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探案传奇 第四部 迷宫案

狄仁杰探案传奇 第四部 迷宫案

首页角色扮演天涯传奇更新时间:2024-05-09

第一章

  兰坊城东一片重峦叠蟑,四乘马车正穿山越岭向城池方向缓缓迤逦而行。

  第一乘车上坐了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和他的忠实助手洪亮。狄公背靠一只书箱坐于铺盖卷之上,洪亮则在对面一捆布帛上坐着。由于行程遥远,道路陂陀,一路上颠簸之苦,不言而喻。狄公与洪亮已一连行了数日,很是疲顿,只得借包裹囊担做软垫,尽量求得一点舒适。

  (陂:读‘坡’,陂陀:倾斜,不平坦。)

  后面是一乘罗帷篷车,里面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她们更经不起这长途劳累,一个个均蜷身缩脖,枕藉于车内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会。

  (孥:读‘奴’,妻子与儿女的统称。)

  最后两乘装了一应包袱行箧,有几名家奴摇摇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笼之上,另几名胆小的则伴着几匹汗马一路徒步而行。

  (箧:读‘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

  黎明前,狄公一行离别了于平川上投宿的最后一个庄子,此后便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之中。一路上车辚马萧,除几名樵夫外,并不见商贾行人,更不见村舍农家。按照路程狄公本来可在天黑前赶到兰坊,却不期途中一只车轮毁坏,耽搁了两个时辰,现在已是日薄崦嵫,暮霭沉沉,四周群山险恶,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读作‘烟资’,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代常用来指日落的地方。)

  车仗前两彪骑身挂利剑,弯弓搭在鞍座前桥之上,狼牙箭于皮蘭中咯咯作响。两骑乃狄公的亲随干办,一唤乔泰,一唤马荣。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护送车仗西行。狄公的另一名亲随手办名唤陶甘,上了几岁年纪,面容清癯,腰背略驼,与老管家一起在车仗后紧紧相随。

  马荣登上山梁顶峰,将坐骑勒定,放眼一瞧,前面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过去又是一座嵯峨苍山。

  (蓁蓁:读作‘真真’,草茂盛的样子。谿壑:读作‘西鹤’,山谷溪涧。嵯峨:读作‘矬鹅’,山势高峻。——华生工作室)

  马荣在鞍座上转过脸来,对身后车夫骂道:“你个鸟人,半个时辰前你就说兰坊旋踵即至,却如何还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读作‘棱层’,形容山高的样子。)

  车夫听他出言不逊,好生不快,又不敢发作,只得忍气吞声道:“差爷休要心急,翻过下一道山梁,兰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里却在骂衙门里的家伙就是没有耐性,还动辄出口伤人。

  马荣对乔泰说道:“太阳偏西之时这厮就说‘下一道山梁’,行了这许多路,却又是‘下一道山梁’,现在我们前不靠店,后不着村,即便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到了兰坊,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邝县令一定从午牌时分便翘首金足,望穿秋水,专候我们的到来,以向我们主人移印交割。还有一县僚属,公卿王爷,名流显宦,按国礼官俗在新县今走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厅中为他摆宴洗尘接风。如今他们一定和我们一样,早已饥肠辘辘了。如此。好不狼狈!”

  乔泰说道:“腹中饥饿倒也罢了,造口中干渴最是难熬!”说罢掉转马头走到狄公车边。

  “老爷,前面又是一条深谷,过了谷,还要再翻过一座大山,我们方可到达兰坊。”

  洪亮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官场中调职瓜代之事本属平常,然老爷这次调离浦阳,补缺兰坊,也委实来得太快,不兔令人遗憾。虽然我们一到浦阳就立即碰上了两大疑案,弄得我们席不暇暖,疲于奔命,然那地方毕竟是一处物阜民丰的舒适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将身子重新于书箱上靠好,说道:“京师禅门内那帮残党似与广州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连,同恶相济,进而加压于朝廷。我在浦阳离任满尚早,却如此提前调迁,原因恐就在此。不过,在象兰坊这样一个边野之区任职亦不无益处,我们在此无疑会遇到在通都大邑永远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场。”

  洪亮对此番议论虽点头称许,但脸色仍阴沉忧郁。他已年过花甲,华发满头,从浦阳到兰坊有好几日路程,一路辛劳早弄得他精疲力竭。他从年轻时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义仆,狄老太公对他很是喜爱。待到狄公入仕为官,他执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应允。这样,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随从,狄公每到一处赴任,都委他以官衙录事参军之职。

  车夫啪啪甩了几鞭,车仗过了山脊,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深谷行进。

  片刻间,车仗已到谷底。道旁蓁莽芊绵,荒凉芜秽,头顶松柏阴翳,夭矫婆娑,本来就不明的山道顿时变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传令掌灯举火,忽闻道旁一声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丢下买路银!”喊声未落,车前车后立即有人呼叫响应,乱声中一帮面蒙黑纱的强人突然从树丛中一涌而出。

  乔泰与马荣正欲抽出利剑,却早被一伙强人拽下马来。与此同时,那为首的强人挺一杆长枪直向狄公猛扑过来,另两名强人也奔向车仗后面袭击陶甘与管家。

  车夫见情势不妙,急从车上跳下,躲到树丛中不见了。狄公的几名家奴也吓得抱头鼠窜而去,只恨爹娘当初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狄公等众人事先毫无防备,又以寡敌众,始时不免只有招架之力,并无还手之功。洪参军正欲跳车,脑门上却挨了一棒,昏晕过去。老管家也被一强人击倒”。但乔泰、马荣本为武林高手,对这打斗之诀窍,克敌之绝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狄公固通文墨,亦精武功,刀枪拳棒自是样样错熟;陶甘虽与枪棒无缘,却足智多谋,惯以种种手段引诱凶犯受骗上当,然后擒之。如是双方没斗几个回合,强人渐渐乱了阵脚,抵敌不住。狄公率众猛攻猛打,越战越勇。乔泰一剑结果了一名强人,马荣砍翻一强人后,又手起剑出,将另一强人刺了个穿心。正欲拔剑再刺,却冷不防被身后一强人一棒打在左肩之上,跌倒在地。乔泰见状,忙接过那强人厮*,不期另一强人又*向马荣。马荣左肩疼痛,左臂僵直,只得蹲伏在地,用一只右手与那强人厮打。马荣的对手个头不高,手舞一把匕首,在马荣身边跳来跳去,寻机下手。

  狄公正前来助战,马荣却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那匕首便从强人手中脱落下来。马荣又将他按倒在地,一条腿跪在他身上。

  强人经不起任,嘶声怪叫起来。

  马荣刚一松腿,那强人却又举起另一只手对马荣劈头盖脸打来,但那拳头分量轻似棉花,犹如给马荣掸土一般。马荣喘着气对狄公道:“老爷,请将他面纱揭了!”

  狄公扯下面纱,马荣惊叫道:“啊!原来是个年轻女子!”马荣见姑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忙松开了她的手。

  狄公将她双手反锁于背后,说道.“强人中有此自暴自弃的女子并不鲜见,亦将她捆了!”

  乔泰此时已制服了他的对手并将他五花大绑捆了。马荣唤过乔泰,乔泰遂将姑娘两手缚于背后。马荣站立一旁抓耳挠腮,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那女子则一声未吭,从容受缚。

  狄公走向女眷的篷车,见他大夫人蹲在车窗口,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其余的人则一个个吓得钻到了被褥底下。

  狄公对她们说道:“休要害怕,强人俱已收拾了。”

  狄公的家奴、车夫见强人已除,均从各自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忙着将火把点燃。狄公借助火光,将战场审视一遍。

  自己方面,只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洪参军头上吃了一棒,只因那棒在车内无法举高,故打得并不重,现在已醒了过来,陶甘帮他缠了头上伤痕。老管家与其说是打晕的,倒不如说是吓昏的。马荣将衣袍脱到腰部,光着粗胳膊坐在一横倒的树干上歇息,他的左肩又青又肿,乔泰正用药膏为他涂抹按摩。

  对方伤亡惨重。三名强人死于乔泰、马荣的利刃之下,其余六名伤势轻重不等,只有那姑娘皮肉未伤。

  狄公命家奴将生擒的强人于一装行囊的车上绑了,又命将三具死尸装在另一囊担车上。那女子无伤无损,自然让她随队步行。

  陶甘捧上茶篓,狄公和四亲随千办各饮热茶一盅。”

  马荣以茶嗽口,喷吐在地上,对乔泰说道:“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从其攻击的情形看来,竟无一人在行,我思想来,这伙人恐并非是专一打家劫舍的响马。”

  乔泰应道:“贤弟此言很有些道理,他们共有十人,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一败涂地。”

  狄公闻言说道;“此言欠妥,我们虽然胜了,亦并非兵不血刃。”

  众人默默又喝了一盅茶。此时人人皆倦,谁也不想再多说话,惟有家奴们在窃窃私语,受伤的强人在痛苦*。

  稍事休息,狄公一行又继续前行,两名家奴手举火把走在车仗前头。

  半个时辰之后,车仗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来到宽阔的官道之上。须臾,兰坊北城门箭楼上映在夜空中的雉堞便隐约可见了。

  (雉堞:读作‘掷碟’,古代城墙上掩护守城人用的矮墙,也泛指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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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狄公车仗一路南行,接官厅外不见宫灯彩棚,不听喧阗鼓乐,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冷冷清清来到北城门口,但见箭楼耸立云端,城门坚不可摧。乔泰始时心中生异,又一转念。兰坊乃一边陲之地,西邻胡戎虽与我友交,却也保不定哪一天会兵戎相见,故不可不防。

  (阗:读‘田’。)

  城门裹以铁皮,上有饰钉。乔泰走上前去,以剑柄击门。

  敲了好一阵工夫,方见箭楼上一小窗开了,窗口传出嘶哑的声音:“上峰有令,入夜城门不开,明日清早!”

  乔泰闻言好生气恼,擂门如鼓,对楼上喝道:“县令大人到此。快开城!”

  箭楼上问道:“你这是哪位县令?”

  “休要罗嗦,兰坊新任正堂县令狄大人到此,还不快滚下恭迎!”

  箭楼上小窗砰一声关上了。

  马荣驱马走近乔泰,问道:“城门迟迟不开,却是何故?”

  乔泰骂道:“上面那几条懒狗这么早就睡得醒不来了!”一面又用剑柄敲门。

  不久,门里传出铁链的响声,沉重的大铁门开了,门旁一边站着一个边幅不修的门兵,头上的铁盔都生了黄锈。乔泰不等大门开足,便驱马撞了进去,险些将二门兵踩于马蹄之下。

  乔泰边进门边喝骂:“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快将城门大开!”

  二门兵看着面前二骁骑如此盛气凌人,心中着实不快,其中一人张口就欲顶嘴,但一见乔泰疾言厉色。气势汹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无奈何,只得大开了城门,请狄公一行进城。

  车仗进得城内,只见街市黑灯瞎火,一片凄凉景象,时辰尚未至头更,大店小铺却多数早已关门落锁了。

  街上只剩下几处摊贩仍在张罗买卖,顾客三五一群围坐在小摊油灯旁,或喝茶或吃面,均默默无语。狄公一行在街上从北向南缓缓走过,他们只是扭头向车仗略看一眼,就又低头捧起了面碗,端起了茶盅。

  新任县令下车伊始,一县文官武职隐迹,乡宦望族潜踪,商贾藏匿,百姓麻木,真乃旷古未闻!车仗走过跨越街道的一座拱门,至此大街沿着一堵高墙分为左右两条。乔泰与马荣一见,心想这定是县衙衙院的后墙了。

  一行左转,沿着高墙向东,向南,再向西,直走到一座黑漆大门门首,门楣上方挂了一块风蚀雨剥了的木牌,上有“兰坊县衙”四个大字。

  乔泰甩橙下马,重叩大门。

  门开了。门丁五短身材,身着鹑衣,鹰鼻鹞眼,胡须蓬乱。他举起手中灯笼,向乔泰上下打量一番,怒道:“你这丘八好不晓事,难道竟不知这衙门一向紧闭不开?”

  (鹑:读‘纯’;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

  乔泰哪里受得这等凌辱,伸手一把揪住对方胡须,前拉后推,将头冬冬只往门柱上撞,只疼得门丁哭叫求饶方止。

  乔泰高声命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大开衙门,传齐三班六房去大堂衙参候命!”

  门丁不敢怠慢,大开了衙门。狄公一行进得衙内,于花厅前院中停下。

  狄公下了车,借灯笼光亮向院内四周环顾一番,但见花厅大门落闩上锁,对面行厅的窗户也—一紧闭,院中厅内一片漆黑,不见一人。

  狄公心中好生烦恼,命乔泰将门丁带来问话。

  乔泰揪了门丁衣领就走,到得狄会面前,门丁忙双膝跪下。

  狄公问:“你系何人?县令邝大人何在?”

  门丁本不结巴,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又见狄公威仪赫赫,早有点招架不住,期期艾艾答道:“启……启禀老爷,小……小人乃本衙牢头禁子,邝……邝大人今晨出南门离去了。”

  “县衙官印现在何处?”

  牢头此时沉静了一些,口道:“小人思量来,一定在衙厅什么地方放着,老爷去寻,一定能寻到。”

  至此,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足叫道:“隶役何在?书差何在?巡兵何在?”

  “回老爷,缉捕上个月离去了,刑房老书办二十日前就告了病假,至今未归……”

  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恼道:“如此,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又转向乔泰:“将他先下在牢中:究竟何事在此作怪,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牢头高叫冤屈,乔泰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将他双手绑了,又转过他身子,腿上踢了一脚,喝道:“去你的大牢,前面带路!”

  前院左厢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空荡荡的,后面便是牢房。牢中亦空无一人,不用说,牢房已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车门坚固,窗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进一间小牢房,锁了铁门,回到狄公身边。

  狄公道。“我们这就去大堂、衙厅各处看看。”

  乔泰提了灯笼,来到大堂门口,将门推开,生了锈的合页嘎吱直响。来到厅内,乔泰高举了灯笼,只见灰土遍地,蛛网满墙,盖于公案之上的猩红台布早已褪色破烂,一只黑鼠从桌旁疾窜而过。

  狄公向乔泰招招手,走上高台,围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分隔大堂和县令内衙书斋的一块中央绣了獬豸的帷帘拉向一边,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獬豸:读作‘谢志’,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坏人。)

  内衙书斋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把靠椅和三张木凳,件件均摇摇晃晃,破旧不堪。乔泰将里间档房小门打开,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们袭来。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了公文案卷皮箱,天长日久,都长了一层白霉。

  狄公见了,不禁摇头浩叹:“不想案牍档目竟糟蹋到这步田地!”说毕,一脚踢开通向回廊的大门,默默走回大院,乔泰手擎灯笼在前引路。

  马荣与陶甘己将山中七名生擒案犯锁入牢中,将三具死尸暂于巡兵房中搁置。管家正领众奴婢从车上卸运行李囊担,见了狄公,忙报说后院宅邸清洁整齐,万物无损。离去的县令将宅中各样陈设摆列齐整,原封未动留在原处,各房各屋均打扫得清清爽爽,一应家具用物也十分干净,无一毁坏。庖丁正在厨下打火造饭。

  狄公闻报舒了一口气,起码他的妻室家小总算有个舒适的安身之地了。

  狄公命洪参军与马荣到他私邸一间厢房中暂息,又招呼乔泰和陶甘随他复去内衙议事。

  陶甘点燃两支蜡烛,放在书案之上。狄公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椅上小心坐下,双手笼于袖中,搁在书案之上,二助手吹吹木凳上的灰土,也一旁坐了。

  三人连日长途跋涉,又经山中一场恶斗,一个个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时间竟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还是狄公先开了言:“时辰已经不早,我等饥困交加,本该早点将息,然当今情势好生怪异,因此留下你二人相商。”

  乔、陶二人忙颔首称是。

  狄公又道:“入城以来,所见所闻令人费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载,他的官邸倒是干净整齐,却显然从未用过公堂,且早将一应书差衙皂统统遣散。我定于今日下午到任,驿马亦早前来将我到职赴任的文书投下,而他竟一不见面,二不给我留下一字半句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将县衙大印交于一个禁卒存留。此外,一县官商民学对我们冷若冰霜,不睬不理。凡此种种,究竟是何道理?”

  乔泰以问作答:“老爷,会不会有刁民欲趁我们立足未稳,阴谋造反,对抗朝廷?”

  狄公摇头。

  “不错,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铺关门,此情此景,实属异常。不过,我却未见百姓有不安之感,城里城外也不见路障鹿砦、深沟高垒。再者,黎民黔首对我们并无敌意,只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鹿砦:用树木设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碍物;砦:同‘寨’。——华生工作室)

  陶甘手捻左颊上三根黡毛,说道:“一时间我曾想到时疫为虐的可能性,但见街闾中百姓安闲,摊贩不慌,此虑也就消了。”

  (黡:读‘演’,黑痣。)

  狄公以指当栉,梳了梳蓬乱的鬓须,说道:“我并不指望从牢头口中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厮贼眉鼠限,一看便知是个滑吏!”

  (栉:读‘治’,梳子。)

  管家走了进来。两名家奴紧随在后,一人盘中捧了饭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铜壶。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记给狱中囚犯送饭,有金疮膏药也给送几张去。管家—一应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饮了一盅热茶。乔泰手捻短须,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开言道:“老爷,我们在山中时,马荣说过这伙强人并不象专一拦路行劫的响马,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见,不妨将那伙强人传来问话,或许能问出点头绪来。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闻言大喜,夸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们领头的是谁,将他带来见我!”

  少时,乔泰回到内衙,铁链上所缚之囚犯正是挺枪直扑狄公的那名强人。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一扫来人,只见他五大三粗,平头正脸,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样子,倒更象一名小店铺的掌柜或一名工匠艺人。狄公每日堂上审案,见的案犯多了,也就学得一点看相的本领。案犯到了堂上;贞淫善恶。他一看便能明了三分。

  强人在书案前跪下,狄公命道。“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从实讲来!”

  “回老爷,小人姓方,单名一个正字。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在此以打铁为生,只在不久前才弃家出走。”

  “你弃却体面的营生不做,却去山中落草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头.门声反问道:“小人聚众拦路行劫,又欲加害于老爷,情真罪实,只等法场问斩,并无冤言、老爷却为何穷原尽委,将小人来历细细查问?”

  听方正绝望之言,狄公从容道:“本县力持毋枉毋纵,信赏必罚,岂能不问情由,妄下裁夺?你好生回复本县问话,讲!”

  “小人自幼随家父习学打铁,在此城开业已三十余年。家有拙荆和一子二女,合家五口人人体魄顽健,个个勤劳俭朴,虽按月纳课交税,仍有剩余,因此一日三餐不愁。不时尚有荤腥下饭。小人得个闲还常去书场寻个座位,日子久了,书文戏理也能知个皮毛。小人觉得自己虽家世单寒,但与城中许多饔飧不继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舒心和美了。

  (饔飧:读作‘庸孙’;饔飧不继:指生活贫困,了上顿没有下顿。)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日,钱牟的爪牙见犬子年轻力壮,便将他掳去,逼他侍候恶主。小儿名唤方景行,只因从小长得虎头虎脑,故人都管他叫方虎……”

  狄公不等方正讲完,急问:“钱牟何许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当地一霸,自篡夺兰坊理刑军机大权,于今已八载有余。他蚕食鲸吞,巧取豪夺,占去全县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铺商号,十家就有三家为他所开。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点行贿,疏通关节。那帮贪官墨吏本为群肉复生之辈,又得了香火钱财,也就稀里糊涂信了他的鬼话,进而习非成是,信口雌黄,胡说什么着非钱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兰坊易手则势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读‘毕’,大腿;髀肉复生:因为长久不骑马驱驰,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长起来了,比喻久处安逸,无所作为。——华生工作室)

  “钱牟在此目无王法,倒行逆施,前几任县令都默许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几任县令初时还都有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气候,但不久便都息事宁人,退避三舍了。这些软骨头见钱牟财大气粗,炙手可热,也就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们就范,钱牟便以重金相谢,从此与他们相安无事。他们在此倒是声色犬马,脑满肥肠,却苦了我们一县黎民百姓。”

  听到此处,狄公脸一沉,冷冷道:“你此话好不荒唐!某一边城小县一时被恶霸篡了大权,虽属不幸,亘古有之;某一县令软弱无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鲜见。但你说八年来历任县令都是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软骨懦夫,竟都屈从于钱牟的淫威之下,无一例外,本县实难相信!”

  方正冷笑道:“这就是我们兰坊百姓活该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县令不甘太阿倒持,认贼作父,决意除掉钱牟,谁知半月之后,他却身首异处,暴尸河沿。”

  狄么忙问:“这位县令可是姓潘?”

  方正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其时有本申奏朝廷,称西疆胡戎犯境,潘县令亲率兰坊军民浴血退敌,不幸为国捐躯。当时本县正在京师,记得他的尸体按国礼移至长安下葬,圣上又降恩追封他刺吏之职。”

  方正道。“老爷有所不知,此乃钱牟*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骗局。小人久居兰坊,四年前从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来沙场献身之说?潘县令分明是遭了钱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讲下去:”

  “就这样,方虎被迫做了钱牟的家奴,从此小人再也没有见到他一面。”

  “人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正应在小人身上。没多日,一贯作淫媒的牙婆前来面见小人,言称小人的长女白兰早达标梅之期。应该有个婆家,又说钱车一向怜香惜玉。愿以纹银五十两将她买下,收做偏房。小人当然不肯将小女抛入火坑,便一口回绝。岂知三日后,小女去市廛购物,却再没见回来。小人三番五次去钱宅央求见她一面,每次都遭一顿毒打,被逐出大门。

  “先失独子,已是飞灾横祸,又失爱女,更是雪上加霜。拙荆经不起这等打击,从此一病不起,终日缠绵悱恻,椎心泣血,半个月前,竟悲愤而去。小人操起祖传宝剑,径去钱家拼命,却被家了截住,一顿棍棒,将小人打得头破血流,抛扔街心。七日前一伙泼皮又一把火将小人店铺烧成灰烬。遭此回禄之灾,小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带了次女黑兰弃城而逃。人得山中,偶遇一帮弟兄,一打听,他们也是被钱牟害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人,便入了他们一伙。今日晚间,我们第一次出来打劫行商客旅,不期却遇上老爷一行,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小女黑兰也遭生擒。哎,可怜方正命途多舛,说也枉然。”

  (舛:读‘喘’,不幸。)

  书斋内一片沉寂。狄公正欲将身子向后靠去,忽想起椅背已坏,忙将双肘重又搁到书案之上。沉默片刻,狄公说道:“你讲得倒是十分哀戚,只是本县听惯了这类故事,也就不觉新鲜。方正,若是你以谎言欺骗本官,定不轻饶,若所言皆是实情,本县当推迟审判,从容处置。”

  方正叹道:“老爷,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个死,纵然老爷开恩不*小人,钱牟也决不会让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个示意,乔泰立起,将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离座,在书斋内踱起步来。乔泰回来,狄公停步说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情实话,恶霸钱牟在此弄权,前几任县令只不过是惟他命是听的傀儡。当地百姓对我们冷眼相待,原因就在于此。”

  乔泰拳头打在膝上,说道:“难道我们也在钱牟面前低头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将息,明日我有许多差使要委派你等。我还要在此看看旧日档目案牍,半个左右时辰也就离去。”

  乔、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执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罢。

  乔泰、陶甘离去后,狄公手捧蜡烛,走进隔壁档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标签上的灰土霉迹,仔细一瞧,却见手边一箱案卷箱盖上写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将此箱移至内行书斋,取出卷日,铺子书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属县衙庶务之类,但箱底却有一个小卷,上面写着“倪氏兄弟财产案”七个大字。狄公坐下。展开案卷研读起来。

  原来此乃一起涉及财产继承权的讼案。退职黜涉大使倪寿乾息隐兰坊,九年前病故,身后二子为争遗产打起了官司。

  狄公闭起双眼,极力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师任法曹时的往事。其时倪寿乾威震朝野,名闻海内。他为官一生。以其经天纬地之才,为国宣劳,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载道,誉满华夏。圣上见其政绩显赫,腹有鸿猷,龙心大悦,遂降恩钦赐其政事堂宰相之职,参议朝政。但正在此时,倪寿乾却突然托病辞官,到一边县安度晚年去了。圣上亦曾以金玉良言苦苦劝留,只是挽留不住。狄公记得明白,倪寿乾此一不寻常之举曾一时轰动朝野,引为奇闻。

  (猷:读‘由’,计划。)

  如此说来,这兰坊却是倪寿乾度过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将案卷慢慢打开,又从头至尾细阅一遍。倪寿乾隐退兰坊之时乃一年过花甲之鳏人。膝下有一独于,名唤倪琦,三十岁整。倪寿乾来兰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梅氏乃郭外乡间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岁。也是陈种落在肥田,六十老翁与二九妙龄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这对忘年夫妇虽称不上珠联壁合,龙翔凤翥,却也知疼着热,相敬如宾,又喜得一子,更添一层恩爱。可怜倪寿乾这棵枯树说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虽延医调治,终无见效。终前将长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唤至病榻之前,留下遗言:他亲手所作山水风景画一帧留于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余家产由长子倪琦继承。又嘱咐倪椅务将画轴归于他后母母子。交代完后事,便咽了气。

  (翥:读‘住’,振翼而上,高飞。)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现年四十三岁,梅氏三十一岁,倪珊也已十二岁了。

  案卷上写道,倪寿乾头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将后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门,言称亡父终前遗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亲生骨肉,故将她母子扫地出门乃理所当然。

  梅氏不服,一纸大状将倪琦告到衙门,又对遗言予以否认,要求照旧章惯例由二子平分亡夫家产。不久,钱年便篡了兰坊权柄,形格势禁,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来。

  狄公复将案卷卷起,心中寻思,初看梅氏似乎理亏。倪寿乾遗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画轴;他二人年纪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从这两条看,梅氏可能确有外遇,做下了薄幸的勾当,但倪寿乾乃当世伟人,冰清玉洁,年高德劭,却以此异常做法知照世人倪珊非他骨血,这实是一件怪事。若他果真发现少妻不贞,他该悄悄将她休去,遣至天涯之遥,永不相见。如此行事,他本人名誉可保,倪家门墙亦可免遭玷辱。既如此,他为何却以画轴相赠?作怪!作怪!

  倪寿乾终前没留下遗书,又是怪事一件。口头遗言几乎无一不导致煮豆燃萁,同室操戈,他一世为官,这个道理焉能不知?

  从几个方面的情形看来,一这个案子都不无蹊跷,值得仔细勘查。也许,查明了此案,倪寿乾突然辞官的秘密也将迎刃而解。

  狄公又将公文箱仔细翻查一遍,却再没找出一份与此案有些瓜葛的卷目,也未发现钱牟的丝毫罪证。

  狄公将公文案卷重新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沉思良久,意欲想出剪除钱牟之良策,但不知为何,倪寿乾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浮现,那不寻常的遗赠弄得他精神恍惚,方寸不宁。

  蜡烛毕剥一声爆响,熄灭了。狄公长叹一声,又点燃一支,举在手中走回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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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宿无话。次日晨狄公起床,见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恼,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内衙书斋视公。

  书斋内已打扫得一干二净,椅背早已修复,书案擦得铮亮,狄公平素所喜爱的文房四宝也—一摆列整齐。狄公一看便知,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参军之手。

  洪参军与陶甘正在档房内忙碌,二人擦了地,开了窗,又将红皮公文箱上了蜡,此时房内蜡味正浓。

  狄公点头称许,在书案后坐下,命陶甘唤乔泰、马荣来内衙书斋议事。

  狄公见四名亲防干办一齐围坐于案前,便先询问洪参军与马荣的伤情。二人答称伤势本不算重,一夜息将下来,又好了许多。洪参军已将头上绷带揭去,换了一张油纸膏药。马荣左臂虽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动自如。

  马荣回禀狄公,报说他与乔泰一早便巡查了县衙兵库,库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全,铁盔皮甲亦样样不缺,但样样件件均因搁置多年锈迹斑斑,满是尘土,须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听罢从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兰坊现状之结症,若他讲的全是实情,我们须在钱牟探出我决意与他作对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洪参军问:“不知那个牢头该如何处置?”

  狄公答道:“暂时休要管他。说来也是有幸,我一时气愤,使命将那厮锁了。他分明是钱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将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面前告密请赏去了。”

  马荣正欲张口问话,狄公抬手将他止住,对陶甘道:“你现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将钱牟及其爪牙的来龙去脉问个细备。还有,这城中有一富户,名唤倪琦,是九年前谢世兰坊的前东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寿乾的长子,你便中亦将此人情形好生探来。

  “陶甘去后,马荣随我便装去城中到处走走,也好对此城知个东西南北,还可借此明采舆论,暗求民隐,作一番私访。洪参军与乔泰留下主持一应衙务。你二人须将衙院各门锁严,我外出期间,除后宅管家可去市廛采买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进出衙门。午牌时分我们再次在此相会。”

  狄公站起,一顶小黑弁帽头上戴了,又穿一件素净青衿,看上去活象一个悠闲自得的斯文士人。

  狄公与马荣并肩走出行院。始时,二人南去,。看了看兰坊有名的白虎塔。城南有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于其上。池中菡萏吐艳,水边垂杨袅袅,狄公无心观赏这湖光山色,遂与马荣返回,混杂于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读作‘汉淡’,古人称未开的荷花为菡萏,即花苞。)

  这日早晨亦与往常一样,大街上行人蜂攒蚁聚,街市两旁的大号小店生意也很兴隆,只是不闻笑语飞声,店家顾客一个个说话声都压得很低,开口前亦常常左顾右盼。

  狄公与马荣走到县衙北面的双层拱门,西拐,直走到鼓楼前的市场方停。市场上又是另一番景象,来自界河彼岸的商贩,身着异装,均哑着嗓子招徕顾客,无不夸耀自己的货物价廉物美。还有些许天竺托钵僧人,东一个西一双正举钵化缘。这兰坊虽非京都华埠,只因地处西疆,故有此五方杂处之情形。

  (徕:读‘来’;招徕:把人招来,沿用指商业上招揽顾客。

  市场中央一渔人正与一白面书生吵骂,一群闲汉围了上去,一个个企足延颈,观看热闹。看情形渔人在斤两上做了点手脚,被后生识破,故争吵起来。最后,后生将一把铜钱扔进鱼篓,怒道;“区区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欺骗善良,如今这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义难张,奈何!奈何!”

  话犹未了,一宽肩阔背大汉排众上前,对准后生面门就是一拳,一面骂道:

  “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稠人广众之中,指桑骂槐,影射辱骂我们钱大人,爷今日先让你尝尝老拳的味道,下次碰着。割下你的舌根!”

  马荣见了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将手按于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鲁莽从事。

  围观的闲人见状,一个个如鸟兽散。后生则一声不吭拭去嘴上血迹,低头自去。

  狄公给马荣一个示意,二人便尾随后生跟踪而去。

  后生进了一条僻静闾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边,说道:“相公请留步!恕我冒昧,适才偶见那泼皮虐待于你,你为何竟忍气吞声离去,不将他告到有司衙门?”

  后生闻言立定,满腹狐疑将狄公与马荣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人乃是钱牟的细作?休要异想天开,我岂能二次自寻不自在?”

  狄公顾眄流唆,见巷中只有他们三人,乃道:“后生休要惊怕,我乃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你有何难言之隐。但讲不妨。”

  (眄:读‘免’,斜视。睃:读‘缩’,看,常指斜着眼看,偷看。)

  后生一听,顿时遍体生津,面色变白。只见他用手拭了拭前额,镇了镇精神,又深深舒了一口气,脸上渐渐漾开笑容,对狄公兜头一揖,恭敬说道。“原来是县令大人微行到此,晚生这厢有礼了!老爷,晚生姓丁名祎,祖籍长安,昔年镇北大将军丁虎国之子,托祖上前德,有个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爷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兰坊百姓盼望贤明县主,不啻大旱之望云霓。老爷这一来,兰坊可望大治,国家甚幸!黎民甚幸!只是老爷大驾光临,晚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老爷恕罪则个!”

  (祎:亦作禕,读‘一’,美好,多用于人名。——华生工作室)

  狄公说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须如此说话:”他记起十几年前北疆番胡穷兵黩武,侵犯中原,一时间北部边庭狼烟四起,兵戈扰攘。圣上封丁虎国为镇北大将军,御赐虎头金印,命其统领貔貅三万膺惩胡戎。不过兵罢战弭,班师回朝之后,他却身遭黜免,解甲归田了。狄公弄不明白,丁将军之子如何来到这鄙土边乡?想到此,乃对后生说道:“丁秀才,适才你话中有话,此城气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里阳秋,尽管和盘托出。”

  (貔貅:读‘皮修’,古书上说的一种凶猛的野兽。比喻勇猛的将士。——华生工作室)

  丁秀才没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说话,容晚生请老爷二人喝一盅香茗,也好将一孔之见,一得之愚细细禀复。”

  狄公应允。三人来到门巷犄角处一爿茶肆,于隅角一张茶案旁坐下。茶博士上茶毕,丁秀才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本县出了一个恶霸,名唤钱牟,此人独揽一县大权,武断乡曲,鱼肉百姓,全县竟无一人敢对他道个不字。钱牟在宅中豢养了约百名打手,这帮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压良善。适才晚生在市场并未指名道姓骂他,脸上也还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读‘史’,猪。)

  马荣问:“这帮打手身携何种兵器?”

  “这伙泼皮平素只带棍棒、利剑在身,但钱宅内却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积如山。”

  狄公问:“城中可常见番兵越界而来?”

  丁秀才摇头答道:“晚生从未见得一个。”

  狄公对马荣说道:“钱牟常呈文上合,报称胡兵犯境,每每被他击溃,这显然是他故意谎报军情,以骗取上台宠信。”

  马荣又问:“丁秀才,你可曾去过钱宅?”

  “这个却是不敢!平日见他躲犹不及,还敢去惹是生非!钱宅那一带地方,晚生是从来不去的,只老远看见钱宅四周圈以双层围墙,四角上望楼高高耸立,可谓戒备森严。”

  狄公问道。“钱牟夺去一县大权,不知用何手段?”

  “这要从钱牟的父辈说起。钱父在兰坊土生土长,于中开了一爿茶庄,几十年茹苦含辛,单路蓝缕,好不容易挣得一份家业。钱父为人耿介,一向急公好义,惜老怜贫,做下不少积善功德。钱父作古归西之后,钱牟从亡父手中继承了万贯家财,却将其父之高风亮节抛于九宵云外。八年前,内地通往西域诸国的官道还经过兰坊,因此此城昔时曾是西疆一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业中心。一后来沿途三处绿洲变为荒漠,官道改线,北移三百余里,兰坊这才成了一座西徼孤城。钱牟虽富贵荣华,然家中良田大宅,奇珍异宝,娇妾美婢却早已满足不了他的无艺贪欲,故趁兰坊与世隔绝,朝廷对此地鞭长莫及之机,摇兵买马,以重金网罗了一伙泼皮、闲汉,自立为王,从此便称霸兰坊。

  (徼:读‘叫’,边界,边境。——华生工作室)

  “此人聪颖果敢,若投军从戎,须是一名将才。然而他恃才傲物,目无余子,宁为鸡尸,无为牛从,乐得在此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狄公道:“兰坊出了此患,难怪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了。”一面喝干茶盅起身要走。

  丁秀才位移近身子,请狄公再稍坐片时。狄公迟疑一阵见后生一副苦相,使又坐了下来。丁秀才忙将三只茶盅重新倒满。狄公静候后生开言。但丁秀才一时却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道:“丁秀才,你有何心事。只管讲来,休要闷在胸中。”

  “老爷,实不相瞒,有件事一直压在晚生心上,说来是一件家事。与恶霸钱牟倒是毫无干系。”丁秀才说到此处停了停,马荣好不耐烦,心中只怪这书生实在噜苏。

  丁秀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老爷,有人要坏晚生父亲的性命!”

  狄公闻言,锁紧了双眉。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此危险,正可未雨绸缪,曲突徙薪,阻止这一罪案的发生。”

  (徙:读‘喜’,迁移。)

  后生摇头,说道:“老爷,且听晚生细细禀来。老爷也许听说过当年吴龙将军陷害家父之事。其时北疆边关告急,家父请缨御前,出师扫北,经浴血征战,大败番胡。凯旋之日,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满朝文武百官迎至十里长亭。圣上正欲论功行赏,不期偏裨吴龙将军却心存忌妒,竟不以社稷为重,不思袍泽之谊,无中生有,参了家父一本。尽管他拿不出真凭实据,长安兵部却仍偏听偏信,将家父革职为民。”

  (箪:读‘单’;箪食:指用饭菜犒劳军队。)

  狄公道:“丁将军遭斥退一事,我亦有所闻,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正是。家父相忍为国,来此边地,一则因已故家母原系兰坊人氏、二则也因在畿辅都舍容易遇到故旧同寅。为避免此类尴尬之事,不如在这阴山背后隐姓埋名为好。

  “本指望家父在兰坊从此可安稳度日,以终天年。不期一月之前。晚生发现有人常在舍下邻里游荡。几日前又有人前来窥视,晚生便暗中尾随在后,后来此人进了城东北一家名唤‘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别家店铺一打听,原来吴龙的长子吴峰就住在那酒店楼上。晚生闻言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狄公不解。“吴将军为何至今仍遣儿子打搅令尊?他已坏了令尊锦绣前程,若再纠缠不休,岂不自讨没趣!”

  “吴龙所以如此,晚生岂能不知!他获知家父在京师的旧交故友发现了他诬告家父的证据,故遣其子前来*人灭口。老爷,人道这吴峰嗜酒放荡,奸滑刁毒四字俱全,他既收买下泼皮监视我们,一旦机会成熟,就会下手*人。”

  “即便如此,官府亦无法随意捉拿尚未犯罪之人,只能劝你日夜惕厉,对他严加小心,防患于未然。只不知吴峰与钱牟有无勾连?”

  “这个倒是没有,吴峰并不想借钱牟之手*害家父。说到防范,自家父到此定居以来。连年收到匿名恐吓信件,故他一向深居简出,舍下大门也是昼夜上锁落闩。除此之外,家父将他书斋所有门窗都以砖墙堵死,只留一扇小门进出。此门只有一把钥匙,家父随时带在身边,一进书斋,他便立即将门闩上。家父就在这间书斋内编撰一部《边塞风云》,借以消磨时日。”

  狄公命马荣将丁秀才住址记下。丁宅离茶馆甚近,过了鼓楼便是。

  狄公起身,说道:“我欲去了,若是再有动静,你就速去县衙报官。”

  丁秀才谢了,将狄公二人送出茶馆大门,一揖到地,自告辞而去。

  狄公与马荣走回大街。马荣道:“这真是吴牛喘月,捕风捉影,如此杞人忧天,实在可笑。”

  狄公摇头道:“恐不好如此说话,依我看此事不无怪异,倒着实令人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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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狄公所言,马荣听了不解其意,面露惊疑之色,然欢公却未作解释,二人默默走回县衙。乔泰开了衙门,禀报陶甘正在内衙书斋等候。

  狄公亦将洪参军唤来。四亲随干办在书案前坐下,狄公便将他偶遇丁秀才一节略述一遍,然后命陶甘回禀。

  陶甘一副瘦脸比往常拉得更长,开言道:“老爷,看来情势甚是不妙。钱牟这厮很有些手腕,在此权势极盛。他到处敲诈勒索,搜刮民脂民膏,但对从京师来的有些体面的官宦之家却秋毫无犯。这样,他在兰坊横行霸道,也就无人向朝廷告发了。他对老爷适才讲到的丁将军及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儿子倪琦均是如此。今日市场上丁禕被他爪牙所侮,恐是误会,据云钱牟手下尚有不少官军逃卒,新来的人中有不认识丁禕的,误伤于他却也难免。

  “钱牟狡猾如狐,深知弓拉得太紧就会断弦这个道理,故对本县富商巨贾,名号大店并非敲骨吸髓,竭泽而渔,而是让各商号店家于重金纳课之后仍多少有利可图。此外,他亦能马马虎虎维持地方靖安,若是穿窬之盗或斗殴之徒被他的人拿住,当场就会被打得半死。他手下的爪牙进出各家茶寮酒肆,大吃大喝,从来一个铜钱不给,这是事实;但另一方面,钱牟挥金如土,他与他的爪牙又无一不是城中许多大店名号的主顾。倒是那些小店陋铺,工匠艺人受他欺压最甚。现在一县百姓只得过来顺受,听天由命,不知这世局伊于胡底。”

  (窬:读‘余’,穿窬之盗:穿墙和爬墙的贼。)

  狄公问:“钱牟的爪牙都效忠于他?”

  陶甘反问道:“他们为何对他不忠心耿耿?那伙泼皮约有一百之众,整日在酒馆赌场寻欢作乐。他们不是昔时的地痞、流氓、乞丐、偷儿,便是官军里的逃卒,没有钱宅这个藏垢纳污的地方,岂有他们的今天!说到钱宅,它看上去象一座堡垒,离西城门不远,外墙甚高,墙顶一排尖铁,四门丁枪在握,剑出鞘,日夜紧守大门。”

  狄公一时间沉默不语,慢捋鬓须。过了片刻,又问陶甘道;“倪琦的情况你打听得如何?”

  “倪琦住在水门附近,只听说此人似乎生性孤僻,不喜友交,年过四十,中馈犹虚。不过对于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却有不少耳闻,看起来,倪公为人迹甚有些古怪。倪公于东城门外山脚下有一大片田庄,他生前绝大部分时间均在那里一座私人别院中度过。如今别院已破旧不堪。别院后有座迷宫,占地数百余亩。据云这别院与迷宫均为原高祖麾下一退职宿将于武德年间所建,倪公将这笔旧产买下,又从江南道鸠工百名,重修迷宫,完工后又将工匠遣送原籍。人道这迷宫宫道两侧巨石林立,草木葳蕤,犹如两堵高墙。有人说宫中蛇蜥无数,也有人说宫道上处处陷坑,众说纷纭,不一而足。迷宫造得如此险象环生,奥深莫测,世人猜想就是倪公本人也不敢轻易人内。然出人意料,他却几乎每日必进宫一次,一去就是一两个时辰。”

  (葳蕤:草木茂盛,枝叶下垂的样子。)

  陶甘一口气讲完,狄公听着,频频点头,兴致极高。听完,说道:“奇闻!奇闻!但不知倪琦也常去那东郊别业?”

  陶试摇头道:“不!倪公的棺木一下到东郊山脚下主圹之中,倪琦就离开了那里,自此,再也未回东郊一次。现在那座别院空着无人居住,只有倪家一名老苍头伴着老妻在那里守护。人道那地方很不干净,夜间倪寿乾的阴魂常在那里游荡。因此,即便青天白日,途经东郊之人都绕道而行,谁也不敢近前一步。

  (圹:读‘矿’,墓穴。)

  “倪府原在东城门内,。倪公去后不久,倪琦就将旧宅典卖。并在城西南界河边靠水门的地方买下现在这个宅子。我尚无时间去那里亲眼一看,只听说那一带就那么一座深宅大院,宅子四周也围有高墙。”

  狄公起立踱步,少时,停下说道:“芟夷钱牟,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刀兵并举之事,我对此兴趣无多。此类事犹如棋手对弈一般,一开局便知对手棋路如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两件事使我好生迷惑:一是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如此模棱两可,二是丁将军欲遭谋*,却是预先报官。我对此二事倒是兴致颇浓,意欲倾全力于其上。但钱牟一日不除,兰坊便无宁日,故又须先将此恶撩除掉!奈何!奈何!”

  (芟夷:芟,读‘山’铲除,除草,亦指*戮。)

  狄公扯了扯胡须,起身说道:“现在我们各自回房用膳,饭毕我要升厅审案。”。

  狄公离开内衙书斋径去内宅,四亲随干办亦自回值房。狄公的管家早在值房中备下饭食,专等四人到来。

  刚欲进门,乔泰示意马荣稍留。二人立于走廊之中,乔泰对马荣低声道:“我担心老爷低估了我们面临的困难,你我皆出身行伍,一身武艺正愁无处施展,打钱牟可谓天赐良机。然钱牟亦并非等闲之辈,他手下有一百之众,兵刃精良,训练有素,而我们呢?你我二人当然首当其冲,老爷秉文兼武,自然也算一个,但除我们三人之外,就再没有一个人能阵前厮*了。我们离最近的兵卡飞马亦有三日路程,实属远水不救近火。依我愚见,还是劝老爷诸事谨慎,方能有备无患。”

  马荣轻捻短须,小声说道:“老爷向非目不见睫之人,大哥所虑,他岂能不知?我揣度来,如何审时度势,应付逆境,从而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老爷恐早有锦囊妙计了。”

  乔泰道:“目下敌众我寡,敌强我弱,纵有妙计良策,只恐难以抵敌。若论我等,倒下一横,立起一竖,何惧之有?然老爷妻室家小又当如何?钱牟一旦得手,对她们绝不会心慈手软。我意不如直言极谏,劝老爷一时诈降钱牟,做做屈节事仇的样子,再徐图万全之策,为民除害。我们只要派精细之人将此间军情飞报长安,不消半月,一团官军就会开到兰坊。”

  马荣摇头道:“你未请自谏,老爷一定不听。我看还是权且稍候一时,看其演变,再作道理。至于我本人,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殉命疆场,乃我善终,此念至今不渝。”

  乔泰道:“如此,就依贤弟之言便了。我们进屋去吧,适才所言体要再提一字,洪参军与陶甘一个年迈,一个体弱,他们知道也无济于事。”

  马荣点头。二人进值房,狼吞虎咽,饱餐一顿。

  饭毕,陶甘擦擦下巴,说道:“我在衙前当值听差已六年有余,对老爷可谓了解甚深。现在当务之急乃除霸安良,况又非是顺风吹火,马到成功之事,但此时此刻他却舍本逐末,一心想着一件积年旧案和一件也许永远不会发生的谋*案,真令人费解。洪参军,你一辈子与老爷朝夕相处,对他最是了解,不知你对此有何高见?”

  洪参军左手托了胡须正在喝汤,见问,放下汤碗笑道:“这许多年来,我了解老爷最深的只有一件事,即是。对于他的决断。你休要多言!”

  众人皆笑,起身回到狄公内衙书斋。

  狄公于洪参军帮他更换官服之时说道:“公堂之上一无书差,二无皂役,你等四人权且替他们一替。”

  内衙与公堂之间只隔一块帷帘。狄公将帘子拉开,徐步走进公堂,于高台上公案后坐了,命洪参军与陶甘持立两旁,权当书办,又命马荣与乔泰立于高台前堂下,充作堂役。

  马荣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向乔泰瞥了一眼。二人均不明白狄公为何定欲做出一副真正升堂审案的样子来。乔泰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厅,禁不住想起了昔时他看优伶演戏时的情景。

  狄公惊堂木一拍,拖长嗓音喊一声“升堂”,命乔泰将案犯押至堂前。

  乔泰将六,名强人及一名犯妇用一根铁链栓了,带上大堂。

  狄公面色严峻,命陶甘将案犯的名姓、职业等—一录下。

  狄公开言道:“众犯听了,汝等啸聚山林,拦路打劫,意欲谋财害命,犯下死罪。依我大唐条律,应没收汝等家产,将汝等枭首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但异民守法向善,乃牧民者之本分。本县念其受害者无一丧命,受伤亦轻,又念汝等实属初犯,且是受人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故将此案视为特例,以天下心为本。慈悲重于法治,决定将汝等释放。但须依了本县一条:汝等须权当本衙隶役,由方正领班,听差衙前。望汝等好生将功补过,报效国家。到一定时候,本县自当释放汝等。”

  众犯闻言均形容蘧然。

  (蘧:读‘渠’,蘧然:惊喜的样子。)

  方正垂泪道:“老爷网开三面,慈悲为怀,赦了小人等死罪,恩同再造,小人等自是刻骨铭心,作牛作马,报答不尽。本当恭敬不如从命,只因钱牟生性狠毒,最会记恨,对我们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我们躲过了今日,也逃不过明日,老爷饶了我们,我们也是避坑落井,早晚还是个死!”

  狄公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抬头看看你们的县令!仔细瞧瞧朝廷赋予本县的这顶乌纱官帽!此时此刻,全国千百朝廷命宫正头戴各式乌纱帽于大小公堂之上,为国执法,为民除奸。这乌纱帽乃国家尧天舜日、百姓安居乐业之本。此为我列祖列宗所循,上顺天理,下合民情。我等炎黄子孙岂能数典忘祖,有违古训!自古日不西出,水无倒流,钱牟可呈凶一时,又岂能霸道一世!他螳臂挡车,必将粉身碎骨!

  “统统立起,解下锁链!”

  狄公这—番开导,鞭辟入里,言简意赅,方正等众人自是沦肌浃髓。又见县令如此信心百倍,早被折服,不能自已。狄公的四名亲随干办听了这隽永之言,自知亦是开示他们。乔、马二人好生羞愧,低头无语。听狄公命给案犯松绑,忙将七人锁链打开。

  (沦肌浃髓:深深地浸入肌肉和骨髓。比喻感受深刻或受影响严重。)

  狄公又对方正等众人说道:“汝等人人含冤负屈,受钱牟之苦非浅,退堂后可将各自冤情报于陶甘和洪参军二人,到时本县欲对诸案—一审理。日下行中急务颇多,汝等须协力同心,助本县一臂之力。你们六人即去兵库,将兵刃成衣擦洗干净,本县的亲随干办乔泰和马荣随之便去教习你们操练。方正之女可去内宅侍候上下,听从管家差遣。

  “退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起立离座,走回内衙。

  狄公换了一件便装,顿觉舒服许多。正欲翻阅公文,方正来到,施礼毕,恭敬说道:“启禀老爷,山中尚有三十余众,亦多为钱牟所逼,才弃家落草,现权避于山间帐幕之中。我与他们极是稔熟,除五、六个不会正业者外,其余十多人都是一向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我想哪日不妨去山中走一遭,择其优秀来衙中当差,不知老爷尊意如何?”

  狄公喜道:“好主意!此事干净托付你了。你即刻驱马前去,择优选取,命他们于黄昏时分三三两两分别从四大城门混进城内。”

  方正领命,匆匆告辞而去。

  入夜,县衙大院成了兵操的营地。十名行卒头戴漆盔,身穿皮甲,腰系红带,方正正带领他们耍锏使刀;另十名,轻甲银盔,马荣正教他们舞枪弄棒;尚有十名,乔泰则向他们传授格斗剑术。

  衙门紧闭,洪参军和陶甘一左一右严密把守。

  亥牌时分,狄公命一街之众聚于大堂,将命令—一传下。又命众人在原地静候,不得走动,不准喧哗。传令毕,将厅中仅点燃的一支蜡烛吹熄。

  陶甘默默离开大堂,悄然关了大门,手提灯笼,穿过漆黑的走廊,来到大牢,开了牢头手上的铁链,骂道:“邝县令将县行大印交你好生存管,你却不识抬举,玩忽职守,如此酒囊饭袋,留下何用!我们老爷已将你斥革,念你可怜,饶你一条*,你自去吧!不日我们老爷就要重新肯录一应书差衙员,到时定将在此作威作福的恶霸钱牟第一个拿到大堂问罪!”

  牢头听了只瞋目而视,未予应答。

  陶甘引他出了牢门,经过黑洞洞的走廊,穿过空荡荡的大院,又走过平素巡兵、衙皂住宿的下房,到处是一片黑暗和沉寂。

  陶甘开了衙门,将牢头推了出去,口中骂道:“快滚!今后休得再来!”

  牢头斜眼瞧了瞧陶甘,冷笑道:“你竖起狗耳听着,你爷不但要来,还要比你想的来得更快!”说完,一溜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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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午夜刚过,衙门外忽起喧哗,打破了衙院的沉静,只听得传令声,叫骂声,兵器的撞击声响成一片,一根巨木正在冲撞大门,沉闷的响声回荡在静静的夜空之中。

  任凭衙门外风浪大作,乱成一团,衙院内却无一丝动静。

  大门撞开了,钱牟的二十名爪牙一声吆喝,舞棍挥刀一齐冲进县衙,一高大黑汉手举火把在前引路。

  众泼皮一起涌到前院,高声叫骂:“狗官何在?快滚出来受缚,免你一死!”

  为首的泼皮一脚将进入中院的大门踢开,抽出腰间利剑,站立一旁,命众泼皮进院。众泼皮进得中院,见院中一片漆黑,只得停步,不敢贸然前进。正踌躇间,忽见大厅六扇大门一齐大开,厅内灯烛齐明,照得大院亮如白昼。

  众泼皮的眼睛一下适应不了这突然变化,依稀看见左右均有官军披坚执锐,严阵以待;又见台阶下一队衙卒巡兵,也是一个个拔剑在手,*气腾腾。

  台阶之上威严立着县令狄公,官袍锦带,乌纱皂履,正气凛然,官威炽烈。左有马荣,右有乔泰,均身着巡骑校尉戎服,护心镜、铁披肩光亮闪烁,头盔尖顶上彩缨摇晃不停。二人均弯弓搭箭,箭镞直对院中泼皮。

  狄公大喝一声,响若巨雷:“兰坊正堂县令在此,还不弃戈请降!”

  那为首的泼皮第一个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挥剑对众泼皮喝道:“我们中了奸计了,快*开一条血路……”

  话音未落,乔泰一箭早射穿了他的咽喉。

  众泼皮正不知所措,厅后忽传出一声号令,声如洪钟:“众军佐,时候已到,随本旅帅出巡!”号令过后,只听厅后刀枪铿锵,靴声跫然。

  (跫:读‘琼’,脚踏地的声音。)

  众泼皮见状,一个个面面相觑。就在此时,其中一人跨前一步,转身对众人道:“众弟兄听我一言,原来是官军到此,我们切不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遂弃枪于地,摇头叹道:“想我戎马六载才熬了个队正的出身,这一来,又前功尽弃了!”

  马荣闻言,忙问:“阶下自称队正之人姓甚名谁?原在何人帐前听令?”

  说话之人两手抱拳,施一戎礼答道:“校尉听禀,卑职姓凌名刚,左武卫大将军麾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团二旅六队的队正。校后有何差遣,卑职领命!”

  马荣高声命道:“官军逃卒统统出队!”

  泼皮中五人应声走出,在凌刚后面呈一字站立。

  马荣道:“你等须送交军法司处置,不得抗命!”

  另十几名泼皮见大势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道:“校尉,城中计有多少名背军逃卒,你领问个明白。”

  马荣向凌刚喝道:“老爷问话,从实禀来!”

  “老爷容禀,大约四十。”

  狄公捋了捋长长的美髯,对马荣说道。“校尉,你们去别地巡边之时,我欲留下士卒若干在此值番守城。你去禀明都尉,将逃卒重新征招入伍。”

  马荣高声道:“凌队正及众军卒听令,县令大人开恩,有心成全你等,明日午时三刻,你六人好生披挂整齐,到此候命,不得有误!”

  六人齐齐发一声喊:“得令!”转身成一队去了。

  狄公一个示意,众衙卒上前将降犯押往大牢钉镣收监。

  陶甘已在牢门口等候多时,见众案犯押到,逐一登录了名姓,那最后一名非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遣释的那个牢头。陶甘挖苦道:“你还真是说到做到,确实比我料想的回来得更早,不过,你既再来,就休想再回去了。”说完,一脚将他踢进他原来坐的牢房。

  中院里,由方正招募来的衙卒、兵了列为一队,向巡兵下房走去。狄公见其步伐不乱,队形齐整,向马荣微笑道:“一个晚上的操练,能有此长进,实出我意料之外。”

  狄公走下台阶,二衙卒将大堂大门重新关上。这时洪参军身背铁锅,铜壶,铁链从厅后走了过来,狄公见了,赞道:“洪参军,你名唤洪亮,可真名副其实,听你发号施令,那洪亮嗓音,好生威严!”

  翌日,日出旸谷之时,三骑离开了县衙。狄公身穿猎装,行在中间,乔泰、马荣身着巡骑校尉甲胄,于左右护定。

  (旸:读‘阳’,旸谷:古称日出之处。释)

  一面巨幅黄纛在衙院上空迎风招展,上绣“兰坊军寨大营”六个大红字,老远就能看见。狄公于鞍痤上扭头向杏黄军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的夫人们为绣此旗一直忙到深夜。”

  三骑向西,径奔钱宅。到得门首,马荣将马勒定,以鞭指门,命门丁道:“开门!”

  前一夜遣回钱宅的逃卒无疑已将官军进驻兰坊的消息传了出去,门丁迟疑一阵,终将大门打开,让三骑进内。

  前院聚了几十名家丁,正三五一群纷纷议论,见三骑走来,并不敢妄动,反将刀剑藏于衣袍褶缝之中。

  三人对他们不予理会,径直向前走去。进得中院,见凌刚领了三十余人正在磨枪擦剑,油润皮甲,马荣命道:“凌队正,你带十名士卒随我而来!”

  后院中只有几名家奴,见三骑过来,早闪身躲过一边。

  马荣策马向院后大厅走去,迎面两扇红漆大门,门上雕龙刻凤,一见便知是钱宅主厅无疑。

  三人甩蹬下马。马荣提起铁靴,一脚将大门踢开。厅内亦有三人,看情形正在密商要事。居中虎皮太师椅上坐了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肩宽二尺,腰大十围。头戴一顶小黑弁帽,身披一件紫色锦缎便袍。见他这副样子,便知是刚刚起床,尚未来得及洗漱更衣。此人正是钱牟。另二人为钱牟的策土,都有了几岁年纪,坐在对面的雕花乌木凳上。从外表看,他们也分明是急急穿上衣袍刚到不久。

  厅内兽皮铺地,各式兵刃靠墙排列齐整,乍一看倒更象一间军械库。

  三人抬头猛见不速之客从天而降,均大惊失色,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狄公也是一语不发,见旁边有张空椅,便走过去坐了下来。乔泰与马荣则在钱牟面前站定,怒目而视。钱牟的两名策士见状,忙站起退到主人后边。

  狄公对马荣道:“校尉,官军既巡边到此,如何处置这几个恶贼,本县就托付于你了:”

  钱牟渐渐镇定下来,见面前的军官虎步熊躯,面如满月。钢须阔口,剑眉朗目,威风凛凛,”满脸*气,自思来者不善,心中不免犯怵。又一转念,他有家丁一百之众,如今官府三人竟来虎口拔牙,岂不自投罗网?想到此,也就有恃无恐了。

  马荣转身叫道:“凌队正!”

  凌刚闻唤,忙引四军卒讲了大厅。马荣问:“谁是贼首钱牟?”

  凌则指了指太师椅上之人。

  马荣喝道:“恶贼钱牟听了,你犯了谋反大逆之罪,本职奉命前来拿你归案!”

  钱牟跳将起来,咆哮道:“你狗胆包天,竟敢到太岁头上动上!来人,给我将这几条野狗砍了!”

  话音刚落,马荣早一拳飞出,正着面门。钱牟冷不防吃了这千斤一拳,站立不住,应声倒地,将一精致茶几连同一套贵重细瓷茶具统统砸得粉碎。

  厅后帷帘处冲出六名家丁,各执利器在手,就欲上前厮*,但见马荣与乔泰全身披挂,主人亦已倒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马荣喝道:“官军到此,还不弃戈早降!自古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们有罪无罪,罪轻罪重,我们都尉自有区处。”

  钱牟鼻梁骨已经破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挣扎着抬起头来,叫道:“左右,休要听他一派胡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主人有难,你等须奋勇当先,先给我将椅子上那狗官宰了!”

  为首的一名家丁闻言,举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扑去。狄公安然稳坐,慢捋长须,对来人不屑一顾。凌刚却一旁着了慌,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对你说过,如今满城都是官军,我们不可不自量力,造次行事。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须三思而行!”

  王头目听罢,自思凌刚之言不无道理,举起的大斧又放了下来。

  乔泰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跺足叫道:“快将这几个贼人捆了,都尉还等我们军寨议事呢。”

  马荣一拳本来就重,又兼钱牟一向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如今受人凌辱,手下又众叛亲离,不听使唤,连伤带气,此时早已昏晕过去。马荣蹲下身去,毫不费力就将钱牟捆了个严实。

  狄公站起,对王头目冷冷道:“你若再执迷不悟,定不轻饶!”

  两名策士一直默默立于原地未动,所以没有离去,分明是在看风。狄公转向他们,问道:“汝等都系何人?”

  年长的策士一揖到地,口道:“老爷听禀,小人等实属出于无奈,才在钱牟手下听差侍候,人称小人等为策士,其实是俯仰由人的摆设。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断了他:“你到县行大堂之上再从实招供!”又对马荣道:“校尉,我们速回县衙,免得都尉久候,只将钱牟和此二策士押走,其余众人日后再作计较。”马荣应了声“是”,命凌刚亦将二策士绑了。乔泰从腰间解下一根细链,一头做了一个活圈套,往二策士颈上套了,牵了就往厅外走。到得院中,乔泰将链子拴于马鞍之上,说道:“你二人若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实实跟在马后快跑!”

  乔泰与狄公先后腾身上马,马荣将钱牟托起,放到鞍座之上,又对凌刚命道:“凌队正听令,将你手下士卒分为四伙,每伙拿下十名钱牟的人,分别锁于四大城门箭楼之内,好生看管。你与五军卒无须再去县衙候命,午牌时分,都尉欲遣人巡查城门。”

  凌刚高声应道:“得令!”

  三骑穿院而去,二策士在乔泰马后疾步如飞。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恭候狄公三人。老翁年近古稀,白发苍髯,见三骑穿院前来,忙双膝跪地,叩头不迭。

  狄公勒马,厉声道:“马下何人?快站起通报名姓!”

  老翁战战兢兢立起,躬身答道:“老朽姓钟名厚,钱宅管家便是小人,老爷有何差遣,小人自当效命。”

  狄公命道:“既如此,差你好生看管此宅,一切家产均一须妥善保护,不得有失,宅中女眷奴婢一应人等亦由你照看,单等衙中遣员前来收管。”

  狄公吩咐毕,自策马而去。马荣在鞍座上欠身问管家道:“官军处治罪犯有时用细藤条慢慢抽打,通常要三个时辰方抽得案犯断气,此种刑罚不知你见过也无?”

  老管家一时不解此话真意,只恭敬答道;“老朽生性愚昧,又一向居住在这弹丸鄙土,不见世面,虽痴长六十八岁,实不曾开过此眼界。”

  马荣肃容道:“老爷的差遣,你都听清了,若于施行中有毫厘差池,定叫你尝尝这笞刑的滋味!”说完驱马自去,只落得老管家吓得面色如纸,站在原地筛糠,移步不得。

  狄公等三骑出得钱宅大门,四门丁忙不迭向他们举枪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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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三骑回到县衙。钱牟仍昏迷不醒,两策士则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乔泰和马荣将三犯一齐交方缉捕收管。方缉捕就是方正。县衙缉捕之职属外勤,只因其时衙员隶役人数不足,故狄公命方正兼了内外勤二职,统领皂、壮、快三班。

  洪参军于内衙书斋正替狄公更衣,乔、马二人走了进来。马荣将铁盔向脑后一推,擦去额上汗珠,对狄公赞道:“老爷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计就将他们吓得晕头转向!”

  狄公淡淡一笑道:“自古兵不厌诈,欲擒钱牟,只宜智取,不可强攻。即便我们有精兵二百,亦非血战一场不能取胜。须知,钱牟并非胆小如鼠之辈,他豢养的那帮打手亦多亡命之徒,必会与我决一死战。我自知做强我弱,故从一开始便琢磨如何用假象威吓钱牟一伙,使其产生大局已定,我们必胜的错觉。始时我打算装扮成一名巡边的黜陟大使或观风俗使或钦差大臣,听了陶甘的回禀,知钱牟手下有不少官军逃卒,便更改了原来的计划。”

  乔泰问:“我们智擒钱牟偷袭县衙之众后,老爷仍将凌刚及五名军卒放回钱宅,此举岂不是养虎遗患?若钱牟得报后遣人打听虚实,探出城中并无官军屯驻,我们的空城计不一就唱不下去么!”

  “当年诸葛亮若不是大开城门,羽扇纶巾,抚琴城楼,司马懿又焉能退兵?今日之事,道理亦然。我之成功,”实在此欲擒故纵一举。在他们看来,将已拿获的六名军卒遣回钱宅,可谓放虎归山,纵龙入海。一个常人,若无投鞭断流之师做其后盾,是断不敢如此行事的。凌刚一介武夫,绝不会想到其中有诈,钱牟倒是个精细之人,但就是他也不得不为此举所惑,竞信了官军已达兰坊的假信。他倒是横下一条心,欲与我们背城借一,然他的帮凶则早已军心大乱,再衰三竭,尤在我们暗示他们只惩首恶,不问胁从之时,便更不肯为钱牟卖命了。”

  洪参军问:“官军进驻兰坊的假信只能瞒人一时,终非长久之计,不知此事如何收场?”

  “依我观之,假信一经传出,一县之众必先一传十,十传百,街谈巷议,众说纷纭,进而加油添醋,以讹传讹,越说越玄,直说到这支官军乃天兵天将下凡,云里来,雾里去方休,故我们无须对假造官军一事操心。现在我们的燃眉之急,首先应是将三班六房一应衙员配备整齐,然后审理钱牟一案。陶甘可即去知照本城四坊坊正速来见我,并将城中五行八作的行头会董于午牌时分邀至行中,我欲与之叙话。洪参军与方缉捕可率行卒十名径去钱宅,与管家钟厚将宅中细软钱帛清点造册,封入密室之中。宅中女眷并家奴侍婢仍禁于原处,等候发落。到了钱宅,方缉捕可好生寻查儿女下落。乔泰与马荣即去四大城门巡视,查看凌刚有无遣兵丁值戍守备,并将非他管束的家丁分别锁于四城门箭楼之中。若是万事皆妥,你二人即可知照凌刚,他已正式官复原职。你二人务将那近五十名军卒的履历细细查实,但凡无临阵脱逃或因大故逃跑劣迹者均可重新招募入伍。今日下午我要备文将此上呈长安兵部,并请火速遣二百官军来兰坊职司城守。”

  洪参军捧来一大壶热茶放于狄公书案之上。

  不多时,陶甘便将四坊坊正唤到。四人进得内衙书斋,见了狄公,无不芒刺在背,如坐针毡。

  坊正均由县衙从当地人中选聘,为官府与百姓之纽带,掌管坊门管钥,按比户口,督察奸非,催驱赋役,食朝廷俸禄,听县行差遣。然这些年钱牟在此弄权,这些份内之事坊正们却都荒废了。再者,坊正大小也是县衙一名吏目,新县令走马上任,他们应出城三里恭迎,但直到陶甘前去传唤,他们谁也没向衙门迈进一步,一是玩忽职守,二是怠慢上台,有此两条,他们怎能不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被狄公骂了个狗血喷头。待出得内衙,一个个均丧魂落魄,抱头鼠窜而去。

  狄公骂走了众坊正后,步入花厅,与金市、米行、木作、丝绸庄等诸行董见面。施礼寒暄毕,分宾主坐定。狄公一一问了宾客名姓,管家献茶,又捧上时鲜珍果。

  诸行董为如此神速拿下钱牟向狄公道喜,又为从此兰坊大治,百姓安居乐业而喜形于色,但欣喜之余,却对城中屯下重兵略显不安。

  狄公浓眉紧蹙,说道:“本县只将几十名逃卒重新征招入伍,命其于四大城门值番守戍,除此之外,城中再无一兵一卒。”

  金市行董向同行扫视一眼,笑道:“老爷乃朝廷命官,对军机大事守口如瓶,理所当然。不过,我听北城门门兵说。老爷进城之时,他们险险乎被一队巡骑踩如泥浆。昨日夜间,一名金匠又亲见约二百官军在街上列队行进,靴子底下都缠了稻草,以防发出响声。”

  丝绸庄行头接着说道:“我的表见也见十乘马车穿城而过,上面装的尽是兵戎辎重。不过,我们都是守法良民,老爷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明白,官军出巡边县乃军机大事,绝不能走漏丝毫风声,让界河彼岸胡戎偷听了去。依我愚见,若是都尉将军寨大旗从县衙移去,岂不更好?倘若胡兵的细作看到此旗,立即就会明白城中已有官军屯驻。”

  狄公答道:“此黄纛乃本县自己悬挂,只标明兰坊已置于兵管之下。按唐律,一名县令于应急之时有权如此行事。”

  众行董点头微笑,其中一名长者认真道:“老爷严守军机,慎之又慎,此乃为官之本,况身处边塞之遥,面对异族,这谨慎二字也就尤显重要。我等虽同守一隅,孤陋寡闻,这个童臾皆知的简单道理也还是明白的。此话先搁过一边。今日老爷唤我等前来,想必有见委之处,若如此,我等贡献涓埃之力乃义不容辞之事。”

  狄公喜道:“正是欲借重诸位。”话题一转,讲起衙员补缺的事来。他请众行董于当日下午先选送三名饱学之士来街中担当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首席书办,档房馆吏及大牢牢头,一要称职,二要自愿;再选送二十名可靠的弱冠后生来县衙充任三班隶役,协助方正执行牢狱、值堂、行刑、侦缉、捕盗等内外勤务。狄公又请诸行董暂赊县衙纹银二千两,借以修葺县衙大堂,支付衙员薪饷,一旦钱牟之案具结,此笔贷银即可悉数奉还。

  诸行董欣然应允。

  最后狄公知照他们,次日早堂他要鞫审钱牟,请他们协助将此信息晓谕全城父老百姓。

  众行董告辞离去后,狄公复回内衙,却见方正与一后生在那里候他。

  二人见了狄公,纳头便拜,狄公忙将他二人扶起。

  方正道:“多谢老爷救命之恩,这便是犬子方虎,他被钱牟家丁掳去后,被迫在钱宅挑水劈柴至今。”

  狄公道:“如此甚好,就留他在你手下权当一名街卒吧。但不知你可曾寻得长女?”

  方正叹道:“小儿称他在钱宅从未见过大姐,今日我将钱宅到处搜了一道,只不见她的踪影。我将管家又细细盘问了半日,他记起钱牟一度曾说过欲纳白兰做小之话,但又一口咬定,当我执意不肯时,钱牟却又打消了此念。此事着实令人费解。”

  狄公安慰道:“你道线牟掳去了你的女儿,只是你的猜想,对与不对尚待证实。象钱牟这类恶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设情爱安乐之窝,密藏娇媛美妾,并不足怪。但另一方面,钱牟或许与白兰失踪一事毫无干系,我们亦须想到这一层。明日早堂,我要就此事好生审问钱牟,继之遣人专查细访。你休要灰心丧气,此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乔泰与马荣进了内衙,禀说凌刚执行命令不折不扣,目下四大城门均有门兵把守,每座箭楼内均锁了钱牟爪牙十二人。另查出五名逃率确系违律枉法,畏罪潜逃,投在钱牟门下,甘当鹰犬。此五人亦已被拿下,等候发落。凌刚还将前守城门兵贬为水夫。

  马荣又称凌刚为人正直,武艺超群,只因与一奸诈校尉发生口角,一气之下才弃营出走,今日重返官军,自是喜出望外。

  狄分点头,说道:“凌刚确系可用之人,我要向上台保举于他。目下,我们暂将那四十名军卒屯于四大城门,若是他们风纪良好,行为端正,我就让他们一同屯驻钱宅,再过些时日,就将钱宅定为镇军军寨大营。在官军到达之前,这四十名军卒及街中的二十名巡兵仍归乔泰统领。”

  吩咐停当,狄公遣走亲随干办,手提短颖羊毫,走笔疾书,草拟紧急呈文,将他到任后两日内在兰坊遇到的事情及处置情况—一呈报上台。只见他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于中自有等因奉此,起承转合贯穿全文。文后附了他欲重新招募入伍的士卒名单,并提议将凌刚晋为旅帅,最后请求派官军二百镇守兰坊。

  狄公于呈文上用了紫花大印,装人封套,正欲封口,方缉捕走进内行,报禀一自称倪夫人的少妇求见,此时正在衙门外等候。

  狄公闻报大喜,忙命:“快引她进来!”

  方正引少妇进得内衙书斋,狄公将来客上下打量一番。但见她约摸三十左右光景,幽娴贞静,虽荆钗布裙,粉黛不施,仍不失窈窕姿色。

  女子道了万福,双膝跪下,赧颜轻声道:“老爷在上,倪寿乾遗孀梅氏向大老爷请安。”

  狄公忙道:“夫人请起,此间并非公堂,虚文浮礼尽可免去,你有请坐下慢慢言讲。”

  倪夫人慢慢立起,告个罪于狄公案前一张小凳上坐了,意欲开口,却又嗫嚅。

  狄公道:“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寿乾的夫人,你亡夫乃我一向景仰之人,在我心目当中,他乃是一朝翘楚,一代伟人。”

  倪夫人略略点头,怯声道:“老爷对先夫如此推崇备至,妾感同身受。先夫为官一生,确系忠心报国,视民如伤。老爷衙务繁忙,日理万机,若不是先夫遗命在身,实不敢前来相扰。”

  狄公说道:“夫人但讲不妨。”

  倪夫人从袖中取出一长方纸盒,放于书案之上,将盒盖揭去。

  “这是先夫的一帧遗墨。他终前于病榻之上将它交付于我,留下遗言说,此画乃他留给我与小儿倪珊的一份遗产,其余家产由他前妻所生长子倪琦继承。说完此话,先夫咳嗽不止,倪琦见状,便去厨下命家奴再煎一碗怯痰止咳汤剂供父亲服用。他一离去,先夫咳嗽即止,拉着我的手,缱绻垂泪道:‘我阳寿已终,自先去了。珊儿乃倪门一脉,望你千辛万苦好生将他抚养成人。我去后,你万事自尊,若到了难处,可将此画拿到县衙交县令一瞧。若他不解其意,就将此画交于下任县令观看,直到将来遇有一位颖异县主识得其中奥秘方止。’先夫于回光返照中说完这几句话后,倪琦回到了房中。先夫看着我们母子三人,一只手放在小儿倪珊头上,微微一笑,再也没讲一个字,慢慢合上了双眼。”

  (缱绻:读‘浅犬’,情意深厚。)

  说到这里,倪夫人不禁怆然泪下。

  狄公等她平静下来,说道:“夫人,这最后一日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每件都至关重要。你亡夫弃世之后却又如何,请你讲个细备。”

  “先夫咽气后,倪琦将此画从我手中拿去,言称他欲代我重新裱糊,好生保管。其时他尚对我客客气气,待之以礼。不期先夫头天发引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脸,对我呵来斥去,命我与小儿立即滚出倪门。他还诬我不贞不洁,有辱先夫,不让我与小儿再跨入倪家大门一步。他将此画掷于桌上,冷笑道:‘此乃你所继承之遗产,现在物归原主,当面壁还。’”

  狄公手捻长须。

  “夫人,你亡夫才智过人,此卷翰墨一定不同寻常,寓意遥深,我要将它细察细想一番。不过,我须有言在先,此画秘密揭开之后,也许对你有利,也许证明你确实犯有不贞之罪。不管对你是福是祸,我都将秉公而断,按律执法。常言道,以镜自照知脸容,以心自照知凶吉。现在,到底是将此画存于我处,还是你自己带回,请夫人自作权衡,自定章程。”

  倪夫人闻言立起,微微动容道:“如此,妾请老爷将此画留下,好生察问,但求苍天慈悲,降恩于你,解得此迷。”说罢从容拜辞而去。

  陶甘手捧大宗公文案牍与洪参军一直于回廊中等候,见倪夫人离去,忙进内衙向狄公销差复命。洪参军报称他们已将钱宅所有财物列单造册,计有金条数百根,纹银数万两,另有大宗珍珠、玛瑙、琥珀、珊瑚,金铸香炉烛台,玉制盆碗杯碟,如意钗簪,绫罗绸缎等珍宝细软,均一并锁于钱宅密库之中,贴了封条,有专人看管。宅中女眷奴婢一应人等均禁于后院之中,不许离去。乔泰带领六名衙卒和十名军士坐镇中院,保护钱宅。

  陶甘将文卷放到书案之上,笑道:“老爷,这便是我们落下的财产清单及于钱宅秘室中寻出的全部契书帐册。”

  狄公背靠坐椅,对面前这堆文卷并无兴趣,略看一眼,说道:“钱宅之事,目迷五色,非一时半日可理出个头绪来。我将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二人了。钱牟强占民房,侵吞土地,作恶多端,罪浮于天,此类证据乃我之急需,亦十分重要。但此恶獠狡狯如狐,心细如丝,我思想来,这件件罪证,从这堆文卷中恐难找见。当坊行董已答应今日下午荐人来衙中充任书差衙皂,一名档房馆吏亦在其中,你二人正可将此差事交于他们办理。”

  洪参军忙道:“禀老爷,他们此时正在街院中恭候,专等老爷示下。”

  “如此甚好!你与陶甘即去将衙中一应庶务向他们指点交割明白,命他们各负其责,忠于职守,责令档房馆吏今晚帮你将这堆文卷细细清理归档,你本人则为我挥洒数行,草拟一份呈文,就如何了结钱牟一案提些主张,但有关已故潘县令遇害一节的公文案卷你无须过问,我尚欲专此想想这件疑案。”

  狄公拿起倪夫人留下的长条纸盒,取出画轴,摊在书案之上。洪参军与陶甘也近前与狄公一起仔细观瞧。

  画卷中等尺寸,彩色,作于白绢之上,是一幅以山景为题材的风景画。但见画面上峰峦磷磷,林木簇簇,白云飘绕,房舍隐现,左边一条石径直通山巅,右边一沙山泉顺流而下。整幅画上不见一人,上方倪寿乾以半隶半篆古体为画轴题了四字:虚空楼阁。倪寿乾未在画轴上签名,只在画题一旁用了朱红图书。

  画轴四边均以锦缎裱糊,下边卷了木棍,上边系了丝线——但凡画轴均需如此裱糊,挂在墙上既直又平。

  洪参军捻捻胡须,说道:“虚空楼阁,顾名思义,作画人意欲将仙山琼阁这一虚无缥缈的美妙幻境展现于人前。”

  狄公点头。

  “此画看来玄之又玄,须详审细察方好。陶甘,你将它挂到书案对面墙上,我可随时观看。”

  陶甘将画轴于门窗之间的墙上挂了。狄公站起,出内衙,过公堂,进了大院,见新来衙吏差役一个个均为体面正派之人,心中自是欢喜,略训示几句,乃道:“洪参军与陶甘现在就教你等如何所差当值,你等须用心习学,明日早堂就要各行其职,站班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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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次日天色未明,兰坊百姓便陆续前往县衙,及至升厅将近,衙门前则早已挤了个水泄不通。一则这七、八年来衙门一直未开,百姓都想来看个新鲜;二则这些年钱牟在兰坊无恶不作,弄得天怒人怨,今闻此霸已成阶下之囚,谁都想前来看个究竟,以消心头之恨!

  三通鼓响,门丁早将衙门打开,人群蜂涌进了大堂。须臾,廊庑处便摩肩接踵,人头攒簇了。

  十二名堂役手执皮鞭火棍,如狼似虎分列公案之前。只见公堂后帷帘开处,狄公头戴乌纱,足登皂履,身穿云龙出海绿色锦缎官袍,摇曳进得公堂,徐步高台,在公案后稳稳坐定,四亲随干办分左右立于两侧,老书办等众人则在盖了一块崭新猩红绸布的公案一边站定。

  狄公高喊一声“升堂”,顿时大堂上下一片鸦雀无声。

  狄公于签筒中拔了一根火签掷下,命堂役班头去大牢提取案犯。方正石板地上拿了签牌,引二堂役自去提人。须臾,案犯提到,不是别人,正是钱牟手下较年长的那名策士。案犯双膝跪于高台之前,不敢正视前方。

  狄公喝道:“案犯姓甚名谁,作何生理?讲!”

  策士答道:“回禀老爷,小人姓刘名万方.十年前乃钱牟生父钱守仁手下一名管家,曾帮他作过些许积善功德。钱守仁亡故后,钱牟留下小人,收为门客。为了得个温饱,小人不得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但这十年中小人并不曾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干得丧天悖理之事,倒是相机一心奉劝钱牟改邪归正。小人之言句句是真,还望老爷秦镜高悬,替小人作主则个!”

  狄公冷冷道。“你苦口婆心,一心劝善,收效却是甚微!你主子罪行累累,擢发难数,本县正在勘查。你如何吮痈舐痔,与之朋比为奸,到时亦自有分晓。现本县对钱牟与你所犯轻罪暂不过问,”只问重大罪恶。本县问你,钱牟在兰坊到底害了几条人命?”

  “老爷容禀,钱牟贪赃枉法,横狂暴敛,非刑黎庶,胡作非为,桩桩件件,俱是实在,但就小人所知,他却从未蓄意害人性命。”

  狄公喝道:“撒谎!播县令在此惨遭*害,这凶身不是钱牟又是何人?”

  “老爷的明鉴,对此命案,钱牟与小人一样惊讶不已!”

  狄公满腹狐疑,目光直刺堂下案犯。

  刘万方忙说下去:“潘大人容不得钱牟在此逞凶作恶,下定决心欲将他除掉,对此我们早有所闻。但潘县令初来乍到,又仅有两名衙员随身,在钱牟看来,他这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故并不将他看在眼里,也就一连好几日静坐未动,意欲看一看潘县令到底如何动作。后来,一日早晨两名家丁飞报钱宅,称潘县令被人*害,暴尸界河岸边。

  “钱牟闻报火冒三丈。他明白,世人一定会众口一词说他坏了潘县令性命。人命关天,何况受害之人又是一位百里之侯!为了摆脱干系,钱牟心生一计,忙伪造了一份呈文上报刺史,称潘县令亲率衙丁、差役及城中百姓于界河边与犯境胡兵厮*,不幸殉难。钱牟又指使家丁在呈文上签名画押,做了见证,求请上台对潘县令以国殇待之……”

  狄公惊堂木一拍,嗔道:“你这是一派胡言,欺骗本官,不打如何肯招!左右,皮鞭侍候!”

  刘万方大叫冤屈。班头早于他脸上左右开弓,掌嘴以惩。随即众堂役一涌而上,将他掀翻在地,剥下衣袍,露出光背,皮鞭在空中噼啪作响。

  一鞭一道血印,鞭鞭扎进皮肉之中。刘万方哭爹叫娘,却仍一口咬定他所供一切决无半字虚假。

  打到十五鞭上,刘万方后背上已是鲜血淋漓。狄公抬手,示意暂停用刑。他明白,钱牟既倒,刘万方不会再去为他遮盖掩饰,况刘万方亦知他若谎供,别的案犯如实一招,他也就会暴露无遗,罪加一等。狄公所以让他尝尝皮鞭的滋味,是要将他打得晕头转向,令他不敢心存侥幸,从而将他所知全部供出。

  班头给刘万方喝了一盅浓茶。

  狄公又问:“若是你所供属实,钱牟为何不去缉查真犯元凶?”

  刘万方背上疼痛难忍,苦着脸颤声答道:“老……老爷,凶身是谁,钱牟早已知晓,无须再查。”

  狄公闻言疾首蹙额,冷冷道:“你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荒唐!你主子既知凶手是谁,却为何不将他拿了去州府报官?若如此,他不更可受信于有司上台?”

  刘万方皱皱眉,摇头道:“老爷的垂问,恐只有钱牟本人方能回复。钱牟生性多疑,小事尚与我们商量,要事从不向我们吐露一字。这次老爷拿了他十几人,钱宅无人不知,已无密可保,事情又十万火急,才不得不破例与我们相商对策。就小人所知,倒是有一人深得钱牟宠信,但凡大事要事钱牟都要请教于他,但此人是谁,我们却怎么也猜不出来。”

  “钱率有勇有谋,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应付裕如,为何还要请人暗中助他?”

  “钱牟确是智勇双全,但他毕竟在这蕞尔之地土生土长,见得几天世面?在兰坊制服几个懦弱县令尚能得手,如何应付上台刺史,又如何与朝廷周旋,他却并无章程。故每遇要事,那人便密访钱宅,面授机宜,钱牟这才行事机巧,应变自如,致使刺史大人对兰坊庶政几次欲加巡查,均被阻止。”

  (蕞:读‘最’;小的。)

  狄公身体靠前,问道:“这个神秘的狗头军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老爷在上,容小人细禀。四年来,钱牟常在家中与他密会。夜阑人静之时,钱牟常命小人去宅邸耳门传令门丁,说他当夜有客来访,客人一到,立即引去书斋相见。此人一向身穿僧袍,头裹一条皂帻,步行而来。钱牟每次与他密室相商,非一两个时辰不散。谈罢,他仍象来时一样悄然离去。钱牟与他密谈多次,却从未向我们透出一丝消息。日久天长,我们也就明白,每次密商之后,钱牟总要来一次大的行动。小人思想来,一定是此人先*了潘县令,然后才知照钱牟。潘县令遇害那夜,他到钱宅来了。他与钱牟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在外面走廊中虽听不清吵些什么,但他们对吵却能听得分明。自那次密会之后,钱牟一连好几日怒气不消。”

  狄公好生烦躁,说道:“我再问你,钱牟掳去铁匠方正独子长女之事,却又如何?”

  刘万方答道:“老爷听禀,这两件事小人与小人的同寅却都能回个详细。方正之子确系被钱牟手下所掳。其时钱宅缺少粗使奴仆,钱牟便遣手下去市井抓人,先后共掳得年轻后生四名,其中三人因其父母出了赎金—一被遣返回家。然方正不交银子,却来钱宅与门丁吵闹,钱牟意欲给铁匠一点颜色瞧瞧,也就更不放他儿子回家了。

  “至于姑娘之事,就小人所知,一日钱牟坐轿于方正铁匠铺门前经过,碰巧看见了他长女白兰,见她生得宜男之相,陡生春心,意欲买下作妾。不期方铁匠执意不肯,钱牟有银子买三条腿的鸡费难,买两条腿的人还不容易么?故也未强求,不多日便将此事遗忘了。哪知方铁匠却没完没了来钱宅索人,硬说钱牟掳了他的女儿。钱牟一怒之下,遣人一把火将铁匠铺烧了个精光。”

  狄公寻思,刘万方自然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所供其它部分分明都是实情,其主子钱牟与白兰失踪一事并无瓜葛。目下,须火速行动将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恶党缉拿归案,若不及早将他拿获,则后患无穷。想到此,又对刘万方喝道:

  “本县两日前到此赴任,这二日中钱牟如何动作?讲!”

  “七日前邝县令将老爷何日领凭,何日到任的公文交给了钱牟,自寻思若届时而见老爷好生尴尬,便请求钱牟让他当日一早就离开兰坊。钱牟应允,又严令全县上下对老爷来此赴任不予理会,用他的话说,就是要‘给新县令一个下马威’。

  “钱牟于是坐等牢头前来通风报信。第一天他未露面,第二天晚上到底来了,报说老爷央意捉拿钱牟,又说老爷只有三、四名扈从随身,但这几个人却人人勇猛,个个凶恶,不可小视。”

  听到此处,陶甘好不得意。牢头所说的三、四名勇猛的扈从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象这样的奉承话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刘万方又说:“钱牟闻报,即命二十名手下当夜攻打县衙,生擒县令,活捉扈从。不久,凌刚等六名军卒回钱宅报称大队官军已悄悄进驻兰坊。此信虽令人震惊,但其时钱牟已喝得烂醉,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谁也不敢将他唤醒。昨日一早,小人亲自带凌刚去钱牟卧房报告了军情。钱牟闻报,即命于正门上方升起皂幡,一面翻身下床,疾步大厅,正当我们商量对策之时,老爷与二校尉突然来到,将我们一起拿下。”

  “门上升起皂幡,这是何意?”

  “此乃召唤那幕后军师的暗号,每次升旗,此人当夜必来。”

  狄公不再追问,命班头将刘万方押下堂去。随即又掷下一根火签,命提钱牟上堂。

  片刻间钱牟押到。堂下着审的人群见骑在他们头上达八年之久的不可一世的人物也有今日,兔不了一阵喧哗。

  钱牟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臂圆颈粗,一看便知是个力能举鼎的恶棍。他来到堂上,先睥睨狄公一眼,又转身向堂下看众傲视一圈,冷冷一笑,仍站立堂前,不肯跪下。

  方班头见仇人钱牟到此时仍如此骄矜倔傲,不可一世,忍不住喝骂道:“恶贼钱牟,你好大的狗胆,大堂之上见了老爷,还不早早下跪!”

  钱牟对人一向开口即骂,伸手即打,今所得方铁匠竟如此喝骂于他,哪里受得住!直气得脸色青紫,百脉偾张,满脸横向抽搐不停。正待张口欲骂,突然鼻伤破裂,流血不止,只觉眼前金蝇乱飞,一时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班头随即俯身,拭去他脸上鼻衄一看,却见他早已不省人事。班头又命一堂役捧来一桶凉水,解开钱牟衣襟洗擦上额前胸,但均无济于事,钱牟始终未能醒来。

  (衄:鼻出血。释)

  狄公好不烦恼,命班头再提刘万方到堂。

  刘万方在堂前重新跪下。狄公问:“钱牟可是染疾在身?”

  刘万方扭头观瞧,见主人伏面倒地,几名堂役仍在向他身上泼水,点点头道:“钱牟虽身强力壮,却脑染慢性恶疾,多年来求遍悬壶名医,少不得望闻问切,神汤调剂,但终不济事。昔时生气动怒,亦常如此昏晕倒地,几个时辰方能苏醒,医家称须打开头颅,放出内中毒气,方可治得此病,但有此高超医术的转世华陀在兰坊医界却无处寻觅。”

  刘万方被押走后,四名堂役将钱牟抬回大牢。

  狄公命班头:“你去吩咐牢头,钱牟一旦苏醒,即来报告于我。”

  狄公寻思,钱牟昏迷不醒,实在晦气!从钱牟口中问出他那个幕后恶僚乃头等重要大事,耽搁不得。如今无法审讯,只恐夜长梦多,那家伙畏罪潜逃。狄公拿下钱牟后没有立即审问,为此他噬脐莫及,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然钱牟有此同谋暗中相助之事,谁又能未卜先知?想到此,狄公叹息一声,坐直身子,惊堂木一拍,开言道:“八年来恶霸钱牟在此一手遮天,篡权乱政,以至宵小得势,良善受欺。今已而过天晴,拨乱返正,从此兰坊可望纲纪重振,百废俱兴,奸充匿迹,匪盗潜形。

  “钱牟篡政谋反,罪不容诛。但他在兰坊横行八载有余,其罪恶决不止此。故本县宣布从现在起开始放告,全县父老百姓,有冤伸冤,有仇报仇。但凡控告钱牟,每案必访,有错必纠,有失必偿,以孚众望,以安人心,以平民愤。但须有言在先,本县新来初到,衙中诸事猬集,故欲了结一切讼案,非一日所能。但全县上下可尽放宽心,本县言必信,行必果,冤屈定要昭雪,正义必能伸张!”

  堂下众人闻得此言,欢声雷动,众堂役忙喊堂威镇压。众人欢呼之际,廊庑一角有三名和尚却在弯腰曲背窃窃私议。待欢声渐止之时,他们挤出人群,高喊冤屈。三僧向高台走近,狄公看得分明,喊冤者一个个均贼头贼脑歪嘴斜眼,一看就知都不是善类。

  三僧在堂前齐齐跪下。

  狄公问:“你等三僧谁最年长?”

  跪在中间的和尚答道:“老衲倒是苛长几岁。”

  “你叫何名?有何冤屈?”

  “老袖法名慧海,与二师弟在城南广孝寺出家,整日念珠木鱼,晨钟暮鼓,苦心修行。梵宫中别无值钱之物,惟有一尊南无观世音金身雕像。阿弥陀佛!不期两个月前,钱牟一伙撞入伽蓝,竟将菩萨雕像掳去。罪过!出家人慈悲怜悯于心,普度众生于行。然佛盗却是无缘,对此盗宝渎圣之罪,鼠窃狗偷之徒,岂能姑息养奸?今钱牟既被生擒,我等三人恳请老爷将此圣物追回,归还小庙;若或钱牟已将菩萨金身焚化,就祈求老爷以金银相赐,补我之失。老爷的大恩大德,我师兄师弟三人当铭肌镂骨,没齿不忘,阿弥陀佛!”说完,于水青石板地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

  堂下看审的百姓屏声静气听老和尚诉了冤情,听完一堂仍肃静无哗。适才他们已听到了新县主治理兰坊的豪言壮语,现在正可看看他审问听断的聪明才智了。

  狄公坐堂审案何止千百次之多,自然明白堂下百姓的用意。只见他稳坐公座,慢捋长须,想了一会,开言问道:“此金身圣像乃为庙中惟一宝物,想必你等憎众一向爱护备至,顶礼虔诚?”

  老和尚不知是计。忙答道:“老爷说得是,每日早晨老衲亲持拂尘为之掸拭灰土,口诵经文不止。”

  狄公又问:“本县思量来,你那二位师弟亦是朝暮勤奋,侍奉菩萨?”

  跪在右边的和尚见问,答道:“回老爷垂问,贫僧自遁迹空门,皈依三宝,自是一心断恶修善,故每日早晚两次在菩萨面前青灯高香,唱经念佛,瞻仰慈容,已数年如一日矣!”

  第三个和尚说道:“小僧自祝发从佛以来,每日服侍于我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莲台近旁,犹如金童、玉女,寸步不离,只手中少了净瓶杨柳,阿弥陀佛!”

  狄公听罢,粲然一笑,说声“善哉”,扭头对老书办说道:“你去给此三原告每人木炭一块,白纸一方。”

  三僧接黑炭白纸在手,不解其意,惊疑不定。

  狄公命左边那和尚:“你向左走到高台左侧!”又命右边那和尚:“你走到高台右边去!”最后剩下慧海,狄公命道:“你转过身去,面对堂下看众!”

  三僧无奈,只得从命。

  狄公命众僧:“汝等跪下,每人模仿菩萨金身画一素描交于本县!”

  堂了廊庑处看审闲人闻得此言,顿起大哗,众堂役忙高声弹压:“肃静!肃静!”

  三僧如何画得出来,只见一个个搔头抓腮,大汗淋漓,画了半日,每人方胡乱画出一像。

  狄公命班头:“将画像取来一瞧。”

  狄公一见那三幅画像,便推出公案之外。纸片飘飘落地,人人都看得明白,三幅画像无一有雷同之处。一幅将观音画成三头四臂,一幅三头八臂,第三幅则是一头两臂,身旁多了女童一名。

  狄公冷冷一笑,、敛容喝道:“尔等释门败类,竟敢无中生有,贪赃诬告,扰乱公堂,欺骗本官!左右,大杖侍候!”

  众堂役发一声喊,早将三个秃驴掀翻,撩起直裰,扯下内裩,竹板在空中舞动,呼啸生风。

  (裰:读‘多’;直裰: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裩:读‘昆’,内衣裤。)

  大板无情,打得三僧鬼哭狼嚎,失声讨饶。众堂役哪里肯依,直打完二十大杖方休。

  三僧一个个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进流,行走不得。有好心看众上前将他们拖离公堂。

  狄公正色道:“适才本县正欲晓谕全县上下,任何人不得墙倒众推,混水摸鱼,不期这三个瘟僧却鬼迷心窍,前来自寻烦恼。今后,若是谁再敢挟嫌诬告,以身试法,这三个和尚就是榜样!

  “另告,自今日起,兰坊兵管已经解除。”

  说完,狄公转向洪参军,耳语数言。洪参军忙离公堂而去,片刻返回,摇头不迭。狄公低声道;“吩咐牢头,即使是深更半夜,一旦钱牟醒来,即去报我。”

  狄公手举惊堂木,正欲击公案宣布退堂,忽见大堂门口起了*动,一年轻后生正拼命从人群中向前挤来。狄公命二堂役将他带到案前。

  后生气喘吁吁,在高台前跪下。狄公定睛一瞧,认得台下之人乃二日前与他一同饮茶的秀才丁禕。

  丁秀才喘息未定,高叫道:“冤枉!吴峰丧心病狂,终将家父谋*!请青天大老爷替小生作主,缉拿凶身。以昭冤灵,以正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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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狄公双目紧盯鸣冤之人,说道:“丁禕,此凶案何时发现?又如何发现?讲!”

  “老爷在上,容小生细细禀来。昨日乃家父六十寿辰。晚间寿堂中金鼎呈祥龙香结彩,银台报喜凤烛生花,我们合家欢聚一堂,赠寿礼,吃寿面,饮寿酒,品寿桃,人人高兴,个个欢颜,喜气洋洋,好不热闹。直至近午夜时分,家父才离座退席而去,口称欲去书房,借此良辰,为他编撰的《边塞风云》注释作序。小生亲自将他送到书房门首,向他叩头请了晚安。家父随即关上房门,*门闩,闩门声小生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到,这竟是我们慈父孝子之间的永别!今日一早,管家去请家父用膳,敲门三下,却不见动静,再敲,仍无应答。管家着了慌,忙唤小生前去看个究竟。我们担心他老人家夜间突然染病,便用大斧破门而入。

  “进房一瞧,见家父瘫伏于书案之上,心想也许他熬夜过度,正伏案熟睡未醒,便轻拍他的肩膀,这时小生忽见他咽喉外有小匕首一把,刀锋已插进了嗓门。他早已咽气了。

  “小生思想来,*父仇人必是吴峰无疑,便急来衙门报官,请老爷明察速断,替苦家报了这血海深仇,小生合家愿老爷官擢一品,寿增百年!”

  丁秀才说到此处泫然泪下,趴在地上连叩响头。

  (泫:读‘旋’,泫然:水滴落的样子。)

  狄公眉头紧皱,沉吟片刻,乃道:“丁秀才休要过分忧伤,对此命案本县即行勘查,一旦扈从齐备,本县即赴作案现场。你且放宽心,自古天网恢恢,作恶之徒逃不脱应得的惩罚!”

  狄公惊堂木击桌,宣布退堂.起身离座,自回内衙。

  看审的百姓仍聚在堂下廊庑外纷纷议论适才堂上审案之事,不肯离去。人人都交口称颂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尤对其智审三僧赞叹不已。堂役好不容易才将众人赶出大堂之外。

  凌队正与二军卒也一直在廊庑处看审。临出大门,凌刚道:“论其体魄,这位县令当不媲我们乔、马二校尉,但他亦是凛凛一躬,威仪赫赫,很有些军官气象,与多数斯文士绅自是不同。”

  一军卒问凌刚:“县令老爷今日堂上宣布兰坊不再兵管,如此说来,屯驻兰坊的官军夜间又开拔了?但这两天中除了我们自己以外,城里城外并未再见一兵一卒。”

  凌刚恼道:“你好不晓事,此乃军机,岂有兵卒过问之理?实对你说,那支官军并非在此常驻,而是路过此地,使命是巡察边庭,以防不测。这是军机要略,你若走漏了风声,我定叫你提头相见!”

  军卒闻言并不以为然,仍问道:“队正,他们来无影倒也罢了,却怎地又去无形?”

  凌刚不乐,教训道:“你们这些无名小卒真是少见多怪!须知,我大唐王师犹如神兵下凡,无坚不摧,无往不利,什么奇迹都能创造!难道我没对你讲过当年我们勤王之师东渡黄河的故事么?其时河上无桥无船,我们将军欲渡河*敌,一声令下,我们二千勇士即跳进河中,手拉手组成两道人墙,另一千名军卒则将盾牌举过头顶,立于人墙中间,将军的战马就从这座人桥上奔驰过去!”

  军卒心中寻思,他一生中听过许多耸人听闻的故事,但象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本欲提出异议,又一转念,凌队正脾性急躁,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为好,便恭敬说道:“队正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我茅塞顿开:”三人随着最后离开大堂的几名看众走出县衙。

  中院里绿呢官轿早已打点齐备。狄公乌纱、皂履、官袍、玉带,摇曳出得内衙,来到院中。洪参军扶他上轿后,自与陶甘上马并行。

  官轿出了县衙,自有头锣仪仗,衙卒巡官拥前护后,一行浩浩荡荡向丁宅前进。轿仗所到之处,百姓欢呼雀跃,笑逐颜开,真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洪参军骑马走在官轿一侧,见此情景,扭头冲着轿窗喜道:“老爷,三日前街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如今却到处笑语飞声,一片欢腾,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狄公淡然一笑。

  少时,轿仗来到丁宅门首。丁宅高墙大院,青砖黄瓦,雕梁画栋,飞檐穿角,好不气派!丁秀才老远见朱幡皂盖八抬绿呢大轿徐徐而来,早出大门,降阶恭迎。狄公在前院下得官轿,一银须老者上前施礼。自称是城中宏仁堂生药铺子的掌柜,应聘来丁宅为死者验伤。

  狄公知照众人他欲径去作案现场查看,一面命方缉捕带领衙卒六名去丁宅大厅中设置相验的公堂。丁秀才即请狄公及扈从随他前去。

  众人随丁秀才穿过一条回廊,来到后院。院中劲松古柏,假山异石,清池涟波,明花暗葩,实是一座风景宜人的花园。大厅正门已经大开,众家奴正忙着搬动家具陈设。

  丁秀才开了大厅左边一扇耳门,引众人走过一条黑洞洞的过道,来到一座四方小院。小院三面均是高墙,对面墙上有扇小门,门板已向内倾。丁秀才推开小门,站立一边,请狄公进屋。

  书房内散发出一股蜡烛油的气味。狄公抬脚跨过门槛,举目向房内扫视一圈。书房呈八边形,很大,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洁白透明。窗户上方是两孔风道,均有二尺见方,道口上隔了栅栏。整个书房除了那扇小门,再无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中央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丁虎国身穿墨绿锦缎便袍对着书房门瘫伏于书案之上。只见他左臂弯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着一支红管小楷狼毫。丁虎国脑袋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顶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头银丝。

  书案之上文房四宝俱全,左上角一只青花瓷花瓶,插于其中的花卉已经凋谢。死者两边各有一支铜制蜡台,上面蜡烛早已燃尽。

  一排排书架依墙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狄公看了对陶甘道:“你去将墙壁好生查看一番,什么地方有一秘密进出口也未可知、再将那窗户、风道看个仔细,说不定可以从那里钻进人来。”

  陶甘领命,脱下长袍,爬上书架查寻。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验伤。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头。尸身早已僵直,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将尸体向后扳躺于椅背之上。

  丁虎国一对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天棚,只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脸犹如一片胡桃壳儿一般,呈突然受惊之状,颈部露出一叶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宽不过半指,长只约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长长黑须,低头看了看尸身,命仵作道:“将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将它捏于两指之间,倒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原来刀刃入肉不过二、三分之深。

  仵作将的刀用一张油纸包了,说道:“血已凝固。身体已僵,如此看来,一定死于昨日深夜。”

  狄公点头,口中喃喃道:“死者闩上房门,于书案后坐定、研墨膏笔,搦管作书。此后不久,凶犯就对他下了毒手,这从他刚刚才写下两行字可以看得出来。然凶手出现与匕首插进他咽喉之间的相隔时间却十分短暂,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将手中笔放下便丧了命,这就奇了。”

  (搦:读‘诺’,拿或握在手中。释)

  陶甘道:“老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如何才能从别处进房,更不用说他又如何出去了。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听了双眉紧蹙起来。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墙壁、小窗、风道,又检查过门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却未见一处有密门暗道,进出此房非经这房门不可。”

  狄公慢持长须,问丁秀才道:“凶手会不会就在令尊进这书房前后溜进房来?”

  丁秀才一直两眼发愣站在门口,听狄公问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爷,这绝无可能!家父亲自启键开的门,小生叩头请安之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其时管家也立在小生身后。小生请安华,家父即将门关上,谁也不可能在这前后进得房去。家父总是不忘锁门,门锁也只有一把钥匙,他时刻带在身边。”

  洪参军对狄公附耳道:“老爷,我们可将他管家传来问话,听听他说些什么。不过,即使凶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觉溜进房来,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门在里面却是上了闩的!”

  狄公点头,又问丁秀才:“你道吴峰乃你*父仇人,你有何证据说明他到过这间书房?”

  丁秀才缓缓环顾四周,摇头道:“老爷,这吴峰可是个极精细之人,他作案前后是不会给人留下痕迹的。不过,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证。”

  狄公道:“我们欲将尸身移至大厅验伤,丁秀才可去厅中预先作些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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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丁秀才刚一离去,狄公便命洪参军:“搜查死者衣衫!”

  洪参军伸手摸进死者衣袖,从右袖管内取出一方手绢和一只装牙签、耳扒的小袋,又从左袖管内掏出一把式样精巧的钥匙和一只纸盒。再摸腰带,里面除另一方手绢外,别无它物。

  狄公将纸盒打开,内装蜜枣九枚,齐齐整整摆了三排。这种蜜枣乃兰坊名产,精美香甜,是上好的礼品。盒盖上贴有红纸一方,上书一副寿联: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

  狄公叹息一声,将纸盒搁于书案之上。仵作从死者僵直的手中将笔拔下,两名衙卒进来,将死尸置于担架之上,抬出书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道:“你们众人均去大厅,我欲在此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面对摆满书籍的书架静观沉思。墙面没被书架遮盖的惟一地方是房门两侧,但却悬了画轴。门上方有一横匾,上刻“自省斋”三个大字,这分明是丁将军为其书房所起的雅名了。

  狄公目光移至近前书案之上。只见右首有一方精巧秀丽的端砚,左首有一只湘妃竹笔筒,笔筒旁有一只供研墨取水用的红瓷水缸,上面亦有“自省斋”三个蓝字。显然,这水缸乃为了将军专门制作。书案上还有一玉雕小托,上面放了一块黑墨,名日“金不换”。左首是两方青铜镇纸,上面亦镌有对联一副:

  春凤吹杨柳依依

  秋月照涟漪灿灿

  下面署名“竹林隐士”。狄公估摸此乃丁虎国一友人的雅号,镇纸是他特制了送给丁将军的。

  狄公事起死者用过的小楷狼毫,见红色雕漆笔管上也刻有三字:“暮年酬”。再一细瞧,旁边还有一行娟秀小字,读做“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如此,这管朱管狼毫乃将军另一友人所赠寿礼无疑。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将狼毫重新放于桌上,仔细阅读起死者写的那页书稿来。上面只有两行文字,字迹粗大醒目:

  序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纷繁,典籍浩瀚,历代英雄豪杰,功高日月,流芳万古。

  狄公思忖,序言这一开头乃是一完整句子,如此,丁虎国挥毫疾书之时并无人打搅于他。也许,正当他苦思索句准备往下写时,凶手对他下了毒手。狄公复拿起那管雕漆狼毫,观看笔管之上的云龙图案。书斋内一片寂静,外界的喧闹一点也透不进来。

  突然,狄公依稀感到一种危险向他袭来,他现在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上,死者丧命之时就正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

  狄公迅即抬头观瞧,猛见门旁的画轴歪斜过来,不觉一惊。莫非的手就是从那画轴后面的秘密入口处冲进房内*了丁将军的?若果真如此,现在他已陷入了凶手的掌握之中。狄公两眼紧盯画轴,只等画轴移向一边,凶手可怕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竭力保持镇静,急寻思道,对如此一个明显的密门陶甘是不会疏忽的,一定是他检查画轴后墙之时将它弄歪了。想到此,狄公拭去额上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虽然过去,但他总觉得凶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可怕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狄公于水缸中蔬了笔尖,伏在书案之上意欲试笔,却见右首的蜡台碍手碍脚,正欲将它推向一边,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狄公身靠椅背,对着蜡台沉思起来。受害者写完开头两行之后,停笔将蜡台移近,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并非是要看清写下的文字,若如此,他就要将蜡台移到左首。他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他希望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什么东西上面,凶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对他下手的。

  狄公放下手中狼毫,又拿起蜡台左观右瞧,亦未发现一丝异常,只得又放回原处。

  狄公连连摇头,站起身来走出书斋,走廊中两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他们好生看守房门,在门板修复贴上县衙封条之前,不许任何人走近书房。

  大厅中一切准备停当。狄公在公案后坐下,丁虎国尸身躺在公案前芦苇之上。丁秀才上前验明死尸确系他亡父之后,狄公命仵作动手验伤。

  仵作仔细卸去死者衣袍,丁虎国一把瘦骨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丁秀才见了,忙用衣袖掩了脸面,书办及堂役则立于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在尸身旁蹲下,一寸一寸查验,对头颅等致命之处查看尤为仔细。又用一银质压舌板撬开牙齿,看了舌头和咽喉。最后,仵作立起身,禀道:“死者虽年迈清瘦,但身体并无暗疾,亦无生理缺陷。从查验结果看,四肢均有铜钱大小变色斑块若干,舌头上裹有一层厚厚的灰膜。咽喉处受伤轻微,不足以致命,死亡乃插进喉部利刃将剧毒带进体内所致。”

  众皆愕然。丁秀才放下手臂,看着尸体,惊恐万状。

  仵作将包裹小匕首的油纸包打开,将凶刀轻轻放在公案之上。“老爷请看,这利刃上除干血之外,尚有异物相附,这便是剧毒。”

  狄公捏小匕首木柄在手,举起细看,见刀尖之上确有褐色斑渍,乃问仵作:“此系何毒?”

  仵作摇头,苦苦一笑道:“启禀老爷,这穷山恶水之地,小可苦于器械不全,实无法鉴定此种外用毒药性质。若是内服毒剂,小可倒是一一知晓,服后症状亦了如指掌。小可只能说,从死者四肢斑痕颜色和形状看,此毒似从毒虫口中毒液提炼而成。”

  狄公听罢未再追问,亲将仵作相验结果填入伤单,又命仵作当场宣读,压了指印。

  狄公命将尸身重新穿戴整齐,好生收后,一面命将丁宅管家带上堂问话。

  堂役将丁虎国尸身用寿衣裹了,抬出大厅。须臾管家进来,跪于案前。

  狄公道:“你身为管家,顾名思义,丁宅一切家务均由你主管操持。本县问你,昨夜丁宅都有何事,你须从晚宴开始如实讲来。”

  管家道:“老爷的垂问,且容小人细细禀来。昨日乃丁大人六十千秋,晚间,就在这间大厅中摆下寿宴,丁大人居中坐了上席,同桌围坐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爷夫妇俩,还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两名表亲。厅外平台之上有应聘乐工一队,吹吹打打,直至亥牌时分方散。

  “乐工去后,寿宴继续进行,自是觥筹交错,合家欢颜。席至午夜,少爷引全家向老大人敬了最后一盅长寿酒,至此,欢尽席散。老大人起座,言称欲去书房,少爷随即送他前往,小人秉烛紧随在后。丁大人开了门锁,小人走进房内,用手中蜡烛将书案上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作证,其时房内空无一人。小人走出书房,见少爷正跪于老大人面前叩头请安,老大人则将钥匙纳入左袖之中。少爷请安毕站起,丁大人走进房中,关门上闩,闩门声少爷与小人在门外均听得明明白自。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虚假,请大老爷明鉴!”

  狄公命书办将管家供词念读一遍,管家确认笔录无误,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问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后又作得何事?”

  丁秀才见问,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疾首蹙额,提高嗓门说道:“回本县问话!”

  丁秀才勉强答道:“老爷,非是小生不答,怎奈这闺阃中事,实难于张口。老爷定要追问,小生只得以实相告。小生向家父请了晚安,径直回到内宅上房,不期拙荆却撒娇放泼,与小生吵闹一场,进而不让小生上床将息。她责怪小生寿宴上对她缺少尊重,让她在众女眷面前出乖露丑。小生宴会后已十分疲乏,又思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与她争论无益,更念家父大庆刚过,若闹得全家不宁,非但冲了喜气,也有违孝道二字,故也未认真回敬于她。趁侍婢为她解带宽衣之时,小生坐在床边喝了一盅浓茶。尔后,拙荆又唤头痛,命一婢女为她捶背捏肩。半个时辰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各自安息。”

  (阃:读‘捆’,妇女居住的地方。)

  狄公将案卷卷起,从容道:“丁秀才,此案与吴峰有何关联,本县实查不出证据。”

  丁秀才一听着了慌,忙叫道:“青天大老爷,家父死得凄苦,身为人子,这*父之仇,岂能不报!务求老爷开恩格外,对凶身动刑拷问,这*人之罪,何愁他不招!”

  狄公未言可否,只宣称初审完结,起身默默走日前院,打轿回衙。丁秀才站立轿旁,稽首长揖,送别县主。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去了大牢,牢头口禀钱牟仍昏迷不醒。狄公闻言,即命遣人去请大夫来行诊治,务使钱牟苏醒过来。吩咐完毕,与陶甘和洪参军一同回到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坐定,从衣袖中取出那*人的物,放于书案之上。一侍役进来,献上一壶热茶。三人各喝一盅。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这件命案非同一般,且不说作案动机及凶身何人无法知晓,就是眼下这两道难题又如何解答?第一,那书斋与外界隔绝,惟一的房门又是紧闭闩死的,凶手如何能够进出?第二,这把凶刀既小又奇,又如何刺进死者咽喉?”

  洪参军大为不解,只是摇头。陶甘两眼盯着利刃,一只手捻弄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毛,慢言慢语道:“老爷,一时间我曾以为解开了此谜。昔年我浪迹岭南各州县时,听人讲过不少有关深山老林生番野人的故事,据说他们惯用长竿吹管行猎。我寻思这小小管状短把匕首乃从此类吹管中射出也未可知,故推测凶手有可能从外面通过风道将它射向目标。但后来我却发现此凶刀刺进受害者喉部的角度与我的这一设想全然不符,除非凶手早先坐等书案之下,方能刺中现在这个部位。再者,我见书斋后墙对面尚有一堵无窗高墙,谁也无法在那里架起云梯。”

  狄公从容呷口香茗,略思片刻,乃遣:“我也以为施用吹管之论难以立足,但你道此匕首并非是由人直接刺入受害者喉部,我亦有此同感,这匕首把儿小得连孩童的小手都无法拿住。还有,这匕首的形状也非同寻常,它中间凹了进去,与其说是把匕首,倒不如说它是把弧口小凿。至于此利器如何施用,鉴于勘查刚刚开始,我连猜也不打算去猜它。陶甘,你去以木片照实物为我仿制一把。不过,你须万分小心,天晓得这刀尖上涂了何种剧毒!”

  洪参军说道:“老爷,依我愚见,此命案有何背景,也是我们须深入勘查的题目。我们不妨将吴峰传至县衙问话,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点头道:“此言正合我意,不过我想微行去他下处访他一访。深入嫌疑犯自身的环境之中,听其言,观其行,乃我一贯主张。洪参军,我们说去就去,你陪我前去走一遭。”

  狄公刚欲起身,不期牢头偏撞进了内衙。

  “老爷,大夫给钱牟用了一帖虎狼之剂,倒是将他灌醒了过来,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恐是活不长了。”

  狄公闻言急随牢头而去,洪参军与陶甘紧跟在后。

  钱牟四肢挺直躺在狱中木床之上,双目紧闭,直喘粗气,一块冷水毛巾敷于额前。

  狄公见此情景,明白钱牟就要气绝,俯身急问道:“钱牟,*害潘县令为谁人所为?”

  钱牟两眼慢慢睁开,见了狄公,立时射出怒火,只见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竭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模糊迸出一个字来,随即声音又听不见了。

  突然,钱牟巨大的身躯抽搐起来,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顷,便躺着不动了,一双眼睛仍睁着凝视上方。

  钱牟终于一命呜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余辜。

  洪参军道:“他刚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点头道:“我也听他讲了个‘你’字,只可惜他没将我们急要追查的凶犯名姓讲出来就一命归阴了!”说罢,低头看着僵尸,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长叹道:

  “潘县令为谁所害,我们永远也查不出来了!”

  狄公连连摇头,默默走回内衙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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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狄公与洪参军一时间找不到吴峰的下处,问了武神庙后好几家店铺,都称没听说过吴峰这个名字。狄公心中烦恼,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楼上,此酒店名唤“永春”,以其陈年佳酿闻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进了一条小街,早见一条酒望随风飘拂,上面写了永春酒店四个红字。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

  酒店大门敞开,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铺与街市隔了开来。店内依墙立一木柴,架上摆满各式大小酒坛,上面均贴了红色标签,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副甜甜的圆脸,正立于柜台后一边剔牙一边向街心观望,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狄公与洪参军绕过柜台,进店于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新客,一面将桌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壶葫芦春,问道:“敢问掌柜,近日买卖如何?”

  掌柜答道:“承蒙客官关照,不敢吹嘘,却也过得去,每日都有些进项。我常说,身上不冷,腹中不饥,总比啼饥号寒要强似百倍,这就叫知足常乐。”

  狄公问:“店中怎不见伙计?”

  掌柜去屋角坛中取了一碟咸肉放于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双手也就多一张嘴,故宁愿自己操持店务,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干何营生?”

  “我二人乃丝绸行商,从京师来,路过此地,闻得酒香,故进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楼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唤吴峰,也是从长安而来,想来二位与他一定认识。”

  洪参军问:“这位吴先生也做丝绸买卖?”

  “不,他是一名画师。这吟诗作画之事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人说他的画很见工夫。他每日从早到晚画个不停,难怪有此造诣。”说罢走向楼梯,高声叫道:“吴相公,楼下有两位先生刚从京师来,你下楼来听听新消息吧!”

  楼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点染一幅新画,走不开,请他们上楼来吧!”

  掌柜愀然不乐。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酬谢了店家,随即起身与洪参军走上楼梯。

  (愀:读‘巧’;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

  楼上只一间大房,前后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纸糊了窗棂。窗前一后生正伏案勾描着色,画的是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上的阎君。后生身穿花袍,头上裹一条五彩幧头,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读‘悄’,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通称“幧头”。)

  画案很大,吴峰将整卷白绢画轴铺展其上。左右墙壁之上挂有画轴多卷,只是尚未精细裱糊。一张竹榻依后墙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楼来,后生头不抬,目不举,仍看着画像说道:“二位先生且请竹榻上稍坐,小生正着蓝色于画,若停下,颜色就干不匀。二位远道而来,小生有失迎近,尚望恕了这怠慢之罪。”

  (迓:读‘轧’,迎接。)

  洪参军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着未动,见后生轻提画笔,运用自如,不觉兴致大增。再细瞧笔下之画,只觉画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处,尤以人物脸型及其衣着折缝为最。又扭头观看墙上所悬各画,无一不显其番胡特色。

  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画笔之机,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转动碗中画笔,开言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既然老爷微服私访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节,亦省却老爷许多为难不便之处。”

  狄公问言大惊,问道:“你道我是一县之主,何以见得?”

  吴峰将画笔放入笔筒之中,眯起双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认是个肖像画师,故观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爷虽一身商贾打扮,但气度高华,官威炽烈,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员气象。请看案头上这幅画上的阎君,他虽不能与你真容比美,但仿佛就是以你为模画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寻思,这后生聪明绝顶,骗他无益,乃说道:“你眼力不凡,持之有故,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洪亮。”

  吴峰从容点头,请狄公椅子上坐了,说道:“老爷誉满四海,名播遐迩,不知晚生蒙何恩德,受此荣宠,竟劳动老爷屈尊枉驾而来?晚生思想来,*鸡无用牛刀,老爷总不致狮子搏兔,亲自前来捉拿于我。”

  狄公问:“你有被捕之预感,不知此想法从何而来?”

  吴峰将幧头向脑后推了一推。

  “老爷,你我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说于你听,还望恕我直言。今晨传出风声,说丁虎国将军遭人谋害。我说这个伪君子遇此下场,可谓罪有应得!家父与丁虎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于今日。但丁虎国之子丁禕却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诬我心存*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带邻里转悠已一月有余,千方百计从店掌柜口中探我动静,一面又指鹿为马,遇事生风,飞短流长,恶意中伤于我。由此想来,丁禕无疑已将我告到老爷衙门,诬我坏了他父亲性命。若是别的县主,他会立即遣差役前来拿我去大堂问罪,但老爷你一向睿智颖达,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爷觉得不妨先来此访我一访,观我举止,察我言行。”

  洪参军见此玩世不恭之态,听此不冷不热之言,气得跳将起来,高声道:“老爷,这狂生如此无礼,岂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参军休要动怒,吴相公与我素昧平生,今日却一见如故,开诚相见,我对他倒很是喜爱。”

  洪参军面带愠色快快坐下。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吴相公真不愧是个痛快之人,我也要象你一样直来直去。我问你,令尊乃当今兵部大员,身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门,不思在首善之区养尊处优,咽肥饮玉,却只身来此穷乡僻壤久居,此为何故?”

  吴峰向墙上画轴溜了一瞥,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来。三年前晚生入闱应试,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本应发奋进取,殿试中金榜题名,亦好遗泽芳香,光宗耀祖。但晚生却不思长进,对仕途荣枯看得甚轻,故决意辍学中途,专一从画。此举系列门墙,有拂春晖,使家父大为失望。但他终于拗晚生不过,乃修关书一纸,将长安城中两位绘画大师聘至家中,拜为西席。二业师自是耳提面命,诲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师亲炙,虽算不上学而不厌,始时倒也用心习学。有此春风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入室,学业日长。但时日一久,晚生见他二人画风古板,抱残守缺,便渐生改换师门之心。

  (闱:读‘围’,科举时代对考场、试院的称谓。)

  “半年前,晚生在长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来的一名头陀。见他以‘凹凸法’所作之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开,明白我大唐绘画艺术欲获新生,就须习学此种画法与风格。从此晚生心中无法平静,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独辟蹊径?故决意亲赴西土,以求艺术真谛。”

  狄公冷冷道:“据本县观之,我大唐书画、舞乐、建筑、雕塑、巧思、百戏等诸艺光辉灿烂,扶桑、泰西均自惭形秽,膛乎其后,实不见还有哪一番国胡邦堪为我师。虽然,对于描金作画之事,本县并不冒称行家里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无需你西求。你讲下去!”

  “家父是个菩萨心肠,经不起晚生花言巧语三说两辩,给了晚生一路川资,心想年轻后生少不更事,好高务远,一旦碰壁,自会回心转意,总有一天会重返桑梓,安分仕进。晚生在京师之时,只埋头学画,却不知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线,故仍稀里糊涂于两个多月以前来到兰坊。到达之后,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许不识之无的番胡在那里渔猎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时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学画,为何不速离此地,先北上后西行?”

  吴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实不相瞒,晚生生性懒惰,做事往往一暴十寒,全无绳锯木断,锲而不舍的奋发精神,又兼耳软心活,也就容易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不知为何,晚生只觉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时日,借此练练笔头也好。再者,晚生对此下处十分满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与这酒店掌柜同住一楼。此店家开业多年,但凡玉液琼浆,一看便知。他店铺虽小,但所存陈年佳酿却不亚于京师各大名店。晚生每日在此饮酒作画,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师之念也就渐渐淡薄了。”

  对此一番议论,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问你,昨日夜间从一更天至三更天你在何处?”

  吴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证?”

  吴峰摇头,答道:“无人可证。昨夜晚生既不知丁虎国遭人暗算,也不知丁禕会诬我*人,哪里会想到证人之事。”

  狄公走到楼梯口,招呼掌柜,问道:“我与吴相公说笑,我说他昨晚离店外出访友,午夜后方归,他则说他大门未出,楼梯未下,你替我们说句公道话,昨夜他出门也无?”

  掌柜搔头挠腮。嘻嘻一笑道。“客官,恕在下不能从命。昨晚小店买卖甚是兴隆,酒客熙来攘往,吴相公有否出门,实无暇顾及。”

  狄公摇头,手捻长须,对吴峰正色道:叶秀才报称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线,图谋不轨!”说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吴峰。

  吴峰闻言朗声大笑。“好一个弥天大谎,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国名为高第良将,实为粪土,对此冒牌将军,晚生一向不屑一顾,岂会花银子遣人监视于他?”

  “闻令尊当年曾入觐动本参他,你可知他身犯何罪?”

  吴峰肃容道:“老贼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为了自身苟延残喘,竟不惜以我八百男儿头颅换他一条*。我一府军兵士卒均被番兵剁成肉浆,无一幸兔。丁虎国理当千刀万剐,奈因其时军中对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颇存不满,为安定军心,不使哗变,圣上御批不让朝中大将的肮脏罪行公之与众,一面将丁贼革职为民,赐其告老还乡,永不面君。”

  狄公沉默,沿墙走动,端详起墙上吴峰的画作来。只见画的均是佛门众圣诸神,其中观音画得尤见工夫,有的独坐莲台,有的则有众神相伴。

  看了一阵,狄公转身对吴峰说道:“想我直言,对于你这新画新风,我却不以为然。这或许是初看不顺眼,多看也就习以为常。不知你可否割爱,赠画一幅于我,我余暇得闲之时也好细细观赏。”

  吴峰心中不无疑窦,不禁向狄公溜了一瞥,一阵踌躇,终从墙上取下中幅画轴一卷,画上居中坐了观音,号有四路神仙伴随左右。吴峰将画轴展于画案之上,从一旁袖珍黑檀木架上取了小巧白玉图书一枚,在朱红印台上压了色,盖于画轴一角之上。只见稀奇古怪弯弯曲曲一个“峰”字映入眼帘,此印章雕刻之精细由此可见。吴峰将画轴卷起,呈于狄公,问道:“老爷今日到底还拿我不拿?”

  狄公冷冷道:“看来你心存犯罪之感,包袱沉重。不,本县并非前来拿你,不过,你须留在这酒店之中,非经县衙许可,不得走出大门一步。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狄公与洪参军走下楼去,吴峰稽首长揖,却没敢送至大门。

  狄公二人出得店门,洪参军恼道。“吴峰那厮若在老爷法堂之上被拶了十指,绝不敢如此放肆!”

  (拶:读‘匝’,拶指: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是旧时的一种酷刑。)

  狄公笑道:“吴峰虽聪明异常,但他却走错了第一步棋!”

  陶甘与乔泰此时正在狄公内衙静候。他二人下午在钱宅取了几起敲诈案件的证词,陶甘又证实了刘万方在堂上所供有关钱牟各节确与事实相符。钱宅事无巨细,钱牟均独断独行,事必躬亲,两名策士只不过是他身边的摆设而已。然每当主子发了话,他们却是卑颜好语,诺诺连声,句句照办。

  狄公回到内衙,洪参军献上茶来。狄公呷了几口,袖中取出画轴展开,说道:“陶甘,你将此人物画与倪寿乾的风景画在对面墙上并列挂了,让我们看个仔细。”

  狄公对着二画默默端详一阵,良久说道:“欲解开倪寿乾遗嘱及丁虎国遇害之谜。答案恐只能从此二画中找寻!”

  洪参军等三人闻言均莫名其妙,不约而同转过凳子。也对画轴端详起来。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见此不寻常情景,大为惊奇。

  狄公命道:“马荣,你也坐下,我们一起对此二画好生观赏研求一番。”

  陶甘起身,背了手立于凤景画之前,少时转身摇头道:“一时间我道是枝叶之间或山石外廓之中密藏了极细小的文字,但我仔细看了,却未看出一个字来。”

  狄公手捋长须,说道:“昨日夜间,我对此画苦思冥想了近两个时辰,今日早晨又一寸一寸细细看了,实言相告,我对此画秘密至今仍一无所知。”

  陶甘捻弄一阵短须,问道:“老爷,画轴背后夹层之中会不会有字条之类凭信藏匿?”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将画对准强光看过,若是夹层中另有一纸,便会立即显现出来。”

  陶甘又说道;“当年我落拓广州,曾学得裱糊字画技艺在身。我想打开画轴夹层,将锦缎边框也拆开看看,还要查一查画轴顶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实心还是空心,倪寿乾将一卷紧的字条藏于空心木棍之中亦未可知。对此,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你若能将画轴恢复原状,拆又何妨?我思想来,倪公若将秘密藏于这样一个地方未免有点鲁莽草率,也与他智慧超群的特点不符。不过,为了解开画轴之谜,即使最小的机会我们也不要轻易错过。至于吴峰的这幅画,其情形则迥然不同,它向我们提供了一条直接的线索。”

  洪参军闻言,急问道:“老爷,此话怎讲?这幅画须是吴峰自己选了送于你的。”

  狄公笑道:“洪参军有所不知,吴峰在这幅画上漏了破绽,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他很可能以为我对鉴赏艺术品是个外行,哪知我一眼即看出了画中被他疏忽了的东西。”

  狄公又呷口香茶,命马荣唤方缉捕来内衙书斋有事相商。

  方正施礼后立于书案之前,问道:“老爷唤我,不知有何差遣?”

  狄公命他在案前木凳上坐了,认真看他一眼,开言道:

  “你女黑兰在我宅中侍候上下,干得很是出色,我大夫人常夸她心灵手也做事勤快。”

  方正谢道:“老爷过誉了!”

  狄公又说道:“今日请你来此一叙,是要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你女现在我宅邸之中,不说吃穿如何,也总算有了个安稳落脚之地,要她离去,实非我本意,况你长女白兰是死是活,至今仍杳如黄鹤,就更不忍心如此行事。但我急需遣人去丁宅打探虚实,黑兰却是最合适的人选。丁虎国下葬之前,丁宅必定十分忙乱,临时增加帮手势在必然,若是黑兰能以婢女身份在丁家帮闭数日,必能从众奴婢口中探听得许多内情。你是她生身父亲,非你许可,我不便自作主张。”

  方正从容说道:“老爷救我于水火,便是再生父母,又蒙知遇抬爱之恩,我方正正愁报答无门,今老爷有用得着小女处,我方家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况黑兰心眼灵活,又有些胆识,正可担当此任。老爷不必多虑,只管遣她前去便了。”

  马荣一旁听了,六神不安,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我以为陶甘更合当此重任,何不差他前往?”

  马荣力阻黑兰离去,其用意何在,狄公早已明白,向马荣瞥了一眼,说道:“主子一言一行,总瞒不过奴婢耳目,从婢女口中探出丁宅内幕,最是良策。方缉捕,即命黑兰速去丁宅!”又对马荣与陶甘说道:“你二人今夜即去永春酒店布哨,马荣为明哨,陶甘为暗哨。马荣须装出生怕被吴峰发现的样子,但要让他明白你是官府遣去监视他的,还要给他一切机会偷偷离开酒店。马荣,这吴峰可有点鬼聪明,你须拿出全部本领与他周旋。陶甘须是真正的眼线,应不动声色,藏而不露,倘见吴峰甩去马荣离店,你须暗中紧随不放,弄明他去了何处,作了何事。若是他欲离城潜逃,你就出来亮相将他拘捕。”

  陶甘干此类差事十分拿手,闻狄公差遣,心中自是欢喜,说道;“老爷且放宽心,马荣与我演此双簧已不止一次,我二人配合最是默契,包管不误大事。现在我就将倪公画轴取走,将它浸于水中,明早好取下衬里。晚餐后即与马荣去永春酒店。”

  陶甘与马荣去后,狄公与乔泰和方正商量了如何处置钱宅善后之事,决定将钱牟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杂役各由县衙预发工薪一月,就地释放,惟管家一人不予开释,待日后审问明白再作区处。

  乔泰报称数十名军率均遵纪守法,令行禁止,每日早晚两次由他亲率此数十之众骑射操练,从不间断。又报称众军卒对凌队正颇存敬畏之心。

  乔泰与方正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想到他虽与乔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但对他这个亲随干办的身世却了解甚微。只知他昔年与马荣于绿林中结为金兰,但对他的早年生活却一无所知。这一对盟兄拜弟虽有许多共同之处,然每当谈及自家身世,马荣一向滔滔不绝,不厌其详,乔泰则素来沉默寡言。躲躲闪闪。连日来乔泰在兰坊勤于操练军马,巡察军务,并以此为乐,狄公弄不明白乔泰昔日可是一名职业军官。他决意将此弄个水落石出,但目下急务甚多,一时尚顾不上这件事。狄公长叹一声,低头猛见案头上、陶甘呈上的公文,钱牟桩桩罪行均记录在案,遂打开案卷,默默研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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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马荣寻思,既欲让吴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乔装已无必要,故只将差官黑帽换成一顶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离开县行之前,二人于值房中细细商量了对策。

  马荣道:“我欲让吴峰知道我是县衙布下的眼哨,专防他离开酒店,此事并不难,难的是我们不知他作何反应。若是他离店外出,并在途中欲将我甩掉,将如何处置?”

  陶甘摇头道:“依我愚见,他不致如此。你想,吴峰并不知你领何命在身,在他看来,他若外出,官府必生疑心,你就会将他当场拿下,这个风险他是断不敢冒的。我惟一担心之事却是吴峰根本不想外逃,而是遵命闭门不出。不过,万一他真地溜了出来,你也无需担心,他纵有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计议已定,出了县衙,马荣在前,陶甘在后,二人拉开一段距离,径往永春酒店而来。洪参军将去酒店的路径对马荣说得明白,二人毫不费劲就找了去。

  马荣到得酒店门首、见店内酒坛摆列齐整,两盏彩纸灯笼高悬梁下,照得酒坛上红色标签闪闪有光。店掌柜正低头沽酒,两名闲汉身靠柜台,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盘中的咸鱼。

  酒店对面有一所宅院,高高的门廊,黑黑的大门,“一看便知是一户殷实人家。马荣走上前去,依门立于廊下。

  马荣举目观瞧,酒店楼上灯火通明,一个人影在窗纸上移来移去。马荣看得分明,吴峰正在楼上精心作画。

  马荣探身向街两头环顾一番,只不见了陶甘的踪影。他笼起双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二闲汉一壶酒下肚,正待离去,忽见马荣身后大门突然大开,一老翁由家奴引出大门。老翁见了马荣,问道:“朋友,你在此何事?莫非想见小老一见?”

  马荣没好气说道。“谁要见你!”说完,转身依门柱而立。

  老翁恼道:“此乃我家私宅,你既在此无事,就请远走一步!”

  马荣高声反驳:“这宅子是你的,可这条街并不是你的,谁不能站?”

  “若是你赖着不走,我就去唤更夫将你送到衙门见官,如今狄老爷为民作主,岂怕你撒野!”

  马荣早想发作,见老翁一心要自讨没趣,便破口骂道:“你这老猪狗好不识抬举,爷在这里站定了,你有种就把你赶走!”

  二闲汉此时背靠柜台,一只手托了下巴,正歪着脑袋滋滋观看热闹。

  楼上窗户开了一扇,吴峰探出头来,高声怂恿道:“老丈,你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别看那厮撒野,其实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休便宜了他!”

  家奴问道:“主人,我去将众家丁唤来,如何?”

  马荣毫无俱色,越发怒吼道:“叫你那帮杂种统统来吧,爷奉陪就是!”

  老翁见马荣身高体壮,一副好斗的架势,自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如自认晦气,忍让一步,落个风清云淡,海阔天空。想到此,说道:“自古君子动口不动手,让他在那里站到骨头烂吧!”说完,拂袖而去。

  家奴将大门砰地一声重新关上,*门闩。吴峰见了,大失所望,缩回头去,关上窗户。

  马荣摇晃走近酒店,二闲汉忙给他在柜台边闪出一条道来。

  马荣瞪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对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汉别误会,我们住在隔壁一条街上,对过住的那个老学究是个开学馆的,最是无礼。”

  另一人说道:“我们绝不是来听他背诵诗云子曰,之乎者也的,我们只认得这三尺丁字柜台,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烦恼。”

  马荣听了朗声大笑,拍拍袖中碎银,对柜台内吆喝道:“掌柜的听了,好酒好肉,但有,只顾将来.一会算钱于你!”

  掌柜忙上前招呼,将三只酒盅斟满,添了一盘五香牛肉和一碟咸菜,这才问道:“敢问客官从何而来?”

  马荣将酒盅一饮而干,等掌柜又斟满,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柜是京师春茗大茶庄的店主,我们从兴安运来三车上等砖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这里。主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劳,赏我三两碎银,命我在此好生逍遥自在一番。我意欲寻座青楼歇脚,不期却走错了地方。”

  掌柜说道:“客官说得是,这寻花问柳的勾当、小店确是爱莫能助。说到风月场,此地倒有两处,然都离小店甚远。”不等马荣开言,掌柜又奉承道:“不过依在下愚见,此间番伎汉女,多为山野村姑,见得几天世面?似你这等从京城下来的客官,她们谁也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定有不少趣闻,如此,何不请进来给我们讲讲一路上的奇闻怪遇,风土人情,遗闻轶事,风物掌故,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掌柜之邀,正中马荣下怀。掌柜如此百般劝留,为的是马荣袖中三两银子。

  掌柜请马荣入店,一面说道:“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味道不佳,只管言语一声一下另开新坛。”

  二闲汉正盼白吃白喝,见此情景,立即来了劲头。一人对马荣说道:“你如此一条好汉,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径的响马倒于你拳脚之下!”

  任凭他们吹吹唱唱,马荣只不理会。说话间三人进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边坐下,马荣自选了面对楼梯的座位。

  掌柜本人也来凑趣,四人围坐一桌,从此杯箸飞动,酒好话多,一座皆欢。人道飞觞叙文,情谊易厚,此话不错。马荣绘声绘色讲起了恐怖故事,三人听了,无不毛骨惊然。

  几个故事讲完,吴峰从楼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锐利的目光扫向马荣。

  掌柜见了说道:“吴相公,你也来陪我们喝几盅,这位客官讲的故事实在离奇有趣。”

  吴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过夜深之时我要下楼吃夜宵,休要忘记给我留下酒菜!”说完又走上楼去。

  掌柜介绍道:“这是我的房客,风流倜傥,与之交谈其乐无穷。你们不要离去,等他下楼来会他一会。”

  掌柜又将四只酒盅满上。

  陶甘见马荣进了酒店对面宅子的门廊,猫腰走进一条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脱下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这件褐色夹袍制作奇特,面子为上等绸缎,十分华贵,里子则由粗麻布拼制而成,上有脏斑数处,还粗针粗线歪斜打了好几个补钉。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别,他摘下用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状,与丐儿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来。

  陶甘将自己装扮成乞丐之后,来到酒店后院墙外,地上寻了一只破酒坛,滚到墙根立起,自己站到上面,双肘正可搁在墙头之上。他将下巴往搭起的双臂上一枕,对酒店从容观察起来。

  酒店楼下店堂后墙无窗,楼上则从窗中透出光来。院中有许多空酒坛,分两排堆放得整整齐齐。二楼窗外有一狭窄阳台,上面摆了一排盆花。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后墙,一扇小角门虚掩着,门旁有一抱厦,估计是间小庙厨。陶甘心中寻思,若是吴峰从阳台爬下潜逃出去,实不费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着。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个时辰。房间的后窗慢慢开了,吴峰探出头来向四周张望。

  陶甘一动不动伏于墙上。他明白,他周围一片漆黑,吴峰从亮处是看不见他的。

  吴峰见周围毫无动静,从窗台上爬下,蹑手蹑脚沿阳台走到抱厦上方,翻过栏杆,下到抱厦屋顶之上。又趴在房上向下观瞧,于酒坛间选准一个落点之后,轻轻一跳,落到两排酒坛之间的空地上,疾步钻进酒店与邻舍之间的一条小过道中。

  陶甘跳下酒坛,急急追去,刚出院墙犄角,却与吴峰撞了个满怀。陶甘口出污言,骂声不止,吴峰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离尾随在后。街上行人熙攘。陶甘也就无需拣暗处行走。再者,吴峰的幧头怪里怪样,与众不同,陶甘在后跟踪,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头: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幧:读‘悄’。)

  吴峰一直向南走去,后来突然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陶甘脚不停步,紧追不放,一面将小帽中间的钮扣解开,小帽即刻变成了一项百姓常戴的尖顶高帽。又从油中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长的竹管来,三抽两拽,将套在里面的粗细不同的四根小竹管节节拔出,便成一根手杖。陶甘手扶竹枝,摇身又变成了一名老者,稳步向前走去,直走到离吴峰很近的地方。

  吴峰又拐弯进了一条小巷。陶甘见巷中间无一人。心里明白,他们已到了离东城墙不远的地方了。看起来吴峰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只见他一闪身,又拐进了一条岔道。陶甘在转弯处定睛一瞧,原来是条死巷,尽头是一座小庙的山门,只见木门早已无存,庙内一片漆黑,显然是座无人居住的荒庙。

  吴峰径向破庙走去,到得庙前,停步回头向巷内看了一眼。陶甘急将脑袋缩回。

  陶甘再探头观望时,门口早不见了吴峰,又静候片刻,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悄悄向寺庙走去。来到庙前,举目细瞧,见山门上方砖墙中以琉璃瓦嵌了三个大字,虽经风剥雨蚀,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为“三宝寺”。

  陶甘上得台阶,进入庙内,只见大雄宝殿中一片空空。房顶有几处塌陷下来,抬头可见天空星斗。陶甘踮起脚尖向大殿深处走去,只不见了吴峰的踪影。来到后门,刚探出头去,又缩回藏到门柱后面。原来大殿后门通到一座有围墙的荒园,园中央有一小池,水清可鉴,吴峰正独坐池边石凳之上,双手托腮,对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来这是个秘密幽会的所在!”他寻到一洞窗龛,坐了进去,从那里可以看到吴峰的一举一动,吴峰却看不见他。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竖起耳朵细听,却不敢老是盯着吴峰。他明白,许多人对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吴峰初时静坐未动,后来偶尔从地上拣起几块石子投进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在园中踱起步来。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再过一阵,吴峰快快离开小园朝大殿走来。陶甘忙缩进窗龛,将身子紧贴了石墙。

  吴峰急急从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于犄角处向街心一阵张望,见马荣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头钻进酒店和邻舍之间的夹道中。

  陶甘长长舒了一口气,走回县衙。

  酒店内仍笑语喧哗,热闹非常,马荣讲完故事后,掌柜也讲了几则,二闲汉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案叫绝。

  最后,吴峰下得楼来,入座共聚。

  马荣饮酒向是海量,虽两壶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寻思,若将吴峰灌醉,他醉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主意拿定,开言道:“闻吴先生亦是长安人氏,如此我们原是梓里乡亲,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今日一见如故,非喝它个一醉方休!”

  众皆称善。自此一座觥觚翻动,杯盘狼藉,划拳行令,开怀豪饮起来。这一闹不打紧,早惊动了街坊四邻,数月之后这场闹饮仍是那一带邻里街谈巷议的题材。

  (觥:读‘宫’,中国古代用兽角制的酒器;觚:读‘姑’,中国古代盛行于商代和西周的一种酒器。)

  吴峰先将半壶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饮而干,权且垫底解馋,然后与马荣对饮,说笑中二人又一连喝了三壶。

  马荣已连续饮了两个多时辰的酒,渐渐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强打精神奉陪,欲向对方打探的话早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二闲汉此时均已喝得烂醉,离座摇晃出了店门。吴峰两壶酒喝下去,越发长了精神,斗着马荣又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语无论次。吴峰又要了一壶名唤“出门倒”的烈性大曲,与马荣各半对饮了。此时吴峰也已面色红润,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将幧头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抚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时过午夜,这场闹饮方散。吴峰歪歪斜斜从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楼梯走去,边走边哼道:“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柜扶了吴峰上楼之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柜下楼,早已鼾声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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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翌日晨,陶甘去内衙书斋路经中院之时,见马荣双手抱头曲身坐于院中一石凳之上,止步问道:“马荣弟莫非身体欠安?”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道:“陶大哥只顾自去,让我在此休息片时。昨日夜间我与吴峰一起饮酒,夜既深,就权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借机多打探一点吴峰的虚实动静,今日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听了信疑参半,乃说道:“我此去内衙见老爷销差复命,你须与我同去,一旁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送去何物。”马荣无奈,只好站起,随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正埋头审阅公文,洪参军则在一角品呷香茗。狄公不等二亲随干办上前请安,便抬头问道:“你二人受遣当差夜以继日,不辞辛劳,但不知吴峰夜间可曾出门?”

  马荣手搓前额,愁眉苦脸问道:“老爷,我身体有点不适,复命之事由陶甘代劳。”

  狄公注目一瞧,只见马荣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态,便转向陶甘,命其禀报。

  陶甘将他如何尾随吴峰去三宝寺及吴峰在庙中举止奇特等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了,浓眉皱起,略沉思一会,说道:“如此说来,那姑娘终未露面!”

  闻得此言,洪参军、陶甘与马荣均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狄公起身,将吴峰所赠画轴铺展于书案之上,用镇纸压了两头,又用白纸将画面盖了,只露观音菩萨脸容于外。

  狄公说道:“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副面容!”

  陶甘与洪参军站起。一同低头看画,马荣刚离座起来,只因头痛欲裂,又重新坐下。陶甘看了一阵,从容道:“老爷,依我看,这并非寻常女菩萨之面。佛门诸女神向来面目安详恬静,不露表情,但此头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闻言大喜。“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楼上观看吴峰所作之画,只见所有观音像都现出一副相同的人脸。我思想来吴峰定是深深爱上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的形象在他脑中浮现。这样,他画女神之时就将其特征画了进去,而他自己也许还没有察觉出来。须知吴峰作画很有些手段,此画必是那姑娘的肖像无疑。我断定,吴峰所以滞留兰坊,乐不思蜀,为的就是这个姑娘。吴峰与丁虎国遇害有何关联,我们从这姑娘身上或许能得到些许线索。”

  洪参军道:“欲知此姑娘行迹并非难事,我们不妨去那古刹前后寻她一寻。”

  狄公赞道:“此计甚好!你等三人且将此画像特征熟记心间,也好辨认那姑娘相貌。”

  马荣*一声站起,也向画像看了几眼,,又急用双手压了太阳穴,合上眼睛。

  陶甘挖苦道:“马荣,你身体何处不爽?莫非酒瘾又上来不成?”

  马荣也不理会,睁开双眼,慢言慢语道:“我相信我曾见过这姑娘一面。不知何故,我对她好生面善,但我却怎么也记不清与她相会于何地何时。”

  狄公复将画轴卷起,说道:“等你醒过酒来,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手中何物?”

  陶甘小心将一小包打开,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了一张薄纸。陶甘将它放到狄公面前,说道:“老爷务请仔细,这方薄纸仍潮湿未干,极易撕破。今晨我将倪公画轴衬里揭开,却见这纸糊于锦缎边框之内,仔细一瞧,果是倪公终前留下的一纸遗文。”

  狄公俯身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气得连揪几把胡须。陶甘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爷,这真是知人知而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装得三贞九烈,暗里却藏奸耍滑,无时不在欺骗我们。”

  狄公将木板推向陶甘,命道:“高声宣读!”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片刻,陶甘又说道:“我将盖了此遗嘱三上的印章与倪公画轴上的印章作了比较,二者却是一模一样。”

  内衙中一片死静。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身子,以拳击桌道:“此遗嘱有诈!”

  陶甘向洪参军投以不解的目光,洪参军摇头不迭,马荣则斜过眼来看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道此遗嘱有诈,并非凭空臆断,且听我说于你听,自有分晓。倪寿乾乃一智慧过人有远见卓识之人,其长于倪琦心术不正,对同父异母兄弟倪珊素来忌刻,他岂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当作倪门万贯家财的惟一合法继承人,现在多了倪珊这个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欲与他平分秋色,他岂会甘心?倪寿乾生命垂危之际,自然会想到如何保护其爱妻幼子,务使她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说将家产全归倪珊,就是给他两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异衅,倪琦对倪珊也定不轻饶。兄弟阋墙倒不足惧,怕的是谋财害命恐在所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做出剥夺倪珊财产继承权的样子。”

  (阋墙:在墙内争吵,指兄弟失和。阋:读‘细’。)

  洪参军连连点头,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说道:“与此同时,倪寿乾将其真正遗嘱隐藏于此画之中。我思想来,他是欲将一半家财或大半家财分给倪珊,这从他在病榻上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明白,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这‘其余’究竟指什么,他对此十分小心,没有言明。倪寿乾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护幼子,直至他长为大成人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之后能有一位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将倪珊应得的财产物归原主。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嘱咐爱妻,每遇新县令上任,就将画轴献上,恳请审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得倪夫人一面之词。只怕倪公从未如此吩咐过。依我浅见,此遗言称倪珊实为私生,恐并非不经之谈。倪寿乾一向光风霁月,宽宏大度,不想让长子倪琦为他报仇,从而给倪珊母子一条生路。但又不甘永远蒙此不白之冤,故将此遗文藏于画轴夹层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县令发现夹层中所藏秘密,就可据此遗言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陶甘讲完,反问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谜底,迫不及待,又作何解释?”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子又常常对此估价过高。我以为倪夫人一心只想到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之心,不计前仇,可能在画轴之中藏得一张银票或找寻一宗财物的秘诀,从而补偿她一半家产之失。”

  狄公摇头道:“此议虽多少有些道理,然与倪寿乾一世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来,此遗言实为倪琦假造。倪寿乾可能在画轴之中藏了一纸无关系要的凭信,借以转移倪琦视线,引他受骗上当,而将真正遗嘱另处藏起。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若他将重要秘密藏于俗人均能发现的地方,此举未免过于拙劣。以我观之,真正的秘密一定就藏于这画面之上,只是十分机巧,隐而不露,非慧眼不能识破。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之物,从而将它毁掉,遂于夹层之中做了手脚,目的是掩人耳目,让倪倚发现后,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言讲,称倪琦将画拿去,数日后方还。这样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中所藏之物,进而以此假遗瞩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了。”

  陶甘道:“老爷条分缕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为我的刍荛之言亦非全是迂阔之论。”

  (刍荛:读作‘除饶’,割草打柴,也指割草打柴的人。——华生工作室)

  洪参军道:“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迹,此难便可迎刃而解。只因画题以半隶半篆古体写成,此遗嘱是否出于倪公手笔亦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见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访他,相机将倪寿乾手泽及签名样品弄来。洪参军,你即刻就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而去。走过衙院之时,洪参军对马荣说道:“我们且到值房去稍坐片时,你喝上几种浓茶。自然就会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迟。”

  马荣欣然应允。

  方缉捕于值房桌边在与儿子闲话。方虎眼尖,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众皆围桌而坐。洪参军即命当值衙卒彻茶侍候。方正道:“适才我正与小儿计议去何处找寻长女下落之事,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言道:“方缉捕,有句话本不想对你言讲。怕说出来引你伤痛,今你既问,说与你听听也好。我只怕白兰有了秘密情侣,她二人早已远走高飞了!”

  方正闻言摇头不迭,说道;“常言道龙生九子,我家黑、白玉兰在脾性上可谓大相径庭。黑兰一向任性,我行我素,自长到膝头高矮,作事便有主见。黑兰实不该是个女孩子家。然女白兰却生性姽婳,素来娇羞婉娩,从不越轨造次,这结交男友并与之私奔之事她是断断想不到也做不出的!”

  (姽婳:读作‘诡画’,闲静美好的样子。——华生工作室)

  陶甘道:“既如此,我们须作最坏的打算。会不会有歹人掳了她去,再将她卖于烟花行院?”

  方正点头,愁云满面,叹道:“陶大哥见教得是,我们该去风月烟花场所寻查一番才好。这样的地方本城有两处;一处在城西北,叫北寮,都是些番女胡伎,当年通西域之路经过兰坊,这北寮最是繁华。现今去西域之路改道,北寮也就萧条零落下来,渐渐成了泼皮。闲汉、乞丐、偷儿出没的去处。另外一处名唤南寮,城东南角荷花池过去便是,本城上等行院均集中于此处。这里只有汉家姑娘,有的还喝过几年墨水,琴棋书画,歌舞弹唱也都样样在行,不亚于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一阵左颊上三根黡毛;开言道:“我意应从北寮查起,上等行院多数奉公守法,不致贸然接纳不明不白之女,逼良为娼。”

  马荣一只大手轻拍方正肩膀说道:“方缉捕休要烦恼,一旦了虎国命案有个眉目,我就去老爷面前讨差,请求将寻你长女下落之事委于陶甘与我二人,陶甘出点子,我出力气,何愁寻她不着?”

  方正凄然泪下,谢了马荣。

  黑兰一身侍婢打扮走进值房。马荣见了,似乎酒已全醒,凑上前问道:“黑兰姑娘,此去丁宅帮闲,一向可好?”

  黑兰不予理会,向方正施一礼说道:“父亲,女儿有事饮报禀老爷,请带女儿前往。”

  方正起身,说声“少陪了”,告辞众人而去。洪参军也即出值房,径去倪宅投片子知会去了。

  狄公独坐内衙书斋,双手托腮,攒眉苦思。抬头猛见方正父女进来,不觉转忧为喜。方正命黑兰上前请安,狄公忙说道:“罢了!黑兰,且将你打探得的情形慢慢说于我听。”

  黑兰婉转陈词,将她在丁宅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从黑兰口中,狄公知道了丁宅许多内情。

  原来丁虎国十分怕人加害于他。但凡他吃的饭食,都要先取其部分喂狗,看其有毒也无。丁宅日夜关门落锁,凡有宾客来访,家奴都须开门后复将门锁上,客人离去时仍要开门锁门,如此循环往复,实令人烦恼。再者,丁虎国整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对家奴侍婢谁也放心不下,因此众奴仆均不愿在丁家侍候,长则三月五月,短则一月两旬便卷起铺盖走路。

  丁虎国大夫人李氏已亡故数年,现在是二夫人钱氏主持家务。钱氏好不容易熬到大夫人一瞑不视,被丁虎国扶了正,掌了权柄,因此整日担心大权旁落,生怕别人瞧她不起,不听使唤。这样的人自然不好侍候。三夫人张氏斗大的文字不识几箩,一天到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实为一行尸走肉。但脾气尚好,只要一日三餐服侍得她妥妥帖帖,停停当当,也就无事。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本地人氏,丁虎国于大夫人亡故后才娶的她。这四夫人正在韶华之年,生得莲脸生春,秋波送眉,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娉婷风韵的身段露出一身撩人的狐媚。加之齐纨蜀锦,白粉绿黛,璎珞缤纷,璋佩丁东,更添三分妖娆。整天不是变着法子从二夫人手里弄银子,便是对着菱花宝镜梳妆打扮。

  丁秀才夫妇居于一独立精舍,小俩口合卺数年,至今膝下犹虚。少夫人其貌不扬,又比丁秀才年长几岁,然都博学多才,是个四书五经无所不通的婧女。丁秀才乃一风流少年,早存纳小之心,每与之商量,她都不依。丁秀才仍春心不死,又想在年轻婢女中间干些拈花弄草的勾当,但宅中侍婢均为良家女子,谁也不肯从他。她们本来就想离开那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

  (合卺:旧时结婚男女同杯饮酒之礼,后泛指结婚。卺:读作‘紧’。婧:读‘静’,美女。)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性特点,自思黑兰这一趟差总算没有白遣,正要夸她,黑兰却又开了口:“老爷,今日上午我收拾丁秀才书房,趁机将他信札文稿略翻了一翻。”

  狄公不乐,冷冷说道:“我须不曾叫你翻他书房!”

  方正听了,对女儿怒目而视。

  黑兰脸上泛起红云,忙解释道:“老爷,我在一只抽屉的最里面见到丁少爷写的一札诗稿和书信,出于好奇,便打开看看。那文笔、格律我自是一窍不通,但从我看得懂的几句诗文来看,其内容写得十分奇特,非同一般,故我将诗稿和书信拿了出来,请老爷过目。”说完,于袖中将一纸包取出,恭敬呈上。

  黑兰如此冒失,一壁厢早气坏了方正。狄公向他溜了一瞥,低头将诗稿,书信略翻了一翻,说道:“都是些艳情之诗,有的词句甚为污秽,你看不大懂倒是件好事,书信也都是情书,无非还是写些风月情爱之事,落款均为‘禕跪拜’。这些艳诗情书均未送到情人手中,丁禕分明是借作诗写信发泄他的爱慕之情。”

  黑兰插上话来:。少夫人是有名的香闺才女,丁少爷是本会给她写这些东西的。

  方正本来有气,又见女儿如此放肆,再也忍耐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兰脸上,高声喝骂道:“小贱人!老爷不问你,我看你还敢饶舌!”又转向狄公,深表歉意道:“都怪我家教不严,这个小冤家野调无腔,尚请老爷大度包容!”

  狄公道:“方缉捕休妄如此,等我们将此命案一具结完毕,我要为令爱择婿主婚,再任性的姑娘一旦有了婆家,整日忙于孝敬翁姑,侍候夫婿,疼爱儿女,自然也就安分了。”

  方正一再拜谢。黑兰挨了父亲一顿打骂,又气又恼,但终究没敢再吭一声。

  狄公食指轻敲书信、诗稿。说道:“黑兰听了,我马上命人将它们誊抄清楚,今日下午你将它们重新放回原处。你的差使干得不错,还要继续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过不得再去打开关严的抽屉、柜橱之类。明日再来向我报禀。”

  方正父女离去后,狄公唤来陶甘,吩咐道:“此处有一札艳诗情信,你拿去抄缮复制,再仔细从字里行间理理线索,找一找到底谁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向诗稿溜了一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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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狄公登门拜访倪琦,只有洪参军和四名衙从随身。官轿抬过汉白玉石桥,早见左边荷花池中九重宝塔耸立一端,煞是壮观。

  一行转弯西去,沿河道直至城西南一片荒地。倪宅就在这片荒地之上,离水门甚近,宅邸围墙又高又厚,令人望而生畏。兰坊与异族仅一河之隔,为防胡兵*扰,房屋坚固乃理所当然。

  门丁见县令驾到,忙开了大门闪过一边,打躬作揖请狄公官轿抬进大院。

  狄公下得官轿,客厅外早有一人降阶恭迎而来。此人中等身材,肥头圆脸,短须疏眉,一对鼠眼上下左右较个不停,与其行动敏捷,出言快速正可配对。他走到狄公近前,迎头一揖,自荐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爷请安。今日劳动老爷移驾惠临敝舍,心中实是不安。且请老爷厅内用茶,小民亦好聆听教诲。”

  倪琦引狄公上得台阶,进了客厅,请狄公坐了上座,狄公环顾左右,见厅内各样陈设均以黑檀精雕细刻而成,一派古色古香;墙上书画亦都是历代宗匠留下的稀世墨宝,十分名贵。

  家奴献上香茗,狄公开言道:“本县每到一处上任,都要拜会当坊乡绅巨宦,名士清流,这已成为惯列。但今日到府上拜访,却更有一层缘故。令尊在世之时乃为朝中英杰,国之栋梁,本县仰慕不已。甘为私淑弟子。只恨当年不曾拜识尊颜,亲蒙训迪。今闻足下在此居住。故慕名而来,自思能与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见上—面,亦是欣幸之事。”

  倪琦闻言受宠若惊,说道:“老爷大驾贲临,已使小民蓬革增辉,更蒙对先父如此推崇备至,小民当铭感五申,今生无忘。说起家父,老爷确是言必有中。想他在世之时,官场中可谓出类拔革,卓尔不群,满朝文武谁不折服?就连皇上也敬他三分!说来惭愧,小民这样一条烂蛇竟是如此一条蛟龙的后代,多么不配!咳,天才,天才,天赐之才。天才加勤奋就出了家父这样的一代宗师。老爷休要耻笑,小民却天生是个驽骀,即便焚膏继晷,磨穿铁砚,也是朽木一块,终不可雕也!不过小民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粪土,缺才少能,也就从来不知宦游,不思干进,但求守着祖上留下的些许薄产,布衣蔬食,安稳度日,也就心满意足。”

  (骀:读‘台’,劣马。晷:读‘轨’,日影。)

  倪琦搓搓肥手,微微一笑。狄公刚欲开口说话,倪琦却又开了腔:“早闻老爷学问淹博,深藏若虚,我等凡庸之辈实不配与老爷闲话。更有甚者,老爷宵衣旰食,吊民伐罪,政绩显赫,口碑载道,如此一县之主今日却屈尊来舍间一叙。小民蒙此殊荣,实属三生有幸。老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了钱牟,何等功业!说来可怜,前几任县令哪一个不折腰拜倒在钱牟脚下!记得家父生前常责怪年轻官员偷安苟且,上不想报国,下不思安良,但老爷自是与众不同……”

  (旰:读‘赣’;旰食:因事忙而晚食。喻国事繁忙。)

  对此番阿决奉承,狄公听了好生不快,不等倪琦说完,就打断了他:“想来令尊一定给你留下大片田庄?”

  “此话倒是不假,只是小民无能,为整治这片田庄整日忙得不得空闲。佃户倒都是些老实勤劳的庄稼汉,就是租米老拖着点尾巴。家奴侍婢也都谨守本分,与京师中刁民泼妇自是不同……”

  狄公又插上话来。“听说你有一大片田庄在东城门外?”

  “不错,不错,那确是一片膏腴之地。”

  (膏腴:肥沃;腴:读‘鱼’。)

  “那里有座迷宫,十分有名,本县得个空闲倒想去一饱眼福。”

  “若蒙光临,不胜荣耀!只是地老天荒,修葺驰废,那迷宫已破败不堪,看时多有不便。小民早有心将其修整一新,但家父执意保持原状,三令五申不许动其一砖一石,一草一木。老爷,小民虽生性愚顽,但身为人子,当尽孝道,这个道理总还明白,故不敢有违父命。家父将迷宫交于一对老奴看护,老两口倒是一片诚心,但欲将其保持良好状态却是无能为力。老爷,这家权当久了也就老寿星卖娘,以老卖老,不好使唤,故小民的一双脚从未向那里迈过,兔得那翁娘俩口调嘴学舌,搬弄是非……”

  狄公道:“听说那迷宫中九曲十八弯,变化万千,因此对宫内景象兴趣甚浓,不知你可曾去过宫中?”

  倪琦一对鼠眼射出不安的光亮。

  “这个却是不曾。实不相瞒,宫中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晓,对亲生儿子亦是守口如瓶。”

  狄公问:“迷宫之谜令尊的孤孀想来不会不知?”

  “老爷提及家慈,不免令人心酸!老爷有所不知,小民垂望之年,家慈便沉疴缠身,疾痛难熬,虽经良医诊治,终因大限已到,饮恨而去。每想起此事,就要落泪!”

  (疴:读‘科’,疾病。)

  “令堂作古归西,本县早有所闻,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继配,你后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愤然作色道:“老爷说的是她!不提这个狐狸精倒也罢了,一提起她来,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风亮节,宽宏大度,却因此铸成大错,真是家门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却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来的这一错误的既成现实,其心情之苦闷可想而知。老爷,那梅氏乃一狐狸妖精,花言巧语哄骗得家父动了恻隐,收她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妻,将钱买马他人骑’,此话不错。倪、梅两家结亲,本来门不当,户不对,他二人又年龄悬殊,脾性各异,更兼梅氏原为狐狸成精,天生一水性杨花的妖冶之妇,故这桩姻缘也就注定不得美满。梅氏过门后开初几天,还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然没出满月便风流开了、整日穿红戴绿,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专干些招蜂引蝶的勾当。老爷,这私通淫乱之罪。小而言之,败坏门风,有伤凤化;大而言之,则乱了纲纪,毁了圭臬。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里明白,然这房帷家丑实难张扬,只得饮泣吞声,将隐衷深藏心底,就是对小民这个亲生骨肉也从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临终之时,病榻上才对小民留下遗言,将隐忧托出。”

  (圭臬:指圭表,比喻标准,准则和法度。臬:读‘聂’。)

  狄公意欲插话,但不等他开言,倪琦又说道:“小民知道老爷要言讲什么。老爷会问:‘既如此,你为何不将她告到有司衙门,鞫审问罪?’但那样一来,家父的隐私,倪门的丑事必将公诸公堂。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伤风败俗之秽闻一经传出,便会不翼而飞,不消一天半日,这全城父老百姓,游民闲汉,一乞丐偷儿,三姑六婆便会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咤风云,波澜壮阔,仙逝后却名誉扫地,惹人耻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宁?身为人子,小民我又于心何忍?”

  说到此处,倪琦双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继娘已在县衙将你告下,言称口头遗言不足为信,要求将一半家产平分于她母子。”

  倪琦又气又恼,忘了谦称自己,叫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绵里藏针的贱人,真是情不知耻!老爷,我道她是狐狸成精,这不是么?试想,但凡常人,岂会堕落到这步田地?”说完,摇头不迭,叹息不止。”

  狄公悠然饮茶,等倪琦镇静下来,乃道:“本县无缘闻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为终身遗憾。但笔锋见气概。笔势显精神,令尊笔力雄浑,笔路洒脱,素有书法巨擘之称。本县思想来一若能借得令尊翰墨一阅,也算了却夙愿,深慰平生。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爷着借别物。岂有不奉献之理?惟借阅家父手泽一事,实难从命!家父一向韬光养晦,老爷恐亦有所闻,故于垂危之际严命将其手稿付诸丙丁,一字不留,言称他无一文一字值得留传后世。家父如此虚怀若谷、实令人肃然起敬!”

  狄公又问:“令尊四海闻名,想来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这阴山背后多年来除老爷之外,恐无一真正知书识礼之人。家父自然不屑与那辈村愚凡夫闲话,若是他有幸与老爷相识,一定会视为莫逆,倾心交谈,其乐无穷。家父在世之时,力主励精图治,对澄清吏治兴趣尤浓……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头文学,读书余暇亦监管田庄中春耕、夏锄、秋收、冬贮等锁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结上他,一条原因也就在她略通农桑稼穑之理……啊,这简直扯得太远了!”

  (稼穑:农事的总称。春耕为稼,秋收为穑,即播种与收获,泛指农业劳动。穑:读‘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寻思,他的这位主人好生较狡狯,虽谈锋甚健,却空洞无物。

  倪琦又滔滔不绝讲起兰坊的气候来,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听非听。突然他打断倪琦的话问道:“令尊生前作画一向都在何处?”

  倪琦向客人扫了一眼,面露难色,一时竟答不上来。他轻抚下巴,略想了想,说道:“东城门外别院后有座小轩,位处花园后部,离迷宫人口处甚近,确是个幽静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里吟诗作画。若是老门丁看管得严,恐家父当年用过的画案仍在那里。老爷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离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闲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辞别主人而去。

  洪参军在门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见狄公终于出来,忙张罗打轿回衙。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下,长叹一声,对洪参军说道。

  “倪琦这厮好生唠叨,实在令人厌烦!”

  洪参军急问道:“老爷此去有何收获?”

  “若论收获,却是甚微。我本欲将倪寿乾手稿弄来,与陶甘于画轴夹层中取出的遗文核对笔迹,然倪琦称其父命他将他书稿字画统统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寿乾在兰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册两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却言其父在此竟无一好友至交。我见倪琦这厮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内紧,讲话虽口若悬河,却时时留心,处处设防。但尽管如此,也并非滴水不漏,他无意中讲出的一、两句话对我们解开画轴之谜也许大有助益。此可称之为言多必失!洪参军,不知你对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时,与二门丁闲话许久,他二人称其主人行为不无怪异,他虽和生父一样偏执,却心胸狭窄,忌能妒贤,全无他父亲的豁达胸怀。倪琦乃一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却对舞拳弄棒、角抵格斗等尚武诸事十分豪兴。家丁亦严经筛选,多为身强力壮之人。倪琦最喜好观看家丁练武比试,已将中院辟为演武校场,他常一连数个时辰坐在场边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对胜者必赏。”

  狄公微微点头,说道:“身胖体虚之人奢望体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参军又说道:“二门丁还说倪琦曾以重金诱惑钱牟手下最佳剑手改换门庭,效命于他。对此,钱牟虽是不乐,却也未认真计较。倪琦乃一懦夫,却朝思暮盼胡兵前来洗劫兰坊,他整日热中于厉兵秣马,操练家丁,原因即在于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两名来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传授胡兵摆阵之法。”

  狄公问:“倪寿乾生前对倪琦如何看待,门子可曾说及?”

  “据说倪寿乾对儿子好生严厉,倪琦十分惧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后,仍心有余悸。甚至一见到旧有奴婢便联想到严父,故索性将他们—一辞退,半个不留。倪寿乾终前所留遗言,倪琦也句句从命,身体力行。倪寿乾嘱咐东城外那片田庄须保持原样,不得更动,倪琦自父亲死后确从未到那里去过。门丁说,倪琦对东郊可谓谈虎色变!”

  狄公捋须,说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宫亲眼一瞧。洪参军,你可去将倪夫人母子现居何处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来见我,倪夫人身边藏有亡夫手迹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称其父在兰坊并无良朋好友,此话是真是假,见了倪夫人一问便知。说及潘县令一案,钱牟的那名奸党至今仍神出鬼没,逍遥法外,我不能就此罢手。我已命乔泰将钱宅众门丁一细查细问,命方缉捕详审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寻思是否要遣马荣到群氓出没的去处暗中察访。若果是那狗头军师坏了潘县令性命,定有同党与之狼狈为奸。”

  洪参军道:“如此,马荣亦可趁此机会打探一下白兰下落。今日早上我们与方正计议此事,他亦以为十之八九白兰已被歹人掳去,卖到了烟花行院。”

  狄公叹道:“只恐那可怜的姑娘真地身陷那万劫不复的火坑里了。”1

  略停片刻,狄公又说道:“对丁虎国命案之勘查至今无甚进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去三宝寺走一遭,看看吴峰与他笔下所画之女子是否露面。”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时陶甘放在他书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参军仍无意离去,一阵踌躇后,说道:“老爷,我思来想去,总感到我们在丁将军书斋里忽视了什么,越想越觉得欲揭开丁虎国遇害之谜,线索只能在书斋内找寻。”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参军一眼,打开小漆匣,取出陶甘为他复制的小匕首,放于掌心之上,说道:“洪参军,万事我向不瞒你,时至今日,我虽反复推敲了与丁将军命案背景情况有关的各种可能性,但实言相告,我对此匕首如何施用,凶手又如何进得书斋,进而又逃遁出去等节仍一无所知,对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筹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后说道:“洪参军,明日我们重访丁宅,复查书斋,也许正应你话,谜底就隐藏在书斋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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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次日晨,狄公用罢早膳,对洪参军说道:“今晴空万里。凤光旖旎,我意欲安步当车前去丁宅,你去唤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廊过院,出县衙西门,径往丁宅而去。

  狄公轻装简从二访丁宅,事前未知照丁禕。管家见县令大人突然驾到,位引去花厅请茶,一面遣人飞报丁禕。

  丁宅忙丧乱成一片。少不得请高僧来宅中挂榜开经,拜七七四十九天梁王忏。灵寝和道场均设在正厅,灵枢前立一铭旌,上书“显考丁大将军虎国尊灵之位”,两侧一副挽联,写道:

  木本水源先世泽

  春霜秋露后人贤

  灵前香烟缭绕,白烛高烧,一班和尚正法螺钟磐。吹吹打打,为死者唪经唱佛,超度亡灵早升天界。

  走廊中靠墙有一方桌,上面寿礼成堆,均以红纸包裹,上附祝寿吉言,贺喜佳句,真是琳琅满目。狄公见了,大为诧异。管家忙解释道:“老爷,这堆寿礼本应早早清理入库,奈困家奴忙于料理丧事,不得空闲,故仍堆搁于此。”

  丁秀才缟素绖带,赶至花厅来见县令。狄公道:“今明二日本县欲升堂审理今尊命案,因有几处细节尚需查实,故复来府上一访。本县这就去令尊书斋,你丁忧理丧忙碌,不必相陪。”

  (绖:读‘叠’,古代丧服上的麻带子。华生工作室注)

  二衙卒仍在走道中值番,保护现场,见了县令,忙禀报无人走近书斋大门一步。

  狄公启开封条。推门进屋。刚欲迈步,只觉一股恶臭冲鼻而来,忙以袖掩面,急退数步,说道:“屋内似有腐烂之物,陶甘,你速去灵堂向做佛事的僧人讨几柱香来。”

  陶甘领命而去,少顷返回,手中檀香烟雾浓烈,气味刺鼻。狄公一人持香入内,须臾复出,手举悬画铁钉一枚,一头刺了一只半腐的黑鼠,将铁钉交于陶甘,说道:“命衙卒将此死鼠用木匣装了,休要丢扔。”

  狄公将檀香搁于书案笔架之上,以熏去室内臭气。

  陶甘返回,三人一同进入书房。狄公手指地上一纸盒道:“此盒原在丁将军衣袖之中,内装九枚蜜枣,上次离去时,我将它放在书案上端砚近旁,黑鼠闻到甜味就爬上书案享用,瞧,死鼠留于书案之上的足迹仍清晰可见。”

  狄公俯身,仔细拣起地上那纸盒,放在桌上,只见一角咬了一个窟窿,揭开盖子一看,九枚蜜枣剩下八枚。

  狄公道:“此乃又一*人凶器,原来这些蜜枣均染有剧毒。”遂命陶甘:“你于地上好生将那枚染毒蜜枣寻来,休要用手碰它。”

  陶甘跪地仔细寻找,终在一书架下将那尚剩一半的果脯寻了出来。

  狄公于衣缝中取出牙签,将蜜枣签了,置入盒内,重新盖上,命洪参军道:“将此盒用油纸包了,带回县衙留待查验。”

  狄公四下观瞧一遍,摇头道:“看来别无可疑之处,我们还是回县衙再作道理。陶甘,你将房门重新封上,二衙卒仍须在门外值守,不得有误!”

  三人离了宅自回县衙,一路无话。

  回到内衙书斋,侍役献茶毕,狄公开言道:“洪参军,你去差一名衙隶将仵作唤来见我!”

  洪参军去后,狄公对陶甘道:“此命案越发奇了,我们尚不知凶手如何施用那小匕首*人,却又发现了他备用的凶器。再者,被告吴峰有一诡秘女友,无独有偶,原告丁禕也有一秘密情人!”

  陶甘道:“老爷,此二女会不会实为一人?丁、吴若是情敌,二人争风吃醋,丁禕先下手为强告了吴峰,也就不足为怪!”

  狄公道:“此言倒甚有些见地。不过,若如此吴峰如何不*丁禕本人,却要坏他父亲性命?”

  陶甘道:“我亦为此犯难,还有,我更不明白凶犯如何让丁虎国接受了染毒果脯。我思想来,此物一定为凶犯亲手所赠。走廊中桌上堆满寿礼,凶手不会将礼物放在那里,若是这样,他又如何肯定丁虎国偏将那纸盒拣去?”

  洪参军插进话来:“凶手既*了丁虎国,却为何不将纸盒从其袖中取走。反而将此罪证留于作案现场?”

  陶甘连连点头,叹道:“前也见得些大小疑案,却不似今日之事如此犬牙交错,扑朔迷离。除丁虎国命案外,那风景画之谜尚一衷莫是,钱牟的那名神出鬼没的奸党也仍逍遥法,说不定又在呼朋引类,继续作恶。老爷,此人到底是谁至今仍无一丝消息?”

  狄公苦笑道:“却是没有。昨日乔泰说他已将钱宅门丁人等一盘诘,却谁也不知他相貌特征,更不知他姓张姓李。他总是深夜才来,长长的大氅遮了身体,一条围巾档了口鼻,大氅的帽沿又盖了脑门。他从不讲一字,就是双手也总是笼于袖中,不肯显露出来。”

  三人又喝一盅茶,隶役报称我做已经唤到。

  狄公将仵作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上次你给丁虎国验伤之时,声言但凡内服之毒大都可查验出来。今有蜜枣一盒,共九枚,一鼠食了其中半枚,当即中毒而亡。你现在就当众查验这盒果脯,看其内含何毒。必要时,亦可剖验死鼠本身。”

  狄公将纸盒交于仵作。

  仵作将随身所携小包打开,取出一皮夹,里面各式手钳、探针,小刀等器械一应俱全。仵作右手拣了一把薄刃利刀,左手去袖中取了四方白纸一迭,置于书案一角,又从皮夹中取出小手钳一把,挟起死鼠咬过的那半枚蜜枣,置于白纸之上,再用利刃细心切下薄纸状果肉一片。

  狄公和二亲随干办将仵作的一举一动都仔细看在眼中。

  仵作使用刀刃将薄片于纸上摊平,又取了崭新狼毫一管,于沸水中蘸了,将水滴于薄片之上。浸泡一会后,仵作从怀中拿出雪白亮纸一方,盖了薄片,又以手掌紧压其上。随后燃蜡一支,拿起亮纸于火上烤干,拿到窗前仔细观瞧,又用食指在纸上轻抹细摸一阵,转身将白纸交于狄公,说道:“启禀老爷,小可以为蜜枣之毒乃为一作画颜料,名唤藤黄,一根空心针管将毒施于其内。”

  狄公慢捻胡须,对白纸细瞧一番,问道:“何以见得?”

  仵作笑道:“此验毒之法已在我医界经用数百年矣!果汁中之异物从其颜色和外表形状即可辨认。老爷请瞧,这纸上印痕乃呈黄色,其外表为细微颗粒状,只有行家感觉灵敏之手方可抚摸得出。又薄片之上多有细小圆形斑痕,故小可断定施毒器具乃为空心针管。”

  狄公听了,连声赞道:“好!好!你再将盒中八枚蜜枣—一验过,看是否均染有此毒。”

  仵作从命。狄公一时无事,只将纸盒拿于手中把玩,一会又将糊底白纸撕下,这时纸边隐隐一个红字忽映入眼帘。急低头细看,原来是吴峰的半方印章,不觉叹道:“吴峰这厮做事好不荒唐,却将自己的名字留在这纸盒上了。”

  洪参军与陶甘忙立起观看。洪参军道:“老爷,这印章与那日他盖于画轴之上的那一方印章竟是不差分毫。”

  狄公身靠椅背,说道:“如此说来,两条线索均直指吴峰。第一,藤黄乃画师必备黄色颜料,其毒性之巨无人不知。第二,这纸上半方红印更为吴峰作案之真凭实据。我一思量来,吴峰于画上用印之时曾以此页纸张为衬垫,无意中将印章一爿盖于其上。”

  陶甘喜道:“老爷,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吴峰将罪证送到我们手里,真是天助!”

  狄公不赞一词,只默默等仵作查验剩余果脯。

  最后,仵作禀道:“老爷,小可已将余下八枚蜜枣—一验讫,每一枚都染有致死之毒。”

  狄公书案上取了一纸公笺交于仵作,命道:“将查验结果如实写了!”

  仵作持笔作书,须臾写就,画了押,双手呈上。狄公好言相待,打发仵作离去,一又命传役唤方缉捕来内衙听差。

  少时,方正到。狄公命道:“方缉捕,差你率隶役四名即赴永春酒店将吴峰捉拿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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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兰坊县衙大堂廊庑处早已挤满了看审的人群。丁虎国将军乃当坊耆宿,听说要审理他的命案,满城百姓都想看个究竟。

  三通鼓响,只见帷帘开处,狄公头戴轻翼掐丝乌纱帽,身穿云龙出海绿锦袍,腰围玉带,足登皂靴,出内衙,进大堂,登高台,入公座。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两侧,值堂看刑,书办人等亦各就各位,当差堂前。

  狄公将惊堂木一拍,命丁禕上堂听令。

  丁秀才早被传到大堂,听狄公传唤,忙于公案前跪下。狄公道:“丁禕,那日你将吴峰告到本堂,称他害了你生父性命。本县数日来明查暗访,获凭信证据不少,已将吴峰拿下,然尚有些许疑难之处须加澄清。本县马上鞫审被告吴峰,你须听个仔细,若是中途有话要说,只管讲来。”

  狄公拔根火签掷于堂前。少刻,二堂役将吴峰从牢提中到堂上。

  吴峰跪于公案之前,泰然自若,等候狄公发问。

  “被告姓甚名谁,操何营生,讲!”

  “老爷听禀,小生胜吴名峰,长安人氏,秀才出身,出于偏好,已弃文从画数年。”

  狄公脸一沉,说道:“吴峰,你身为秀才,本为斯文士子,而你不在京师勤学苦读,矻矻求进,却来这偏远小县优游岁月,作恶造孽。你如何害了了虎国将军性命,快快从实招来。”

  (矻:读‘枯’,矻矻:辛勤劳作的样子。)

  吴峰说道:“老爷容禀,所传小生犯下*人之罪,纯属丁禕向壁虚构,实乃千古奇冤。说起丁虎国,小生至今仍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小生在长安之时,常听家父说丁虎国欺君妄为,血债累累,最后终获褫职之惩,故对其劣迹丑行略有所闻。然对他本人却素不相识,直至他儿子丁禕在此调三窝四,对小生竭尽造谣污蔑之能事时,方知他原在这兰坊苟延残喘。丁禕无中生有,恶意中伤,实属荒诞,不值一驳。故小生对此也就置若罔闻,未予理会。小生思想来,老爷一向兼听明断,绝不会信了丁禕一面之词,深文周纳,冤枉了小生这无辜之人。”

  狄公高声喝道:“吴峰休得放肆!本县问你,如你所云,丁将军何以一向惧你?又为何整日幽闭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步?再者,若是你不存歹意,为何还要于丁宅前后布下眼线,探听丁家虚实?”

  任凭狄公厉声喝问,吴峰却不失寸心之平,从容答道:“老爷且息雷霆之怒。前两句问话,纯属丁宅家事私衷,小生对此一无所知,也就无法作答。这第三句问话,却是稀奇,小生的回复为八个大字:子虚乌有,绝无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证人与小生当堂对质?”

  “吴峰,如今你对簿公堂,还敢嘴硬放刁!你放明白点,本县已拿住你遣去的眼哨一名!只是与你三头对案为时尚早!”

  吴峰听了怒道:“定是丁禕那厮对此蝇营狗苟之人饵以重利,从而借刀*人,嫁祸于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见堂前吴峰终于愤然作色,心中暗喜。自思机遇难得,切莫失之交臂,须紧握战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吴峰来个单刀直入,一针见血!章程拿定,狄公厉声道:“吴峰听了,你对丁家如此切齿痛恨,并非出于丁、吴两家世仇宿怨,却是因你心怀不轨,与人争风吃醋所致。你抬起头来,看看这娇娆女子是谁!”

  狄公从袖中取出从吴峰所作观音画像上剪下的头像,命班头传于吴峰观瞧。丁、吴二人一听案中涉及一年轻女子,立时都变了脸色,丁禕则吓得睁大了眼睛。

  狄公正对堂前二书生察言观色,忽听身边班头惊叫一声,急扭头一看,只见方正手持画像呆呆立于案边,面色如白纸一般。突然,方正叫道:“老爷,此女非是别人,正是我长女白兰!”

  廊庑处一片大哗,狄公本人亦惊讶不已,只不过是未露形色。急举惊堂木一拍,喝道:“肃静!”又从容对方正道:“方班头,快将画像交吴峰一瞧!”

  方正画像上认出女儿,吴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但丁禕却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吴峰凝视画像,沉默不语。

  狄公喝道:“你与此女有何瓜葛,快快招来!”

  吴峰面色灰败,咬牙答道。“不招!”

  狄公脸一沉,嗔道:“公堂之上,刑罚无情,不由你不招!”

  吴峰定一定神,心一横,大声说道:“任凭大刑加身,筋骨断,体肤裂,也休想叫我开口!”

  狄公怒道:“案犯吴峰,竟敢咆哮公堂,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众堂役闻命一声吆喝,二人褰了吴峰衣袍,另二人将他按伏在地,只等班头上前施刑。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

  方正苦痛万分,举目瞧狄公一眼,只是不前。狄公会意,心中暗暗佩服。方正乃一正直之人,惟恐一怒之下结果了吴峰性命,故示意他命别人执刑。

  一堂役从方正手中接过皮鞭,狄公命道,“且罚重鞭二十!”

  十鞭抽过,吴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紧牙关,拒不招认。二十鞭打完,吴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晕过去。二堂役忙于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连打几个喷嚏,又苏醒过来。

  狄公说道:“你如此不识抬举,才吃此眼前之亏,若早早招认,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堂役手揪吴峰头发,将他面对狄公。吴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动,牙缝中仍进出那两个字来:“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以惩。狄公急止。心中寻思道,吴峰重刑之下不肯招认,其中也有缘故。他本官宦子弟,斯文书生,若再受刑,恐性命不保,不如以话引他,叫他开口。主意拿定,乃道:“吴峰,你聪明一世,怎地却糊涂一时?你与那姑娘之事,你不讲本县也并非不知!”

  吴峰摇头不语。

  狄公道:“离东城门不远,有座古刹叫三宝寺,你与白兰幽会庙中……”

  没等狄公说完,吴峰就忍痛跳将起来,摇摇晃晃指着狄公骂道:“如此,白兰姑娘性命休矣!到头来,是你这昏官坏了她一条性命!”

  廊庑处看市的闲人闻言。一个个交头接耳,相顾诧异。

  狄公复举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道:“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喧声渐止,只见吴峰瘫倒在地,泣不成声。一方正直立一旁,呆若木鸡,一副牙齿直咬得嘴唇流出血来。

  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吴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将真情和盘托出才是道理。照你所言,本县将你二人于庙中相会一事说出后会危及白兰性命,若果真如此,均你之过也。你早该禀知本县休要将她名字和三宝寺相会一节在堂上提起。如今,她既成釜底游鱼,全力救她于水火,乃你义不容辞之责!”

  狄公挨了吴峰一顿辱骂,心中并不生气。自思非如此吴峰就不会开口,那样一来,不但案子无法审下去,有关白兰失踪的重要的消息也就得不到了。故反以好言劝诱,引他说出实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来浓茶一盅,吴峰接过喝了,凄声道:“白兰的秘密既为全城所知,其性命已无法拯救!”

  狄公道:“白兰能否得救,县衙自会作主。你且将事情原委本末细细讲来,本县自有权衡!”

  吴峰定心想了一想,终于咬咬牙,低声说道;“如此,只得讲了。据云三宝寺乃当年天竺高僧所建。后因通西域之路改道,庙中香客稀少,香火不盛,故僧人自去,留下空庙一座。年月一久,庙宇失修,邻里劫掠,只落得个颓垣断壁,梁倾顶塌。但大雄宝殿中番僧所作五百罗汉巨幅壁画却完整无损,至今幸存。为寻求禅宗艺术珍品,小生遍访全城,偶见三宝寺壁画瑰宝,从此便常去庙中临摹作画。

  “庙后有小花园一座,虽已荒芜,却是个好去处。尤在夜间,一池清水,一钩明月,煞是清雅幽静,因此常去园中纳凉赏夜。

  “约二十日前一日晚上,小生多饮了几盅,心想何不趁此婵娟团圆之夜去那园中稍坐片时,也好去去酒气,散散心怀。小生刚在池边石凳上坐下,忽见一娉婷女子袅娜步入园中。”

  说到此处,吴峰低下头去,堂内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吴峰又抬起头来,说道:“她的出现。于小生犹如天仙下凡一般。月光下只见她丝巾罗裙,白如霜雪,似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说不尽的齐整。走近她再一细瞧,却见她云鬓间愁容满面,峨眉下泪挂两行。此情此景,铭刻我心,至今仍历历在目!”说罢双手掩面。略停,又说道:

  “小生情不自禁,口中‘仙子’忙叫几声。她一听却吓得急退莲步,低声说道:‘相公休要高声说话,只恐属垣有耳,我心中实在害怕!’小生双膝跪地为誓,以换取一颗信赖之心。她裹紧衣裙,小声说道:‘我叫白兰,现为别人笼中之鸟,今夜私自飞出,若被知晓,我命休矣!现在我须立即归去,请千万不要对他人说起今夜之事,改日再来会你,相商逃脱之策。’小生忙问:‘你既出了牢笼,今夜不逃,更待何时?’她轻声说道:‘不行,不行!若如此,我家兄弟便没命了!’说完急抽身自去。

  “一片乌云遮盖了月亮,刹那间黑影中不见了她的身影。只隐约所见她急急离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一夜小生将破庙前后寻了个通遍,却再没见到她的踪迹。”

  狄公命堂役又递上一盅茶来,吴峰一饮而干,摇摇头道:“自此以后,小生每夜都去庙中后花园候她,她却再也没有露面。小生思想来,定是歹人获知她私访三宝寺后,对她严加看管,不让她出门一步。如今,她偷访三宝寺一事已经为众人所知,那歹人得信后必加害于她无疑!”

  说到此处,吴峰热泪潸潸,痛不欲生。

  (潸:读‘山’,流泪的样子。)

  吴峰平静之后,狄公说道:“你瞧,若不将事情颠末言讲明白,本县怎知白兰已成涸辙之鮒?又如何设法救她性命?现在,你将如何谋害丁将军一节从实招来!”

  吴峰哀求道:“小生愿招认一切,但不是此时此刻。现小生别无他求,惟祈一愿,即请老爷开恩格外,速遣差役衙隶将白兰救出虎穴龙潭。也许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狄公听了,自思言之有理,遂命堂役将吴峰押回大牢。

  狄公转向丁秀才,说道:“丁禕,吴峰与白兰三宝寺相遇一事,纯属案情枝节,与你父亲命案自是风马牛不相及,但今日堂上却是因此不能再审案犯吴峰了。你父亲一案,改日再审。”

  狄公惊堂木一击。自离公座,下高台,退堂进内衙去了。

  观审的闲人鱼贯出得大厅,对案情节外生枝议论纷纷。

  狄公更衣毕,命洪参军唤方正前来见他。马荣。陶甘进得内衙书斋,于狄公书寒边板凳上坐了。少顷,方正来到。狄公赐坐,叹道:“方缉捕,今日堂上之事令你震惊,都怪我事前没将那画像交于你看。但我又如何知晓此画像与你长女生死休戚相关?不过,如此一来,你女下落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了。”

  狄公取了三支令箭在手,对方正道:“你速带二十名精壮衙卒去三宝寺寻访白兰,由马荣与陶甘为你引路。凭这三支令箭你等可对东坊一带邻里逐户搜查,任何人不得违抗!”

  狄公将令箭交手马荣,马荣接了,纳入衣袖,与方正、陶甘匆匆离去。

  侍役献上茶来,狄公呷了一口,对洪参军说道:“方缉捕自女儿失踪之后,于今总算有了一点音信,我亦为之高兴。现在终于明白,吴峰画轴上的观音原来就是画的白兰。再一细看,那画像与方正次女黑兰其实有不少相似之处,这一点我本该早就看得出来。”

  “老爷,惟一看出那画像象黑兰的人乃是我们的勇士马荣!”

  狄公淡然一笑道:“如此,马荣对黑兰比你我都看得仔细。”说完,脸色又阴沉下来,慢言道:“方正等人寻到白兰之时,她是死是活实难预料。照吴峰堂上所言,白兰夜访三宝寺之时身上穿的白裙实为睡装,由此推断,她就被软禁在离破庙不远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个酒色之徒,一旦获悉白兰偷出家门与人密会,心生疑惧。极可能*人灭口。哪一日白兰的尸体从一口眢井中拖出也未可知。”

  (眢:读‘鸳’,眢井,干枯的井。)

  洪参军说道:“不论白兰命运如何,对我们勘查丁虎国命案却是无济于事,只怕仍免不了要对吴峰重刑拷问。”

  狄公对洪参军最后一句话不置可否,只说道:“有件事引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说及案子与一女子有涉之时,丁、吴二人均是谈虎色变,丁禕更是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后来,丁禕得知此女原是方正之女白兰,才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确有另一女子卷进了丁虎国命案之中,丁禕情诗所赠之人分明即此女子。”

  有人轻轻敲门。洪参军开门一看,原来是黑兰求见。

  黑兰向狄公道了万福,说道:“老爷,奴寻家父不着,故唐突来此报禀,望老爷莫怪。”

  狄公喜道:“黑兰,我们正议论丁家之事,你来得正是时候。你且说与我听,丁秀才可是少在家,常在外?”

  黑兰摇头不迭,说道:“不!奴婢们何尝不盼他如此,然他无事则从不出大门一步,整日在家中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职守或作事有半点差池,他随时都可查获。一次,一婢女于午夜时分还见他蹑手蹑足行于回廊之中,行为甚是诡秘,多半是他要访查奴婢们是否仍在耍钱嬉戏。”

  “今日上午,我突然复访丁宅,不知丁禕对此有何动静?作何评说?”

  “老爷抵达之时,丁禕正与少夫人在上房清点赙仪,估算一应丧葬开销。其时奴恰在房中取纸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报老爷二访丁宅,立时喜形于色,对少夫人说道:‘我早说过官府上次初查现场实在敷衍了事,这不是县令老爷又来复查?我正盼着他来!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乱查了查就走了,只恐明显的线索也被他忽略过去。’少夫人听了不以为然,说他自以为比县令高明,未免矜夺自诩,言过其实。丁禕听后也不理会,急出门迎接老爷去了。”

  狄公说道:“黑兰,你耳聪目明,探得丁家许多真情内幕,我十分感激。现在你无需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们得悉你大姐些许指息,你父亲已取寻她去了。你先去内宅稍歇,但愿你父亲带得喜讯而归。”

  黑兰从命,拜谢而去。

  洪参军道:“丁秀才并不常夜出,此事看来不无蹊跷。他与那尚不知名姓的女子厮混,总得在某处有个秘密情寓才是。”

  狄公点头:“说不定此属旧情往事,昔日情侣于今早已薄情寡义,分道扬镳。然痴情男女偏有保存信物旧赠之癖,也是常事多不足为怪。不过,黑兰交于我之书札诗稿似近日写就,不知陶甘从誊下的诗文中寻得些许追查那女子的蛛丝马迹不曾?”

  洪参军答道:“却是不曾寻得。不过陶甘办此差事倒是津津有味,他将诗稿精心抄下,一面抿嘴暗笑不止。”

  狄公微微一笑,书案上公文堆中找出陶甘工整誊于公笺之上的抄件,身靠椅背阅读起来。读了一会,叹道:“题材千篇一律,机杼也很平常,虽非诘屈聱牙,却味同嚼蜡,只是表现手法略有不同。可怜丁秀才库门十载,却如此风流放荡,仿佛诗歌非吟风弄月,儿女情长不足为题。此有五律一首,我念于你听:

  (聱:读‘鳌’;聱牙:文句别扭,读不上口。)

  绣衾香罗帐,

  温柔富贵乡。

  情痴无章典.

  心醉忘纲常。

  月圆成鸾凤,

  花好配鸳鸯。

  心曲诉深闺,

  肝胆照愁肠。”

  狄公将诗稿掷于书案之上,说道:“这首诗除韵脚、对仗尚有点象首律诗外,实无一可取之处,亏得丁秀才有此闲情逸致,写得这等闺阁香艳之诗,好不无聊!”

  狄公摇头,下了面慢慢捋起了又长又黑的美髯。

  突然,狄公一惊,复拣起诗稿,又仔细阅读起来。

  洪参军见状,知主人有所发现,忙站起立于狄公身后观看。

  狄公以拳击桌,命道:“快将丁宅管家的供词取来一阅!”

  洪参军将存放丁虎国案卷的皮箱从档房中搬来,从中取出公文一卷。狄公接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入箱中,离座踱起步来。

  良久,狄公停下脚步,叹道:“人一旦堕入情网,便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么坏事蠢事都能做将出来:现在,丁虎国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好一个伤风败俗、丧心病狂的凶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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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马荣、陶甘与方正正在东坊坊正加重会齐之时,已过晚上一更。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对而坐,烛光下,一个个脸色阴沉,面容憔悴。

  三人将东坊挨家挨户象梳头一样梳了一遍,连白兰的影子也没找见。

  马荣将衙卒分为三路,陶甘领一路,方正领一路,剩下一路自己带领。每路又化整为零,三三两两从不同路径进入东坊。三路人马先以各种口实寻访了各家大号小店,茶寮酒肆,又去各家各户挨门查找。方正一路吓跑了几个梁上君子,马荣一路驱散了一伙赌徒,陶甘一路则搅了鸳鸯枕上一对情人的好梦,但就是寻不着白兰的踪影。

  最后,他们只得拿了坊正的户籍簿册,逐户核查丁口,仍是一无所获。

  陶甘道:“我寻思来,恐是那歹人将白兰关在附近一所房中只不过数日,他知悉白兰私去三宝寺后大为惊恐,故将她卖到城中别处某一行院或某一秘密幽会处去了。”

  方正说道:“我们在此城土生土长,他若将白兰易手卖于某家行院,有朝一日冶游的客家会认出她来,并告我知道,这个风险他是断断不敢担的。卖给某一幽会处倒不无可能,只是偌大一个城池,寻查起来犹如大海捞针,非三两日工夫可以访个明白。”

  马荣道:“城西北北寮的行院不是极少有汉家客人光顾么?”

  方正点头:“那确是一处专供胡人寻欢作乐的所在,当年西域诸国的王公贵族,行商客旅,墨客*人云集兰坊,这北寮可谓盛极一时.现在那里的娼优仍五花八门,都是昔时遗留下来的。”

  马荣站起,束一束腰带,说道:“我现在就去北寮走一遭,为进人耳目,我一人只身前往,夜间我们衙中相见。”

  陶甘将左颊上三根黡毛捻了又捻,说道:“我以为此计甚好。我们搜查东坊的消息,明晨就会传遍全城,因此,今晚我们须火速行动。我这就去南寮打探,此行我虽不寄多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里总是不安,万一坏了大事,就后悔莫及了。”

  方正意欲与马荣同往,说道:“北寮乃盗贼、乞丐、流氓出没之地,你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恐是凶多吉少。”

  马荣笑道:“这个不妨,对付几个泼皮,我有有些手段。”遂将帽子搞下交手陶甘收了,一根破布条缠了头发,腰带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卷起。方正苦苦劝阻,马荣只是不听,扬长而去。

  街上行人仍熙来攘往,一见马荣这副模样,早纷纷避过一边。马荣过闹市,穿陋巷,大步流星往前赶路,不久便至北寮。这北寮自是另一番景象,但见酒家茶肆之内多为胡人,身着异装,口操番语。马荣这等模样之人在此处并不鲜见,故他们见了他自然也就漠然视之。

  马荣拐过一弯,却见前面一排平房,门首均挂了灯笼彩饰;又闻远近琴笛之声,有如晚鸦噪林,轧轧刺耳。马荣正向前走。一衣衫褴褛伛偻之人忽从阴暗处走出,以蹩脚的汉话问道:“客官,有美人,你喜欢?”

  (伛偻:读作‘鱼吕’,腰背弯曲。)

  马荣站定,上下将来人打量一番,只见他鸠形鹄面,傻笑中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大黄牙。马荣骂道:“你个鸟人,看了令人恶心!前面引路,须寻个好去处,还要价钱公道,时候你爷,须懂些规矩!”丑八怪显然明白了马荣的意思,忙引马荣进了一条小街。”

  (鹄:读‘鹤’,通‘鹤’,鹤科各种禽类的泛称。)

  街旁房子的门面昔时也曾粉刷装璜得漂漂亮亮,如今却因修缮驰废,早已破旧不堪。街侧门帘开处,娼优依门而立,一个个浓妆艳粉,穿红披绿,见马荣二人走近,忙以笑脸相迎。马荣也不打话,只顾向前走去。

  丑八怪引马荣来到一栋房子,两盏灯笼高挂门首,看门脸似比别家略好。丑八怪说道:“客官,这家便是,见你的美人去!”说罢做个鬼脸,向马荣伸出一只脏手。

  马荣一把掐了他的脖子,将其脑袋在门上撞得山响。骂道:“你这个龟孙,真是瞎了狗眼,你引荐客人便去帐房领赏,这个老规矩难道不知?却来打爷的主意,想搭个双份!你无需进去通报,爷只用你脑袋敲门便行。”

  少顷,一大汉开了大门。只见他秃头光臂,一只独眼直盯马荣。

  马荣道:“这厮欺生.意欲拿我做大头,这不是有眼无珠,自讨没趣么!”

  对方把脸一沉,转向丑八怪,喝道:“有哪一次少了你的赏钱?还不快滚!”又对马荣陪笑道:“客官请进!”

  屋内既闷又热,一股羊臊臭直钻鼻观。中间地上支了一只火盆,四周矮凳上围坐了三男三女,一个个均袒胸露臂,手执钢钎,拨火烤肉。

  掌班看了马荣一眼,说道:“照旧例。先收铜钱五十,随后自有饭食款待,美人相陪。”

  马荣袖中取出铜钱一串,松结解缗,于柜台之上不多不少数了五十。掌班伸手就要来取,马荣却一把将他手腕抓住,压在柜上,说道:“慢!我且问你,可有好酒解渴?”

  (缗:读‘民’,古代穿铜钱的绳子。)

  掌班道:“按成规,却是没有。”

  马荣松开手,将掌班向后一推,边拣铜钱边说道:“你既不仁,我亦不义,死了你这张屠夫,我也不吃生毛猪!”

  掌班见到手的铜钱又要易手,忙说道:“罢!罢!算你是个惯家,就破例饶你好酒一壶。”

  马荣转怒为喜:“这还象话,下次仍来照顾你的买卖。”说完将五十铜钱交了柜台,转身于火盆旁寻了张小凳坐了下来,也学着三嫖客的样子脱下长袖系于腰间,又去火盆上取了一串羊肉咬嚼起来。

  一嫖客已有三分醉意,一只胳膀搂了身边的女子,摇摇晃晃轻声哼起了下流小曲。另二人则清醒如常,以番语说着话儿。二人不算高大,却一身紧肉,不可小看。

  掌班将一小壶酒放在马荣面前,自回柜台。一女子起身,琴架上取了琵琶,依墙自弹自唱起来,虽不成宫调,嗓音却佳,倒也别有风趣。

  后门处走进一名女子,粗俗中却也显几分姿色。她在马荣身边坐下,一副圆脸上微露笑容。马荣捧起酒壶喝了一口,也照着风月场中一套斯文问身边女子道:“不知大姐芳名?青春几何?”

  女子莞尔一笑,只是摇头,原来她不懂汉话。

  马荣冲对面二嫖客说道:“幸好我与这妮子的勾当并非是谈天说笑,若如此,岂不晦气!”

  一嫖客闻言大笑,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姓荣,单名一个保字。你叫何名字?何处学得一口好汉话?”

  “此间人都唤我猎户。我在兰坊多年,汉书都厚厚读过几本,岂能不会汉话?你那小妮名唤吐尔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心中不快,没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壶,自饮了一口,又递于吐尔贝。

  猎户嗤一下鼻子,冷冷说道:“若只为这事,何须远道专程来此!”

  马荣怒目相视,忽地立起,走向猎户。吐尔贝阻拦不住,马荣早到猎户身后,抓住猎户胳膀一拧,疾言厉色道:“你这厮好不仗义,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爷初登门槛,须不曾冒犯于你,你却疑神疑鬼,如此盘诘是何意?”

  猎户环视众人,另一嫖客只顾撕咬烤肉,并不理他,掌班依柜台而立,悠然剔牙,也假装不见。猎户一见众人无意助他,只得软了下来,哀求道:“荣大哥莫要见怪,只因你们汉人除官府权门偶或遣人来向我们里甲催要课银外,平素是极少有人到此地来的,故随便问问,并无他意。”

  马荣松开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将酒壶饮干,手背擦了嘴唇,说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有缘相会于此,又何须瞒你。我本在邻县一兵卡戍边值巡,那兵卡到此地来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与一同营守卒争辩逗趣,无意中在他脑后轻轻一拍,不期他却头破脑裂,顿时毙命。我虽属失手商人,究竟人命关天,上峰不知就里,岂能不问罪偿命?到时,我纵然满身是口,也难分辩,与其束手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处处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时所携一点盘缠也所剩无多,很想着点差事,也好赚得几文,聊解饥渴。若是你不嫌弃,有心提携于我,我定效犬马,虽死不辞。”

  另一嫖客不懂汉话,猎户充作通事,将马荣所言以番语—一讲了。二人均目视马荣,将信将疑。

  猎户早存戒心,答道:“荣大哥,你我既成朋友,岂有不关顾之理!只因目下无差缺可委,一时实难从命,容日后再作计较。”

  马荣道:“依我愚见,寻件差使倒也不难,比如选中一人黄花娇娃,将她掳来,再卖于烟花行院,何愁银子不来?”

  “荣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驿路均通兰坊,王侯将相,掮客游旅,才子文人,多会于此,这寻欢作乐的勾当自不必说。其时美女一名,摇钱宝树一棵,家有十女,可日进斗金。如今却是人少客稀,百业不旺,这花街柳巷的买卖也自是日渐凋敝。目下大小行院均人多客少,哪里还会再去做这蚀本的交易!此可谓今非昔比,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马荣第一次试探不成,又单刀直入,二次探问:“人道这北寮亦有汉家歌伎舞姬,不知此话可真?”

  猎户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见着一个,你休小看了我们异族姑娘。不是自夸,我们的姑娘体魄雄健,文能歌舞弹唱,武能骑马射箭,你们汉家女子自不能与她们相比。”

  马荣立即随声附和,说道:“谁说不是?若小看她们,今日我怎会到此?”

  猎户锐利的目光再次向马荣扫去,又以番语向伙伴讲了一番,对方先是摇头,尔后又似乎欣然应允。猎户站起走近马荣.将吐尔贝推开,坐到马荣身边,小声道:“荣大哥,美差兴许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军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马荣暗吃一惊,心想他这话问得蹊跷,不如将计就计,探他一探。章程拿定,忙答道:“兄弟不敢说一生戎马,锋镝余生,然这要枪弄棒、沙场厮*的勾当却也略通一二。不是兄弟夸口,这军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谙练,样样在行。”

  猎户将马荣拉到隔壁房内,正色道:“你既是行家里手,不妨直言相告。据我所知,数日之内此城中必兴干戈,只要你好自为之,助我一臂之力,这招财进宝的买卖便是小事一件!”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马荣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赏钱多少?”

  猎户道:“你休要性急,我讲的并非现银。一旦戎马倥偬,兰坊大乱,这金银财宝还不由你予取予求?”

  马荣喜道:“如此,一言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与你何处会齐?”

  猎户唤来同伙,与他一番计议,说道:“荣保,随我来,我这就引你去见我们头领。”

  马荣将衣饱穿好,走到吐尔贝身边,忘记她不会汉话,拱拱手对她说道:“委屈你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来!”

  二人离去。猎户引马荣走过两条小巷,进了一座庭院,在一栋房子前停下。

  猎户敲门,无人应答,遂推门入内,招呼马荣紧随。二人于两张裹了羊皮的凳上坐了,猎户说道:“我们在此稍坐片时,头领转眼就会回来。”

  马荣点头,耐住性子,准备久候。

  突然,大门撞开了,一大汉冲了进来,见了猎户,口中唠叨不止。

  马荣问:“猎户,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猎户面露忧色,答道:“他也是我们头领的门下,说他斥侯得真切,县衙差役不知何故,今晚将东坊搜了个挨门逐户。”

  马荣趁机跳起,说道:“如此,我该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处,我命休矣!今夜权且避避风头,明日无事,再来拜访。只是这地方好生难寻,还望指点路径才好。”

  猎户答:“只需打探乌尔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辞了,我们后会有期!”

  马荣出得大门,一口气跑回县衙。

  狄公正于内衙书斋中孤灯独对,凝神静思,见马荣回来,颦眉道:“陶甘与方正适才来此,报说东坊寻查无有结果,陶甘又去南寮寻访,各家院主均称近半年来从未买得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时,可曾打探得白兰下落?”

  马荣答道:“只是不曾,不过我却听到一段奇闻,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遂将他在北寮偶遇猎户等人一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狄公听了不以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间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之事常有发生,那帮亡命之徒兴许要借刀*一人,消灭异己,故拉你入伙,你可要当心上当受骗!”不等马荣开口争辩,狄公又说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参军去东郊倪寿乾田庄一访,夜间,你可再去北寮将那番胡头领的来龙去脉打听个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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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轿去东郊,忽报倪夫人母子应约前来县衙求见,狄公命引入内衙。

  倪珊少年自信,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爱。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于书案前坐了,寒暄毕,狄公说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费些时日,只因衙务缠身,心余力绌,至今尚未解得画轴之谜。不过,我若对你亡夫生前情况多有了解,恐对我审案中排难释疑不无补益。为此,我有话询问于你。”

  (绌:读‘处’,不足,不够。)

  倪夫人敛衽点头:“老爷请问当面,妾如实口禀就是。”

  (衽:读‘刃’,衣襟。——华生工作室)

  狄公问:“第一,你亡夫生前对长子倪琦如何看待?据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时,可知他儿子心术不正,满腹坏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谓温文尔雅,行止无亏,万没想到后来竟如此心狠手毒。先夫在时,见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总夸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时,我见他对父亲百依百从,十分孝敬,也是满心欢喜,庆幸我倪门有此孝子贤孙。”

  (矻:读‘哭’,努力、勤劳的样子。)

  狄公又问:“第二,倪公在兰坊多年,定有许多良朋好友,不知夫人可否列举其中几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迟疑道:“老爷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游。他生前每日上午均去田间查看耕锄收割一应农事,午后则独自去那迷宫消磨时日,一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想必那宫中你也去过?””

  倪夫人摇头道:“这个却是不曾。先夫总说宫中阴暗潮湿,不叫我进入。每日他出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内小轩之中,一方书案,一盅香茶,或读书,或作画,自我陶醉。说起作画,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昔年舍下虽是门可罗雀,然先夫却常邀一李夫人去轩中评书论画,我亦同往,因此写她极是稔熟。这李夫人一生偏爱书画,水墨丹青造诣尤深。”

  “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会不在。昔日她家离我们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谦和心善,可怜命薄,婚后不久便丧夫寡居。我仍待字闺中之时,一次她从我娘家田边走过,与我偶遇,对我一见如故,视为知己。我出阁来到倪门,她仍与我友谊不断,常来常往。我夫君对我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他深知我从蓬门荜户来到偌大一个新家,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独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旧友李夫人来家中作客,以宽我愁闷之心。”

  “你丈夫故去之后,李夫人仍与你交往频繁?”

  倪夫人见问面起红云,说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没有见她一面。所以如此,我之过也。倪琦将我逐出家门,我自觉羞愧,无脸见人,便领了珊儿归宁哲避,从此再也没去看她。”

  狄公见她动了感情,忙岔开话题:“如此说来,倪公在兰坊竟是无一知交挚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说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静,不与人交,不过有次他对我言讲,离城不远的山中住着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问:“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讲起他的名姓,我只从他言谈吐语当中知他对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视为知己。”

  狄公郑重说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什么,望再细细想来。”

  倪夫人低头想了一想,抬头说道:“此人一定来宅上见过先夫一面。因他来得蹊跷,故至今还能回想起来。先夫在世之时,每逢十五这一天在家接见佃户,但凡佃户心存不平之事或遇有难处,均可在这一日登门求见。一次,一农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见,先夫得报,赶忙亲自走出大门恭迎。礼毕,携手请老翁书斋长叙,数时不出。我思量来,此人定是先夫的旧友,兴许是深藏山间的一名隐士。不过,此并非我等女流之辈所管之事。也就从未问起。”

  狄公捋须,又问道:“倪公书画指不胜屈,我思量来,你身边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数卷?”

  倪夫人闻言连连摇头。

  “我们成婚之时,我还几乎是个目不识丁之人。婚后,经先夫早晚指点,我耳濡目染,日将月就,渐渐始能识文断字,鲁鱼亥豕之误还常有发生,这评骘书画之事自非我能力所及。老爷若要借赏先夫字画,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几幅。”

  (豕:读‘史’,猪。骘:读“智”,评定,评论。)

  狄公站起,说道:“夫人,你一路辛苦来衙门相见,我亦无甚可谢,只有决心解开画轴之谜,方不负了倪公之愿。令郎倪珊好生聪明伶俐,有此依托,将来你一定后福非浅。”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礼辞谢,洪参军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内衙,对狄公言道:“老爷,欲寻倪寿乾数行书稿手迹,本该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却不期竟如此费难!我寻思来,当年倪寿乾官拜黜陟,圣上御前少不得有他参本奏疏,若是求助于京师,此难可解。”

  “洪参军之言自有道理,只是去长安一个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缓不济急。我思想来,李夫人既是书画行家,昔时又与倪家往来频仍,她手中仍存倪寿乾一两幅字画也未可知,只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现在又居于何处。洪参军,此事就干净委于你了,你得闲即可去打探实在,速速报禀。倪寿乾的至交隐居深山老林,行踪飘忽不定,我们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难寻觅。”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爷可要复审?”前一日夜间,狄公吟诵丁禕诗作,于字里行间有所发现,然未透露其中奥秘,洪参军出于好奇,急于知道内情,故以话引他。

  狄公一时没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说道:“洪参军,实不相瞒,我现在仍方寸不宁,章程未定。我们还是先去城郊,回来后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轿可曾打点齐备,再去唤马荣一同前往。”

  洪参军自知再问无益,领命而去。

  狄公坐轿,马荣、洪亮各自上马,一行出得东城门,沿沵迤田野中纵横阡陌迤逦前行。行至一片高地,前面出现三岔路口。为避歧路亡羊之误,马荣下马问道于路边农人,经指引,知靠右第一条小道可通倪府田庄。此道荒凉芜秽,荆棘蓁蓁,只剩道中一线之地方可落脚。

  (沵:读‘米’;沵迤:平坦绵延貌。)

  轿班停下官轿,马荣对了轿窗说道:“老爷,前面路窄道茀,轿、马怕是过不得,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碍手碍脚。”狄公下轿,马荣、洪亮一棵树上缚了马降,三人呈一行缓步行进。狄公头走,马荣与洪亮紧随,经过九曲三弯,终来到一座高大门楼之前。营时门上也曾镏金刷漆,如今却金漆无存,只留得破门朽木,歪斜欲倾。

  (茀:读‘福’,野草塞路。)

  狄公一见,惊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进出!”

  洪参军说道:“老爷,人道主坊方圆百里,无一安全之地。听说这地方很是不干不净,时至金乌西堕,玉兔东升,即便吃了熊心豹胆的强人也不敢贸然跨入此门槛一步。”

  狄公推门入内。一瞧,往昔一座锦绣花园,草异葩奇,羽嘉木瑞,于今却是遍地榛榛,一片荒凉。满园不见翩翩蝶舞,不听呃呃鸟鸣,惟是四野阒然,死气沉沉,令人毛骨悚然。园中一条小道通向榛莽深处,马荣分开浓密枝叶,让狄公走过。顷刻间前面出现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栋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变得破旧不堪。房屋十分宽大,想来昔时一定好生气派,可借现在只落得断壁残垣,塌顶数处,门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镂也早经风吹雨打,毁坏殆尽。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残缺不齐。马荣上得台阶,环视左右,遂高声叫道:“门子何在?”连唤数声,惟有回音作答。无奈何,三人推门进入厅堂。

  (墀:读‘迟’,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

  厅内亦是满目萧然,只见四壁灰泥剥落,隅角处几张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烂烂。马荣又唤数声,仍无人应答。狄公轻轻在一张破椅上坐了,说道:“你二人且去园中四处寻看一番,说不定那翁妪二老正在后园中栽花种菜。”

  二人去后,狄公双手托腮,闭目凝神细听,寂静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袭来。正沉思间,忽听一阵乱步声远而近,马荣与洪参军冲进厅堂。

  马荣喘息未定,说道:“老爷,不好了,那老翁老妪早已丧命,暴尸荒园!”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来到屋后高台边,只见后园四周均是谡谡长松。中央一座八角小轩,犄角处有木兰一株。马荣手指木兰说道:“老爷,那边便是!”

  (谡:读‘素’,谡谡:形容挺劲有力,挺拔。)

  狄公下得台阶,穿过草丛,走向木兰。树下一张竹榻之上躺了腐尸两具,身上鹑衣皮肉早已腐烂,露出根根白骨,骷髅头旁,只剩两缕白发。二人均以手抱胸并排躺在一起,从现场判断,二人已死去数月。

  (鹑:读‘醇’,鹑衣:补缀的破旧衣衫。——华生工作室)

  狄公俯身细看一番,说道:“看来这对翁妪均属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于竹榻之上,另一人没了依托,贫病交加,不如与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来将尸身抬至县衙验伤,不过并不指望能验出别样结果来。”

  狄公走向小轩,只见格子窗棂结构精巧,图案别致。足见昔时确是个幽雅所在,如今却利四面光墙,惟有那张又脏又破的大画案仍在里面。狄公道。“倪寿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轩内读书作画。”

  三人离小轩向园后围墙木门走去。马荣将门推开,却见一座大院。前面一座石头门楼隐于簇簇绿叶之中,弯弯脊顶之上琉璃瓦闪闪有光,两堵树墙分列门楼左右两侧。狄公走近抬头一瞧,见拱门上方石板上铭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盘陀千里远

  通心只在咫尺间转身对洪亮与马荣道:“此处定是迷宫入口了,瞧那上面两行铭文便可知晓。”

  洪参军与马荣举目细看,只是摇头。洪参军道:“此草书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狄公好似没有听见洪参军说的话,只默默站在那里看着铬文出神。半晌,高声赞道:“好书法!我自寒窗苦读到出仕为官,各种真草隶篆也算见得不少,但似这等龙腾虎跃,藤盘蔓绕,首尾缠绵,变幻莫测之狂草杰作,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盖了下面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来了,笔者名为‘鹤衣隐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头想了一阵,说道:“我一时竟记不清到底听说过此人没有,不过,不管是谁,此鹤衣隐士当为盖世神笔。古人称书法大家为笔下通神,赞其翰墨为龙飞凤舞,今见此等恣肆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悦诚服。”

  (恣肆:言谈、文笔等豪放潇洒。)

  狄公走过拱门之Z时,仍连连摇头,赞叹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叶扶疏,高入云天,树顶毗连交错,遮挡了射下的阳光。两树之间圆石成排,荆棘从生,犹如道道高大胸墙。树荫下满是腐技烂叶,发出阵阵臭气。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再向前,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绿色宫道,先直后弯,子拐弯处不见了尽头。狄公凝眸远望,一种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他慢慢转过身来一看,左首也有一条绿色宫道,几块大圆石堆于古杉之间,其中一块上写了“出口”二字。

  马荣与洪参军默默立于狄公身后,见眼前迷宫如此幽邃可怖,无不胆寒。

  狄公又转身复瞧迷宫入口,其时虽风静树止,然只觉一股寒气从宫道中袭来,透人肌骨。狄公意欲将视线移开,但那神秘的宫道令他着迷,敦促他进去看个究竟。想着想着,他似乎看见倪寿乾高大的身影立于拐弯处绿叶之中,正向他招手频频。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低头看着被腐叶覆盖到的地面。突然,他看见脚前一段土路中间有一小脚的脚印,脚尖正对宫道入口。这脚印犹如一杆路标,向他指明方向,催他入宫。

  狄公长叹一声,转身说道:“宫中路径不知,只恐进得去,出不来。还是不要贸然进入为好。”

  三人望而却步,从原路返回,穿门楼,复来到花园,只觉处处云蒸霞蔚,春色弥望,似乎阳光从未如此温暖明媚。狄公抬头见一高大杉树,命马荣道:“你攀上此树,看看这迷宫究竟是何样形状,何等大小。”

  马荣喜道:“这有何难!”遂束一束腰带,纵身一跳,攀上了树枝,再引体向上,转眼间便消失于浓叶之中了。

  狄公与洪参军于一棵倒伏树干上默默坐了。少顷,马荣从树上跳下,禀道:“老爷,我于树梢之上俯视了迷宫全貌。这迷宫足有几百亩地大小,形如蜘蛛网,只因处处树顶毗连,看不清路径,只见几处烟霭氤氲,想必宫中有死水数潭。”

  “你可见得形似房顶、亭尖之物?”

  “却是不曾,只见绿叶一片。”

  狄公自语道:“这就奇了,倪寿乾每日进官一次,宫中如何没有书斋画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说道:“我们不妨再入倪寿乾别院内细细寻查一番,兴许能有所获。”

  三人将大小房间挨次看了,只见一间间门朽帘破,墙皮剥落,一片凄凉景象。三人进了一条昏暗走道。马荣走在头里,忽叫道:“老爷,此间还有一室,我们进去看看。”狄公与洪参军近前一看,果见一扇木门。马荣用肩一扛,险些摔倒,原来此门并未上锁,一扛即开。

  狄公步入房内,只见隅角处右一张竹榻,除此房中别无他物。狄公低头一看,地面却是不脏,又举目环视四壁,一面墙上有一窗户,一副铁格栅封了窗口。

  洪参军跟着进了房间,去向窗口,马荣一见,已跨进门的一只脚又急抽回来,到地走道,到得走遍,对狄公说道:“以前我们曾遭人暗算过,自那以后,我一见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与洪参军在房内慢慢寻查,我在外值哨,以防不测。”

  狄公笑道:“好,吃一堑,长一智,若是我们担任都被锁于房内,只恐一时难以脱身。”伸手摸摸竹榻。上面竟无一点灰土,又说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刚刚离去。”

  洪参军说道:“这可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说不定某个凶犯就在此处躲藏过。”

  狄公喃喃道:“也许是凶犯,也许是因犯!”出得房间,狄公命洪参军将门用封条贴了。午时将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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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县衙,即命方缉捕率衙车十名,担架两副去倪寿乾东郊别业将老门丁夫妇尸身泰来县衙相验。又命将午餐送至内衙书斋,借以挤出闹空唤档房馆吏问话。老馆吏原为当地一丝绸庄掌柜,已在家养老数年,虽已年过花甲,却仍明眸皓齿,鹤发童颜。丝绸行行头将他举荐给狄公,他满心欢喜在衙门应了这份馆吏的差使。

  狄公匆匆用了午膳,问馆吏道:“人道兰坊有一位老处士,号称鹤衣隐士,不知你可听说过此人?”

  老馆吏反问道:“老爷指的是鹤衣先生?”

  “想来正是此人,但恐他并不在城中居住。”

  “不错,世人多称他鹤衣先生,据云他一直隐居于南城门外万寿山中,一箪食,一瓢饮,苦心修炼,以求不老长生,谁也不知他现在多大高寿。”

  狄公道:“我倒很想见他一见。”

  老馆吏面露难色,说道:“此事恐不易成功。老夫生自息影深山老林之后,个出山口,小见宾客,早与尘世隔绝了。几日前二樵农上山打柴,偶然见他老人家在花园中劳作,若非他二人说起此事,我真不知他仍活在人间。老爷,此人聪慧颖达,博学多才。樵人一说他于山中终获长生不老之药,一说他不日便要羽化登仙。”

  狄公慢捋胡须,说道:“此类隐士的故事我听得不少,讲得神乎其神,却十之八九都是徒有虚名的骛才。不过,此人也许与众不同,我未见其人,却已见其书法,那豪放气势,有如天马行空,令人叹观止矣。但不知南郊山道可好通行?”

  “老爷若决意寻访鹤衣先生,只能步行进山。万寿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便二人小轿也上不了山去。”

  狄公谢了,命老馆吏离去。

  乔泰进了内衙,满面忧愁。

  狄公问:“乔泰,钱牟宅中诸事停当?”

  乔泰坐下,捻一捻短须,说道:“老爷,此事一言难尽。近二日来,我见军中有人一常态,心中总觉得不实,向凌刚一打探,他也正为此担忧,他见军卒中几日来有人挥金如土,只不知这银子从何而来。”

  狄公闻言,暗暗一惊,说道:“如此,大事不好!且听马荣将他的奇遇说于你听。”

  马荣将他在北寮的所见所闻又细述一遍。

  乔泰听罢,连连摇头道:“老爷,只怕此事凶多吉少。我们假造官军巡查边庭结果有二:一是我们借此除了钱牟,并迫使其门人就范;二是此举可促使胡兵决心趁我们立足未稳孤注一掷,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长须,怒道:“我们现今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若再遇胡兵犯扰,洗劫此城,我等势孤力单,情势实危殆矣!我思想来,这肇事幕后之人定是暗中为钱牟出谋划策的那个狗头军师。乔泰,我们手下可信赖的兵卒共有多少?”

  乔泰不假思索,口道:“少则四十,多则五十。”

  众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击案,高声道:“有了!乔泰说及我们假造官军、虚张声势,一方面除了钱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敌人铤而走险,此话给我莫大启示。看来,我们摆脱困境,转危为安,为时尚未太晚。马荣,我们须将你昨晚尚未遇见的那名番胡头领立即拿获,但一定要不动声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不知你对此有何良策?”

  马荣闻言,喜上眉梢,说道:“老爷,抓个把小小番酋,乃瓮中捉鳖,手到拿来之事,只是青天白日,不免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不过,只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也并非不可行事。”

  “如此,你与乔泰即赴北寮缉拿贼酋!记住,此事务须做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若是无甚把握,宁可放他一时,亦不可鲁莽轻率,坏了大事!”

  马荣点头应允,起身招呼乔泰随他而去。二人去值房一角坐了,低声计议良久后,马荣只身离了县衙,向北城门方向走去。路经一家小酒店,马荣停步看了看动静,大步跨入店中。

  马荣前曾光顾此店一次,故掌柜与他相识,见他进店,忙上前招呼。马荣道:“我到楼上寻个雅座,图个清静。马荣上得楼来,适逢隅角处有一单间空闲无人,便进去了。点过酒菜,小二自下楼张罗去了。此时,乔泰却推走门了进来。原来他从后门进入店内,相机上了二楼,并无人知晓。

  马荣急卸却衙门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乔泰用一包袱包了,又打散头发。一根布条头顶上缠了,将衣角塞于腰带之中,挽起袖管,匆匆别了乔泰,轻手轻脚下楼去了。他悄悄溜进庖厨,见一庖丁正汗流泱背在炉边煎饼,近前骂道:“呔,爷腹中饥饿,还不快拿块油饼宋孝敬你爷!”

  老庖正待发作,抬头猛见前面口出污言之人乃一国首垢面的泼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认晦气,去锅中铲了一块油饼递上。

  马荣伸手接了,咬了一口,喷喷嘴,出后门扬长而去。

  楼上,乔泰自斟自饮,顷刻间餐桌上酒菜一空。马荣与乔泰都是一样钢筋铁骨的彪形大汉,相貌本相差无多,又兼身穿一样的公服,小二哪能识破这移花接木的勾当。乔泰会了酒菜钱,趁掌柜忙乱之机,下楼走出店门。

  马荣摇摇摆摆向鼓楼方向走去。离鼓楼不远有一露天市场,他先去小摊处彳亍一圈,见鼓楼石头拱道下无人,便大步走了过去,每逢刮风下雨,设摊商贩都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风和日丽丽,自然也就无人去哪里了。

  马荣扭头向身后一瞥,见无人注视于他,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拱门,爬上二楼。这鼓楼第二层形似一间阁楼,四面有窗。夏日,周围百姓常有人爬上来纳凉消暑,不过,现在却是空无一人。通向三层的楼梯口有一扇木门,门上无锁,只*一根铁闩,上有官府贴的红纸封条,马荣将封条撕了,开了门,上了三楼,只见一只大圆鼓架于中央一块高台之上,鼓旁有一对三尺大槌,上面都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看情形,此鼓已多年无人插过了。

  马荣点点头,又快步走下楼来,探头看了看,见无人发现他的行踪,便走了出来,迈开大步向北寮走去。

  白日看北寮比晚间更觉萧索凄凉。街上不见一人,原来此间胡人因前晚熬夜过深,正在补睡。马荣到处走了一遍,却再也找不到他前一晚到过的地方。信步走到一家门口,将门一推,见一边幅不修的女子正躺在一长大木床上酣睡。马荣朝床上踢了一脚,女子慢慢坐起来,搔扬头,揉揉眼睛,看样子还未睡醒。

  马荣粗声道:“我找乌尔金!”

  女子一下子活跃起来,从床上跳下,进厢房叫出一个科头跣足的男童,手指马荣叽里咕噜一阵吩咐,又对马荣连比带划讲了几句。马荣虽不懂番话,但意思已明,忙点头称善。

  男童向马荣一招手,出门上了大街,马荣紧跟其后。男童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一条缝隙之中,马荣却须侧身横行。走到一扇窗下,马荣心想,若是此时有人从窗口举棍砸他脑门,他只能束手待毙。一铁钉将他衣袍撕了一道口子,他看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这样一来,他越发象一名泼皮了。

  正待再往前走,忽听头顶之上有人娇声软语唤他:“荣保!荣保!”马荣抬头,却见吐尔贝正从窗口探出头来。马荣一见,又忘了她不会汉话,喜问道:“吐尔贝,原来是你;今日可好?”

  吐尔贝神色慌张,睁大一对眼睛,向马荣低声将两句话重复数遍,一面连连摆手。马荣不解其意,不管吐尔贝懂不懂,只说道:“你有何烦恼,我不明白,现在我有急事,容改日再来。”正欲走开,吐尔贝窗口中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指指男童去的方向,摇头不迭,又用食指横划颈脖,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马荣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休要担心,我自有道理!”轻轻推开她的手,向前走去。

  男童引马荣走过一堆垃圾,又翻越一堵塌墙,抄近路来到一座院落前面,用手向院中指了指,便一溜烟跑了。

  马荣认出这便是他前一夜与猎户来过的地方,遂进院上前敲门。

  过了一会,门内传出声音:“进来!”马荣刚一推门,立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屋内主人靠后墙而立,一手一把飞刀,对他这不速之客怒目相视。马荣于门首立定。一双眼睛盯紧了对方手中利刃,作好了拼*一场的准备。

  一阵紧张过后,对方将飞刀插入皮鞘,于一张羊皮凳上坐了。开言道:“荣保,坐下,我问你,你果是真心投我?”

  马荣亦于另一皮凳上坐了,心中寻思,原来乌尔金适才是在试他,故答道:“若非真心,我荣保岂敢冒死到此?猎户又怎肯将我引荐给头领?”

  乌尔金说道:“若不县他一力保举于你,你现在已经上西天了。我这两口飞刀,虽称不上百步穿杨,但一旦出手,二、五十步之内,谁也休想逃脱!”

  乌尔金是个瘦高个子,说得一口流利汉话。马荣见他骄矜倨傲,微微一笑,故意奉承道:“江湖上重个义字,我闻头领一向义气,扶人危困,故慕名前来投靠,只盼头领开恩,遣我个差使,也好赚得几两碎银,聊解饥寒之苦。今蒙不弃,我荣保当铭感终身。”

  “你乃一逃兵叛卒,要钱不要脸的无耻之徒!不过,对我们也许还多少有点用处。你既投我门下,就要惟我命是听!今有一言在先,若是你手中有诈,图谋不轨,你就问问我这两口飞刀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头领此言差矣!我荣保不才,却也非是得鱼忘筌之人,何来恩将仇报?况如今我是个有罪之身,回不得军中,见不得官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头领,才是一条生路……”

  “休要饶舌!你好生听仔细了,我的话从不讲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马正会师于界河彼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就要攻占此城。你休要心生害怕,且让我细细剖析于你,你便会明自我胸中自有雄师百万。我自幼随父常出入兰坊,亦曾去长安经商数年,还到过京畿之外不少州县,故深知唐室官场中一向文恬武嬉,不乏尸位素餐之人。那些鲜衣怒马,峨冠搏带的衮衮诸公,整日灯红酒绿,斗鸡角抵,高车驷马,子女玉帛,早将国家安危置于脑后。再者,兰坊又是个西陲边镇,此城易手后,长安官家未必马上知晓。况现在通西域之路改道,唐朝廷即使获知兰坊失陷,也无须担心我们会拦截西域诸国东进使臣,劫掠财礼,故不会立即发兵前来收复失地。待长安昏君醉臣大梦初醒,我们则早已在此站稳脚跟,立国称雄。到那时我们兵精粮足,以逸待劳,唐军纵有貔虎十万,又奈我何!记住!我们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此城,先擒狗官,后拿仆从,继而接管县衙。这一切均已安排停当,只是尚需几位汉家朋友做内应,到时将守城门兵除掉,大开城门,方好行事。用你们汉家话来说,现在是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

  马荣笑道:“头领,恭喜了,恰巧我在此有一密友,想来正是头领用得着的人。他原是官军中一名伙长,只因顶撞了那个姓狄的县令,闯下大祸,故只身逃出营寨暂避。咳!人道柔弱为立身之本,刚强乃惹祸之胎,此话一点不错!听说那姓狄的狗官手段甚是狠毒,扬言一旦将他拿住,那割他舌头不可!”

  乌尔金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就是怕官,我可谁也不惧,几年前,我就亲手宰了这里一名狗官!”

  马荣心里在骂,坏了播县令性命的凶手原来就是你这个杂种,口中却赞道:“好,有担待!不过,头领明夜起事缺少内应一事尚需斟酌。我那朋友剑法精諳,军机暗语也无一不知,只是我口说无凭,头领最好还是当面审察,方可录用。但事不宜迟,他既有罪在身,随时都会逃离此城。若如此,岂不坐失良机,贻误大事?”

  乌尔金急问:“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鼓楼三楼上躲避,白日睡觉,夜晚方下来走动,那地方多年来无人去过,岂不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么?”

  乌尔金大笑,说道:“亏他想得出来,谁也不会去那里寻他!如此,速引他前来见我一见!”

  马荣面露难色,蹩眉道:“头领差遣,理当效命,但现在是青天白日,他岂敢贸然冒死下楼?鼓楼离此甚近,我们何不去那里会他一会?”

  乌尔金死死盯了马荣一眼,略思片刻,起身将飞刀从腰间移至袖内,说道:“荣保,我把你当人,你须不能骗我!你头走,我后跟,若见你行止有半点差池,我这飞刀就会从你后心穿到前胸!”

  马荣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头领何须如此说话,我荣保只有一颗头颅,纵然你飞刀不伤我,就凭你一句话传到县衙,我的朋友和我还能活命么?”

  “只要你不将此话忘记便好!”

  二人出门上了大街,乌尔金十步后跟定马荣。马荣来到市场,远远见乔泰立于一块石碑前,目光注视来往行人,他头上尖顶官帽,身上衙门公服,一着便知是公门差官。

  马荣放慢脚步,好让乔泰看见自已。他明白,身后飞刀随时都会向他刺来,但只得冒此风险,别无他法。他额前沁出冷汗,装出一时间逡巡不前的样子。就在这时,乔泰抬手轻轻摸了摸胡须。马荣看得明白,随即转身从石碑后绕道向鼓楼走去。

  马荣抵达鼓楼下拱道后,乌尔金也跟着进来。马荣低声道:“石碑前立着一人,那厮可是衙门的一名差官!”

  乌尔金冷冷道:“就你眼尖,快上去!”

  马荣先上了二楼,等乌尔金也爬上来时,指着楼梯口门上破封条说道;“你瞧,我的朋友就是从这里上去的。”

  乌尔金袖中抽出尖刀,用拇指试试锋芒,命马荣道:“少废话,上!”

  马荣从命,乌尔金在身后紧随。爬到三楼楼梯口的,马荣骂道:“瞧你这条懒虫,还在酣睡!”一面加快脚步爬过最后几级楼梯,对那大鼓叫道:“呔,快醒醒,有活对你言讲!”

  乌尔金也快步爬了上来,等他脑袋刚露出地板,马荣冷不防飞起一脚,朝他面门踢去。却说乌尔金对马荣一直存有戒心,岂能不时时警惕,处处提防!见乌荣一脚飞来,他脖子一缩,头一低,躲了过去。马荣本指望一脚成功,不期却踢了个,险些摔倒。急寻思道,别看对手膀不粗,腰不圆,却行动灵活是个会家,不可等闲视之。昔时习学拳棒,恩师曾授他一套八仙真功防身,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滥用。如今遇上强手,更兼徒手对双刀,何不用此*手锏胜他?章程拿定,急退至鼓边,顺手操起那对大鼓槌,摆好门户,准备迎敌。乌尔金上当受骗,恼羞成怒,手舞双刀,纵蹦穿跳上得三楼,直奔马荣。马荣趁他立足未稳,举起左手朝他腿上就是一槌,这一槌,八仙拳上叫做“打草惊蛇”。乌尔金顾不得进招,急跳起避过。“打草惊蛇”这一招实为虚晃一枪,不等乌尔金双脚落地,马荣右手一槌又风驰电掣般拦腰扫来。此称作“玉带围腰”。若非行家里手,即使躲过第一槌,也逃不过这第二槌。若躲避不开,则肝胆俱裂,难以活命。岂知乌尔金却早料到这一手,只见他身子一闪,就势一个翻滚,又躲了过去。

  原来这乌尔金客居李唐久了,不但读过《毛诗》。学得满腹汉文,满口汉话,也偷闲舞拳弄棒,练就一身汉家武功。这八仙拳虽不拿手,却也识得些拳路,故马来连进两招,均未奏效。

  却说乌尔金一个翻滚爬将起来,也施展起八仙拳术,双刀直取马荣人头。马荣见他的招数是“二龙抢珠”,忙向后一倒,一个鳌鱼翻身,退后几步,依大鼓又站了起来,重新摆开门户。马荣这一招唤做“老龙脱壳”。乌尔金*得性起,发一声喊,飞起双刀,直插马荣心窝。这是一着绝招,名唤“韩湘子玉燕双飞”。马荣防的就是他这一招,急挥动两槌迎挡,只听当啷一声,两槌折断,双刀从身侧飞过,将只大鼓刺了个穿心。这一招实在厉害!马荣虽有千斤气力,也被震得两手酥麻,站立不住。正踉跄间,忽急一中生智,故意卖个破绽,就势一倒,摆了个“何仙姑醉卧牙床”的阵势。乌尔金对这路拳却是不识,以为马荣震昏倒地,故急抢步上前,抬脚就向马荣小腹踩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马荣一个龙腾虎跃,爬将起来,两手顺势抓住对方抬起的脚踝,使尽全身气力,将乌尔金悬空提起,急转两一圈,喝一声“你去也!”手一松,乌尔金便飞往楼梯,摔得头破腿折,昏晕过去。

  马荣地上拣了双刀,插进腰间,身上取根缧绁,将乌尔金反绑了。下得楼来,倘佯进了市场,直向石碑走去。正欲走过,乔泰走上前来,喝道:“汉子休走!”顺手一把将马荣抓住。马荣一甩手挣脱了,恶狠狠盯了乔泰一眼,骂道:“你是何等鸟人,敢阻挡你爷走路!”

  (缧绁:读作‘雷谢’,捆绑犯人的黑绳索。徜徉:读作‘长杨’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

  乔泰嗔道:“泼贼大胆,我乃县行差官,奉了狄大人之命,专此盘查形迹可疑之人,你老实跟我去县衙走一遭,狄大人自有话问你。”

  马荣恼道:“狄大人有话问我?我须不曾作奸犯科,*人越货,与你家县令爷何涉?我说你这做公的也不要太狐假虎威,倚官仗势,欺负我们良民百姓。”

  一群好事的路人闲汉早挤将过来观看热闹,将乔、马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乔泰威逼道:“少废话!你是要吃敬酒,还是要吃罚酒?晓事的,就乖乖的跟我走一遭,若不识抬举,休怪我言之不预!”

  马荣转向众人:“衙门这帮恶吏,整日寻衅滋事,欺压无辜,实在可恨!诸位父老兄弟,对此天下不平之事,难道你们竟都隔岸观火,无动于衷?”

  众皆默然,作壁上观。马荣见无动静,心中暗喜,只不形于颜色,长叹一声,说道:“罢!罢!如今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头!我一身清白,量县令老爷也奈何我不得!”遂由乔泰反绑了双手。又复转身,说道:“我去也罢,只有一事相求,奈因我一友朋行走不得,容我留下此间卖大饼的兄弟几个铜钱,也好送些糕饼去与他充饥。”

  乔泰问:“此人现在何处?”

  马荣迟疑不答,经乔泰催逼,方说道:“说来令人耻笑,事到如今,也只得说了。昨日夜间,他爬上鼓楼赏月,一不小心从楼梯跌落下来,折了一条腿,如今仍躺在二楼,我为他到处抓药寻医,不期路经这里,却……”

  众闲人不等他说完,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乔泰道:“如此,亦将你那狐朋狗友一并抬到县衙,听候发落!”又转身对众人道:“你等速去一人知照当坊坊正,命他带从人四名,担架一副前来见我!”

  少顷,坊正与四名随从肩扛竹竿毛毯赶到。乔泰命道:“坊正,你在此将此泼皮看了,休叫他跑掉,我去去就来。”遂招呼二从人随他去鼓楼抬人。

  乔泰抱了旧毯上得二楼,乌尔金仍昏迷不醒。乔泰一方膏药于他嘴上贴了,又将旧毯一条包了身体,一条裹了头肩,向楼下。声呼唤,二从人上楼将乌尔金抬了下去。到得市场,乔泰牵了马荣头走,坊正等从人抬了担架随后,一路吆喝走向县衙。

  一行从耳门进了衙院.乔泰对坊正说道:“且将担架放下,你与从人可以去了。”

  坊正等告辞自去。乔泰锁了耳门,马荣则自解了缚手活扣,与乔泰一前一后将担架抬到大牢,选一间小牢房将乌尔金送入。撕两块破布包扎了头伤断腿,马荣急走出牢门会内衙复命,乔泰则锁了牢门,候在门口,等牢头巡狱过来,说道:“我刚将此犯捕来,这厮野性难驯,你须好生看管。”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只见陶甘一人坐在一隅打盹。马荣将他推醒,急问道:“老爷现在何处?”

  陶甘抬起头来,打个哈欠说道:“你与乔泰去后不久,老爷与洪参军也出去了。你何事如此大惊小怪?此去可曾将那番酋拿获?”

  “岂止如此,我们连*害潘县令的凶手也都抓来了!”

  陶甘喜道:“如此,今晚你少不得破费一串铜钱,请我们众兄弟好好干上一盅!好了,言归正传,老爷命我邀倪琦于今日晚下午来县衙一叙,我思量来,定是就倪琦家东郊别院老门丁夫妇惨死荒园一事向他作些询问、你既回来,也无别事,就请你在此权且替我一替,我去知照了倪琦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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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乔泰与马荣离开县衙后,狄公案头取了一份公事,但拿在手中看了半日,也不知上面言讲何事。洪参军明白,主人心中愁闷,如何有心事研读公文。

  狄公放下手中公事,说道:“洪参军,我对你一向无话不言。这兰坊历来兰艾同盆,龙鱼混杂,如今更境内忧外患,危机四伏,若是乔泰与马荣拿不到那番胡头领,我们处境实危如累卵矣!”

  参军安慰道:“老爷且放宽心,乔、马二人胆大心细,武艺超群,素能降龙伏虎,除妖捉怪,此去擒拿小小番酋,定能马到成功,万无一失。”

  狄公默默无语,批了几张公文,仍不见乔、马动静,放下手中玉管狼毫,说道:“乔、马二人到现在不归,量来他们已经得手。我们在此坐等无益,今日天高云淡,秋阳杲杲,不如趁此晴和天气,去万寿山中寻访鹤衣先生,也是道理。”

  (杲:读‘搞’,杲杲:明亮的样子。)

  洪参军跟随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难,六神不安之时,总要外出走走.或扮作身背药箱的江湖郎中,或者装成手摇串铃的游方道士,假借行医看相,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进而消愁解闷,安神定心。遂忙出内衙命从人厩房中牵出骅骝两骑,配了鞍辔。

  两骑从正门出了县衙,一路南行,过石桥,出南门,沿官道南奔而去。行至一三岔路口,经一农人指引,二骑上了一条小道,直奔万寿山。到得山脚,二人甩蹬下马,恰遇一樵夫路过,洪参军衣袖中摸出数枚铜钱赏了,命其代为看马。

  二人滑石径攀山不止,。一口气登上峰巅青龙岭。稍事休息,又下羊肠小道进入深谷。

  谷中万籁俱寂,惟闻溪流潺潺,泉水幽咽。二人跨石桥,过小溪,来到一条岔道,骋目远眺,尽头似有一间草堂隐于簇簇绿叶之中。沿岔道前行,拨荆棘,穿草丛,来到一扇竹门门首。门内是一座小花园,十分别致。园中夭桃秾李,百卉竞妍,幽香四溢。沁人心脾。似这等仙山佳景,实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秾:读‘农’,花木繁盛的样子。)

  草堂屋顶青苔碧绿,檐下藤蔓满墙。狄公不愿打破这宁静气氛,也不呼唤,只将堂前花木轻轻拨开。向前一瞧,见一以斑竹搭成的露台之上,一老者身着褴衫,头项斗笠,正俯身浇灌花木,这才喊道:“老丈可是鹤衣先生么?”

  老者回过头来,没有答言,只朝屋子方向略略做了个手势。老者白眉银须盖了一半脸面,另一半又被斗笠边沿遮了,故狄公无法看清他的容貌。老者转过脸去,放下手中水壶,默默走到屋后。”

  老者对远客如此漠然相待,狄公心中自是愀然不乐。命洪参军候于门外,自己慢步上得门前阶梯,推开半掩的木门,进人屋内。

  (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愀:读‘巧’。)

  屋子很大,只在窗前有木桌一张,木凳一对,靠后墙尚有竹案一方,墙角整整齐齐摆了花锄花铲,看样子倒很象一座农舍。但屋中却窗明几净,朴素中更显几分清雅。

  屋中不见主人。狄公自思如此鞍马劳顿,翻山越岭,一路风尘,踵门求见,却遭此冷遇,不免心中气恼。叹息一声,在一张木凳上坐了,移目窗外。

  露台花架之上姹紫嫣红,群芳争艳,室内屋外一片寂静,惟闻一只蜜蜂在花丛之中嗡嗡长鸣。狄公置身于这恬静香馥环境之中,愁闷之心自然渐渐宽松,一时的恼怒也就慢慢烟消云散。遂将两肘搁木桌之上,悠然环视四壁,见竹案上方有一幅单条悬于墙上,轻声念道:

  天龙升空成仙果

  地蚓掘土亦长生

  狄公寻思,这副条幅好不寻常,一时恐难解其中寓意。

  条幅左下方有笔者签名印章,但字迹太小,狄公从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正欲近前看个明白,忽见后门门帘开启,老者慢步走进屋来。

  老者正是鹤衣隐士,此时已摘去头上斗笠,身上换了一件褐袍,手中提了一把铜壶,热气蒸腾。

  狄公忙起身,迎头一揖,鹤衣先生略一点头,似为还礼,背朝窗于另一张木凳上坐了。狄公一阵踌躇,告个罪也重新坐下。

  鹤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满头银丝,一脸纹皱,但仍唇红齿白,器宇轩昂,一双眼睛矍铄有神。狄公诚惶诚恐,单等鹤衣先生开口说话。

  (耄耋:读作‘冒碟’、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

  鹤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手中铜壶,抬眼看看客人,开言道:“老朽隐迹深山,孤陋寡闻,不染尘事,不知礼仪,若有懈怠之处.尚请担待。”狄公听得分明,鹤衣先生说话口齿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说道“晚生乃一个不速之客,蛛诸多打扰,万望涵容。先生你……”

  谁知。“你”字刚一出口,鹤衣先生就将狄公的话打断:“哈哈!倪!如此,你是倪门宗亲!”

  狄公急纠正道:“晚生姓狄。我……”

  鹤衣先生又插上来话来,连声说道:“不错”、“不错!”自那次我与老友倪公于他宅中叙旧话别,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十年有余,却再也没有相见,想来他已故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中寻思,鹤衣先生毕竟到了迟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聩。不过,他如此牵强附会,倒把话题直接引到了他来访的目的之上,不如将错就错,听其自然。

  鹤衣先生将两茶盅倒满,又说道:“昔年倪公与我在京师同窗同门,同作同憩,情同手足,于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谋,立志革弊兴利,正本清源……”鹤衣先生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连连点头。

  狄公小心问道:“倪公在兰坊居住数年,必定皓首穷经,老骥伏枥,在此大有一番作为。对此,晚生很想聆听先生见教。”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品呷香茗。狄公好生尴尬,只得也将茶盅送到唇边。刚呷一口,便知似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品尝。几口喝下去,顿觉神清目爽,周身舒贴。正品茶间,鹤衣先生又开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间流出一眼甘泉,我溪边取来泉水,昨日晚间又将茶叶置于绽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晞,鲜花怒放之时,才将其取出。茶叶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润,再沏以甘泉,自然独具奇香,别有风味。”

  (曈曈:日出时光亮的样子;曈:读:‘同’。晞:读‘西’,干,干燥。)

  他略停一停,又说道:“后来,我们劳燕分飞,倪公出仕为官,而我则浪迹江湖,遍游全国名山大川。倪公于沉浮宦海之中从七品县令升迁至州府刺史,后又官拜黜陟。他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恶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国家振兴,社稷大治,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一意大施经伦,大展鸿图,却将对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丢弃一边,既无谏诤之言,微辞之语,更缺痛下针砭,当头棒喝。群轻折轴,积羽沉舟,倪琦终于堕落成性,不可救药。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读作‘通观’。)

  “倪公对家出恶子如梦初醒之时,适逢丁虎国将军遭黜来兰访定居养老。不久,他上表并亲觐皇上,弃却高官厚禄,也来到兰坊,意欲以田园之乐,终其天年。这样,我与他分别四十余年之后又在此邂逅。我们二人走过的道路各异,却终于殊途同归,只是所经之路一长一短,一曲一直。”

  说到此处,鹤衣先生停了一停。这最后几句话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动问,鹤衣先生却又开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还与我就此论细细商讨过。其时他写下一幅单条,至今我仍悬于对面墙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苍劲峭利,何等秀润洒脱!”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写了“宁馨簃倪寿乾敬书”八个小字。狄公终于明白,倪寿乾画轴内所藏遗文确为他人假造。诚然,倪寿乾二字与赝文上签字十分相似,然明眼人一看便知,两个签名绝非同出一人手笔。狄公慢捋长须,轻轻颔首。至此,结于他心中的许多疑团已经解开,庆幸这一趟深山之行实在受益非浅。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开言道:“先生,倪公书法自是炉火纯青,超群出众,而你的瀚墨则是独占鳌头,盖世无双!你写在倪寿乾迷宫前门楼之上的铭文……”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将他打断,说道:“倪公志向远大,抱负不凡,生命不息,奋进不止。就是他定居兰坊之后,仍念念不忘惩凶扶善,昭雪冤屈,并为之精心筹划,巧作安排,有的深谋远略甚至要在他去后多年方能见效。为了清静,他购下并重修那座迷宫.其实他整日操心劳神,一颗心又安能清静下来!”说罢连连摇头,又将茶盅斟满。

  狄公问道:“倪公在此可有许多高朋好友?”

  鹤衣先生慢捻长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门弟子,来兰坊后仍不忘研读四书五经,孜孜不倦。他曾赠我许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栋。我厨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却雪中送炭,给我送来这上等之薪。”

  狄公寻思,他的主人对他所问避而不答倒也罢了,不期却又进而贬低儒家经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辩,鹤衣先生却又开了腔:“孔子,你们将他奉若神明,视为圣人,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碌碌终生之辈,从不知他所为愈多,所获愈少;所求愈硕,所得愈微。当然,孔子确实不愧是个壮志凌云之人。倪寿乾就是这样的人。”

  鹤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说道:“还有你,也是这样的人!”

  狄公闻言大惊,惶惶然立起,小心说道:“晚生有一不明之处,尚清先生指点。”

  鹤衣先生也立起,说道:“一处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渔人上山,樵夫下海,如何打得鱼回,砍得柴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脚踏实地,好自为之,切忌舍近求远,莫要再做缘木求鱼,治丝益棼的蠢事,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失陪了!”

  (棼:读‘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长揖辞谢主人,鹤衣先在却早已转身向后门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去后,自出前门。来到花园门口,见洪参军仍依门酣睡,遂将他唤醒。

  洪参军睡眼朦胧,揉了揉,打个哈欠,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了我青梅竹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实我早已忘记,不知怎地竟在梦中又出现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会,又来到青龙岭上,洪参军问道:“老爷入草堂多时,那隐士可曾与你勾通关节,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点头,答道:“经他指点,我已知倪寿乾画轴之中遗文确系他人伪造,也知倪寿乾致仕辞官确实事出有因,还有丁虎国丧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了然于胸。”

  洪参军本想追本溯源,问个详细,见狄公脸色阴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稍事歇息后,二人下得山来,上马回城。

  内衙中马荣将他与乔泰如何重获番胡头领从头至尾讲述一遍,说他二人假戏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将他与乌尔金一段对话细细讲了,只将他偶遇吐尔贝一事略去。他知道,狄公对此类事情绝无兴趣。

  狄公专心听禀,听完,愁容顿消,连声赞道:“好!好!蛇无头而不番今番乌乌尔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可操左券。”

  马荣又禀道:“陶甘已将倪琦邀于县衙,此时正与他在花厅中品茶闲话。”

  狄公闻言大喜,对洪亮说道:“洪参军.你即去厅中面见倪琦,就我因急务在手,一时脱身不得,请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时,我一旦得空即去会他。”

  洪参军领命。正待出门,狄公问道:“洪参军,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有消息?”

  “老爷,我寻思方缉捕在此土生土长,耳目灵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与他相比,故将此差事又委于他了。”

  狄公点了点头,又问马荣:“丁夫妇尸身,结果如何?”

  “回禀老爷,据件作称,那对翁妪均属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带,穿戴整齐。突然对马荣说:“闻你自幼拜名师习学拳棒,十年前便有九级角牴大师之称,不知此话可实?”

  马荣听了眉飞色舞,毫不自谦,口道:“老爷,确有此事。”

  “你初学之时,对业师有何评说?”

  马荣颦眉回想一阵,答道:“恩师手段高强,称雄武林。他于我恩重如山,我对他钦仰不已。他从难从严,谆谆教诲,我也不畏艰辛,用心习学。不过,当他与我比试,挡我*手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门户易如反掌之时,我于敬佩之余,却因他总是胜我一筹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对恩师贤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寿山中遇见一人,此人给我一顿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却又不敢向自己言讲明白,现在我心中有些话却由你说了出来!”

  狄公这几句话,马荣自是不解其意。不过,他对此番夸奖着实受宠若惊,朗声一笑,掀开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摇曳出得内衙,进入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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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三通鼓响,晚堂开审。兰坊百姓不知审理要案,只道是钱粮甲课之类例行公事,故只有寥寥数十人前来看审。

  狄公于公案后坐定,方正奉命去大堂入口处把了大门。

  狄公惊堂木一击,高声道:“今日堂上鞫审要犯,事关社稷安危,本县严令,退堂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大堂一步!”

  堂下众人闻言惊疑不定,一阵哗然。

  狄公喝一声“肃静”,签筒中拔根火签,命班头提取案犯到堂。

  二堂役大牢中提了乌尔金。扶他来到大堂,将他一条好腿按跪于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你姓甚名谁,是何职司,从实讲来!”

  乌尔金昂起头来,眼中怒火燃烧。

  “我乃河西乌尔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致使功败垂成。今既被擒,一死而已,何须多问!”

  “乌尔金,你一区区番酋,也自封为王。今且不问这个。本县要向你言讲明白,我大唐皇帝龙恩浩荡,对你主以王侯尊之。你主亦歃血为盟,永远结好唐室,以谢天恩。如今你却恩将仇报,背主毁盟,图谋攻城略地,*人掳掠,犯下弥天大罪,我大唐自立国以来,对大逆者一律明正典刑。你若想得个好死,就须将你阴谋如实招供,且说出兰坊内奸名姓。似这等军机大事,你小小一个乌尔金,独木难支,孤掌难鸣,能成何气候?必有汉家叛贼与你互为奸宄,里应外合,方可作孽!”

  (宄:读‘诡’,作乱或盗窃的人。)

  “要*便*,要剐便剐,要我出卖朋友,难!”

  班头举鞭要打,狄公止住,喝道:“乌尔金休得刁顽!大堂之上刑罚无情,你右腿已经折断,若再嘴硬,只恐左腿难全!”

  乌尔金只是不招。

  狄公一击惊堂木,高声道:“左右,大刑侍候!”

  话犹未了,二堂役早将乌尔金掀翻,将其两手踩于脚下,又一堂役搬来两尺高低长凳一张。班头将乌尔金左腿于板凳上绑了,举目请狄公示下。

  狄公把头一点,一粗壮堂役手起棍落,正着乌尔金膝盖,疼得他止不住惨叫一声。

  狄公命那堂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来!”

  堂役于案犯小腿上打了两棍,又于大腿上打了两根,乌尔金于哭叫之余,破口大骂不止。打到第六棍时,乌尔金狂叫起来。堂役再次将水火棍高高举起,若此棍打下去,左腿必断。狄公见状,抬手急止。

  狄公道:“乌尔金,如此刑讯实属例行公事。其实,你的同党不但早已悬崖勒马,而且已将你于衙中告下。要不,本县怎会将你擒来?本县只不过想从你。供中验证一下他的供词是否有不实之处。”

  乌尔金闻言,一股神力从堂役脚下抽出一只手来,指了狄公骂道:“狗官听了,我乌尔金上你恶当只有一回,你又来花言巧语骗我上钩,我岂能信你!”

  狄公冷冷道:“你的同谋自比你聪明十倍,他本与你同床异梦,当然不能和你同舟共济。他装出助你一臂之力,与你同谋共恶的样子,只不过是要借你人头一颗,换取他乌纱帽一顶,一见风头不对,便将你告到官府,报功请赏。如今他确系报官有功,本县已呈请上台委他官职,厚禄待之。似你这等愚顽之辈受人如此戏弄,却仍蒙在鼓里,还要对他讲义气,为他受刑,岂不可怜?”又对马荣道:“乌尔金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去将他同党请来!”

  倪琦一见乌尔金躺倒在地,知大事不妙,一副脸早成了死灰色,正拔腿要溜,马荣一只大手铁钳般将他抓住。

  乌尔金见了倪琦,不容不信,指了他口中骂道:“好一个叛贼!我乌尔金须不曾亏待于你,你却明里是人,暗中是鬼,对我两面三刀,落井下石。你这个忘恩负义,狗肺狼心之徒,今生不得好死!”

  倪琦故作镇静,说道:“老爷,此人疯疯癫癫,休要听他一派胡言!”

  狄公不予理会,对乌尔金说道:“倪琦宅中你还有哪些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名字,此二人即为倪琦聘来,在宅中拜为教习的两名武士。乌尔金又说道:“城中函件也大有人在,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他们了。倪琦兴许是为了一官半职将我欺骗,但其他人所以投我门下却是为了白花花的银子。”遂将三名店家和四名军卒的名姓说了出来。

  陶甘一旁早将此九名从犯名姓单独录下,交于狄公。狄公将乔泰唤至身边,附耳道:“你拿了我的令箭和这份名单速回钱宅先将那四名军卒拿下,回头与凌刚带二十名军士去倪宅将两名番胡教习抓获,再去捉拿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将猎户及另两名奸党拘捕归案。”

  乔泰领命去后,狄公对乌尔金又说道:“本县一切秉公而断。倪琦犯上作乱,此为不忠;玷辱父先,此为不孝;唆使你犯罪,此为不仁;又反咬你一口,此为不义。如此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却只因告你有功,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实非本县本意。但若查不出他身犯别罪,亦只好如此。若是你不愿看到他逍遥法外,因祸得福,你就将潘县令遇害一节供个明白。”

  乌尔金眼中露出凶光。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说!四年前一日,倪琦赠我纹银十丙,命我去县衙报官,假说他当夜亥牌时分子界河一可蹚涉之处与我主所遣心腹使臣密会,共图不轨。潘县令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又因初来乍到,衙皂缺员,匆忙中只带随身扈从两名由我引路前去捉拿。刚出城门,我趁他三人不备,飞起双刀,先将两从人结果了。潘县令一人岂是我的对手?我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又将尸身拖至河沿。”

  乌尔金讲完向倪琦啐了一口,狠狠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现在你也去请功去吧!”

  狄公命书办将乌尔金供词高声念了。乌尔金供认不讳,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道:“乌尔金听了,你乃一异族酋首,本县不便直接治罪于你,只将你火速押解长安,如何处置,朝廷自有定夺。”

  堂役奉命将乌尔金用担架抬了,送回大牢收监。

  狄公命道:“将案犯倪琦押跪堂前听审!”

  倪琦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下。狄公脸一沉,说道:“倪琦,你勾结番胡,图谋造反,对此谋反之罪,按我大唐刑律,或判磔刑,或判凌迟。但你亡父乃朝廷功臣,一代英杰,本县也愿为你讲情开脱,最终上台动了恻隐,饶你个整尸也未可知。故本县劝你现在就将你罪行—一招来。”

  (磔:读‘折’,古代的一种酷刑。以车分裂人体。)

  倪琦低头不语。狄公也不追逼。只命班头并众堂役耐心等待。倪琦终于慢慢抬起头来,长叹一声,说道:“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我招。除两名香胡教习外,我家中别无同党。我打算到最后时刻才将我们接管此城的计划向众家丁言讲明白。那四名军率为我银钱所买,将于明日午夜于钱宅最高一座望楼之上点燃烟火信号。他们只知一帮泼皮一见火起便在城中闹事,另一伙泼皮则趁乱打劫两家金市。但望楼上烽烟实为界河西岸胡兵渡河攻城之信号。届时乌尔金等内应则将水门打开……”

  狄公将他话打断,说道:“此供就此为止,明日堂上再多细招来。现在,本县尚有一节须问个明白,你亡父于画轴夹层之中所留遗言,如今怎地不见了?”

  倪琦憔悴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惊愕,答道:“只因原遗嘱写明家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我将它毁了,又将一份伪件插入边框夹层之中,这样,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遗产的推一合法继承人了。我欲有所作为,手下就要有人,仅有家丁远远不够,还要借助胡人军力,从没有大宗银钱是断断不行的。”

  狄公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一切腌臜勾当均在本县掌握之中。左右,将案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回到内衙,刚坐下,乔泰进来报禀,称案犯均被拿获,无一漏网。在北寮,猎户负隅顽抗,多少费了些手脚,最终凌刚将他生擒。

  狄公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们须将乌尔金等六名番胡案犯火速押解京师,命凌刚挑选十名精细军汉权作长解,明晨即领了公文,打点起程。若驿马精壮,一路顺当,七日内可抵长安。三名店主及四名军卒就地审讯治罪。”

  四名亲随干办围成一个半圆,坐于狄公案前。狄公微微一笑说道:“有道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玉,如今酋首已被一网打尽,胡兵不战自乱,必不敢轻举妄动。”

  乔泰点头不迭,说道:“番兵胡勇能骑善射,若在圹壤之野交手,其威力实不可低估,但攻打金城汤池,他们则相形见拙。明夜钱宅望楼上不见信号,他们断不敢贸然进兵!”

  (圹:读‘旷’,原野。)

  狄公道:“乔泰,自古有备无患,我们还是作些防备方好。此事一并委于你了。”又对四助手笑道:“连日来,诸位谁也没有埋怨自己闲得无聊,我耳根自然也就清静了许多。

  洪参军也笑道:“记得我们来到兰坊之日,老爷就预言我们在此会碰到一些有趣的偏题、怪题,正可大显身手,大干一场,如今此话果然应了。”

  狄公屈指一算,说道;“我们到此才七天时日,实令人难以相信,近几日中我最大的心病便是不知钱牟的幕后人是谁。我深知,此患一日不除,兰坊一日便不得太平。此可谓盲人瞎马,厝火积薪,什么祸端都可能发生。”

  (厝:读‘错’,安置,措置;厝火积薪:置火种于堆积的柴薪之下。比喻危机已伏,尚懵然未觉。)

  陶甘问:“老爷如何知晓倪琦便是此人?我却没见一丝痕迹。”

  “不管案犯是谁,第一,他须通晓国事,第二,他须居于钱宅近旁,我们可依此顺藤摸瓜。始时,我对吴峰有过怀疑,心想此人有胆有识,若冒险作恶,实不足为怪。况且他是将门之子,见多识广,国事军机,多有所闻,欲在暗中操纵钱牟并非难事。”

  洪参军插言:“再有一条,吴峰偏好番胡画艺,看来亦不无缘故。”

  狄公道:“此言甚是。但吴峰来兰坊时日并不长。他的下处又离钱宅甚远。若经常乔装进出酒店,店主岂能全然不知?还有,从马荣与猎户一席话中获知,吴峰被捕一事并未在反贼中引起惊慌,他们仍一如既往准备接应胡兵攻城。由此可知,吴峰不是钱牟的幕后之人。”

  狄公又面对乔泰说道:“我正一筹莫展之时,你一句话使我心中顿时亮堂起来。”

  乔泰闻言愕然,正没理会处,狄会又道:“你称我们假造巡边官军产生了两个结果,这句话给我莫大启迪。倪琦尚武之举既可解释为居安思危,枕戈待旦,以防胡兵侵犯之不测。亦可看成是他正厉兵秣马,准备引狼入室,偷袭此城!一旦心中起疑。倪琦即是那幕后人物也就越看越象。第一,倪琦生于望族名门,自然通晓国事。第二,倪、钱两家相距不到半里之遥,钱牟于门首升起皂幡,倪琦立即能可看见。我曾自问,倪琦既怕胡兵掳掠,本应居于东城门附近倪家旧宅,一有风吹草动便可出城进山躲避。但他却离开这安全之地,偏选择城西南角离水门甚近的危险地带购置宅邸,这是为何?倪琦将钱宅两名斗剑高手弄到他门下,对此钱牟虽是不愿,但后来也就听之任之,这又是为何?答案只有一个:倪琦与钱牟原是一丘之貉。夺取兰坊并在此边鄙之区建立独立王国,与朝廷分庭抗礼,此歹意正是出自倪琦。

  “其实,这个答案钱牟本人早已告诉我了!”

  洪参军与马荣不约而同问道:“老爷,钱牟何时如此说过?我们如何不知?”

  狄公看了面前四名助手,粲然一笑道:“钱牟断气之前,我们都以为他要说‘你……’,只因一口气上不来,一句话只讲了一个‘你’字就一命呜呼了。其实我早该明白,一个濒死之人,一口中进出一个字都难,岂会说长话?他只不过想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害潘县令凶手的名字,从而回答我的问话。而此名字即是倪琦,只是‘琦’字未讲出口他就咽了气。”

  陶甘以拳击腿,点头不迭。

  狄公又道:“今日我进山拜见鹤衣先生,言未三句,他却将‘你’一误听为‘倪’,我心中一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钱牟瘐死之前四中吐出的一个字是‘倪’而不是‘你’!其实,老隐士未必当真听错,回顾他与我一席话,虽多有不着边际、故弄玄虚之处,有的地方甚至妄下雌黄,但我思想来,他每句每字恐是都有所指,意味深长。”

  (瘐:读‘羽’;瘐死:囚犯在狱中病死。)

  狄公慢捋美髯,一时沉默不语。又抬头扫视面前四名亲随干办,说道:“明日堂上我就将倪琦谋反一案具结,潘县令命案也就随之了结。除此之外,丁虎国命案亦可审理完毕。”

  狄公最后一句话使四名助手再次瞠目,禁不住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

  狄公道:“丁虎国书斋丧命之奇案已知端底,寻找作案人的线索就在作案现场。”

  洪参军道:“如此,案犯到头来还是吴峰!”

  狄公道:“明日堂上审理此案,你等自会明白丁虎国如何丧命,又是死于何人之手。”呷了口茶又说道:“今日我们所获甚大,但仍有两道难题尚无答案,一是白兰仍不知去向,二是倪寿乾画轴之谜仍未揭开。这第一件事实属紧急,刻不容缓;第二件虽非十万火急,也应全力以赴,不可懈怠。须知,倪琦犯谋反死罪,按律官府将没收他一切家产。若是我们无法证实倪夫人母子有权继承倪公所留一半遗产,这对孤儿寡母就会一世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受难无穷。可惜倪琦已将倪公藏于画轴之中遗文毁掉,如此,这样的证据亦就不复存在。即使倪琦堂上供出实情,亦无法改变倪寿乾终前病榻之上留下的遗言:画轴归倪夫人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上台官府,尤其是长安户部必据此口头遗言将倪琦一切家产没收充公。如此,除非我们解开画轴之谜。倪夫人母子只得落个两手空空。”

  陶甘点头,问道:“始时我们只知倪琦与一宗遗产纠纷有涉,却不知他阴谋造反,而老爷从一开始就对倪家这个案子兴趣甚浓,却是何故?”

  狄公笑道:“说来话长,你既问,不妨说于你们听听。我对黜陟大使倪寿乾心仪已久,记得昔年我仍在黉门就读之时,便将他问理刑名之案例—一精心抄录,其时他还是小小一县之主。我将各类案例苦苦研求,一心习学他勘案之法。后又将他上书圣上的案本奏章细细阅读,只见其文探骊得珠,荡气回肠,文笔纵横排奡,一泻千里。我百读不厌,爱不释手,不但为满目珠玑拍案叫绝,更为倪公一片赤诚,满腔激情所深深感动。从此,我便将他视为终身楷模,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拜识尊颜,亲聆教诲,以了乎生之愿。但其时他已官后黜陟,而我只不过是挣扎于坎坷仕途之中的一个无名小卒,何能如愿以偿!不久。我心目中的这位英雄突然致仕辞职,我为之愕然,自此心起疑团,百思不解。

  (黉:读‘洪’;黉门:学校校门,古时对学校的称谓。骊:读‘丽’;骊珠:宝珠,传说出于骊龙颔下。奡:读‘傲’,矫健有力,常用以评述文章风格;排奡:文笔矫健。)

  “我来兰坊后、于档目中看到倪家这宗案子,心想细细研讨一下倪门这场纷争、对我这个一向视倪公为偶像的人说来,可起到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作用。更有一层,他那奇怪的遗嘱犹如他从坟墓中向我发出了挑战……”

  狄公稍停,双目直盯对面墙上画轴,用手一指,说道:“纵有千难万难,我也要解开画轴之谜!自倪琦招供以来,倪寿乾的遗嘱已超出了向我挑战的范围。我深深感到,务使倪寿乾遗孀幼子获得应得的财产乃我义不容辞之责,特别是我不久就要将他长子送上西天,对此,我就更加责无旁贷。”

  狄公立起,走到画轴之前,四亲随干办也—一离座,再次凝神细看那幅神密的画作。

  狄公双手背于身后,慢慢说道:“虚空楼阁!想当年,倪寿乾发现他长子虽和他一样有将相之才,却品行不端,心术不正,该是何等震惊!何等失望!这幅画我已反复看过多遍,每一笔都在心中记得一清二楚。本指望能从倪公东城门外别院中获得些许线索,却……”

  狄公突然煞住话头,俯身向前从下至上又将整幅画细看一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扭头悠然慢捋长须,两眼光茫四射,对四亲随干办微微一笑,说道:“有了!明日,画轴之谜亦可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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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厅审案,数百名百姓蜂涌进入衙堂。倪琦锒铛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番胡头领被捕的传闻则越说越奇,前来看审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将廊庑处骈肩看众环视一遍,一面寻思如何开审。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于心计,惯于幕后操纵,此类人一旦原形毕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骈:读‘便[宜]’;骈肩:肩挨着肩,形容人多拥挤。)

  狄公拔根火签投掷于地,班头领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于堂前石板地上跪下。果不出所料,一夜之间,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两人。昔时那神气活现,悠闲自得的样子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怜相。这真是猫儿得势雄似虎,凤凰失势不如鸡!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经开审,今日无须再将堂规重复一遍,你即将罪行细细供来!”

  倪琦慢慢抬起头来,低声说道:“老爷,一个人到了今生无望,来世亦然这步田地,何苦不将案由端末讲个明白!家父对我怀恨在心,我自然知晓。我虽惧他三分,却也对他心存怨恨。早在黉门攻读之时,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父官居黜陟,虽在万人之上,仍在数人之下,我却要胜他一筹,决心宝祚登极,居至上之尊!多年来。我苦心孤诣,仔细审察西疆情势。一则,兰坊位处偏远之区,长安对它鞭长莫及;二则,河西番胡内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间明争暗斗日趋加剧。故我认定若对其中一部或数部诱以重利,并以我三寸不烂之舌联横合纵,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归顺于我。一旦时机成熟,我就可利用他们拿下兰坊,并以它为都,建立一个地跨胡汉两疆的独立王国。大功告成之后,我一面口头答应向唐室俯首称臣,一面则借与长安讨价还价之机把延时日,以高官厚禄引诱河西别部头领—一投奔于我,逐渐将疆域向西扩张。待我立足已稳,羽毛已丰之时,唐室又怎能奈何于我?”

  (祚:读‘作’,帝位。)

  倪琦叹息一声,又说道:“我自信我外有纵横捭阖,折冲樽俎之才,内能盱衡大局,熟知唐室纲政,但兵戎韬略之事却是不甚通晓。欲成帝业,此三条缺一不可。我寻思钱牟于中正可补偏救弊,故决定借他之勇图我大业。我首先怂恿他在兰坊称霸,又向他面授机宜,教他与上台官府周旋之法。此举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对我自然言听计从。钱牟一介武夫。虽有点小聪明,却成不了帝王气候,我只不过利用他在兰坊的一举一动来观察朝廷的动静,并借他之力作为我笼络胡兵的本钱。我所以要争取胡兵助我,一是因为钱牟虽早已控制兰坊,。但若公开与朝廷对抗,他这点人马却不能济事;二是因为若我手中无有兵权,钱车便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力,拥我为君。

  (捭阖:读作‘百合’,或开或合。战国游说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拢的方法。)

  (樽:读‘尊;俎:读‘组’。盱横:观察,盱:读‘须’。)

  “诸事如意,朝廷对钱牟在此倒行逆施并无所作为。如此,我决定按计行事,与番胡勾通,共商大计。正在此时,潘县令到兰坊上任,我写给一番胡头领的密书不期落入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坏他性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为之。即命乌尔金将他诱出城外,结果了他性命。钱牟得知我*了县主,怕朝廷兴师问罪,大发雷霆。我从中巧作安排,教他瞒天过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场风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后,我游说于各部落头领之间,赠以重金,许以重利,最终联合了三路人马。双方商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开赴此城,共图大事。但自潘县令遇害后,钱牟知道了我原有称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应事成之后封他为镇国大将军,他仍不依。只是此时我已有胡兵做为后盾,他也不敢奈何于我,况我们二人的命运早已连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从中作梗,我举事的日期也就长期拖延下来。

  “巡边官军随老爷来到兰坊,捕了钱牟,他手下门人亦树倒猢狲散。他被捕后,我起事的绊脚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但却怕他于绝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时曾生出逃跑念头。又一寻思,自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鸿猷大计势必付诸东流,毁于一旦。后听说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于狱中,这才放了心。但仍担心有人走漏风声,更怕不久大队官军要来兰坊常驻,故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军无防,火速行动,立即起事。经乌尔金内外联络,今夜三路胡兵将会师于城西郊外,一见钱牟宅邸望楼上火起,便强渡界河,从水门入城。不期老爷神机妙算,先下手为强,使我功亏一篑,黄粱一场。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却心中许多烦恼。”

  (猷:读‘由’,计划,谋划。)

  廊庑处看众议论纷纷,庆幸满城百姓免了一场劫难。

  狄公喝了声“肃静”,又问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马?”

  “步卒三百,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责?”

  “平日我尽量藏而不露,也就没与他们见面,只命乌尔金相机收罗十数名本坊亡命之徒于今夜接应胡兵,带领他们攻占县衙及四大城门。老爷若问乌尔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书办将供词念读一遍。倪琦听后于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正颜道:“案犯倪琦,阴谋造反,身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处凌迟。本县念你不打自招,将备文求请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尸,如何发落,长安自有定夺。”

  看官,这磔刑与凌迟均为酷刑。磔刑即五马分尸或五牛分尸,用五匹马或五头牛拴了案犯人头与四肢,将人体分开。凌迟亦称剐刑,施以谋反大逆、弑君*夫者。先慢慢分离脔割犯人肢体肌,再将颈脖刌断。受此二刑罚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尸了。

  (脔:读‘孪’;脔割:分割,切碎。刌:读‘村〔三声〕’,割。)

  堂役将倪琦押出大堂之后,狄公对堂下看审的百姓说道:“天网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县已将众贼首一网打尽。今夜胡兵不见望楼信号,断不敢贸然进兵。但万事有备无患,故本县仍下令严阵以待,以防不测。你等体要惊慌,各自回去好自为之,诸事听从各坊坊正、里甲安排。我兰坊垣高墙厚,固若金汤,更兼军民一心,以逸待劳,定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况胡兵多为倪琦所蒙骗,一旦醒悟,必不肯为他卖命!”

  堂下众人闻言,顿起欢呼。

  狄公一拍惊堂木,宣道:“现在审理丁虎国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班头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吴峰于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纸盒一只,推出桌沿,掉落在吴峰面前。此盒乃从丁虎国袖中寻出,被黑鼠咬坏的一角早已修复如新。吴峰低头看了,心中纳罕。

  狄公问:“吴峰,你曾见得此盒?”

  吴峰抬头答道:“老爷,此类纸盒乃为店家出售果脯蜜饯所用,鼓楼边市场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买上一只,尝个新鲜。这类纸盒我虽看过无数,然地上这一只却是从未见过。从盒盖上有寿字看,此乃给人祝寿的一份礼品。”

  狄公道:“此盒确是一份寿礼,内装香甜蜜枣,不知你愿不愿尝尝滋味?”

  吴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说道:“谢老爷赐赏,吴峰遵命就是!”遂打开盒盖,见九枚蜜枣整齐排于白纸之上,用食指按了,拣一松软的放入口中,将果肉吃了,果核吐于地上,问道:“这蜜枣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尝一只,不知老爷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饶舌,你退下站过一边!”

  吴峰立起,环顾左右堂役,不见有人抓他,便退后数步立定,举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纳闷。

  狄公喝道:“带丁禕上堂!”

  丁秀才于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亲为谁所害。本县已勘查明白。此案盘很错节,本县并不伪称已将细微末节统统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坏他性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种,却是千真万确。今日堂上只涉及*人成功之法,其余一概不论。只因吴峰与此案毫无关联,故本县将你原诉驳回,了结丁、吴两家这场官司。”。

  廊庑处看审的人闻言无不惊奇,纷纷交头接耳,轻声私议。丁秀才沉默不语,没再指控吴峰。

  吴峰见状,一旁插上话来:“多谢老爷卓裁,为吴峰洗刷去这海底沉冤。自古黑猫偷馋,白猫不能遭灾,我吴峰做得端,行得正,岂惧小人谗言!”说完向丁禕瞪了一眼。又转向公案,一问狄公道。“但不知老爷可曾寻得白兰下落?”

  狄公未及开言,才只摇了摇头,吴峰则早转身分开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门走去。

  狄公也不理会,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这管狼毫,将其来历说与本县听听!”一面将手中毛笔递了过去,笔管空心一头直对丁秀才面门。

  丁秀才见物不禁一惊,从狄公手中接了,将笔头转向自己,又低头看了笔管上文字,点头道:“老爷,见了刻于笔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来了。几年前,一次家父让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贵玉器玩好,亦将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开开眼界。他说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贺六十寿辰所赠的厚礼,却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说此人自觉自己寿数已终,故将此寿礼预赠于他。家父视此馈赠如无价之宝,给小生看过以后即与他所藏各式玩好一起锁于原匣之中,直至庆贺六十寿辰当日,才取出为其所著《边塞风云》作序。”

  狄公正色道:“这管狼毫就是*害你父亲的凶物!”

  丁秀才复将手中之笔反复端详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笔管细瞧良久,仍连连摇头。

  丁秀才一举一动狄公均看在眼里,见丁秀才摇头,索回毛笔,说道:“且让本县做与你看。”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举手中亦让众人着了,说道:“丁虎国丧命于插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这根小木棒乃照了这把匕首的形状仿制而成,现将它插入空心笔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细正可插入,只因比实物长了许多,故插入约二寸时即被卡住。狄公将笔交于马荣,命道:“将木棍压下去,伸直手臂,再飞速将压住木棍的手指移开!”

  马荣—一做了,刚移开手指,那木棍便飞出笔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从容道:“这管狼毫实为一机巧*人凶器,其空心笔管之中压了弹簧,用松香凝住,再将小匕首插入笔管之中。”狄公打开一只小盒,小心翼翼将小匕首取出,又说道:“这圆圆的把儿正可插入笔管,弯弯的刀刃亦紧贴了管壁,这样,小匕首既掉不出来,从外面也无法看见。

  “有人将这管狼毫作为寿礼赠给了丁虎国,从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笔,笔头上总不免有飞毛,丁虎国用笔之时,就会于烛焰上将笔管下端岔出的飞毛烧掉。一旦笔管内松香于烛焰旁受热熔化,弹簧一松,小匕首立即就会飞出,不插进他咽喉也刺进他面门。”

  丁秀才听了,始时茫然;后又惊恐万状,叫道:“老爷,这可怕的*人的物竟是何人所制?”

  “此人早将自己是谁刻于笔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县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亲到底死于谁人之手。笔管上共有十三个文字: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这宁馨簃便是作案人书斋之名。”

  “此为何人?小生从未听说此间有一书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县方知这宁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寿乾,除他一名至交之外,谁也不知他有一书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声欢呼。

  一阵喝彩狂呼之后,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奸诈邪恶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寿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罚将他处死,也许你比本县更加明白。但倪寿乾早已不在人世,本县无法再审这个案子,故宣布此案到此了结。”

  狄公惊堂木一击,退堂自回内衙。

  堂下看审的百姓鱼贯走出大堂,边走边议,丁虎国命案,如此结局,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狄公足智多谋,一识破笔管机关,破了奇案,致使看众个个敬服,人人称颂。但亦有几名老者见蜜枣盒之事没有下文。心中不解,他们预料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却见吴峰已候他多时。吴峰施礼毕,恳求道:“方伯,闻你正寻白兰下落,若蒙不弃,请准许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迟疑,说道;“吴相公,你为小女吃尽诖误之苦,我实不敢再难为于你,但你一片至诚,推却了有乖人情,就答应你了。不过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遂别了吴峰。径去县衙大门。观审的百姓正蜂涌走出大门,丁禕亦随人流上了街市。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对丁禕说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请你去内衙书斋少叙。”

  (诖:读‘挂’,连累。)

  狄公于内衙书案后坐了,四亲随干办围坐于书案之前。陶甘早将笔管锯成两半,露出了管内松香与弹簧。

  方正将丁秀才引进内衙。狄公对四助手说道:“我与丁秀才有话闲叙,你等请退。”

  洪参军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门,惟乔泰站立不动,说道:“老爷,乔泰请留!”

  狄公眉头颦蹙,见乔泰面色铁青,心中诧异,略一思索,命他于书案旁凳上坐了。丁禕也想坐下,但县令没言赐坐,迟疑一阵,仍立于原地。

  狄公开言道:“丁禕,你父亲丁虎国既已离开人世,故本县未在大堂之上将他罪行公之于众。你是他的独生儿子,本也不愿在你面前翻他尸骨,只因一特别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讲明白。

  “你父亲被迫解甲归田,本县底里尽知。昔年本县于长安刑部司抄缮之职时,有幸见到丁虎国一案的秘密文本。只因你父亲手下的受害者无一幸存,故案卷上并无他罪恶行径的详细记载,但从吴龙将军所获大量间接证据来看,我八百官军将士的性命均断送于你父之手,这一事实却无可辩驳。

  “惨案惊动宸听,圣上龙颜大怒,意欲将他立斩于午门,以祭殉难将士冤灵。但再一转念,军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乱,若将惨案真相公开,这些人必借机煽动,军中必哗,社稷必乱,故将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赐你父辞职隐退,永不录用。倪寿乾乃一刚正不阿之人,决意亲惩你父,令其罪有应得。他辞官也来到兰坊,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讨还血债,为国除奸,为死难将士报仇。既然他不能违了圣意公开取你父亲首级,便造出这巧妙机关要了他的性命。对于黜陟使的所作所为,本县不想多加评说,在此只想向你讲明,对你父亲丁虎国一案的始末,本县知道得一清二楚。”

  (宸:读‘辰’,帝王、王位的代称。)

  丁秀才默默不语,只低头看着地面,分明他也知晓父亲罪行。

  乔泰端坐于小凳之上,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长又黑的美髯,又说道:“丁秀才,你父亲一案本县已向你说破,现在再来说你本人。”

  乔泰闻言立起,对狄公道:“乔泰请退!”

  狄公点头,乔泰离去。

  狄公一时间没有开言。丁秀才诚惶诚恐抬起头来,见狄公双目怒火燃烧,吓得不由向后倒退三步,又低下头去。狄公紧握座椅扶手,身体前倾,冷冷说道:“丁秀才,为何不抬眼看看本县?”

  丁禕略略抬头。眼中充满恐惧。狄公突然喝骂道:“蠢才!你自作聪明,以为你的腌臜当可以瞒过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压住怒火往下讲,但言辞锋利,句句投枪,字字利剑,丁秀才听了,吓得畏缩一团。

  “图谋毒害丁虎国之人并非吴峰,而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不孝之子!身为人子,做得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弑父之心,只恨未得机遇,难以下手。吴峰来到兰坊后,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吴两家世仇掩盖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对吴峰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一面暗中监视于他,趁他外出或下楼酗酒之机,偷偷溜进他画室,将盖了他图章的纸张偷了出去。”

  丁禕刚欲开口狡辩,狄公以拳击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说道:“你父亲六十寿辰那日夜间,你早将染毒蜜枣纳于袖中。席散,你与管家送你父亲离开寿堂去书斋将息。你父亲启键开了书斋大门,你请晚安跪拜于地,趁管家入房燃点书案上两支蜡烛之机,于袖中取出礼盒,默默呈赠你父。你无须开言说话,一见盒盖上‘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寿礼无疑。你父向你道了谢,将纸盒纳入衣袖,此时管家出得房来,”他以为你父在将钥匙放口袖中,谢你是因为你向他叩头请安。但在管家进房点燃灯烛后再走出房间这段时间内,你父亲为何一直手拿钥匙立于门首?为何不开门以后随即将它纳入衣袖?不消说,管家瞧你父亲纳入衣衫旧9并非钥匙,而是装了染毒果脯的纸盒,是丧尽天良的忤逆子*害生身父亲的凶物!”

  狄公目光如剑,直刺丁禕双眼,刺得他浑身觳觫,却又不敢将视线移开。

  (觳觫:读作‘胡速’,恐惧得发抖。)

  狄公压低声音:“最终你父亲并非死于你手,他还未打开纸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飞出,结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这才舒了一口气,连咽几口唾沫,结结巴巴问道:“老……老爷的高论,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弑*亲父?”

  狄公立起,书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国案卷之中一的诗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骂道:“畜牲大胆,竟敢如此问话!你胡乱涂下的这首无聊艳诗,不仅明白道出了那淫妇乃作痛恨亲父之根源,也将你们这对贼男女淫乱之罪暴露无遗!”

  狄公将诗稿向丁禕脸上扔去,怒道:“看着你这肮脏情诗中都胡写了些什么!你二人于香罗帐中心醉情痴.典章毁尽,伦常丢光,还盼花好月圆,成鸾凤,配鸳鸯,一时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胆相照,又是愁肠寸断。凡此云云,说出口真是有污清厅。你这个衣冠禽兽,竟与亲父之妻王月花通奸乱伦,该当何罪?”

  丁禕一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一阵嗫嚅,才结巴道:“老……老爷,这首歪诗乃小……小人一次于青楼吃花酒之时为一花姐即兴而作,实不敢对家父偏房侧室心存邪念,万望老爷细断明鉴!”

  狄公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喝道:“业障还敢抵赖!这诗中‘无章典,忘纲常’六字姑且不足为据,你隐于最后四行诗句句首之中的‘月花心肝’四字难道还不是你犯罪的铁证么?”

  书斋内一片沉静。狄公压下火性,又说道:“本县本欲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拿到大堂鞫审定罪,寻思刑律以修复犯罪造成的损害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无损害可以修复,也就不将你二人的丑事立案公审了。但如同不能让毒疮任意漫延一样,毁典乱纲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惩处。一根树枝生虫朽烂,园丁就将它伐去。以保全树。丁门千年古树之上出了你这根朽枝,也必须砍掉。你回去仿效园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转身,灰头土脸,黯然走出内衙,恍如梦境。

  有人推门。狄公见乔泰进来,、转怒为喜,忙说道:“乔泰,快坐下!”

  乔泰于一张小凳上坐了。脸色仍然铁青,开门见山说道:“老爷细听我言。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边关告急。皇上降下圣旨,钦命丁虎国将军统领三万将士赴边庭御敌。是年秋天,番将白天彪率胡兵一万余众越境讨战,于牛头山脚下将丁虎国中军大营八千人团团围住,遗番使送来战表一纸,欲与我决一死战。其时敌我兵力相差无多,又兼敌长途跋涉,且征战于他乡异土,人生地疏。与之相比,我军以逸待劳,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若丁虎国趁敌立足未稳率军迎战,未必不能取胜。面对白天彪的包围,众将校力主出战迎敌,谏道:‘如今大敌当前,我六尺血性男儿当冲锋陷阵,血洒疆场,岂能苟且偷安。畏缩不前?’但丁虎国贪生怕死,置吴龙等众将校苦谏于不顾,一意主和,将番使待为上宾,并暗中与之密议,许下金银锦帛以换取白天彪退兵。哪知白天彪得寸进尺,言称非取我军首级数百,令其抢挑人头奏凯而归方可退兵。丁虎国假装采纳众议,出兵退敌。便以截断敌军逃路为名,令梁都尉率部去葫芦谷埋伏。梁都尉不知是计,还以为丁虎国改弦易辙,决心抗敌,一声令下,所率八百勇士*出重围,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进发。我军浩浩荡荡进入谷中,正欲安营,忽听三声炮响,方知中计,待欲撤出,谷口早已被敌军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高临下,滚石如雹,飞话似蝗,一齐向我军扑将下来。我军虽浴血奋战,终因腹背受敌,寡不敌众,全军覆没。胡兵割下数百人头,挑于戈矛之上,鸣金而去。

  “梁都尉与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别成肉浆。第六名校尉头盔上吃了一箭,昏晕跌落马下。随后他的坐骑连中三箭,正好倒于主人身上。这名校尉于番军离去后苏醒过来,举目一瞧,无头尸体满山遍野,惨不忍睹,八百健儿除他一人之外,无一幸存!”

  说到此处,乔泰的声音变了,汗珠从憔悴的脸上涊涊而下。定一定神,又说道:“此校尉满腔悲愤,风餐露宿。一路寻回京师,将丁虎国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称丁虎国已经解甲为民,今后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闻得此言,一气之下卸却戎装,立誓欲亲斩丁虎国人头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灵。从此他改名换姓,浪迹江湖寻访丁虎国下落。后于绿林中结识一名好汉,二人结为兄弟,相依为命。一日他于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贤明县主,便投在他的门下。这位县主对他言传身教,谆谆诱导,将他心灯拨亮,他……”

  (涊:读‘碾’,出汗的样子。)

  乔泰声音颤抖,泪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这位亲随手办一眼,说道:“乔泰,如今丁虎国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只是命中注定你的青锋锟铻不该为老贼的污血所染,最终倪寿乾结果了他的*。

  “适才你对我言讲之事就此为止,你我都不得再对他人说起。不过,当初我们结识之时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离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军中,故不想违你心愿,将你强留在此。我意寻一口实,将你送往京师,你带了我将你荐于兵部尚书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个都尉之职!不知你对此意下如何?”

  乔泰淡然一笑道:“老爷升迁长安之日,便是乔泰去京师之时。只要老爷不弃。乔泰情愿侍候老爷,终身不离。”

  狄公闻言大喜,说道:“好!一言为定!乔泰,你诚心随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当镂骨铭心,没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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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方缉捕销差复命后即去衙丁下房复见吴峰叙话。

  吴峰惦记白兰仍然失踪一事。其余一概毫无兴趣。他早将皮鞭,囹圄之苦忘记干净,对方正说道;“我心中只想着白兰,一旦将她寻到,我就要请出大媒上门求亲,与她早定百年。”

  方正默默点头。寻思如此高门子弟欲与他长女永结秦晋之好,不觉心中暗喜。但方正是个古板之人。万事循规蹈矩。讲究尊卑礼数。似这等儿女终身大事。于他看来。吴峰须先请出三媒六证与他说合,然后方可在他面前言及婚嫁迎娶之事。

  洪参军遣他寻访李夫人消息,他也是拘于礼教,不愿亲自前往,只命次女黑兰代为打探。他心中思忖。自古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一名男子到处寻访一名女子,不免瓜田李下,无私有弊,弄不好还会有损李夫人清名。

  方正见吴峰如此说话,忙改变话题道:“我思量来,老爷明日定会另有安排,再遣人找寻。不过,你既能画得我女真像,我意请你将她画影图形,于西、北、南三坊坊正处传看了,也许能得她些许线索。”

  吴峰道:“妙!我这就回去画来i”说毕转身就走。方往挽其手,说道:“吴峰,狄老爷为你洗刷冤屈,你当求见老爷,道声谢再走才是!”

  吴峰哪里肯听,口称“改日再面谢不迟”,急急去了。

  狄公于内衙书斋默默用了便饭,手捧茶盅,对洪参军说道:“你去将乔泰、马荣与陶甘一起唤来,我要将丁虎国丧命等案情与你等剖析明白。”

  四亲随干办齐齐来到,狄公身靠椅背,先将他密审丁禕一节略述—遍。

  陶甘听了摇头不迭,叹道:“老爷,如此奇案,纷乱加麻,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亏得老爷精于风鉴,抽丝剥茧,明察秋毫,才有今日之明听公断。”

  狄公道:“粗看似茫无头绪,其实不然。只因当地背景情况与真正罪案缠结于一处,才使我们虚实不知,真伪难辨,如坠五里雾中。如今百川归海,水落石出,真伪虚实便一目了然。我们面前实有三案:第一,丁虎国遇刺,第二,倪家遗产纷争;第三,白兰失踪。其余诸如钱牟称霸兰坊,倪琦阴谋造反及潘县令城外丧命等案均应视为当地.背景情况,与上述三案实无多大关联。”

  洪参军问道:“丁虎国一案,初时一切迹象均表明吴峰乃作案之人,但老爷并未对他立即下手,却是何故?”

  “丁禕第一次与我们相遇。就显形迹可疑。我将自己的身份向他明讲之后,他始时惊恐万状。我思量来,丁禕对我听讼断狱的一点虚假名声亦有所闻,心中害怕,一时曾想打消毒死亲父,嫁祸于人的邪念。再一转念,又觉自己的阴谋天衣无缝;且机不可失,不妨试它一试,故邀我与马荣二人去茶肆一叙,编造了吴峰蓄意加害丁虎国的故事。”

  马荣恼道:“丁禕这厮讲得绘影绘声,竟将我都瞒过了。”

  狄公微微一笑道:“后来丁虎国饮刃而亡,对此,丁禕却是一无所知。今日堂上我又当面试他,将狼毫突然取出并将笔管开口一端对了他面门。若是丁禕动过此笔,明白管内藏有*人暗器,就不能不露出破绽。暴露自己。

  “丁虎国并非死于果脯之毒,而是丧命于毒刃,丁禕一定象我们一样被此不解之谜所困惑。始时,他一定绞尽脑汁想弄明自其中奥妙;他的情妇王月花有无就中插手?会不会有人知他心存*父之念,从而阿其所望,下手先*了他父亲,再来向他讨赏?丁禕思量再三,决定仍按原计行事,拿吴峰作替罪羔羊。一旦官府定了吴峰*人之罪,他就无须担心真正的*人凶手来恐吓或讹诈于他。这样,他就径来县衙将吴峰告下,满以为他的谋划虽属无中生有,却也编排得滴水不漏,殊不知他既弄虚作假,诬陷无辜,就必然漏洞百出,不堪一击。”

  陶甘插话:“老爷,我可没想到这许多,只知吴峰作案,那装染毒蜜枣的纸盒便是明证。”

  狄公道:“只因此罪证过于彰明较著,不免令人生疑。再者,此举与吴峰秉性亦格格不入,故知其中必定有诈。我对吴峰虽无甚好感,但他却是一名英才。此类人通常不拘小节,风流倜傥,对日常锁事往往马虎草率,可是一旦遇有要事。便会全神贯注,一丝不苟。若是吴峰存心毒害某人,绝不会用他作画颜料藤黄,也绝不会于纸盒之上留下印记。如此人命大事,他岂能疏忽大意,留下把柄?”

  陶甘点头,又说道:“我于盒中放了九枚无毒蜜枣,吴峰吃了一枚,还要再吃,我思想来,吴峰无罪,从此可下定论。”

  狄公道:“正是!我们还是按顺序讲下去。丁禕报案后,为将两造的人格品性作一比较,我即去访见吴峰。一见其人,便知吴峰并不似预谋*人之辈,丁禕称他因世仇而*人更是无稽之谈。我猜想此案为一第三者所作。丁虎国罪恶滔天,如此千古罪人一定结怨甚多,某一怨家仇人结果了他性命,买不足为怪。丁禕就是用此嫁祸于吴峰的,丁禕诬告吴峰,始时我猜想乃为二人争风吃醋所致。吴峰画中一女子肖像反复出现,丁禕向一女子又写情书又赠艳诗,我以为他二人与同一女子相爱,互为情敌。我们于死者抽中寻出染有藤黄之毒的果脯,丁禕陷害吴峰便更昭然若揭。诚然,一个人为了除掉情敌绝不会戏之以亲父性命,丁禕一定事先作好安排,使其父吃蜜枣之前便发现其中有毒。”

  洪参军插话道:“原来老爷将吴峰排除于罪犯之外,原因却在这里!”

  狄公道:“我寻思丁禕既存心陷害他人,可见他品行不端,心术歪邪。后来我发现了、吴二人并非是情场仇敌,既如此,丁伟为何定欲诬陷吴峰?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丁禕本人*了亲父,欲使吴峰为他顶罪替死。我寻思丁禕*父凶物有二:一是小匕首,已奏效,但如何施用一时尚不择而知;二是染毒果脯,万一笔管中机关失灵,丁虎国吃了蜜枣也要丧命。但丁禕弑父原因何在?此与他的情妇是否有涉?为此,我二次遣黑兰去丁宅打探虚实。”

  狄公略停,呷了几口茶,又说道:“但我却为一反常现象所困,既然丁禕熬费苦心将施毒之罪引向吴峰,却为何不在机关暗器上做些手脚,明里暗里亦将矛头指向吴峰?为此我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一解。于是我又回到第一个想法上,即丁虎国乃为一尚不知名姓的第三者所害,此举正好与了丁禕毒死生父之图谋相偶合。通常我并不信有偶合的事情发生,然这次偶合却不由人不信。”

  乔泰道:“老爷适才说过,丁虎国结怨甚多,宿敌不少,故有倪寿乾为八百男儿雪洗千古奇冤,结果他性命之举。有此巧合,亦并非偶然。”

  狄公点头,又说道:“丁虎国为一第三者所*,此人是谁虽不知晓,但至少我消除了对丁、吴二人的怀疑。后来我发现了丁禕存心*父的动机,至此,丁虎国命案中与丁禕有涉的部分总算弄明白了。”

  洪参军接过话来:“老爷曾说,‘丁将军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数了’,原来就是指的这个。从黑兰口中得知,丁虎国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轻妖冶,丁禕则是风流好色,却又日夜守们不出,他所作艳诗中不但有‘无章典,忘纲常’这样的自供,更有‘月花心肝’四字这一铁证,老爷故知丁禕与王月花通奸乱伦。为了不做露水夫妻,丁禕心生*机,欲坏亲父性命。”

  狄公道:“正是如此!此案的另一半,即真正的作案人是谁,若是倪寿乾不将其书斋名刻于笔管之上,恐我今生是无法查出了。丁虎国书房关门落锁,凶手无法进出,故他一定为某一机关暗器所伤,但此暗器原来就在笔管内藏匿,我却无从知晓。倪寿乾聪颖绝伦,我自是望尘莫及,自叹不如。匕首射出笔管之后,弹簧即松开紧贴于管壁之内,即使向里细看,也看不出丝毫痕迹来。

  “我于深山访见鹤衣先生,得知‘宁馨簃’即倪寿乾书斋之名,忽记起丁虎国死前所用狼毫笔管之上亦刻有此书斋名,又联想到陶甘的吹管之说,心里一动,一空心笔管不正可用于同一目的么?再回忆起丁虎国书案之上蜡台移位这一事实,方推断出丁虎国移近右首蜡台烧去笔端飞毛之时,笔管受热,管内松香之类凝固物因此熔化,弹簧张开,匕首飞出,丁虎国于是一命呜呼。”

  乔泰问:“丁禕若是寡廉鲜耻,不去引咎自戕,又当如何?”

  狄公道:“我就将这对贼男女拿到堂上审问,再治罪不迟。”

  狄公捋了捋长须,向四助手环视一遍,见众皆无言,又说道:“现在,我再将第二个案子,即倪寿乾遗嘱一案说于你等。”

  四亲随干办不约而同扭过头去看墙上画轴。

  狄公道:“原藏于画轴夹层之中的遗文乃倪寿乾为转移倪琦视线所留。倪琦发现后,没将画轴毁掉,而是以偷梁换柱之法,将自己编造的一份假遗嘱插入画轴夹层之中,重新裱糊后再将画轴交还了倪夫人。他万没想到,寻出真正遗嘱的线索竟隐于此风景画画面之上!”

  狄公站起,走向画轴,四亲随干办—起离座立于他身后。

  狄公道:“我早就估摸此画与倪寿乾的迷宫有某种关联,我亲访迷宫,目的就在于此。”

  陶甘忙问:“老爷,你道二者有所关联,何以见得?”

  狄公答道:“这个中道理其实简单。倪寿乾不惜一切代价欲保存下来的东西即此二件,他千方百计不让画轴于他死后毁掉,又严命倪琦不得更动迷宫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这中间岂能没有缘故?

  “初时我以为此画乃为倪寿乾东郊别业的一张密图,从图中可寻出别院中暗藏他真正遗嘱的地方,然到别院一看,却未见一处与此画有相似之点,直到昨日夜间,我才悟出其中奥秘!”

  四亲随干办无语,只等狄公一语点破机关。

  狄公道:“乍看画中山回水曲,白云飘绕,木宇相间,曲径通幽。但若细心观瞧,就会看出画面上不无怪异之处。你们来看,画中屋宇若干,星罗棋布于盘亘峰峦之间,屋前均有山道相通,惟右上角这座高亭例外,它立于山泉一侧,无路可达。我寻思此高亭与众不同,其中必有蹊跷。

  “你等再看这画中树木,其中亦有奇特之处,只不知你四人能杏看得出来。”

  陶甘与洪参军近前反复细瞧了半日,只好摇头认输。乔泰与马荣自知无能为力,只向狄公投以赞赏的目光。

  狄公道:“画中大小屋宇均被树丛包围,不难看出,这簇簇树木多画得十分杂乱,惟十几棵松树画得一丝不苟,每棵都清晰现于画面之上。你等细看,这簇簇松树均以数目多寡按次序排列下来。山顶上山道开始处有两棵,下面山腰处三棵,再下面山道穿过山泉处四棵,右上角亭馆近旁五棵。我以为这十四棵松树实为入宫引路之标,山顶上两棵即为我们于迷宫入口处见到的那一对古松。”

  陶甘道;“如此,此画乃一入宫指南,有了它,就可轻而易举到达倪寿乾建于宫内的一栋小舍或一座小亭。”

  狄会摇头道:“不然,并非完全如此。不错,此画指出了近向宫中一亭榭之路。倪寿乾生前几乎每日必入宫一次,分明宫中有一亭阁供他读书作画。画中这座高亭即表示宫中亭阁,你也说得不错。但仅随宫中曲径而走即能到达此亭,此有差矣!须知,倪寿乾宫中书斋实为他存放重要契书、凭信之密室.若有识有胆之人曲径深即能去到此处,倪寿乾是绝不会将秘密藏于其内的。

  “现在,我问你,倪寿乾画中为何使山道于中段向北急拐?又为何将下半段山道以山泉标出?”

  陶甘不假思索,答道:“此乃故弄玄虚,使人看了眼花绦乱。”

  “非也!倪寿乾于拐弯之处标以四棵松树乃煞费苦心之举,不可忽视。从此,山道潜踪,清泉飞泻。再者,飞泉之上架有小桥一座。这就格外表明此处乃一重要转折之点。我思量来,入宫之人在此处须离开宫中常道,进入通向亭阁的捷径,此亭并不在宫道近旁,而隐于宫中深处某一地方。”

  陶甘道:“好一座密室!若是不知捷径,一个人在宫中跑断两腿也休想寻出此亭,但倪寿乾或别的知晓捷径之人也许一抬腿就能到达。”

  狄公道:“言之有理!倪寿乾每日进宫,岂会治盘陀小道转来转去?故我断定宫中必有捷径。

  “我们再来沿画中山道从上往下看!”

  狄公食指指了山顶小屋,小屋两旁各有松树一棵。

  “此处为迷宫入口。我们沿石级下山道向下看,第一个三岔路口无特别含义,向左向右都无关紧要。第二个三岔路口左首路边立着三棵松树,标明我们于宫中须靠左而行。再向下便是山泉,这告诉我们在此处须离开宫中常道,此处有四棵松树为标。我思量来,正如画中所示,我们须从中间两棵松树之间去寻捷径。沿捷径再向前走,便会见到五棵松树,一边三棵,一边两棵,倪寿乾秘密书斋必在此处!”

  说到这里,狄公将食指移至画轴右上方高亭之上,轻敲两下,重又回书案后坐下。

  狄公又说道:“若是我估算不错,我们就能于宫中亭阁之内寻出倪寿乾的公牍、契文、凭单、信札之类的密件,他那真正遗嘱自然亦必在其中。”

  马荣道:“对此,我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过,我随时准备去宫中试它一试。但我们还有白兰失踪一案在手,切不可置之脑后,弃之不顾!”

  狄公听了双眉颦蹙,喝了一口茶,慢言道:“此案实在令人头痛!时至今日,白兰到底在何处我们仍一无所知。方正乃一正派本分之人,我对他很是喜爱。我大唐有象他这么好的百姓,何愁社稷不兴?如今寻不着他长女下落,我心中更添了一份忧愁。”

  狄公以手抹面,又说下去:“今日晚餐之后我们在此将寻访白兰之策再好生计议一番,如今请案即将具结,不久我们就可倾全力勘查此案。

  “现在我们就去迷宫,看看我适才所预言宫中有捷径一论对与不对。若是我们于宫中寻出倪寿乾遗嘱,即可将它附入倪琦谋反一案呈文之中,户部没收倪门家产时就会将倪珊应得的一份留下。

  “乔泰,你今日下午的差使乃是调兵遣将,以防万一胡兵于今夜偷袭此城。洪参军、马荣与陶甘则随我去迷宫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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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之后,狄公一行来到倪寿乾东郊别院,只见衙卒结队成群,清路道,点家具,巡后园,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边便是石门,入石门即达迷宫。狄公对洪亮、马荣、陶甘及众衙卒说道:“入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可到达亭阁,然究竟如何,现在尚不知晓,故我们每向前二丈距离,就须有一名衙卒留下,好与前后衙卒首尾呼应。如此,万一有变,我们方能进得去,出得来!”又对马荣道:“你手持长枪一杆于前开道,我虽不信宫中有陷阱一说,然此地荒芜多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一行走过石门,进入迷宫。宫中十分昏暗,腐枝败叶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两人仍可并行。道旁树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两堵厚墙,只是不见松树。两排树木的枝叶于头顶上合为一处,更有串串萝藤,或圈圈盘绕树上,或袅娜悬挂技下,狄公与马荣须不时低头俯身方可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菌,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发出臭气的白色粉末立即腾空而起。

  狄公唤道:“马荣,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个左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个路标。”

  马荣忽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即向路边一跳,刚一闪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声掉落在狄公原来站的地方,只见它毛茸茸的一身黄斑,眼中闪出可怕的蓝光。马荣不等它爬走,用枪失将它刺了个穿心。

  宫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数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个直弯。

  一行沿宫道再往前走,走了约十丈远近,狄公命马荣:“停!前面便是第二个路标。”随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劲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们须于此处离开宫道,走上捷径。马荣、你于第二与第三棵松树间寻个仔细!”

  马荣一杆长枪于浓枝密叶中刚一拨,吓得连退数步,并将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见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叶之上爬过,一眨眼便钻进树根处一洞中不见了。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风景画上怎不见这条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长筒猎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与我细细寻来!”

  马荣蹲身于枝叶下定睛一看,立起说道:“此处端的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人也难走过。为此,我先过去,将树枝分开了,你们再过。”说话间马荣已钻进密密枝叶中了。狄公裹紧身上衣袍,与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解其意,双双眼睛直盯方缉捕。方正腰间拔出短剑,命众衙卒道:“若有猛兽出洞伤人,你等须奋勇当先,围而歼之,休叫它逃去!”

  小径只有几丈长短,须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宫道,见左右各有一急弯,便先向左走去。来到拐弯处,却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于眼前。狄公摇头道:“即为捷径,不会如此之长,须去相反方向找寻才是。”遂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弯处,果见一条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处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两边,只见五棵长松分立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道:“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此处不远。我思量来这边一对松树之间恐有小径,对面三棵则为陪衬。”

  马荣为人性急,跨开大步便向蔓生于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他却大骂起来。原来他双脚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来,恼道:“前面却是死水一潭!”

  狄公浓眉皱起,说道:“却又作怪!自入宫至此,样样投榫,处处合缝,如何到了此处竟断了进路?马荣,你再好好细寻,缘池必有路径!”

  方正一个示意,众衙卒随即拔剑在手,砍伐池边杂草荆棘。少刻,小池露出轮廓,只见马荣陷足之处水泡翻个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将身子缩回,原来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来人。

  马荣见了,倒抽一口凉气,急举手中枪便欲投刺,狄公一见,忙将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蝾螈慢慢露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一头钻进了水草之中。

  众人皆惊。马荣道:“我一人面对五六名强人厮*倒一点不惧,然见了这等水怪,还真有点胆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时读古旧闲书,只知蝾螈其名,却不见其物,今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长了一点见识。”

  狄公扫视池边,惟见污泥水草,再举目细瞧池面,不觉对马荣说道:“你见前面水下隐隐有块石头么?想必是越池而过的第一块路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腰间塞了长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长枪于周围水中试了试,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路石。狄公等亦将衣袍塞于腰中,紧随马荣前进。突然马荣停下脚步,险些将狄公撞落水中。马荣手指一根断枝,对狄公低声道:“老爷,这树枝乃为人手所折,瞧那枝叶尚未枯黄,说明此人过池就在昨日。他于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故将枝条折断。”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道:“兴许此人仍在这左右不远的地方,我们须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袭击我们。”又将此话悄声传于身后洪参军、陶甘及方正等众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惧他!”又持枪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识路径,寻出一块石头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与马荣蹲下,拨开垂枝一看,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地金宇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字清楚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一过了水池,大声命道:“速将此亭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将大门踢开,两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道:“亭中无人!方缉捕,你引众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寻!”

  狄公吩咐完毕,复进亭阁,马荣等三亲随干办紧随于后。进得亭内,马荣将窗户打开,只见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墙一张石凳,上面均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匦,约一尺见方,狄公以衣袖拂去盖上尘土,现出一幅云龙雕花图案,煞是精致。又轻轻将匦盖揭了,取出一黄布小包。狄公说道:“这便是倪寿乾留下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包中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春华秋实,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罪几何?予清夜扪心,自觉虽绠短汲深,却也上无辱圣君,下不负黎民,为国家振兴,社稷有治,已尽绵薄。不期碌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肉家教驰废,至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难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为非作歹,然一旦归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乱则在所不保。若倪琦丧命狴行,或斩首法场,倪门香烟即断,列祖列宗势必洒泪九泉。自古不幸有三,无后为大,为倪门香火有继,予续弦梅氏。也是倪门不该断绝,婚后不上一载,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颖悟,予喜爱之余,自是广布荫庇,一心望子成龙,耀祖荣宗。然身后家产若由二子平分,则珊儿性命不保,故终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虚假遗言,却将真实道文书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邪归正,他与倪珊则家产各半;若是他。治恶不悛,不可救药,全部家产则归倪珊一人。

  予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之中,意欲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行事,则倪门万幸;若是劣性不改,将此遗嘱毁去,必以为画轴已无秘密可言,从而将它交还遗孀梅氏。

  祈求苍天,只盼有识县主慧眼识破画中隐意,于迷宫中将此遗嘱取出之时,倪琦尚未成为阶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则请将此卷遗言同附文一纸一并转呈上台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参军说道:“此遗嘱所言与我们所知晓的竟是丝毫无差!”狄公略一点头,抽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使长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寿乾生前于公门中一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故于死后恳请上台以不违条律为准,对倪琦从轻发落则个。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阁中一片死静。

  狄公将文卷慢慢卷起,深为倪寿乾肺腑之言所动。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轻轻刮了,说道:“此处似刻有一幅图案!”说罢取了尖刀,将垢土剔去,洪参军与马荣也一齐动手,一幅圆形图案渐渐显露出来。

  狄公低头一看,说道:“这必定是迷宫图,瞧,弯弯宫道正好组成了四字古篆——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字不差!我思想来,这‘虚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辞官后内心的真实写照。”

  陶甘道:“宫中捷径亦有明示,但凡松树均以黑点标出。”

  狄公又将迷宫图仔细看了,食指从入口沿宫道移到出口,叹道:“好一个别出心裁的迷宫!若是某人从入口处进宫,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进,他须穿过整个一座迷宫方能到达出口。反之,他若从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达人口处,亦须穿越整座迷宫。然他若不知捷径,则永远也找不到宫中这座亭阁。”

  洪参军道:“老爷,我们需征得倪夫人允诺,清理这座迷宫,将它变为本县又一处游览圣地,与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样负有盛名。”

  方正进来禀道:“老爷,我们到处寻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见踪影。”

  “命众衙卒于树顶绿叶簇中亦细细查找,说不定此人正在树上枝叶间藏匿。”

  方正去后,狄公见陶甘俯身细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却听陶甘说道:“老爷,此长凳之上有赭色斑点,似不寻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惊,忙走近拭擦凳上斑点,又走近窗口,细看手上红色血迹,转身对马荣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马荣用长枪于石凳下暗处一阵拨弄,只见一只大蛤蟆跳了出来。又跪于地上向凳下细瞧了,禀道:“老爷,凳下只有灰土与蜘蛛网。”

  此时,陶甘于石凳后空处定睛一瞧,立时变了脸色,惊叫道:“不好!此处有一具尸体!”

  马荣与陶甘将一具直挺挺的女尸从石凳后抬了出来,尸身上满是干血,死者是一名年轻姑娘。狄公俯身看了,姑娘丧命于左胸一刀,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烧,说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刚在此遇害,尸体虽已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烂。”

  马荣道:“她如何来到此处?想来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断树枝之人必定是她!”再一细看,不禁脱口“啊”了一声,说道:“此女面容虽变,仍觉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兰姑娘?”

  狄公面色铁青,急命道:“快唤方缉捕来此!”

  方正入得亭阁,低头一见尸体,惨叫一声,扑到女儿身上,捶胸蹬足,呼天抢地,口中呼唤“白兰”名字,哭叫不止。此情此景,好不伤心惨目!

  狄公浓眉紧颦,低头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来,问洪参军道:“洪参军,你可曾寻着李夫人住处?”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狄公近前,急问道:“方缉捕休要恸哭,快告诉我,李夫人家居何处?”

  方正没有抬头,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闻得此言,猛转身将马荣拉过一边,急耳语数句。马荣连连点头,二话没说,匆匆离亭阁而去。狄公案——迷宫案

  第二十三章

  半个时辰之后,狄公一行来到倪寿乾东郊别院,只见衙卒结队成群,清路道,点家具,巡后园,一片忙碌。

  狄公立于大院之中,前边便是石门,入石门即达迷宫。狄公对洪亮、马荣、陶甘及众衙卒说道:“入宫后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可到达亭阁,然究竟如何,现在尚不知晓,故我们每向前二丈距离,就须有一名衙卒留下,好与前后衙卒首尾呼应。如此,万一有变,我们方能进得去,出得来!”又对马荣道:“你手持长枪一杆于前开道,我虽不信宫中有陷阱一说,然此地荒芜多年,不定有猛兽蛇蜥出没,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一行走过石门,进入迷宫。宫中十分昏暗,腐枝败叶发出阵阵臭气。宫道虽窄,两人仍可并行。道旁树木蓊郁,巨石成排,恰似两堵厚墙,只是不见松树。两排树木的枝叶于头顶上合为一处,更有串串萝藤,或圈圈盘绕树上,或袅娜悬挂技下,狄公与马荣须不时低头俯身方可通过。树干上长满了巨菌,马荣用枪尖挑了一只,一团发出臭气的白色粉末立即腾空而起。

  狄公唤道:“马荣,留神有毒!”

  狄公于第一个左拐弯处停下,指了指前面长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个路标。”

  马荣忽叫道:“老爷当心!”

  狄公闻声即向路边一跳,刚一闪身,一只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声掉落在狄公原来站的地方,只见它毛茸茸的一身黄斑,眼中闪出可怕的蓝光。马荣不等它爬走,用枪失将它刺了个穿心。

  宫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数丈之后,又突然向右拐了个直弯。

  一行沿宫道再往前走,走了约十丈远近,狄公命马荣:“停!前面便是第二个路标。”随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劲松并排而立。

  狄公道:“我们须于此处离开宫道,走上捷径。马荣、你于第二与第三棵松树间寻个仔细!”

  马荣一杆长枪于浓枝密叶中刚一拨,吓得连退数步,并将狄公向后猛推一把。只见一条三尺长短的赤色蝰蛇正于腐叶之上爬过,一眨眼便钻进树根处一洞中不见了。

  马荣自我解嘲道:“倪寿乾风景画上怎不见这条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长筒猎靴,原因就在于此。你再与我细细寻来!”

  马荣蹲身于枝叶下定睛一看,立起说道:“此处端的有一条小径,只是太窄,一人也难走过。为此,我先过去,将树枝分开了,你们再过。”说话间马荣已钻进密密枝叶中了。狄公裹紧身上衣袍,与洪参军、陶甘随后跟上。众衙卒不解其意,双双眼睛直盯方缉捕。方正腰间拔出短剑,命众衙卒道:“若有猛兽出洞伤人,你等须奋勇当先,围而歼之,休叫它逃去!”

  小径只有几丈长短,须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宫道,见左右各有一急弯,便先向左走去。来到拐弯处,却见一条又长又直的宫道展现于眼前。狄公摇头道:“即为捷径,不会如此之长,须去相反方向找寻才是。”遂返回原处,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弯处,果见一条丈余通道。狄公喜道:“此处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两边,只见五棵长松分立路边,一边三棵,一边两棵。

  狄公道:“据画轴所示,亭阁一定离此处不远。我思量来这边一对松树之间恐有小径,对面三棵则为陪衬。”

  马荣为人性急,跨开大步便向蔓生于两树之间的杂草丛中走去。谁知没走三步,他却大骂起来。原来他双脚均陷于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来,恼道:“前面却是死水一潭!”

  狄公浓眉皱起,说道:“却又作怪!自入宫至此,样样投榫,处处合缝,如何到了此处竟断了进路?马荣,你再好好细寻,缘池必有路径!”

  方正一个示意,众衙卒随即拔剑在手,砍伐池边杂草荆棘。少刻,小池露出轮廓,只见马荣陷足之处水泡翻个不停。

  狄公伏身于垂技下一瞧,急将身子缩回,原来是一颗奇形怪状的脑袋正慢慢从水中探出,一对黄眼睛直盯来人。

  马荣见了,倒抽一口凉气,急举手中枪便欲投刺,狄公一见,忙将他胳膀按下。

  一只大蝾螈慢慢露出水面,体长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它爬到岸边,一头钻进了水草之中。

  众人皆惊。马荣道:“我一人面对五六名强人厮*倒一点不惧,然见了这等水怪,还真有点胆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时读古旧闲书,只知蝾螈其名,却不见其物,今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长了一点见识。”

  狄公扫视池边,惟见污泥水草,再举目细瞧池面,不觉对马荣说道:“你见前面水下隐隐有块石头么?想必是越池而过的第一块路石,我们上去看看!”

  马荣腰间塞了长袍,一步跨于石上,用长枪于周围水中试了试,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块!”

  马荣分开垂枝,跨上第二块路石。狄公等亦将衣袍塞于腰中,紧随马荣前进。突然马荣停下脚步,险些将狄公撞落水中。马荣手指一根断枝,对狄公低声道:“老爷,这树枝乃为人手所折,瞧那枝叶尚未枯黄,说明此人过池就在昨日。他于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树枝稳住身子,故将枝条折断。”

  狄公点头,也轻声说道:“兴许此人仍在这左右不远的地方,我们须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袭击我们。”又将此话悄声传于身后洪参军、陶甘及方正等众人。

  马荣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惧他!”又持枪向前走去。

  水池虽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识路径,寻出一块石头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达彼岸。

  狄公与马荣蹲下,拨开垂枝一看,见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树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户紧闭,大门半开半掩,门上方一块绿地金宇的小匾额上,“宁馨轩”三字清楚可见。

  狄公见众衙卒—一过了水池,大声命道:“速将此亭团团围住!”

  狄公冲向亭阁,一脚将大门踢开,两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狄公转身,摇头道:“亭中无人!方缉捕,你引众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寻!”

  狄公吩咐完毕,复进亭阁,马荣等三亲随干办紧随于后。进得亭内,马荣将窗户打开,只见中央一方石桌,靠后墙一张石凳,上面均厚厚积了一层灰土。石桌上有一玉匦,约一尺见方,狄公以衣袖拂去盖上尘土,现出一幅云龙雕花图案,煞是精致。又轻轻将匦盖揭了,取出一黄布小包。狄公说道:“这便是倪寿乾留下的遗嘱了!”

  狄公慢慢打开布包,展开包中文卷,高声念道:

  遗嘱

  春华秋实,古今一理。人至垂暮之年,当回首往事,一生劳碌,功罪几何?予清夜扪心,自觉虽绠短汲深,却也上无辱圣君,下不负黎民,为国家振兴,社稷有治,已尽绵薄。不期碌碌中顾此失彼,对亲生骨肉家教驰废,至使祸起萧墙,长子倪琦终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难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为非作歹,然一旦归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乱则在所不保。若倪琦丧命狴行,或斩首法场,倪门香烟即断,列祖列宗势必洒泪九泉。自古不幸有三,无后为大,为倪门香火有继,予续弦梅氏。也是倪门不该断绝,婚后不上一载,喜得一子,取名倪珊。珊儿聪慧颖悟,予喜爱之余,自是广布荫庇,一心望子成龙,耀祖荣宗。然身后家产若由二子平分,则珊儿性命不保,故终前于病榻之上留下虚假遗言,却将真实道文书于此卷之上。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邪归正,他与倪珊则家产各半;若是他。治恶不悛,不可救药,全部家产则归倪珊一人。

  予同时将另一纸遗嘱藏于画轴夹层之中,意欲让倪琦发现。他若遵嘱行事,则倪门万幸;若是劣性不改,将此遗嘱毁去,必以为画轴已无秘密可言,从而将它交还遗孀梅氏。

  祈求苍天,只盼有识县主慧眼识破画中隐意,于迷宫中将此遗嘱取出之时,倪琦尚未成为阶下之四。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则请将此卷遗言同附文一纸一并转呈上台官府,切切。

  愿上天慈悲,降福于吾倪门!

  立嘱人翰林学士,淮南、江南、岭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寿乾签字盖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参军说道:“此遗嘱所言与我们所知晓的竟是丝毫无差!”狄公略一点头,抽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过。倪寿乾教子无方,致使长子倪琦犯下罪戾。倪寿乾生前于公门中一无所求,只因舐犊情深,故于死后恳请上台以不违条律为准,对倪琦从轻发落则个。

  倪寿乾亲启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阁中一片死静。

  狄公将文卷慢慢卷起,深为倪寿乾肺腑之言所动。

  陶甘用指甲于石桌面上轻轻刮了,说道:“此处似刻有一幅图案!”说罢取了尖刀,将垢土剔去,洪参军与马荣也一齐动手,一幅圆形图案渐渐显露出来。

  狄公低头一看,说道:“这必定是迷宫图,瞧,弯弯宫道正好组成了四字古篆——虚空楼阁,与风景画标题一字不差!我思想来,这‘虚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辞官后内心的真实写照。”

  陶甘道:“宫中捷径亦有明示,但凡松树均以黑点标出。”

  狄公又将迷宫图仔细看了,食指从入口沿宫道移到出口,叹道:“好一个别出心裁的迷宫!若是某人从入口处进宫,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进,他须穿过整个一座迷宫方能到达出口。反之,他若从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达人口处,亦须穿越整座迷宫。然他若不知捷径,则永远也找不到宫中这座亭阁。”

  洪参军道:“老爷,我们需征得倪夫人允诺,清理这座迷宫,将它变为本县又一处游览圣地,与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样负有盛名。”

  方正进来禀道:“老爷,我们到处寻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见踪影。”

  “命众衙卒于树顶绿叶簇中亦细细查找,说不定此人正在树上枝叶间藏匿。”

  方正去后,狄公见陶甘俯身细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却听陶甘说道:“老爷,此长凳之上有赭色斑点,似不寻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惊,忙走近拭擦凳上斑点,又走近窗口,细看手上红色血迹,转身对马荣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马荣用长枪于石凳下暗处一阵拨弄,只见一只大蛤蟆跳了出来。又跪于地上向凳下细瞧了,禀道:“老爷,凳下只有灰土与蜘蛛网。”

  此时,陶甘于石凳后空处定睛一瞧,立时变了脸色,惊叫道:“不好!此处有一具尸体!”

  马荣与陶甘将一具直挺挺的女尸从石凳后抬了出来,尸身上满是干血,死者是一名年轻姑娘。狄公俯身看了,姑娘丧命于左胸一刀,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烧,说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刚在此遇害,尸体虽已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烂。”

  马荣道:“她如何来到此处?想来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断树枝之人必定是她!”再一细看,不禁脱口“啊”了一声,说道:“此女面容虽变,仍觉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兰姑娘?”

  狄公面色铁青,急命道:“快唤方缉捕来此!”

  方正入得亭阁,低头一见尸体,惨叫一声,扑到女儿身上,捶胸蹬足,呼天抢地,口中呼唤“白兰”名字,哭叫不止。此情此景,好不伤心惨目!

  狄公浓眉紧颦,低头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起头来,问洪参军道:“洪参军,你可曾寻着李夫人住处?”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狄公近前,急问道:“方缉捕休要恸哭,快告诉我,李夫人家居何处?”

  方正没有抬头,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兰寻访去了。”

  狄公闻得此言,猛转身将马荣拉过一边,急耳语数句。马荣连连点头,二话没说,匆匆离亭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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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黑兰遵从父命,一早便离县衙去寻李夫人住处。这几天来,她日夜思念大姐,五内如焚,现走在去东城门的街上,希望借此解一解心中烦闷。

  黑兰于十字路口小摊处打探一阵,又去城门附近店辅中寻访。方正对她言讲过李夫人精通书画,故她先去一家笔墨庄查问。恰巧掌柜与李夫人极是稳熟,说她多年来一直是他店中的一名老主顾,作得一手好画,就住在离东城门不远的地方。又说她自上月以来,非但没收过一名新学生,反将原来几名门生辞退了,故劝黑兰不必去空跑一趟。

  黑兰假称她与李夫人有葭莩之亲,此去并非求师,而是登门看望,以重修旧好。掌柜见原来如此,便将李夫人住处细细说了。

  黑兰本该回县衙向父亲回禀,然见天气晴和,阳光灿烂,实不想如此早就回去复命,又兼李夫人住处离东城门颇近,野性一下勾了起来,决定按掌柜指点前去李宅看个究竟。

  李宅座落在一条僻静的街上,街旁屋宇齐整,鳞次栉比,黑漆大门闪闪发光。黑兰心中寻思,兰坊城中殷实人家恐多居于此。

  黑兰在街上走了一半,忽见一栋宅子,门上黑漆铜钉,门楣上还写有一个“李”字。黑兰立于门首,止不住上前于门上轻敲三下。谁知无人应答,这更引起了姑娘的好奇之心,决意非看个明白不可,遂将大门敲得冬冬作响。再侧耳细听,屋内传出了脚步声。她第三次敲门时,大门开了,一素服半老妇人,手拄一根银头拐杖立于门口,将黑兰上下打量了,冷冷问道:“你是谁家女子,为何不深藏日阃,却抛头露面来此敲我大门,成何体统?”

  黑兰从对方衣裙、谈吐举止上,便知她必是李夫人本人,故裣衽为礼,答道:“我乃方铁匠次女,名唤黑兰,有心习学书画,只恨拜师无门,经笔墨庄掌柜指引,方知夫人乃画坊名手,故慕名而来,望夫人莫怪。”

  妇人闻言略一迟疑,转怒为喜道:“原来如此!只因老身近来总是五劳七伤,需静心调养,故早已杜门谢客,辞退门生。然你既不辞辛劳,特地登门求见,岂能将你拒之门外?黑兰姑娘,快请进,喝杯香茶再走不迟。”

  黑兰拜谢了,随李夫人穿过一座小花园,走进一间雅致的客厅。李夫人沏了茶,二人对饮寒暄。黑兰抬眼细看一下主人,心中寻思,李夫人年轻时不定也有几分姿色。虽然她腿脚有些不便,眼皮微微重垂,双眉也略显粗浓,然五官仍称得上端正,眉宇间、亦不难看出些许昔日的娇媚。她与黑兰促膝谈笑,黑兰倍觉受庞,心中自是欢喜。

  黑兰不见李夫人家中有奴仆婢女,便问缘故。李夫人答道:“我这蜗居何需三从四仆!平素又图个清静;故只有粗使老妈一名。一月前她就身体不爽,我遣她回家将息去了。她老翁乃一叫卖小贩,得闲亦前来帮我照料花园。”

  黑兰一听忙起身告辞,说道:“奴婢不在,夫人自己操持内外,我这不速之客却前来打搅,实在不该,容改日再来叨扰。”

  李夫人忙说无妨。称她虽喜欢清静,然月余形影相吊,也不是滋味,正感形单影只,却有客上门与她相伴,正求之不得。又将黑兰银托盖茶碗倒满。

  二人又说一回话,李夫人将黑兰引至书房,将自己所作书画—一取出,请她赏阅。黑兰于书画自是一窍不通,却也看出李夫人作画端的手段不凡。她画的花鸟鱼虫,人物肖像,一帧帧均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黑兰看完画,见时候不早,再次要去。李夫人将头探出窗外,看了看太阳,说道:“咳,只顾了说话,不想已至中午,可我这午饭还未做来。自老妈子去后,我一日三餐只好自己动手,真烦死人。我一见就知姑娘你年轻能干,不知可否助我一助?”

  黑兰心想这个小忙不帮,确有点不尽人情;再者,李夫人如此殷勤好客,帮她做一餐饭,至少也为自己说谎骗人减去些许不安。想到此,只得应了。

  二人来到厨间,李夫人趁黑兰引火添柴,喋喋不休讲起了自己的幽怨。说她伉俪本是一对鸳鸯,一向如影随形,举案齐收眉。可怜好景不长,正当她夫妻鸾凤和鸣,比翼双飞之时,她丈夫却不慎坠落楼梯而亡,将她弃下。

  黑兰做饭向是一把好手,顷刻间油盐酱醋热腾腾两碗面条做成,再撒以葱蒜诸齑,自然是五味调和百味香了。二人同桌共餐,李夫人少不得对烹饪技艺夸耀一番。黑兰正欲自谦几句,忽见李夫人眼露凶光,不禁一惊。又一转念,自己面前乃一同性女子,实无需大惊小怪。

  李夫人柜中取了一把锡制酒壶,嫣然一笑道:“你我二人有幸结识,不妨饮上一盅,一可助兴,二好消食。”

  黑兰从来酒不沾唇,心想饮酒只有高门官宦人家夫人小姐有份,贫家女子三餐不全,哪有这等口福!今日有此良机,尝尝滋味,也不负了结识李夫人这个好客之友,适才的一点忐忑不安却早忘记了。

  此酒名唤玫瑰露,虽比不上白干大曲,后力却也不小。黑兰接过酒盅,呷了一口,自觉香醇甘美,便开怀畅饮起来。李夫人一旁又不住劝酒,黑兰也不谦让,一连喝了好几盅,直喝得脸上泛起红润,额上沁出香汗来。黑兰满心欢喜,自然也就忘乎所以,口中只赞酒好,对她的这位主人也是说不尽的感激。李夫人引她回到客厅,与她并肩坐了,又讲起她恩爱夫妻不到头的故事。说她如今人老珠黄,老境好生凄苦——

  少顷,李夫人起身道:“瞧我一说话就没有个完,却忘了让你好生歇息。你为我操劳半日,一定累了,我去书房作画,你就去我房中将息一时,如何?”黑兰生平第一次饮酒,又多饮了几盅,早有几分醉意,回家的事也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且一个上午不得空闲,确实有些疲乏,又觉李夫人侑酒侍寝,盛情难却,心想看一看这位贵妇人的梳妆台亦是件难得的乐事。故半推半就,随李夫人来到内宅上房。

  李夫人的卧房远比黑兰想象的要阔气得多。一只球形景泰蓝香炉从屋梁悬下,于内溢出阵阵馨香,如兰如麝。梳妆台上菱花镜前白瓷、红漆小盒十数只,件件精巧,样样别致。靠后墙一顶檀木大床雕龙刻凤,床架上珍珠母闪闪有光。香罗账上金丝织了花鸟图案。

  李夫人拉开隅角一块布帘,指了指帘后浴间说道:“你先沐浴,浴毕就上床将息,等你醒来,再到我客厅用茶。”说毕离房,关了房门。

  黑兰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小盒盖打开,看看这,闻闻那,只觉新鲜。床边堆叠了四只红色皮箱,上面金漆分别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大字。黑兰走到床前,没敢打开衣箱观看。最后,她走进浴间,心想洗净了身子,也免得睡脏李夫人的被褥。浴间中央一只木盆,旁有木勺一只,墙角两只水缸,一冷一热。窗上糊了不透明的油纸,窗外竹篁瑟瑟、阳光下映于窗棂纸上,犹如一幅雅致的斑竹水墨画。

  黑兰将热水缸盖揭了,只见热气腾腾,香叶漂于水上。她取了木勺于缸中舀了热水倒入盆内,另一只缸中又舀了冷水,掺得不冷不热,这才脱却衣裤,准备上盆洗浴。正在这时,忽听房门口一声响动,她急转身掀开布帘观瞧,却见李夫人拄了手杖入得房来。李夫人笑道:“是我,你休生害怕。我亦有些困乏,要上床歇息,你浴毕再睡,可睡得格外香甜。”

  黑兰见李夫人步步走来,眼中射出毒光,一阵恐惧,忙蹲身伸手去取衣裤。李夫人上前一把将衣裤从黑兰手中夺下,扔到一角,问道:“你怎地又不沐浴?”

  黑兰慌乱中忙赔不是。李夫人冷冷一笑道:“看你身段上下倒是个尤物,可也无须如此假装正经!”

  黑兰又羞又怕,酒也一下子吓醒了,两手向前一推,李夫人便踉跄向后退去。她站稳后,把脸一沉,眼中露出凶光。黑兰浑身抖战,正茫然不知所措,李夫人却早飞起手杖朝她身上打来。疼痛使黑兰忘记了害怕,急伏身去捡地上木勺,意欲向李夫人头上砸去。然她的手尚未触到木勺,李夫人第二杖又打将下来,直疼得黑兰惨叫一声,跳向一边。

  李夫人一阵狞笑,骂道:“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蹄子,竟敢来计算于我!今日先叫你尝尝老娘手杖的滋味!纵然你与白兰不同,有点野性,不用许久,自会叫你老老实实听从我的摆布!”

  黑兰突然听到白兰的名字,早将疼痛忘到九霄云外,大声叫骂道:“你这个老猪狗,把我姐姐弄到何处去了?”

  李夫人反问道:“你想见她?”遂扔掉手杖,左手伸入衣袖中摸出一根又长又细的银钗,右手又于怀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来,说道:“她已成了这把刀下之鬼,这根小小银钗便是她留于我的遗物。等我一刀结果了你,你再到倪寿乾迷宫中寻她去吧!”

  黑兰吓得尖叫一声,立于当地是动弹不得。李夫人将首饰重新纳入衣袖,左手拇指拭拭刀锋,切齿道:“你既来了,就休想再出去!莫怪老娘心黑,只是我今日放你活着出去,明日我命休矣,故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一并把你也送上西天!我一见你面便知你野性难驯,若动拳脚,我自不是你的对手;欲将你毒死,家中一时也无鸩酒、药石,故将你酒后诱至此地,方好下手。现在,别说你逃不脱我手中这把尖刀,既使让你逃跑,似你这等模样,你又有何脸面见人?”

  李夫人最后这几句话倒提醒了黑兰,心想现在是逃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了,故一面高呼救命,一面打算破窗而逃。正在这时,一高大男子身影突然映于窗纸之上,李夫人一见,慌了手脚,黑兰趁机急退至隅角,拣了衣裙裹于身上。等李夫人清醒过来,举刀扑向黑兰时,窗户早已破裂,一大汉跳进房间,一把抓住李夫人举刀的一只手腕,只向后一拧,尖刀便当郎一声掉落地上,又解下腰带,捆了李夫人双手。

  黑兰猛醒过来,哭叫道:“马荣大哥,原来是你,这个妖婆*了我家姐姐白兰!”

  马荣说道:“这我已知晓,我是受老爷差遣特来营救你的。”

  黑兰趁马荣牵了李夫人去卧房之机,将衣裤速速穿了。待她来到房中,马荣已将李夫人五花大绑置于床上。马荣见她已穿戴好了,说道:“快去开了大门,衙中差役马上就到。我于东坊坊正处打听到这个婆娘的住处,便驱马飞奔而来,故先到了一步。”

  黑兰擦了眼泪,急急离房开门去了。

  黄昏时分,狄公与四亲随干办聚于内衙书斋之中。吴峰进来,向狄公道了晚安,低声禀道:“老爷,白兰尸身已收后停当,衣衾棺椁均包在小生身上,不日即可入土安葬。”

  狄公问:“方缉捕现在如何?”

  “回老爷,他既知白兰惨遭不幸,也就渐渐平静下来。此刻黑兰正在他身边相伴。”

  吴峰打一揖,出了内衙。

  狄公道:“此人如今已清醒过来。”

  马荣问:“他老在衙中出没,却是何故?”

  狄公道:“我思量来,白兰遇害,他自觉有一份责任,帮助料理后事,亦属人之常情。可叹白兰落入歹人之手,受尽折磨,她满身伤痕便是明证。”

  洪参军问:“老爷,你在迷宫之中怎知白兰遇害与李夫人有涉?”

  狄公慢捋美髯,答道:“想到李夫人行凶作恶并非超出寻常。倪寿乾不让他人知晓迷宫捷径,就是他儿子倪琦及爱妻梅氏也不知宫中秘密。由此看来,欲知去宫中亭阁之路并非常人所能。李夫人常于花园小轩中与倪寿乾夫妇品茶论画,我思量来,倪寿乾作‘虚空楼阁’风景画时,有一次曾被李夫人撞见。李夫人乃一丹青名手,鉴定艺术品自然独具慧眼,因此看出此画非同一般,又兼她熟知迷宫入口情形,故能最后猜出画中秘密。对此,倪寿乾却是一无所知。”

  陶甘道:“倪寿乾大概是先画松树,后画别物,李夫人恰于松树画出之时见到此画,故悟出了其中奥妙。”

  狄公点头。

  “李夫人为何拐骗良家女子尚有待审问,然她对年轻姑娘心存邪念于白兰前早有先例。想当初倪夫人出阁前乃是一名农女,李夫人却对她兴趣甚浓,并不顾尊卑年齿与之交友,便是明证。李夫人有此恶念于胸,便将迷宫秘密暗暗藏于心间,以为将来应急之用。白兰乃一幼稚温驯柔弱女子,经不起李夫人三哄四骗,恐吓毒打,亦就屈服于她淫威之下,被软禁于她家中达一月左右。白兰偷访三宝寺一事使李夫人食不甘味,眠不安枕,故将白兰暗暗弄到倪寿乾别院之中,锁于那间有格栅窗户的房内。衙卒搜查东坊,于李夫人家中没见白兰踪影,原因即在此处。李夫人一定被此举吓破了心胆,故决定*人灭口,迷宫亭阁正是她下毒手的好地方。”

  陶甘道:“我们昨日上午去东郊察访,若是早动身半个时辰,白兰一条命也许就得救了。昨日准是李夫人前脚刚走,我们后脚就到。”

  狄公叹道:“这也是天数,偏偏昨日早晨倪夫人来衙中见我。后来,我们到迷宫入口处观看,我倒是看见地上有女子脚印,然没有开口说话。其时一阵恐惧向我袭来,一定是白兰的冤魂在我身边游荡,倪寿乾的阴灵也仿佛从迷宫深处向我招手,只可惜幽明永隔,要不……”

  狄公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回想起当时的恐怖情景,不禁又打了个寒战。

  一时间,内衙中寂静无声。狄公定了定神,又说道:“亏得马荣及时赶到李宅,才免了又一起血案。现在时候不早,我们各自用晚膳去吧,饭毕好生将息一会,夜间还要护城,胡兵究竟何为实难完全预料。”

  当日下午,乔泰将守城事宜—一安排停当。他选精壮兵牢于水门埋伏了,又命余下众军卒—一编队,分段守城。四方坊正奉乔泰之命亦将胡兵可能于当夜攻城之事晓谕全城百姓。城中但凡成年男子人人忙碌,将擂木、滚石、干柴、松香、硫磺等物积于城垣之上,又赶制竹枪竹箭,准备迎战。一更天时分,他们五十人一队,由一名军卒带领,亦上城垣助战。

  鼓楼之上布了两名军卒,番军一接近界河,他们就擂鼓报警,城垣之上立即火把齐明。若是番军胆敢强攻,就叫他马革裹尸,葬身火海。

  狄公于内宅用了晚餐,去书房小憩,抬头见壁上所悬雨龙宝剑,不由取下观赏一番。此宝物乃为狄家祖传,吹毛即断,削铁如泥。狄公将利刃抽出,只闻出声有如金钟初击,悠韵喈喈,萦耳不绝;又如丝竹停奏,余音缭绕,似有若无。狄公复将剑插入鞘中,放于书案之上,去屋角一小床之上睡下。

  子时一到,马荣全身披挂来接狄公。狄公于官袍内穿了甲衣,书案上取了雨龙宝剑,戴了官帽,随马荣策马向水门疾驰而去。

  乔泰于水门处向狄公报禀。洪参军与陶甘已带四名军卒去钱宅望楼防守,若有人上楼点火,立即将他拿下。

  狄公点头,沿石级爬上水门门楼,于箭垛前站立,双手抱定雨龙宝剑,眺望远方。右有旗兵,左有马荣,各举王旆、令旖侍立身侧。狄公虽文武全才,然阵前领兵有生以来还是首次,见头顶之上杏黄旗幡迎风招展,心中十分自豪。

  午夜将至,狄公遥指远方,只见火光渐起,由远而近,大队胡骑正向兰坊奔袭而来。

  火龙渐近,近到离城约半里之遥时,不再前进。分明番军在等钱牟望楼之上升起信号。

  狄公立于门楼之上,静观动静,守城军卒一个个刀出鞘,箭上弦,准备迎敌。然番军不见望楼上火起,不敢进兵,僵持半个时辰,不战自退。至此,番军偃旗息鼓,倪琦策动的一场叛乱最终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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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翌日早堂,狄公升厅审问李夫人。李夫人因被马荣当场拿获,人证物证俱在,情真罪实自知抵赖不过,不如痛快招认,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寿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与倪夫人于花园小轩中品茶,等候倪寿乾。李夫人借此机会看了倪寿乾几幅画作,偶见那帧风景画草稿,并从倪寿乾标于草稿之上的简要注释中得知此画实为寻出宫中亭阁的一幅路线图。

  李夫人原在兰坊一邻县居住,娘家姓黄,父亲是个开家馆的先生。李夫人少时跟父亲的学生一起读书,只因素爱作画,十六岁上便拜邻街画人王春为师,习学画艺。因见王春长得风姿秀逸,为人殷勤,心生爱慕,便常与他眉目传情。

  王家原也是一户殷实人家,只为一场官司败诉,弄得倾家荡产。王家从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双亲去世后,王春只得鬻画为生,故年近三十,尚无钱婚娶。王春收了王家这个及门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欢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运,这个情场饿鬼更觉喜从天降。从此,他二人一个心甘,一个情愿,便做出一番风流韵事来。

  风声传到黄氏父母耳中,好不气恼!然家丑不可外扬,三十六计,嫁为上计,故匆忙请出保山为她作伐择婿。三个月后,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唤李文的一名员外家中。李文见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红铅早落入他人。奈因自己有了几岁年纪,只得忍了这口气,一面告诫她从此不得再犯,否则定不轻饶。岂知她痼习难改,与那旧有入幕之宾王春照样明来暗往,藕断丝连。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日晚间,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机,约了王春于家中私会,不期李文席间突然腹痛,提前返回。她与王春在楼上正云雨轻薄,李文却撞进房中将他二人当场双双拿住。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厨刀便要将这对贼男女砍翻。黄氏对她的婚事本来不满,今又丑事败露,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来个先下手为强。她*机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两腿告饶,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王春一旁会意,趁李文不备,一脚踢掉他手中厨刀,黄氏见状,于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黄氏顺手操起一张长凳,李文尚未来得及爬起,长凳便砸到了他的头上,当即毙命。黄氏与王春随后将尸身推下楼梯,造了一个李文酒后不慎坠落楼梯而亡的假现场。

  李夫人满以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晓得她的一举一动都被邻街闲汉牛二看在眼里。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赵六同嫖共赌的酒友,那日晚上来寻赵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将赵六支使走了,没有遇上,却听见楼上有吵闹之声,上楼偷眼房门缝中一瞧,恰见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头上。

  牛二一点也不声张,轻轻下了楼,心里只暗暗高兴。王春是个穷措大,自是没有油水,可李家北城门外有良田数顷,牛羊百头,自己下半辈子的赌吃嫖遥还愁没有着落么?这真是一个人时来运转,八头牛也拉不回!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壶好酒,回家独酌,喝到二更,上床寻梦。

  牛二等得李家办完丧事,便上门讹诈,定要李夫人从此管他吃喝嫖赌,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门将她通奸*夫之罪报官。李夫人无奈,只得从命。为表明自己从一而终,也不再醮,暗中却与王春厮混。

  鸟飞兔走,星移斗转,一晃十几年过去。后来王春死了,牛二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上门与李夫人纠缠。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买一绝色女子送他为妻。李夫人既失去了王春这个依恋,更怕牛二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若没完没了纠缠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变卖了家产,偷偷迁至兰坊居住。

  李夫人迁居兰坊后,虽一时避过了牛二,然牛二那奸凶兼有的样子无时不在她眼前出现,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农家小女不见世面,年轻无知,何不与之交友,再侍机骗得她许配牛二,也可搬掉压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然不久倪寿乾将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盘也就落了空。但又一转念,倪寿乾早晚活不了几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将她踢出倪门。倪夫人本为一胼手胝足的山野村姑,有何见识!在她走投无路之时,她正可利用她们的一段旧情引她上钩。她又年轻美貌,牛二一定会满意。李夫人因此将此计谋于心中藏起,只与之交友,以期将来有朝一日对她下手。倪寿乾下葬后,李夫人赶到东郊倪家别院,却只见翁妪一对看守大门,倪夫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李夫人访遍各家佃户,然倪夫人早关照他们不得将她母子藏身之处对任何人言讲。李夫人一时访不着倪夫人,又没见牛二前来寻她,日子一久,以为已太平无事,也就将送牛二美女的事渐渐忘了。

  哪知牛二认了真,一访十年,终于三年前在兰坊东坊将她寻到,打伤她一条腿,限期要她将美女送他。李夫人忍气吞声,只称自己不小心将腿摔坏,一面暗中凑些银两打发牛二暂回,发誓一定设法成全他好事。她怕牛二再来胡闹,更怕他衙门告她,便着意想法送他女子。她迁居时从夫家带来的钱财本来倒也不少,然她在兰坊购置了豪华的宅邸,加上十年来的用度,只出不进,如何经得起她坐吃山空?故渐渐也就内囊空虚,只得教几个学生资助生计,支撑门面,再以重金买美女送人却是无能为力了。思来想去,只有走拐骗无知柔弱女子这一条路!李夫人一时曾打过自己的学生的主意,再一想,她们均为当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实在得罪不起。李夫人一时没了章程。

  牛二不见美女,便几次来兰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赠些银两,拖延时日。两个多月前,牛二又来要人,称三个月内定来领人,若到时交不出来,他非将她告官治罪不可。李夫人发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将出来,若如此,她命休矣!故千方百计寻找机会下手。

  一个月之前,李夫人重访倪家东郊别院,以期再向老门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却见翁妪二人已死,便趁机进入迷宫,依风景画标志所示,果然找到捷径,只不曾跨越小池进入亭阁之中。

  次日,李夫人于市场上偶遇白兰,见她美貌温顺,便将她骗至家中软禁起来。李夫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她从白兰口中得知方虎被钱牟掳去之后,便借此大做文章。说她与钱牟旧情深厚,若白兰老实听话,她包管方虎平安无事,若是不听使唤,她在钱牟眼前只要说一句话,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白兰一幼稚无知的姑娘,天生胆小怕事,哪经得起李夫人这等惊吓,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听李夫人任意摆布。就这样,李夫人辞去学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来领人。

  李夫人得知白兰偷偷溜出家门,去三宝寺与一后生相见之后,火冒三丈,将她拖到一间库房,缚了双手悬于梁上,反复拷问她可曾将她下落对那陌生人言讲。白兰每说一个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骂不止。白兰疼不过,高声求饶,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动手仗,劈头盖脸朝白兰打将下来,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又拨下白兰头上银钗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鲜血直流。白兰受尽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丝风声。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日天刚亮便将白兰装扮成尼姑模样送到倪寿乾东效别院,锁于门丁夫妇生前所居房内。为防她逃跑,带走她全部衣裤,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间御寒。李夫人每隔一日给她送去一壶开水,几块大饼,只盼过几天风平浪静,证明白兰实没有说谎后再将她带回。然县衙差役为寻白兰将东坊搜了个天翻地覆,李夫人惊恐万状,一怕秘密已经泄出,二怕衙门遣人去东郊倪家别院中搜寻。为了灭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赶往东郊,用手杖赶了白兰,入迷宫抄捷径来到亭阁,一刀结果了姑娘性命,因逃离匆忙,慌乱中竟来看到石桌上玉匦。

  李夫人供毕,于供单上画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审了三家店主。这三名从犯财迷心窍,只道是乌尔金在城中制造混乱,劫掠几家大商号,他们亦可趁乱从中混水摸鱼,摸上一把,却糊里糊涂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罚每人大杖五十,削发重枷,街头示众十日。

  当日下午,丁宅管家前来衙门报案,言称丁禕投缳自缢身死,丁虎国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谁也未留下一字半言。世人多云此二人因丁将军惨死悲观绝望,故双双寻了轻生。更有守旧好事之人称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节随夫而去,堪为烈女,遂募捐为其树碑立传。

  此后十数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结了钱牟一案,又理处了倪琦案中非属死罪的一应事宜。

  钱牟的两名策士,夤缘攀附,桀犬吠尧,本应问以流刑,施以黥墨,发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愿招供,堂下又证实了百姓告发钱牟的许多罪行,各罚纹银五百两,以为购新鼓修鼓楼之资。其余手下众门人,为虎傅翼,欺压百姓,各责笞二十开释。狄公又遗人将倪寿乾真正遗嘱转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师来了批文,即召她进衙听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将国门一场战乱扼*于摇篮之中,本该轻松一阵,然他却仍忧心忡忡,喜怒无常,时而深闭固拒,师心自用,时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洪参军不知主人心中还压着何事。狄公却将心事深深藏起,从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铜锣声和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来是二百官军应狄公之邀浩浩荡荡开进兰坊。为首的一名军官,英姿飒爽,昔时曾于北疆抗击番军,甚是骁勇。军官来到衙中行了戎礼,将一角公文呈上。狄公接过来拆开看了,原来是兵部的一纸军令,上面除写了派镇军驻守兰坊之外,还明示一县军机大权由县令狄仁杰与新任镇军共同执掌。

  官军大营就设于钱牟旧宅,乔泰将军务交割完毕,自回县衙。

  官军进驻兰坊,狄公自是欢喜,然不到一日,复眉头紧锁,沉默寡欢。除为白兰送葬出过一次衙门以外,整日深居简出,埋头于琐碎衙务之中。

  白兰丧葬诸事均为吴峰操办,棺椁考究自不必说,更有一连七日水陆道场,超度亡灵早脱苦海。葬礼亦十分隆重,共耗银三百余两,吴峰执意由他一人承担。白兰的悲剧使吴峰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戒了酒,为此,永春酒店的掌柜与他吵了个面红耳赤,邻里一带酒友则称他们与吴峰的一段旧情至此告终。吴峰将字画全部鬻去,于文庙旁赁了一间小舍住下,每日夙兴夜寐,目不窥园,惟去县衙看望方正才迈出大门一步。吴、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谈自是投机入港,吴峰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一日午后,狄公于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洪参军进来,呈上一只大封套,禀道:“老爷,京师来的驿骑刚到,这份要恭请老爷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启开封套阅读,须臾阅毕,将公文折了,点点头,对洪参军说道:“此乃刑部大堂对处置倪琦谋反、丁虎国命案及李夫人拐骗*人案的批文,乌尔金等人聚众闹事,有损汉胡亲善,经朝廷遣使臣与番王交涉,亦将得到应有惩处。如此,干戈化为玉帛,兰坊可保安宁。明日我就将此三案具结,此后,我便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了!”

  狄公最后一句话,洪参军不明其意。狄公不等洪参军询问,便急急下令准备次日早堂事宜。

  翌日寅牌时分,一衙书差人等均忙碌起来。衙门前火把齐明,众衙卒正借助火光打点槛车,只等将囚犯押往南城门外法场开刀问斩。尽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却早来到县衙门前,于衙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延颈企足,你推我挤,争看新奇。一队巡骑由新任镇军卒领赶至县衙,将槛车团团围定。

  黎明前半个时辰,一衙丁于衙门口将大圆鼓连擂三通,随之衙门大开,人群蜂涌进入大堂。

  堂上堂下灯烛通明,狄公身着绿色官服,足踩皂履,头顶乌纱,肩披一条猩红缎带,摇曳出了内衙,走上高台,于公案后坐定。堂下肃静无哗,廊庑处看众一见端坐于公座之上的县令肩披红带,便知案犯定死无疑。

  倪琦第一个被押上堂来,跪于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老书办将批文呈于公案之上。狄公将蜡烛移近,高声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国谋反,罪大恶极,依《唐律》本应处以凌迟,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寿乾乃朝廷功臣,阀阅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遗书,亲为逆子缓颊,故将凌迟免去,减为斩刑。为保护倪寿乾死后声光,倪琦人头免悬城门示众,其财产亦不予没收。”

  倪琦听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将一份公事交于堂役班头,说道:“案犯本人可阅生父遗文。”

  方正将遗书交于倪琦。倪琦低头读了,未言一字,交还方正。二堂役上前将倪琦双手绑了,方正又将早已备下的白色法标插于他背后。法标上大字写了案犯名字,罪行及所受刑罚,为倪寿乾名声计,特将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将倪琦押下堂会。狄公又宣布:“番王已遣其长子出使长安,对乌尔金等众犯在兰坊肇事作乱向朝廷赔礼谢罪,重申不负前约,永结盟好。朝廷宽大为怀,不咎既往,将乌尔金等六犯交番王治罪。又对王子待以上宾之礼,邀游骊山华清池,杏园慈恩寺,城北黄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风景名胜。”

  廊庑处看审众人立时欢呼起来。有人低声议论:“朝廷尽地主之谊,请番王子滞留长安,饱览帝都风光,我道实为将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师当人质,便不怕番王翻悔,乌尔金等犯必遭严惩。”周围众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圣上龙恩广布之举,番王感其诚,更要倍惩乌尔金诸犯。”

  狄公惊堂木重重一击,喝道:“肃静!”众堂役亦忙喊堂威镇压。

  大堂中渐渐静了下来。狄公向班头一个示意,倪夫子母子被引到堂上。

  狄公道:“倪夫人,你亡夫倪寿乾生前于迷宫中留下遗嘱,据此,倪门全部家产均由你母子继承。本县深信,倪珊有你抚养照惠,将来定能出息得与他生父一样,大有一番作为。”

  倪夫人母子连连道谢,以表感激之情。

  二人退下堂去。书办又将一纸公文呈于狄公案前。狄公道:“本县现在宣读丁虎国命案批文。”

  “查了虎国将军身中暗器丧命,此暗器藏于一笔管之中,笔管上刻有一书斋之名。然由此断定此暗器即为书斋主人所藏,丁虎国将军便是为此人所害,此论不足为据,故丁虎国之溘逝乃以因事故意外死亡登记备案。”

  洪参军卷公文之时对狄公耳语道:“批文中只提及一书斋,却未道明谁是书斋的主人。”

  狄公点头,低声道:“上台分明是有意将倪寿乾的名字略去了。”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签,二堂役随即将李夫人押上堂来。

  李夫人于死牢中候审期间,死到临头的恐惧渐渐向她袭来。她面色憔悴,睁大一双眼睛只看狄公披于肩上的红带和公案边站立的行刑官。行刑官脸上毫无表情,肩扛一口明晃晃的斧子,另有两名副手各执钢刀、手锯、绳索侍立其后。李夫人见了这情势,早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发酥,站立不住。二堂役将她按跪于案前。

  狄公宣道:“犯妇李黄氏昔日淫乱*夫,今又拐骗民女,图谋不轨,进而*人灭口,血债累累,犯下死罪,判处一个斩立决,先笞钢鞭二十,再枭首城门三日,以儆效尤。犯妇李黄氏全部家产统归苦主方正所有,以作抚恤。”

  李夫人闻判大声怪叫,一堂役将一方油纸膏药于她嘴上贴了。另二人反绑了她的双手,又于她身后*法标。

  堂役将李夫人押下。观审众人正欲离堂而去,狄公惊堂木一拍,高声道:“本衙衙员听宣!”遂将方正等众人名字—一念了。众人不解其意,均齐齐立于公案之前。

  狄公将众人环视一遍,说道:“方缉捕,你等众人与本县萍水相逢,危难之中与本县同舟共济,忠心耿耿,不辞辛劳,助本县度过了难关,本县十分感激。如今妖气靖除,兰坊安澜,本县不负前言,你等众人愿去则去,愿留则留,各自从便。”

  方正恭敬说道:“老爷襟怀无边,宽厚待人,我们这才虎口余生,两世为人。我等众人对老爷恩典自是铭诸肺腑,衷心感戴,我本人则更应如此,何忍离老爷而去?怎奈白兰于此城丧命,若我留下,常会触景生情,引起旧痛,不如早离此地,心中也省却许多烦恼。再者,京师中吴峰生父有一挚友,宅上正缺一名主事管家,吴峰已投书长安,意欲荐我担当此任。还有,吴峰已托媒前来说亲,许下诺言,只等来年春闱龙虎榜上头名高中,便八台彩舆喜迎小女黑兰于归。鉴于上述诸因,我意早赴京师,也不负了吴峰一片美意。

  “另请老爷恩准犬子方虎留下。小儿虽木讷寡言,缺才少能,一时似难胜任衙务,然报恩之心尚有,当差亦会尽心。更有似老爷这等贤达县主,天下难寻,我将小儿托付于老爷,一颗心也就放下了。万望老爷开恩格外,将小儿收下。”

  狄公听罢,开言道:“方缉捕休要如此说话,这些日来,你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如今大功告成,我岂能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你欲将方虎留下,我答应了。方缉捕,有道是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一起罪案最终引来两家喜庆临门,此可称之为塞翁失马,好事多磨。黑兰洞房花烛之夜,吉祥喜气定会将你心中愁云冲得一干二净。

  “你决意离去,虽非我愿,也不强留。我自委他人补你之缺。本欲委你校尉之职,今你虽去,仍以此衔授之。自明日起,你可与新任缉捕将公务—一交割,账房领了川资,与令媛早日打点起程。”

  方正父子齐齐跪下,连连叩头谢恩。

  三名衙卒称他们愿离现职,重操旧业,其余众人则请留下,继续厕身公门。

  狄公—一准了,宣布退堂。

  衙门外人山人海。倪琦与李黄氏早被锁入槛车,法标上名字与罪行一目了然。

  衙门大开,狄公绿呢官轿在众衙员簇拥中离衙上了大街。左有马荣、洪亮,右有乔泰、陶甘,四骑并列而行。又有隶役衙卒手执牙仗,行于轿前轿后。再有衙丁四人,于最前鸣锣喝道,一队官军将槛车团团护定,断后而行。一行浩浩荡荡向南城门方向缓缓而去,兰坊百姓则于轿仗后紧紧相随。轿仗经过石桥之时,荷花池中白虎塔已沐浴于晨曦之中。

  法场位于南城门外,四周亦有栏杆相围。狄公于法场中下了官轿,镇军下马抱拳行戎礼拜揖。

  镇军引狄公于夜间搭起的公案后坐定,又命众军卒于案前围成一个方块。行刑官将斧子插于地上,卷了衣袖,束紧腰带,复操刑刀在手。两副手将二犯从槛车中牵出,按跪于法场中央。

  行刑官于倪琦身旁站了,只等狄公一声令下,便开刀*人。有顷,狄公高声喝道:“斩!”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没哼出一声,一颗人头便滚落尘埃,鲜血从颈脖处喷出一尺多高。李夫人吓得昏死过去,圈外人群见此刑惨不忍睹,亦多有以抽掩面者。

  行刑官提了人头举至狄公案前。狄公朱笔于额上打了一句,行刑官复将头提回与尸身碎块一并掷于一竹篚之中。

  二副手将李黄氏抬到一旁,燃香将她熏醒,又拖至法场中央。

  行刑官手提竹节钢鞭走近李黄氏。此鞭上有倒钩若干,只有在法场上才能见到,任凭凶犯身体何等壮实,不消十鞭就要丧命。李黄氏一见此种刑鞭,吓得高呼饶命。然行刑官之职乃法场上执刑*人,哪里会顾得李夫人哭喊呼叫。一副手打散李黄氏云鬓,拢成一络揪于手中,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将她上衫剥去,复绑了双手。

  狄公一声令下,行刑官高举右手,于李黄氏后背猛抽一鞭,只听啪一声响,李黄氏背上皮肉早已开裂,鲜血四处飞溅。若非副手牵牢长发,李黄氏定被打个嘴啃黄泥。

  李黄氏半日方喘过一口气来,怪叫不止。行刑官哪管她*猪般嚎叫,又连抽五鞭,李黄氏脊梁骨露了出来,背上血如泉涌,又一次昏死过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二副手复燃香熏鼻,李黄氏半日方醒,二人又将她拖起跪于地上。行刑官高举斧头,立于一旁,狄公斩字刚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咔嚓一声砍将下来,李黄氏人头应声落地。

  狄公照样朱笔勾画了前额,行刑官将人头亦掷于篚中,命副手带回悬于南城门之上。

  狄公离开公座,打轿回衙。此时,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狄公的官轿于城隍庙前停下,镇军骑马亦同时到达。二人于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将城中罪案及正法凶身一节禀告菩萨。禀毕,二人于庙院中稽首对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县衙,径去内衙书斋稍息。喝了一盅浓茶,对洪参军说道:“洪参军,你且去膳房用餐,餐毕我们还要备文将执刑细末禀呈上台官府。”

  洪亮出了内衙,见乔泰、马荣、陶甘三人正立于大院一角说长论短,便上前细听。原来是马荣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说道:“我娶黑兰本属理所当然。那日山中遭遇,她险些一刀结果了我性命。她身陷李黄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时赶到,她这才拣了一条小命。你们说,这不是有缘么?还有,她在李家娇声叫我马荣哥……”

  乔泰打断他的话,说道:“马贤弟休要心生烦恼,依愚兄之见,黑兰嫁于他人倒是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灵唇利齿,轻口薄舌,若讨了她,你耳边今生休想清静。”

  马荣以手加额,恍然大悟,说道:“你一句话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将吐尔贝买下,她丰盈壮实,脾性又好,更不会讲汉话,讨了她何愁家中不宁?”

  陶甘摇头道:“不然,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照我看来,用不了一月两句,那胡女学会了汉话,你耳根同样不得清静。”

  马荣不以为然,说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寻她。你不妨与我同往,那里多有贤淑媛女,自然任你挑选。”

  乔泰紧了紧腰带,恼道:“你们三句话不离裙钗,难道竟腹中不饥?我看还是选家酒店饮上三盅,先解了饥渴才是正经!”

  众皆点头称是,一同出衙门向市井走去。

  狄公换了一身畋服,命马夫厩房中牵出良驹一匹,腾身而上,用围巾裹了口鼻,挥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对正法二犯议论不息,对坐骑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狄公过了南城门,连加数鞭,胯下骏马便向南疾驰而去。众衙卒仍在清理法场,有的在拆除临时公案,有的往血污之上覆盖净沙。

  狄公一马来到郊外旷野,方勒马缓行。秋天的清晨,金风送爽,玉露生凉,然在这空气清新,四野阒寂的乡间,狄公仍是心绪不宁。每次法场上开刀*人,狄公心中总不平静。勘案之时,他一向穷追猛打,从无姑宽,毫不手软,一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认,却又总想将一切忘却干净。法场上恐怖、流血、残忍,这督刑监斩之职,他实在不愿充任。

  鹤衣先生万寿山中与他一席话使他心灰意冷,故辞官之念渐生,如今诸案俱结,此念也就益盛。心想不如早日弃官旋里,从此守着祖留薄田数顷,陋室几间,做诗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岂不清安?人间美事如此之多,却何苦心中总是装着凶残。邪恶与罪孽?朝中能员更仆难数,兰坊县主之缺自会有人补替。他早想重温经史子集,撰写经典注疏,以飨万民。如今方四十出头,精力正旺,致仕后不正可伏案发奋,了此夙愿,同样报效国家?

  然狄公又踌躇未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受于庙堂,效命于君王,乃民牧之本。若是满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洁身自好,优游林下,社稷又将如何?再者,目下儿郎年纪尚幼,开示他们有朝一日出仕为官,尽忠报国,难道不正是他为父之责么?想到此,又连连摇头,欲解心中疑难,答案须从鹤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单条上去寻:

  天龙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长生

  自那日山中拜见鹤衣先生,狄公对这帧条幅可谓靡日不思。他长叹一声,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从,尚须鹤衣先生觌面指点。

  狄公来到万寿山山脚,甩镫下马。路边一农人正于田间锄禾,狄公将坐骑请他看了。正欲上山,却见一樵人沿羊肠小道下得山来。樵人原为一老翁,面如树皮,手若干柴。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额上细汗,向狄公扫了一眼,开言道:“敢问先生意欲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问,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

  老翁慢慢摇头,说道:“先生请回,鹤衣先生恐是寻不着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门前走过,见雨摧百花,风荡残门,入去一看,方知屋中无人。从此,小老便将干柴存放于内。”

  狄公闻言,顿觉孤寂。

  农人一旁听了,将马缰交回狄公,说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却你翻山越岭许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会,问樵夫:“鹤衣先生到底怎么样了?山中可曾见着他尸体?”

  老翁诡秘一笑,摇头答道:“先生,似这等隐逸仙翁,岂能像你我这尘世之人一样老死于户牖之下?他们本来就不是肉骨凡胎,终时自然象天龙一样插翅飞升碧空天界,留得身后一片空空!”老翁复背起干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读作‘蝶谢’,小步走路的样子。)

  狄公听罢,心中一亮,原来答案却在这里!对农人微微一笑道:“不错,我洵属此尘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象地螾一样埋头土中,掘进不止。”

  (螾:读‘引’,蚯蚓。)

  狄公一身轻松,踩蹬跳进鞍座,扬鞭策马回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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