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程票

1910年广州起义失利，失败主义情绪弥漫。孙中山先生却认为，“愈不可为，愈为”。是年11月，在马来西亚槟榔屿会议上，孙中山制定了翌年在广州再次举行起义的计划。在日留学生、华侨纷纷响应，回国投身推翻帝制的殊死斗争。1911年三月廿九（公元4月27日），春雷一震，羊城举义。孙中山先生对此激赏道：“是役也，集各省革命党之精英，与彼虏为最后之一搏。事虽不成，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轰轰烈烈之概已震动全球，而国内革命之时势，实以之造成矣。”百余名革命党人壮烈牺牲，首批收葬72名，史称“七十二烈士”。这些烈士，粤籍最多，共41人；闽籍次之，计20人，闽县、侯官9人，连江9人，长乐1人，南平1人；桂籍8人；川、皖8人；其他25人。闽籍烈士，有7位系留日学生，为林文、方声洞、林觉民、林尹民、陈与燊、陈可钧、陈更新。当年，孙中山先生曾在东京华侨和学生欢迎会上慷慨陈词：“惟愿诸君将振兴中国之责任，置之于自身之肩上，昔日日本维新之初，亦不过数志士为之原动力耳。仅三十余年，而跻于六大强国之一，以吾今日为之，独不事半功倍乎？”林文、方声洞、林觉民等奋起呼应，“大率闽中名门后也”。

百多年前的这场壮举，犹如“以卵击石”。何以“愈不可为，愈为”？参阅资料，涉及不少易忽视的细节。举事，原定于三月十五（农历），由于“美洲款未到齐”，“由日本、安南等地购买的军火多未能到”，因而“发难时期势须推延”。黄兴到了广州，改期为三月廿九。

不料，粤督张鸣岐调兵驻扎城外，城内将搜查户口，情势更紧张了。陈炯明等力主缓期，先锋300人全部撤回港九。“同志们闻讯异常愤慨。”林文代表福建志士，与四川喻培伦往见黄兴“痛陈利害”：“花了海外华侨这么多的钱，南洋、日本、内地同志不远千里而来，于今中途缓期，万一不能再举，岂不成了大骗局，堵塞了今后革命的道路？巡警就要搜查户口，人枪怎么办？难道束手就擒？革命总是要冒险的，何况还有成功的希望？即使失败，也可以我们的牺牲作宣传，振奋人心。现在形势紧急，有进无退，万无缓期之理！”一席话，句句作金石声，震撼人心。黄兴素来看重林、喻二人，“听了异常激动”，毅然决然仍定于廿九发难。

一个是“异常愤慨”，一个是“异常激动”，拂去积尘，仿佛仍能想见义士们慷慨赴义、视死如归的行状。往后的事态，一波三折。原定十路，临时改为四路。四路中，另三路违约了，“只有黄兴一路奋勇直前，以致牺牲独多”。黄兴、胡汉民事后对海外报告书说：“闽同志死者多毕业高等专门学生，年少才美，伤心俱烬。”又说：“此次死者多英才，其价值愈高，亦愈足动国民之观感。”十年之后，孙中山在《黄花岗烈士事略》序中，依然击节称颂斯役之意义，尤其在于“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幸存者中的郑贞文，一年后，于1912年夏秋间，赴马来半岛视学，曾于槟榔屿会晤黄金庆、吴世荣、陈新政等南洋同盟会负责人，叙说往事，感慨万端。孙中山先生曾五到槟榔屿筹款，谋划广州举义。仅槟榔屿一埠，便由黄金庆募到11000余元。当年南洋侨胞踊跃募款，对于推动辛亥革命起到了关键性作用。革命党人在其激励下，争先死难，矢志不成功便成仁。林文以不负南洋侨胞热忱力促广州血役。陈可钧也以此为鞭策，视死如归，否则，“无以见吾闽助资之华侨”。陈可钧原在东京补习功课，准备入帝国大学修工学。后来，一同奉命护送第五批军火前往香港，任务完成，黄兴让他们返回日本继续学业，但他们都请求留下。“留”与“回”之间，几乎意味着“死”与“生”之别。壮士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如此决绝！

槟榔屿，马来半岛，南洋，万里遥迢，就这样，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和革命党人的命运，和翻天覆地的大变局，紧紧拴在一起。

黄兴等称“闽同志……年少才美”。且说留日闽人黄花岗七英烈吧，诸位攻读专业，农工医文皆有。日常生活里，个个饶有情趣，极具个性。陈与燊烈士生前旅日时，给小学老师黄翼云写信，令人忍俊不禁。他说自个儿暑假两月，家居无事，七星期了，竟忘了剪头发，“蓬然之状愈甚”，邻居小孩作弄他，称他为女人，到了公园，行人“驻足侧目以视”，“盖长发之峰冲吾冠而出也”。他不得已花钱二百文剪去，“仅留三分”，邻居孩子却又取笑他，“目之为和尚”。陈与燊无奈，自我解嘲，“进退两难矣”。字里行间，活脱脱一副窘态，生灵活现。何等诙谐风趣！学生给老师这么写信，显见师生情谊非同一般。这也显示，他是多么热爱生活，热爱身边的人们。好个充满活力和情趣的少年郎！然而，一旦面临民族大义的生死抉择，陈与燊们便奋不顾身，抛家舍命，“我以我血荐轩辕”。

“闽中名门后”中，林文自然堪称佼佼者。其祖父是清代福建首位状元林鸿年。他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状元及第，道光十八年（1838年）被册封琉球国之正使，出使琉球，及至官居云南巡抚，从一官，后受诬陷罢官回乡，被闽浙总督左宗棠延聘，担任正谊书院（福州一中前身）山长19年，培养了陈宝琛、林纾等栋梁之材。林文在书香门第中成长，自幼聪颖好学，长文学，能诗赋，善书法，资质过人，前途无可限量。只要循规蹈矩，眼前便是阳关大道，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但他逆向而行，手中所执，是一张单程票。林文曾有“大地秦关险，秋风易水寒”的吟唱。留日时，他作有《秋声》组诗，其中一首咏道：“落叶闻归雁，江声起暮鸦。秋风千万户，不见汉人家。仆本伤心者，登临夕照斜。何堪更回首，坠作自由花。”抒发了返国死战的慷慨豪情，申言不惜为自由而牺牲！他终究以24岁的生命实践了“坠作自由花”的铿锵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