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怀疑儿子非亲生,天子暴怒,宠妃抱着孩子撞柱后他才悔了

故事:怀疑儿子非亲生,天子暴怒,宠妃抱着孩子撞柱后他才悔了

首页角色扮演天子问剑更新时间:2024-07-01

本故事已由作者:别衡,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司命星君在造郁罗叶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

郁罗叶是他造的第三百个采命官,取池塘里的白藕雕刻,在汇聚星力,使其有灵。郁罗叶这个名字是雕到一半忽然蹦到脑子里的,往日里起的名字要么是张大胖,要么是王二蛋,很可能是因为最近看的话本子比较高级。

司命造采命官是用来去人间记录命数的,凡间九千万条命数,若是一一都要司命自己去记,就是累死他,也记不完。

可今日偏生来了红鸾这个倒霉孩子,红鸾星君执掌人间婚姻嫁娶之事,日日被狗血泼头,所以每隔上几十年他心里的痛苦积攒地差不多了,就要来司命这里哭上一哭。

熟料他今日来天府宫哭的时候,恰好赶上紫薇星君千年一次的光爆之时,引动星辰界灵力震荡,于是红鸾星君的眼泪就裹着紫薇星君的灵力,落入了司命星君刚刚雕好的郁罗叶身上。

红鸾星君看着自己的眼泪裹着灵力落入了那具洁白无瑕的女身,它的身上就绽放了一层莹白的九瓣重莲。

三度新月起,三度新月落,司命星君也没想没明白是把这个出了意外的采命官重新埋回院子里,还是让它进入凡尘去做她该做的事。

最后一个晚上,司命星君终于受不了自己的黏糊性子,准备掷骰子来做决定,若为大,就送她去凡间;若为小,就拆了埋池子里重新长。

骰子滴溜溜在地上转,司命瞪着眼睛,骰子东摇西摆,停在了一点。

司命摊手,老天爷的命数,被办法,只能忍痛了,他起身撸起袖子,可就在这时郁罗叶睁开了眼睛。

她并没有看司命,而是托着腮,静静地看向不远处的月亮。

暗夜之下,莹白的身躯,优雅的侧脸,懵懂的双目,就那样,静静看着远处硕大的圆月。

蓦地,她眼角掉落了一滴泪。

不知为何。

司命被这画面禁住了手脚,痴看了一阵,蹲下去自己将地上的骰子按戳成了六点。

于是郁罗叶就如此,得了一个机会,落到了人间。

2

初入凡尘的郁罗叶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同。

采命官并非生灵,只是司命造来采人间命数的一支笔。

他们大多会在人间寻一个适合的角色,譬如茶馆老板、算命先生、江湖游医诸如此类,做个人间看客,录下诸人的命运,再将这些记录源源不断上传到司命这里。

司命会将这如天上星子一般数目的命数汇总放置进星命盘,造化出新的命数,返到郢都阎罗殿。结束了上一世的魂灵们自孟婆处喝了汤,一个一个变得崭崭新,重新装载命数,再入轮回。

打个比方,采命官们就好似一支笔,司命是个*员。

至于到底是执笔的是谁,这没有人知道。

郁罗叶起初也尝试了些不同的身份,到第七年的时候她隐藏在人间帝王的宫殿里,做了个起居郎。因着她天然生了一副雌雄莫辨的长相,不需要再施法术,就可行走宫廷,美丽的人总是能得许多便利,是以她并没有掩藏比起凡人惊艳太多的容貌。

这似乎就是唯一的不同了。

于是乎,天府宫的书格里立时多了许多当朝的宫廷秘史,以至于天上一些比较无聊的星君见天儿来他这儿把这些《命运录》借走当话本瞧,没事就讨论皇帝到底是爱刘皇后,还是陈美人,今日李夫人又要用什么奸计,去戕害赵婕妤的腹内的孩子。

看了些日子,天相宫的司禄星君来找司命抱怨:“为什么最近的《命运录》里全是那个叫小史官的事儿啊,我们要看赵婕妤复仇李夫人!”

司命接过《命运录》:“不能啊,采命官是会把周遭所有人的经历全部详记啊,你们是不是拿错了,没找对地方啊?”

“胡说,这八本里,全都是那个叫季风的,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起,什么时候睡,袖子里藏了一壶酒,今日吃了一碟荷花酥,又被皇帝老儿训了一通,要抓着他改起居注,可他就是打死不改,好没意思。”

季风?这个名字倒是熟悉。

司命接过册子一翻,果然,满纸满眼都是这个季风,哪里有半分旁人的影子。

司命忽然想起来了,郁罗叶在人间认了个师父,就是这个史官季风。

3

和风日暖,蛱蝶穿花,恰是春和景明,崇文院的东暖阁里,郁罗叶与季风对面而坐,阳光落在案桌上堆叠成山的书册里,二人都身着青色官袍,雪白的衣领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季风几乎半个身子都埋在纸堆里,郁罗叶则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眼前这个史官还很年轻,生得也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好像两弯月牙,看着还有几分乖。

约莫看了一个时辰,季风才恍惚抬头,看见徒弟又不务正业,无奈道:“阿叶啊,莫要看我了,好好整理,总是瞧我做什么?”

季风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甚至还有几分讨饶,郁罗叶则道:“你好看。”

季风生出几分窘迫:“我哪里有书好看?”

郁罗叶笑了:“师父可比书好看。”

季风软绵绵看着郁罗叶,他从来不太知道拿这个徒弟怎么办,倒是郁罗叶笑着转了话题:“师父既要写一本自己的史书,记录本朝人物,为何还要翻阅故纸堆?”

季风立刻正了颜色:“要写一个人物,须知他的过去,方能不失偏颇。”

“要知那人的过去,问他的父母双亲,姊妹亲朋就好,为什么要从书里找?”

“譬如要写今日的一名执掌律法的官员,你须得回看律法是如何自周律演变到今日,一国之君又是如何看待律法,如此方才知道你要写的这人到底处于何种处境,作出何种选择,如此选择又会如何影响后世之人,身为史官,你需要有如此的立场,服其善序事理,不虚美,不隐恶。”

一说起这些,季风就十分认真,一改之前的软绵绵的样子,目光炯炯,光华照人。

郁罗叶就托着腮听他讲,一边偷偷将一个白玉小酒壶放在了他的手侧,季风说地口渴,拿起就饮,不想竟然是凤还春,眼睛立刻瞪圆了,酒含在嘴里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郁罗叶看他狼狈样子,托着腮笑。

季风小心将口里的酒吞了,红着脸道:“阿叶,莫要调皮。”

郁罗叶一副“我才没错”的样子:“没有啊,是师父喜欢喝。”

季风有些不好意思,他确实好饮,算是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小爱好,郁罗叶拿过酒壶,塞进他的袍袖里,道:“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时忽来了个小太监,颤颤巍巍跪在地上:“许……许大人,陛下,陛下召您去枫华殿。”

郁罗叶看那小太监的半边脸肿得好似个馒头,知道是那皇帝老儿又发怒了。

季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郁罗叶道:“你好生整理书册,为师一会儿就回来。”

郁罗叶道:“我与你同去。”

季风佯怒:“胡闹,陛下又没有召唤你。”

郁罗叶没吭声,起身迈过季风身侧,先往枫华殿去了。

枫华殿内住着赵婕妤,季风与郁罗叶到时,只见殿里已经乱成一片,皇帝手里提着宝剑,那剑尖上滴着血。

赵婕妤抱着一个满是鲜血的襁褓,披头散发,爬跪在地上,半是痴半是狂地喃喃:“你是皇帝啊,你怎么能这么对你的儿子?这是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啊……”

皇帝亦是一脸恼色:“贱妇,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朕吗?”

赵婕妤将头埋在那婴孩的襁褓中,黑发铺了一地,哭道:“臣妾从未骗过陛下,从未,从未啊……”

皇帝斥道:“史官何在?”

季风跪地,答:“臣在。”

“记,赵婕妤得疯症,弑*皇族血脉,罪不可赦。”

赵婕妤猛地抬头,一双眼都留下血来:“陛下,不是臣妾,不是臣妾!是陛下,是陛下用那剑刺了我的孩儿,怎能说是臣妾呢?”

皇帝道:“朕是天下之君,朕要如何写,后人就要如何来看!”

一侧的季风手中掌了空白起居册,一手持笔,刷刷刷快速写着,待他写罢,双手呈给皇帝,皇帝随手丢给赵婕妤。赵婕妤双手捧着那书册,将几行字扫了下去,忽然大笑:“哈哈哈,季大人真好,你真是好,哈哈哈,写得太好了,就这样写,让后人知道,我们的皇帝陛下是一个如何狠毒之人!”

说到此处,赵婕妤双目瞪红,看着皇帝大笑不止,皇帝脸色不豫,正要开口,那赵婕妤怀抱着婴孩,一头撞向了身侧的红柱,登时气闭身亡。

怀疑儿子非亲生,天子暴怒,宠妃抱着孩子撞柱后他才悔了。

皇帝走到死了的赵婕妤身侧,随手拿起那起居注,微微扫了一眼,扭头就将剑横在了季风脖颈上:“谁让你将方才的事记下的?为何不按朕的说法写!”

季风没有说话,虽然被剑横在脖子上,又拿了笔墨在起居注上继续写着,待他写罢,就见书册上记着“陛下手刃婴孩,妄改起居注,狂言斥赵婕妤,婕妤撞柱而亡。”

皇帝冷笑:“季风,你要知道,这是朕的天下,朕要你如何写,你就得如何写。”

季风摇头:“史官之责,在如实而载。”

皇帝手中剑锋一抖,郁罗叶就见季风倒在了血泊之中。

竟是一句话都没来及说,只有那方才偷放在衣袖里的酒瓶咕噜噜滚了出来,沾了红。

郁罗叶愣了一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在人世间学到的东西还不足以应付这样的场景,于是她只俯身将季风的尸身抱在怀里,抬头看向皇帝,皇帝的剑指向了她的眉心。

“你是季风的徒弟,你师父已经死了,现在你按朕的说法,重新写!”

郁罗叶不答,她只是将玉色酒壶拾起来,于此同时,皇帝的剑一截一截断成了数节。

郁罗叶的眼里闪过一道红光,皇帝蓦地心中一凛,向后退了一步,不过接下来就见郁罗叶垂目,抱起季风,抬步走出了枫华殿,那皇帝气急败坏,召了禁军齐至,却不料这往日里小小的起居郎,竟忽然间仿若神祇,刀剑无伤。

众人竟然就只能看着她,抱着怀里年轻的史官,一步一步走出了皇城。

4

司命看着镜子里方才那一幕,有点发蒙,好容易反应过来,立刻手忙脚乱去翻那皇帝的命数,生怕郁罗叶这么一折腾,搅乱了皇帝的命数,等确定了大势未变,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红鸾星君听说郁罗叶出问题了之后,早早就跑来看热闹,不过看到这里,他也有些拿不准了。

“她……要去哪儿?”

二人凑在镜子前,就看郁罗叶抱着季风的尸身一直在走,直走到日暮途穷,星驰遍野之时,才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愣愣看着漫天星辰,一口一口吞着玉壶里的凤还春,酒滑过喉咙,微微凉。

“我怎么知道她要去哪儿?”司命有些抓狂,“难不成,是你的红鸾泪,让她生了情,看上这季风了?”

红鸾毕竟是情场老手,看着镜子里的郁罗叶,摇了摇头:“你看她的眼神,你读出什么了?”

司命眯着眼睛瞅了半晌,恼道:“有话就说,没的烦人。”

“若是你的情人死了,你什么感觉?”

司命咆哮:“我……我哪儿的情人!”

红鸾启发式提问失败,无奈只好道:“你认真看她的眼神,没有绝望,也没有悲伤。”

到底是阅情无数的红鸾,司命仔细看去,果然,郁罗叶的眼神里并没有什么痛失爱人的伤心。

而是,迷惑。

“不如咱去问问她,到底怎么想的?”

司命起身就走,红鸾自然也是十分好奇地追了上去。

郁罗叶坐在星空下,仰头看着星辰,酒已经喝完了,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忽见两道流星闪过,一银一红两个人影走到了郁罗叶面前。

司命沉下脸:“采命官郁罗叶,你可知错。”

郁罗叶见到两个星官,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淡淡道:“不知。”

“你!”

采命官虽非生灵,但都是司命费劲心思种了藕,雕了形,又引了星辉,造化出来的,多少还有种老父亲的心思,听到这家伙这么直接,当即就有点上火。

红鸾急忙将他拦住,耐心问:“郁罗叶,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郁罗叶看了看怀里早已经烟气的季风,道:“为什么?”

司命皱眉:“什么为什么?”

郁罗叶仰头,看着二人:“他为什么这样做?”

红鸾忽然间福至心灵,问道:“你上传的命运录中皆是这个季风,并非因为你喜爱他,而是因为你好奇?”

郁罗叶点头:“我想知道原因,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那样温柔?可坚硬的时候,又比这世间所有的精铁还要硬?为什么呢?为什么,看到他死,我竟然想*了那个皇帝,虽然没有动手,但是那个瞬间,我确实想*人。”

*人?

司命一惊,命运是确定的,采命官不过是记录命运的工具,工具万万不可去忖度命运,干涉命运,那带来的后果,将是整个命盘的动荡。

采命官不可有好恶,不可有怨憎,不可有爱恨。

这一切情感的开端,是好奇。

红鸾情泪,紫薇*意,司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对人竟生出了好奇,甚至已经有了*意的采命官。

红鸾拽了拽司命的袖子,低声道:“可她并没有影响到那皇帝的命数啊。”

司命皱眉:“所以呢?”

红鸾继续咬耳朵:“你敢说,你就不好奇?”

司命刚要反驳,红鸾道:“你要是不好奇,你不会留下她,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就同往日看命运录一样嘛,看看咯。”

司命不语,红鸾又道:“做星君,真的好寂寞,你敢说你不寂寞?”

郁罗叶没有听他们说什么,她只是始终望着天上的星辰,等红鸾和司命咬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耳朵,司命被红鸾说得心烦意乱,她则起身道:“我要去郢都。”

司命当即问:“做什么?”

郁罗叶道:“我要去他的下一世,找他。”

5

江南的一个小书馆里,私塾先生坐在堂上,正在给堂下的学生讲齐国太史的典故。

这个先生自是郁罗叶,掌故讲罢,环顾四周,有学生道:“这太史一家,也太蠢了,原本就是庄公有错,就因为写几个字,掉了性命。”

郁罗叶不语,将目光落在角落的那个叫季风的年轻人那里,季风见先生看他,起身行礼,然后道:“学生却以为,就该如此,这本就是史官之责。”

同前一世一样,季风依旧生了一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可一旦说起他在意的事情,就面目肃然,目光陡然就生出变化,整个人如同被灿阳笼罩一般。

下课之后,待学生都散尽,这一世的季风来向郁罗叶辞行:“这三年,多谢老师教导,学生明日就要离开了,特来向老师辞行。”

“去哪里?”

“行遍江河,踏遍山川。”

“不做史官?”

季风笑:“帝王事多的是有人记,可百姓事却无人听,学生就喜欢听那寻常巷陌,街头巷尾,平常人家的喜怒哀乐。”

郁罗叶点头。

次日天未明,薄霜覆叶,季风背着书箱走到城门口,却见郁罗叶手中牵着两匹白马等在城门口,她一身青衣,身无长物,唯有腰间系着一个白玉酒壶。

“老师,你……”

“我随你一起。”

“这……老师为何……为何要与学生同行?”

“保护你。”郁罗叶的眼前总还是会显出前一世他一句话都不及留下,就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可……可……可学生不需要保护啊?”

“不,你需要。”

季风皱眉,忍不住又道:“可……可……可老师是女人啊!”

郁罗叶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细剑,随手一挥,城门边的一棵槐树就倒在了地上,树桩的切口光滑浑圆。

季风一双眼睛瞪得浑圆,让郁罗叶想起上一世他吞酒时的样子。

面对谜一般强大的郁罗叶,季风只好接受,只是暗自还是嘟囔了一声:“无论怎么样,那也该是学生保护老师的,男人保护女人的。”

郁罗叶假装没听到。

但实际上,郁罗叶也确实没有遇到什么机会保护季风,这一世季风热爱那些田间地头,寻常巷陌的故事,郁罗叶常与他出入青楼、茶馆、酒肆、村口,倒是季风多在照顾郁罗叶,与她食尽天下味,饮尽江湖酒。

季风这一世收录的故事有许多山河风貌,人情故事,尤以姻缘情仇为多,似乎人间事中,这件事总是寻常百姓最知冷暖的事了。

郁罗叶问季风:“你为何不成亲娶妻?”

季风正坐在桥头啃烧饼,回头看了一眼跟随自己辗转山海的女先生,她的眼里竟满是疑惑,那疑惑十分真切,颇似一个好学不倦的少女。

季风无奈只能低声嘀咕:“有您在身侧跟着,我能同谁成亲?”

郁罗叶又道:“你书中录了那般多故事,尤以情爱为多,可我却读不大懂。”

季风想了想,老实道:“其实我也不大懂的,许再过些岁月,就能懂了,反正我们总是一起的,老师莫着急。”

郁罗叶笑:“嗯,不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季风这样说,心里会生出欢喜。

不过可惜,这一世季风直到六十岁也没顾上弄明白这件事,天下那般多让他痴迷的故事,他从未有一刻感觉寂寞过。最后的日子他与郁罗叶寻到了一个山洞,

洞穴的墙壁上有远古人在墙上寥寥数笔记录的捕猎场景,历尽万年,依旧如新。那时季风已经将近六十岁,年老的他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对依旧年轻的郁罗叶道:“老师,你看,你看人这样的生灵,是多么有趣啊。”

一束光自洞外照进季风的眼眸,季风合目,安详睡去。

郁罗叶亲自将他再一次送去了郢都,看着他喝下了孟婆汤。

在那之后,郁罗叶又陪伴着季风许多世,一世他是敦煌石窟里的画匠,一世他是行走乡野的乐府官,一世他在村头搭个书摊替人写书信的穷书生。曾遇上天下大乱,季风这样的家伙实在没有容身之地,哪里都放不下一张书桌,郁罗叶就做了个山里的女大王,专门养着他,给他搜集乡间野史,供他写就书册。

他的性子从来如常,温若和风,可骨子里有不可更改的执念,他总记得自己的使命,一时一刻都不愿意虚度,一根秃笔,写过了一世又一世,季风不停地在记录他所处的人世间,郁罗叶也都陪在他身侧。

唯一就是季风每一世都得重新认识她。

6

如此循环了约莫五六百年,郁罗叶最后一次将季风送去了郢都,回到了天府宫,向司命星君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要做人。”

司命从星命盘里抬头,看了一眼她,道:“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人有天定的命数,你没有。”

“如何才能有命数?”

司命却道:“你要那劳什子做什么?你不老不死,不悲不喜,俯视人间,多好,何苦亲自去经历那些半分都让人不自由的命数。”

郁罗叶摇头:“不好。”

“哪里不好?”

“我能看到、听到、闻到,我记得他每一世所写的东西,但是每次当他笑或者哭的时候,我感受不到。”

“你要感受什么?”

“感受他写下的那些东西,日出与启程,日落与回乡,美人的哀愁,战士的同仇……我要感受的太多了,所以非要做人不可。”

司命看向他亲手所塑的这个美丽的采命官,这张脸上此时不再是迷惑,而是渴望,那渴望过于强烈,让她的脸愈加明艳起来。

司命犹豫着,许久才道:“若是你执意,我也无法,可我并不比你高明多少,你不如去郢都,寻十殿转轮王?”

十殿转轮王看着面前如月华一般的郁罗叶,道:“如果世间有谁能够将你记住,并且愿意下一世与你生出牵绊,那说不定,你就会拥有命数。”

郁罗叶问:“如何记住?每一次孟婆汤都会将记忆洗净。”

“女娲造人之时,那些泥造的小人并没有灵魂,后来有了生,有了死,一世一世的经历造化出魂魄,构建成魂魄的人的愿力,记忆可以失去,愿力不会,那是魂魄本身。”

郁罗叶听不明白,转轮王却拒绝再答。

郁罗叶去了黄泉,季风此时已经喝尽了孟婆汤,重新变成一个崭崭新的魂灵,等在那里准备渡船,自此岸到彼岸,他会装载上新的命运,轮回成人。

郁罗叶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很礼貌地向她点点头。

一如既往的,温暖和善。

可他已经忘掉了,一点也不记得她。

郁罗叶牵起他的手,在掌心写了一个“叶”字,道:“下一世,你要认出我,知道吗?”

季风茫然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干嘛。

那边渡船已经喊了,季风弯起眼睛,冲她挥了挥手。

郁罗叶看着他,登上了渡船,渡船上亮起一盏灯,载着满船的魂灵,去新的一世面对他们新的命运。

让郁罗叶没有想到的是,这一世的季风竟然投身了帝王家,成了天子。

虽然不再是那时的王朝,可宫殿楼阁总还是相像的,郁罗叶重新做了个起居郎,每日在宫墙廊庑下穿梭的时候,总会想到那时初见的那个年轻史官。

一身青衣,一支紫毫,如山间青松,舒朗俊秀。

笑起来眼睛弯弯,好像月牙。

不过这一世他笑的机会实在太少,大部分时候都蹙着眉头。

皇帝季风每日盘桓于政务之中,受困在群臣的阴谋算计之中,好容易有点时间还得看后宫暗斗,他性子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到了这帝王位上,就实在有些难堪,政务还可以勉强处理,遇上些明争暗斗就实在无力,战斗力不高不说,战斗*也相当匮乏,实在烦闷就往崇文馆的书库里钻。

这日他独自在书库中翻找杂记,书架后转出一个青衣小官,身形高挑,面目艳丽。

“参见陛下。”

“你……你是?”

“微臣是陛下的起居郎,郁罗叶。”

“郁……”季风犹豫了一下,他身边起居郎有十数人,他并非都记得清楚,而起居郎们总也藏在暗影中,他也并不常见他们。

可眼前这个人,他总觉得很熟悉。

“……你在此处做什么?”

郁罗叶微微一笑,一双深目看向皇帝季风:“陛下在这里做什么?”

季风握紧了手里的书卷,有些尴尬,身为一国天子,竟然只喜欢看这些风物杂记,多少有些不务正业。

季风斥道:“你……你大胆!”

郁罗叶却丝毫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冲着他微微一笑,好似月光下盛开的昙花。

季风一时有些呆了,回过神后,拔腿就走,留下郁罗叶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入夜,椿祥殿里,季风看着案桌上刑部呈上来的证据,齐王叛乱,长公主合谋,需要圣裁,季风看着那奏折上小楷写得端正漂亮,却是逼他斩断手足。

“起居郎可在?”他问向空荡荡的宫殿。

一个青色身影自帐幕后闪出,季风看着地上行礼之人,微微皱眉:“是你?”

郁罗叶答:“今日是臣当值。”

“那就记吧。”

季风提起朱笔,悬在奏折之上,眼前却闪出幼年时与齐王和长公主嬉戏玩闹的场景,于是怎么都批不下去,不觉心烦意乱。

“为什么?”季风忽问。

郁罗叶抬头,看着龙椅上那个痛苦的年轻人,心里生出一丝不忍。

多少世,她陪着季风穿山越谷,春日大风,冬日暴雪,什么都走过,什么苦头都吃过,独独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痛苦。

季风一把将笔摔在案上:“他们真以为做皇帝很有趣吗?若是他们真的想,让他们来做又何妨?”

“那陛下想做什么?”

“朕……”季风有些茫然,“朕想做什么?”

“对,若是不做皇帝,陛下想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朕这个问题啊……朕自出生就是太子,及冠之日就做了皇帝,朕……”

“若不是朕,而是我呢?”

“我……”季风犹豫了许久,终究颓然,“我不知道。”

“与陛下说个故事可好?”

季风抬头:“什么故事?”

郁罗叶笑:“一支笔的故事,不过不能在这里说。”

“那要去哪里?”

“书库。”

7

季风没有想到,在他的皇宫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一圈一圈的书柜,仿若迷宫,还是漂浮着淡淡酒香,四处点着明灯。

他的手指划过每一本书册,这些书册让他很熟悉,如见老友。

“你说的那个人,每一世都在写书?”季风回头。

“是。”郁罗叶站在不远处,手里也掌着灯。

“他?可……为何这一世,我却做了个皇帝呢?”

郁罗叶摇头:“我也不知。”

“你将每一世我所写的书,收录在这里,建了这个书库?”

郁罗叶点头。

“你到底是谁?”季风又问。

“我……我是郁罗叶。”

“郁罗叶又是谁?”

郁罗叶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追随季风多少世,她本已经习惯了,想要做人是她第一个愿望,可做了人之后,要做什么呢?而这一世,连季风都没有选他自己的命途,莫名其妙做了一个皇帝,她又能做什么呢?

之后数夜,季风夜夜来寻郁罗叶,将曾经那些季风的故事听了个遍,最后一夜,他同郁罗叶道:“朕要修纂天下书。”

“修书?”

“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农艺、戏剧、工技,天下不会只有一个季风,定还有千百个季风,在世间游走,将这些收录成册,而这些也当传于后人知。”季风的双目里再一次迸出神采,纵然在夜色中,也挡不住光亮。

郁罗叶笑了,原来那个季风还在。

季风又问:“你呢?你想要什么?”

“我……”郁罗叶看着季风,看着他眼里那两重火,她很羡慕,她也想有。

于是她道:“我想要你记着我。”

“我自会记着你啊。”

“不,不是这样记着,是将我记进你的魂魄里,将我当做你的愿力,铸成你的魂魄,就像你每一世都记着要用一根笔去记录世间一样。”

“这……”季风迟疑了,“我不知要如何做。”

“爱我,娶我。”

经历了这么多世,时间生出愿力,郁罗叶已经生出了执念,她已经不是当时那个问季风为什么不成亲的傻子。

“可这一世我是皇帝,我的姻缘不由我做主。”

“那不做皇帝!”

“若不做皇帝,我如何修书?”

郁罗叶愣在当场,猛然间,她的心头涌上一股*意,让她想起第一世看见季风倒在血泊里的样子。那股*意席卷了她的全身,就在季风刚想说话的时候,她一把掐住了季风的脖子,将他举到了半空中。

接着地底下涌上赤红的火焰,竟是瞬间就席卷了书库。

郁罗叶赤红着眼睛,看着季风,喃喃道:“为什么?”

季风被她掐得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一道银光忽地出现在郁罗叶身后,一个声音喊道:“郁罗叶,放手!”

郁罗叶回头,看向司命,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这一次,不是疑惑,不是渴望,而是悲伤。

司命叹了一口气,道:“这便是命数啊。”

郁罗叶怔住,这便是命数吗?

这便是她渴望得到的东西?

她的眼角落了一滴泪下来,一如她当年出生时看见月亮所落的那滴泪。郁罗叶颓然松手,看着摔在地上的季风,怆然道:“你去修书吧,这一世,我不要陪你了。”

季风看着那青色的背影,猛然间心头好似针扎了一般,疼得他喘不过气,整个人摔倒在台阶上,他的掌心一个“叶”字隐隐露出青光。

“……阿叶……你去哪里?”

“我世世追随于你,却不知自己是谁,我想知道,郁罗叶到底是谁……”

8

十殿转轮王问黄泉畔的季风:“这一世,你有何愿?”

季风很懊悔:“上一世我说想去一个地方等着阿叶,我同她走了一世又一世,可每一世都认不出她,许是得到的多了,就贪心了,这一世我生怕错过,没想到老天爷就将我丢去了我们初见的皇宫,唉,我怕是伤了她的心呢。”

恰好这时,一个魂魄哭哭啼啼从二人身边过,哭的内容是他本许愿要一生美女环绕,不想被丢去妓院做了个龟奴,一生过得惨不忍睹。

目送着那个哭哭啼啼的魂魄重新去投胎,转轮王回头道:“所以,你要想清楚,这一世,你到底有何愿。”

“好吧,那让我好好想想。”季风坐在渡河边,看着河上一艘一艘送魂船点亮了灯,往彼岸去。

如此看了许久,季风终于想清楚了,他去寻转轮王,说了自己的心愿。

转轮王道:“你可知,她并非凡人,没有命数,她也许压根就不会去凡间,也许你只能在寻找和等待里实现你的爱,甚至于镜花水月,一无所得。”

季风笑:“怎会一无所得,一世不得,就再学一世嘛,于情爱这件事,我知道的从来都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

红鸾看着郁罗叶月下的背影,幽幽叹了一口气。

“司命星君,你的崽伤心了。”

司命的声音从星命盘那边传来:“什么我的崽,我又不会生孩子!”

“不是吗?你看,起初她只是生了好奇,后来又得了渴望,她还学会了如何去理解人,而现在,又学会了伤心,我好心疼她哦……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司命没有理会哼哼唧唧红鸾,他定定看着星命盘。

那里出现了郁罗叶的名字。

这意味着,郁罗叶得了命数。

得了命数就意味着,她要开始塑造自己的魂魄了,那魂魄里会被她放进什么呢?

司命看着她的背影,生出了好奇。

A大图书馆,季风已经偷偷看坐在不远处的高挑姑娘看了两个小时。

姑娘叫郁罗叶,天文系,今年博二,这是他知道的全部信息了。

姑娘抬头,目光冷冷扫向这边,季风忙拿了桌上的《资治通鉴》将脑袋挡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郁罗叶依旧看着他,季风一笑,眼睛弯弯像月牙。

郁罗叶漠然收回目光,将目光放回书上,季风的笑也垮了。

想要追她,好难哦。

快要下午六点的时候,郁罗叶走到了季风对面,抽出椅子,坐了下来。

季风一紧张,手忙脚乱将《资治通鉴》收好,满脸严肃地看着郁罗叶。

郁罗叶问:“看我?”

季风想了想,认真点头。

“为什么?”

“你好看。”

“我有书好看?”

“你比,书好看。”

这句话说完,季风的脸更红了。

不料郁罗叶却道:“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看书,或者研究月球。”

季风想了想,很认真问:“那……我可以陪着你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忽然间变了,郁罗叶蓦地愣住,好熟悉啊,可熟悉感从哪里来呢?

时光倒回,渡河岸边,季风起身,笑着看向对岸灯火:“我想好了,我要像曾经追索故事与书籍一样,要像曾经热爱这天上所有生灵一样,去热爱她,我知道热爱的滋味,我做得到。”

于是郁罗叶看着那双认真得莫名迸发出光彩的眼睛,那里面似乎装载了满天繁星,装载了无尽的时间与岁月,装载了她无法抗拒的热忱。

她似乎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轻声回答,这回答也似乎游走了千年:“谢谢你,季风。”(原标题:《郁罗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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