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远山苍翠。
新安江畔,粉墙黛瓦马头墙林立,黑白色块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如泼墨山水画卷。
江上漕船行如织,渔梁码头上,有漕船即将出发,码头上的客商们正与亲人依依惜别。
这些徽州的商贩们此去路远,不知何年何月能归。
“尹家小姐竟要走了吗?”有人看见渔梁码头上的一抹颜色,那是富商尹家的女儿尹湄。
她着一身青袄白裳,穿着虽素雅简单,却是肌肤似雪,青丝如瀑,往那青石板砌成的渔梁坝上一站,便如同九天玄女下凡,让人根本挪不开眼睛。
在众人的注目礼之下,岸上的一对中年夫妇正与她话别,那夫妇塞了不少东西给她身边的小厮,又说了会儿话,这才将她送上漕船,面露担忧的目送她远去。
“迟早要走的。听人说,尹洪玉那厮在京城已是响当当的人物,太子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他岂会让自家嫡亲的女儿在咱们徽州这小地方受苦。”码头的船工接了话,点了根旱烟道。
“尹家小姐长得这般招摇,到了那污糟的京城,可别被人欺负了去。”
“说什么浑话!尹小姐这样好的人,自会有上天庇佑。”船工认识尹湄,在此地生活的人们,多多少少都受过她的一些照顾,最不喜这样晦气的话,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江面上水色澄清,间或有鱼儿在水中穿行,桃花陪着自家小姐站在甲板上,见尹湄一直看着渔梁码头的方向,怕她伤心,便指着水中,“小姐你看,好像有鳜鱼游过去了。”
尹湄低头看船下的水流,此处还处于新安江的上游,水流极为清澈,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正在她专心看水时,有阳光倾洒而下,将她凝脂般的肌肤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那长睫更仿若金线凝成的扇子,稍稍一颤,便触得人心动。
一旁的桃花看到她的侧脸,同为女子,她都觉得自家小姐实在是美得过分了些,让人见之便心生怜意。
“你不用担心,京城的生意比徽州好做许多。”尹湄朝桃花笑了笑,笑容若粉白芙蓉绽放,眼眸比那新安江的水还要清澈见底,语气软软的,似是在安慰她,“待挣够了能帮舅舅舅母的银子,我们再回来。”
“那也不能任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得着小姐的时候,一封信就能把你叫去,用不着的时候,便把小姐丢在徽州不管不问。”桃花气鼓鼓地说。
尹湄看到桃花的脸色,知道她替自己委屈,柔声道,“舅舅舅母遇人不淑,此次遭了难需要大笔银子,我岂有不顾恩情,独善其身的道理。”
话虽如此,尹湄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她自小长在徽州,在这儿呆了十七年,父亲尹洪玉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带着哥哥去了京城做生意,将她寄养在舅舅舅母家里。尹洪玉一开始还差人送些贴补银子回来,后来连银子也见不到几个,人更是数年不回,到现在尹湄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好在舅舅舅母待她如亲生女儿,送她去学堂读书不说,还为她讨来了尹家在徽州的铺子来管,其间的盈利都归她自己,尹湄这才为自己攒下了一些钱。
原本舅舅舅母已经在给她物色人家,可谁能想到,舅舅被一位熟人介绍的商贩诓骗,欠下了大笔的债务,尹湄把攒的钱全都填了进去,也堵不住那天大的窟窿。
正巧此时收到了尹洪玉的信,说是尹家在京城的生意需要人照管,看尹湄将歙县的铺子经营的不错,让她去京城帮忙。
尹湄本不想去,可舅舅舅母日日被催债的*扰,尹湄天生长得好,在徽州颇为有名,他们唯恐尹湄受牵连遭了厄运,说什么也要让她离开。
尹湄无奈启程,打算去京城想点法子,弄些银子给舅舅救急。
漕船晃晃悠悠,行舟速度倒是不慢,转眼便出了歙县界。漕船运货,船大,行船较稳,走了七天七夜,才抵达京城附近的码头。
尹湄到底极少出门,坐了这么久的船,上了岸便觉得头晕眼花,脚下的木板几乎都在自己动似的,可赶路要紧,她不敢在人群杂乱的码头逗留,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小姐,时候还早。”桃花仍有体力,替她在马车上铺好了软榻,“您身子弱,歇会儿起来就到了。”
尹湄脸色略有些苍白,她从未出行这么远,她迷迷糊糊点了点头,“桃花,你也歇会儿吧。”
桃花见她都这样了还不忘了关心自己,替她盖好了毯子,无奈说,“小姐你就别操心我了。”
尹湄闭上眼,马车的摇晃愈发明显,人也愈发难受起来,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只觉得自己如同大浪中的一叶小舟,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撕碎。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迷雾丛丛,场景变幻,她面前的简陋软榻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张盘龙镀金的大床。
她打了个冷颤,想坐起身,随着她的动作,尹湄却听到一阵叮叮当的响声从手脚上传来,她的手脚也被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扯住,随之而来的是浑身上下难以忍受的疼痛。
尹湄心惊不已,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上,脚踝上,缠绕着金银色交错的锁链。
那锁链并不是纯金银所铸,倒像是什么特制的材质,用力扯并没有变形,反而把她的手硌得满是血痕。
而她的身上更是可怖。尹湄穿着一身蚕丝制成的单薄纱衣,纱衣清透,勾勒出她青涩曼妙的身躯,只是这衣裳已经破烂不堪,衣不蔽体,身上遍布各色痕迹,青青紫紫一眼便能看清,十分可怖。
尹湄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来人还不止一个,一个脚步轻浮凌乱,一个脚步沉重凝滞,闻声皆是男子。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和厌恶让尹湄的身子开始颤抖,眼泪不由自主的溢出眼眶。
怎么会这样?
“首辅大人今日倒是给面子的很,请了几次都不赏脸,今日总算愿意来看我府上豢养的好景致。”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房门口,“大人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凉风吹过,尹湄尽全力将自己蜷缩起来,却惹得那金银锁链发出凄厉的响声,她呜咽着挣扎,却被那个男人几步上前,径直的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行撑起她的脸,露出来给那位首辅大人看。
“如何?”太子仿佛炫耀自己的猎物一般,满意的欣赏到了自己想看的——首辅眼中一刹那的怔忪。
太子手中的女人,仿佛清晨院中枝头上的玉兰花,在露水下依依绽放,还未开尽,便被人采摘下来,在掌心中捏了个粉碎,花瓣汁液如她的泪水缓缓流下,只让人想道两个字——可惜。
“太子殿下雅兴。”那人声音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若是首辅大人喜欢,便将她送你。”太子的语气,仿佛在讨论一个闲置的物件。
尹湄看不清面前男人的模样,只看到他一双深沉的眉眼,幽幽如潭,只一眼,便如刀锋般锐利无比,让她瑟缩着想要躲远。
“不必。”他声音发凉。
……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桃花的声音听起来极为遥远,尹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惊怔的睁开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中往下落,砸在榻上,洇湿了一小块。
“桃花!”尹湄情绪有些失控,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她坐起身来,浑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桃花!”
桃花赶紧替她倒了杯水,水还未送到尹湄的手上,她颤抖的手便将那杯水打翻,下一秒她死死握住桃花的手,声音颤抖,“我在哪?我们在哪?”
“小姐,您怎么了?”桃花见她惊惶的模样,也是心惊,“咱们在马车上,已经到京城,小姐,你别怕,听说尹家不远,我们很快便要到了。”
尹湄的手像冰块一样冷,桃花赶紧替她捂着,心疼极了,“这可怎么是好。”
“无妨,做了个噩梦罢了,一会儿就好。”尹湄低垂眼帘,却不敢再闭上眼睛。她依旧记得那噩梦的许多细节,甚至记得自己自刎时手起刀落割破脖子的触感,血液喷洒出来,洒得到处都是,她仰面倒下,看着蓝天,那是宁愿死也不愿留在世间的绝望。
马车行了一夜,尹湄也做了一夜的噩梦,此时刚过寅时,晨光未起,外头一片漆黑。
桃花找出了舅母为尹湄准备的点心,尹湄僵硬着吃了口甜润的顶市酥,又喝了两口冰凉的茶水,却听桃花惊愕道,“噫?这是何物?”
尹湄转头一看,只见桃花在舅母准备的包袱里头翻出了一个小布袋子,尹湄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正是尹湄这些年攒下的银票和尹家铺子的房屋地契,舅母竟然一样也没收,全都还给了她。
尹湄眼眶红了,死死捏着银票不出声。
她心情杂乱,有些不知所措,心情杂乱是因为,舅母当时表面答应,尹湄也没多想,没想到舅母竟然把钱放在了顶市酥的袋子里。
不知所措却是因为,刚刚她做的梦里,也是在顶市酥的袋子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小布袋子,就连桃花说话的语气,也与梦中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她还梦到自己到了京城之后,尹湄跟父亲提起舅舅舅母的事情,被父亲含糊了过去。
当天恰逢元宵灯会,父亲让尹兴带着她出门赏灯换换心情,可她半路莫名沉沉睡去,醒来以后车里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多出了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正是当朝太子。
2、第二章 ...
那位太子阴鸷可怖,癖好独特,喜爱看到女子惊恐哭泣的模样,尹湄被他占有,成为他的外室,那之后,尹湄受尽折辱,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最后自尽于东宫。
可不知为什么,尹湄醒来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位被称为“首辅大人”的男子。
其他人在梦中皆是面容模糊,只知身份看不清面容,而只有那位首辅大人的眼睛异常的清晰,他双眸沉静如墨,涌动着情绪,令人见之难忘。
可她从小到大都在徽州,从未离乡,哪里知道什么太子,什么首辅?梦中被太子强占以后,她见到了各色奢华之物,细节鲜明,触感几乎都在手上。可那些东西,她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这梦,实在是太蹊跷了。
马车又行进了许久,终于停下。恰逢晨光熹微,尹湄刚掀开车帘,第一缕朝阳照在她的身上,她怔怔的看着阳光,有些恍然。
尹家的门面显赫,光是门口两座石狮子便是一般人家撑不住的气派。
尹家的大门正在这时候打开,门房一抬头,刚好看到刚下车的尹湄,只见她肤色如无瑕的白玉,朝阳色暖温柔,绕着她周身暖暖的一层光晕,她浓墨般的睫毛一颤,转头看向门房那位老人,轻轻颔首。
门房老头在这个瞬间仿佛看到了天仙下凡。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姑娘,竟是尹老爷嫡亲的大女儿尹湄。
尹湄来的悄声无息,尹家连一个出来接的都没有,老管家只好让尹湄在侧厅干坐着,直到日上三竿,尹兴从外室住处回到家里,听闻尹湄已经到了,尹家这才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终于有了些动静。
“好妹妹,你可终于到了。”尹兴大跨步来到客房,满脸的喜色,“我们等了你许久,都盼着你来过元宵。”
尹湄听到“元宵”二字,想起那个荒唐的梦来,心中一紧,站起身看着他。
她幼时不慎摔下过山崖,小时候的记忆大多不记得了,对尹兴也没多少印象,只知道他是妾室所出的庶长子,父亲宠爱至极。
如今一看,应是宠爱得过了些。他一身绫罗,腰挂巴掌大的精雕玉佩,虽长相清秀,轮廓与尹昧大体相似,五官却差的远了些,一双丹凤眼稍稍上挑显风流色,可他站姿不怎么规整,让他看起来略显轻浮。
一双眼本该不错,却有些浑浊,看人带着几分商人的精明和算计。
尹兴此时也在打量尹湄。
像,实在是像极了。尹兴见到尹湄的第一眼,心中便涌动出狂喜,他拼命按捺住情绪,不敢露出任何端倪。
爹说的对,女儿与母亲自然是相似的,全天下能与那张画像相似的人,便只有那人的女儿——尹湄一人而已。
他细细将尹湄从头到脚用眼神扫了一遍,越看越是惊艳。
小时候这丫头哭哭啼啼的,天天守着她的顶市酥不放,看着只觉得可爱又好欺负,却从没想到她能长成这副姿容。尹兴在京城浸淫风月场合多年,阅女无数,自然知道尹湄在京城的女人中——算是极品。
虽身着素衣裙,衣裳宽大,遮住了些许身段,可她稍稍一动,便显出少女青涩与自然风情,这样的女子,狎玩起来,正是顶有趣的,正合那位太子殿下的口味。
尹湄不是傻子,这个哥哥看着自己的神情,与那街头的下流纨绔有什么区别?这眼神根本不能算是哥哥看妹妹,倒像是男人在品评青楼女子。
尹湄想起那个梦,更是心头一凉,看来,无论那梦是真是假,自己都要早做打算。
于是她皱眉道,“哥哥,我一路过来路途遥远,已经疲乏,家里可有房间,给我暂住几天。”
“欸,怎么能说暂住呢,这里就是你的家,房间已经替你预备好了,就在尹茱妹妹的房间不远。爹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衣裳,你看你穿的什么破布,出去说是尹家嫡女,多丢人。”尹兴脸上堆满了笑容。
尹湄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皱眉轻声道,“这布料虽素,却也算得体,舅母亲手为我剪裁,说成是破布,是否冒犯了一些,哥哥?”
尹兴一愣。
幼时这妹妹一声不吭只会哭,就跟个兔子似的,时常红着眼睛躲他,可如今这兔子一幅软绵绵的模样,看起来如同小时候一般好欺负,可现如今看来,竟也学会咬人了?
尹兴沉默了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来,哄道,“是哥哥不会说话,我让下人帮你搬东西过去,对了,今晚元宵家宴,父亲也会回来,大家一起吃个饭,然后我带你去看灯会,见识见识京城的气派,如何?”
“谢谢哥哥。”尹湄低下头,垂眸看不清情绪,声音依旧温温软软的,听起来令人舒适。
尹兴不疑有他,吹着口哨离开了。
尹湄看着他的背影,静静思忖着。
她在房中休息到晚上,家里的刘管家来请她去用饭。桃花依尹湄的吩咐推说小姐身子不适,刘管家面露难色,千劝万劝,桃花都拦着刘管家不让进,最后刘管家只好依言回去复命,尹洪玉坐在饭桌前等她,听到刘管家的话,脸色一下子黑了。
“爹,要不我去请她。”尹兴讨好地说,“妹妹毕竟刚从穷乡僻壤过来,不懂规矩实属正常。”
“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殷勤了?”一旁的尹茱叼着筷子,百无聊赖地说,“姐姐不舒服就让她休息吧,明天再一起吃饭也行啊。”
还未等尹洪玉发话,一旁穿着娇绿缎裙,珠翠堆叠满头的妇人便呵斥道,“茱儿,说什么浑话,元宵本就是团圆日子,人又是刚到,不过来给她父亲请安便罢了,差人请也不来,这就是不懂礼数。”
说话的是尹茱的亲娘,尹洪玉的继妻方氏。
尹茱撇了撇嘴,不敢再出声。
尹兴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这话明着是在说尹湄,暗着却在说借口不来的二房,也就是他亲娘。
尹洪玉听到方氏的阴阳怪气,烦躁的扔下筷子,“我亲自去请。”
方氏愕然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一般,登时气得也丢了筷子。
尹湄此时在房中坐着,手中捏着粗羊毫笔,仔细看着自己耗费一下午时间写的东西。
她需要验证那个梦。
梦中,她因为被尹家上下怠慢,心中失落,借口身子不适不去饭厅用饭。
不久之后,尹洪玉竟亲自来了,软硬兼施,诉说他对女儿的思念和无奈,尹湄被他的好言好语欺骗,去饭厅与众人喝了杯茶。
茶余饭后,尹兴提出要带她出去看花灯,岂料她刚上了马车便沉沉睡了过去,醒来便已经在花灯节的马车里,被那位太子强行狎昵亵玩,差点被破了身子。
原本事情悄声无息,可正在关键时刻,宫里出了刺客,惊动了*和京城驻守的兵马,办花灯节的清河街被重重包围,尹湄和太子所在的车子也被人掀开车帘。
尹湄衣不蔽体,太子还未尽兴,商户之女花灯节勾引太子的香艳故事传遍大街小巷,尹湄百口莫辩,名声尽毁。
如果现实真如梦中一样,那个梦便是个预知梦,她不能再傻乎乎的任人摆布。
周围危机四伏,徽州是回不去了,她只能另想办法。
正在此时,尹湄的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尹洪玉怒气冲冲的走了进来,看到尹湄坐在书桌前写字的模样,柔和娴雅,手指如玉石细细雕刻而成,手中的笔虽是最差的粗羊毫,可她面前的字,却如她的人一般秀美漂亮。
尹洪玉一腔怒火蓦得被扑灭,面色也缓了下来。
你倒真是有几分像你的母亲。尹湄心中想着。
“你倒真是有几分像你的母亲。”尹洪玉感叹道。
尹湄手一抖,一滴墨汁滴在了面前的纸上,她赶紧放下笔站起身,喊了声父亲。
“怎么,身子不舒服?需不需要爹帮你喊大夫?”尹洪玉温和地看着她,顺手取过她手边写好的东西来,笑道,“字不错……”
尹湄静静看着他,并不答话。
待尹洪玉看清那东西上秀气的字迹写的什么,他神色一变,一股无名火便从他的胸中冒了出来,气得他将那纸拍在桌子上,发出“砰”一声巨响。
尹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那巨响吓到了似的,可她眼神没有什么波动,只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亲生父亲,不管他心情如何,缓缓柔声说,“父亲一封书信让我来,说的是让我帮管尹家在京城的铺面。可父亲知道,歙县经营铺子收益不错。我离了那边,每日进账多多少少会有影响,此次来京城,女儿也不求能有什么好处,希望父亲能公道些,让几分利给我,字据为证,您签字就行。”
“你!你竟……你可算是出息了!”尹洪玉看眼前的尹湄低眉顺目,柔和似水,可他却是一腔怒火无处可发,憋得脖子都红了。
商人重利轻别离,她虽忘了幼时的许多事情,却依旧记得尹洪玉当年抛弃她离去的背影。
此时,尹湄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心中只觉得讽刺——自己会做这些,说到底也是他言传身教。
尹洪玉气归气,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拿起笔准备签那字据。尹湄算过,她抽的这几分利绝对是童叟无欺十分公道,即便是尹洪玉也挑不出个中错误来,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只是“尹”字写到一半,尹洪玉忽然笔一顿,抬起笔来看着她说,“既然如此,好女儿,你也该给我几分薄面。”
“元宵佳节,我亲自来请,这团圆饭,你也该去露个面吧?”
尹湄抬眸看着他,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点头道,“好的,父亲。”
3、第三章 ...
尹湄把尹洪玉签了字摁了手印的字据仔细收好,又依着尹洪玉的要求换上了他为自己准备的新衣裳。衣裳也不知按谁的尺寸量的,有些大了,显得有些空荡荡,她没戴那些艳丽的珠花,只戴了一支自己的简单银钗,由管家带着来到饭桌前。
方氏看到尹湄身上穿的云锦衣料,不由得瞪了尹洪玉一眼。她还以为尹洪玉前些日子花了大价钱买云锦裁衣是为了尹茱,没想到这一身竟穿在了尹湄的身上。
尹洪玉当做没看到方氏的眼神,轻飘飘说了声,“来了,坐吧。”
“谢谢爹爹。”尹湄在尹茱身边坐下,动作娴雅,不卑不亢,并不见任何失礼之处。
她一旁的尹茱频频看她,似乎想要与她搭话,可爹娘都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只好冲着尹湄笑。尹茱比尹湄小两岁,如今已是及笄之年,身子抽条儿了,小脸蛋儿却还没张开,有些圆润的可爱。
尹湄也朝着她笑了笑。
此时她已经非常确定那个梦境的真实性。尹洪玉离开徽州以后,才在京城娶了方氏,生下尹茱。
尹湄从未见过尹茱,可那梦中的尹茱,与此时的几乎一模一样,连刚刚那个显出几分可爱的笑容,也与梦中相同。
对这个妹妹,尹湄倒是生不出什么厌恶感。梦境中,尹茱对自己并不算差,特别是尹湄被锁在太子新建造的千狼行宫时,尹茱大着胆子去看过她,为她送了些徽州的酥饼和小食,为她哭得真心实意,为了见自己一面,还差点被行宫里饲养的狼咬死。
尹洪玉说了些团圆话,方氏强颜欢笑,一家子团圆饭吃得并不很有“团圆”的气氛。
尹茱光顾着吃菜,尹兴则心不在焉,频频看尹湄面前的杯子,见她一口未动,便不由自主的开始焦躁地抖腿。
好在后来尹洪玉开口,尹湄才喝了茶,吃了两口菜。尹兴看到她咽下了那茶水,瞬间松了口气。
一桌菜没动几口,这顿饭便结束了,属尹茱吃得最多,其他人基本没怎么动筷子。尹茱打着饱嗝喝着热茶,说,“哥,你不是说要带尹湄姐姐去赏灯吗?我也想去。”
“你去年不是去过了!”尹兴不耐烦地说, “你尹湄姐姐还没去过呢。”
“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听人说,今年的花灯特别多,还有白象灯、螃蟹灯……”尹茱满眼期待。
“你不许去。“尹洪玉终究还是发话了,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尹湄,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尹湄,你跟尹兴去逛灯市吧。”
尹湄轻轻点了点头,心里一阵发寒。
刚刚那茶她根本没有咽下去,两口菜也都悄悄吐了,此时却装作有些困倦的模样,眼眸慵懒半睁着。
尹兴见状以为药效起作用了,赶紧说,“快走,一会儿迟了看不着烟花了。”
尹湄被他拽着往马车走,尹茱眼巴巴看着,有些委屈得扯了扯方氏的袖子。
方氏看着尹湄走远,这才发作,骂道,“尹洪玉!你也不能这样厚此薄彼,瞧那小小年纪就一脸低眉顺目的狐媚子样,怕不是刚来京城便要去灯市上勾男人去!”
“你住口!”尹洪玉想到尹兴和太子间那些麻烦事情,正满心烦闷,“你懂个屁!”
花灯初上,一轮圆月高高挂在枝头,分外皎洁好看。
元宵的街市分外热闹,街道上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各色花灯挂满了整整一条街,据说皇帝也最爱看这元宵节的花灯,最爱在这种时候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尹湄坐在车里已经感觉到了车外的热闹,可做戏做全套,她不能睁眼,只靠在车厢的里头,闭着眼睛呼吸绵长,跟睡着了一个模样。
尹兴紧张的搓着手,时不时看尹湄一眼,确认她是真的睡着了才安心。
走到半路,尹湄听到尹兴对自己说,“妹子,我也是没办法,把柄在别人手里……再说了,谁让你娘那画像落到太子手里了呢。”
尹湄一动不动,沉沉闭着眼。
“不过,哥也是为你好,你长得再美,到底也是商户之女,跟了太子也算不亏。”
马车来到一僻静处,戛然而止。
远处的热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尹湄浑身发凉,她也是在赌,赌那太子跟梦中一样,在尹兴走后不久才到。
不一会儿,尹湄听到尹兴掀开车帘跳出去的声音,她立刻睁开眼睛,小心的掀开车帘的一个角往外看。
尹兴已经走远,马夫也不见了,不远处传来阵阵车马声,那些马脚步整齐,听起来颇有些气势,尹湄一听便猜测,那定是太子的人马。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不敢再犹豫,立刻起身卷起裙角,悄无声息地溜下车,朝着黑暗中跑去。
不久后,那些车马来到尹家孤零零地马车跟前,车厢里的男人轻轻挑开帘子,薄唇微启,声音如松石碧玉般低沉,“苍松,去看看那马车。”
他车边跟着的随从苍松微微一怔,忽然看别人家马车车厢?沈大人什么考虑?
不过他跟随大人已久,再奇怪的事情也做过,苍松立刻应声,飞快跳下马来,迅速来到尹家的马车前,说了句,“失礼了。”
马车车帘被挑起,苍松已做好了拔剑的准备,却见里头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苍松虽然搞不懂究竟为什么要看车厢,一脸的莫名,却还是回到马车前,抱拳如实道,“沈大人,车厢里什么人也没有。”
车厢里安静片刻后,苍松只听里头的男人声音沉静,听不清什么情绪,“去寻皇上。”
“是。”
尹湄不敢走远,也不敢距离灯市太近,她寻到一处老树,树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干下有一处树洞,正好适合藏人。
尹湄见四下无人,立刻躲了进去,树干里泛起一股淡淡的霉味,潮湿的苔藓黏在她价值千金的云锦之上,可她根本不敢露头,只敢悄悄透过树*缝隙往外看。
外头车马声喧闹声四起,谁知道哪个是那位可怖的太子?
不知过了多久,尹湄的脚已经麻了。今日天气虽然不错,可夜晚着实是有些冷,尹湄越是不动越是止不住的哆嗦,她努力的搓着胳膊取暖,却是杯水车薪,没有多少作用。
快了。
尹湄小心翼翼地透过缝隙看外头。
如果她没有算错的话,很快便要开始满城抓刺客,她记得刺客是在灯市的正街被*统领生擒,她躲在此处,应该算安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乎是忽然间,周围猛然响起了“抓刺客!”的声音,尹湄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仿佛自己再次回到了那个可怖的梦境。
梦境之中她是在尹家马车里听到的这阵喊声,那时候太子正在对她用强。
她哭着喊着挣扎着,满心的绝望和恐惧,可没有一个人能来救她。
太子的手将她的嘴死死捂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话,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想让外面的人都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吗?美人儿?”
尹湄气息颤抖,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胳膊,眼眶有些泛红。
从到了京城开始,她便一直努力镇定下来,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表现地自然一些。
直到现在,在这个空气冰冷,万籁俱寂的元宵节夜晚,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很害怕。
正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的脚步声传来。
尹湄气息一僵,立刻用冰冷的手捂住口鼻,一动也不敢动。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踉踉跄跄的往这边走来,他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可他手中抓着一把长而锋利的匕首,还用黑布蒙着面。
尹湄几乎要呼吸停止,这人……分明就是那个刺客!
他为什么会来这块地方,明明梦中,*统帅明明是在闹市捉到的他!
吴文敬眼色阴狠,骂骂咧咧,一抬头便看到了尹湄所在的这棵大树。他被那姓沈的割断了左脚的脚筋,如今已经施展不了轻功,而且他流了太多的血,若是继续走,他会直接晕过去失去意识。
不如就去那树下躲一躲。
尹湄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此时却已经没办法离开。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官兵,火光冲天而起,那是官兵手持的火把,在那蒙面男子即将躲进大树里的时候,一双手蓦地伸出,一把抓住了那男人的后衣领子。
尹湄吓得呜咽了一声,外头的人似乎一僵,吴文敬立刻转身反向用匕首朝着那人刺去,那男人闷哼一声,反手捏住他持匕首的手腕,只听到一声极恐怖的“咔哒”声,那是手腕骨头被生生扭碎的声音。
尹湄几乎要吓得晕过去,她哆哆嗦嗦的躲在树干里头,死死捂着嘴巴,一声也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被扭断了双手的骨头,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
吴文敬半死不活的晕过去,苍松这才带着人赶来,看到吴文敬被沈大人如破布一般的扔在一边,这才发现沈大人的手臂竟然被划破了,深深地一处刀伤,血染湿了他的公服,看起来异常可怖。
“沈大人,他竟然能伤您?”苍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沈云疏却没有理他,他上前两步,来到树*侧面。
树*侧面有一处树洞,树洞里躲着一个女子,她头发微乱,发钗半坠,眼眶和鼻头都是红红的,正用胳膊环抱着自己躲在树洞里,可怜兮兮,像是躲避狼群的某种兔子。
远处有元宵灯会的烟花“砰啪“地绽放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
尹湄眼中泪水模糊,她眨了眨眼睛,挤出几滴酸涩的泪,缓缓抬头。
她先是看到了一双黑色的官靴,然后是修长俊逸的身子,染了不知谁的血的公服,最后是……一张精雕细刻、精致无比的脸。
然后她撞进了一双如墨石一般黑夜般的眼睛,那里头仿若深潭万丈,永远也探不明他的情绪,这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梦中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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