽的花,开在那么光秃的树干上,有一种凄凉的美,悲壮的美。”
是吗?我沉思着,走到窗前,我拉开窗帘,夜色里,三棵木棉树耸立着,这正是绿叶婆娑的季节,满树茂密的叶子,摇曳着。在街灯的照射下,每枝每叶,都似乎无比青翠,无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开花,等花朵都凋谢了,新叶就冒出来了。”我看着那三棵树,思索着。“你的鸵鸵,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谢之后,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因为木棉树的叶子,全要等花谢了之后再长出来,一树的青翠,都在花谢了之后才来的!”他看着我,怀疑的。“是吗?鸵鸵只是个没没无闻的女孩,即使她那么聪明,那么有才华,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找不出属于她的叶子!她就是这样,凋谢了就没有了。”
“是吗?”我看他,反问着。“看样子,你把这题目交给我了?好吧,让我们来试试看,看能不能为鸵鸵留下一些东西,那怕是几片叶子!”他看着我,非常真挚,非常诚恳,而且,他平静了下来。
“谢谢你!”他说。他告辞的时候,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我送他到门口,看着他孤独的影子,忍不住问了句:
“以后预备做些什么?”
“以后?”他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来,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罗浮宫,去拉丁区……然后,我会说:鸵鸵,我终于带你来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潇洒。
我在花园里还站了一会儿,发现有几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机械化的走过去,摘掉那谢掉的花朵,心中朦胧涌上的,是李后主最著名的词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的眼眶又湿了。人生就是这样的。怎怪我一直重复着类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与无奈,在现代的今天,岂不是同样重复的存在着?岂不是?
我走回屋里,让一屋子的温暖来包围我,人,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好好活着,一定,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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