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卫星(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深秋初冬,抚州南城依然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
作为县名,南城实在普通得毫无辨识度,仿佛是随意就能见到的一个地名。其实,南城置县历史距今有2200多年,人文积淀深厚,文化痕迹随处可见。最负盛名的当推麻姑山了。“豫章形胜甲寰宇,麻姑形胜名豫章。”麻姑山也因麻姑这一神话传说中的仙女,成为人们寻仙访道的洞天福地。
说来有趣,中国的神仙往往择山而居。不仅人们寻仙访道须向山而行,就连《西游记》中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在取经路上遇到困难,也要到仙山之中去拜求各路神仙。为了救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孙悟空先后到东海的三仙山蓬莱、方丈、瀛洲,遍求福禄寿三仙、东华帝君、瀛洲九老而无果,最后到南海落伽山,找到观音菩萨,才医活人参果树。
齐白石《麻姑献寿图》 资料图片
这说明,中国的神仙要么群居于某座仙山——如福禄寿三仙,结伴居住在老牌仙山蓬莱之上;要么就单独居住在一座仙山——比如落伽山,只有观音菩萨一位神仙。而像麻姑山这样以神仙命名的山,不同于前两者,更显出神仙与山的密切关系。
魏晋时期的《神仙传》记载了麻姑的传说,说她曾见过东海三次变成桑田。庄子眼中最长寿的人、八百岁的彭祖,在她眼里也只是孩童而已。后世多以麻姑寓意高寿,在《麻姑仙坛记》《太平广记》《水曹清暇录》等文献中都可见到相关记载,民间也十分喜爱这位女寿仙。“麻姑献寿”的典故广为流传,讲的是麻姑在绛珠河畔采灵芝酿醇醪,携羽童、仙女赴王母寿宴的故事。这个故事激发了后世画家的想象力,陈洪绶、仇英、唐寅、任伯年等画家都曾用它来表达长寿的主题。
古代帝王爱找寻长生不老之道,也刺激了民间对长生不老的想象。有人假托白居易之名,写下了“愿学麻姑长不老,擗麟开宴话桑田”的感慨。在古人的精神世界中,寻仙访道与追求长生密切相关。这种追求也催生了许多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
清代任伯年《麻姑献寿图》(局部) 资料图片
慕名来到麻姑山,天空湛蓝透亮,空气纤尘不染,漫山遍野的斑斓中闪烁着金色的光点。行走在山林间,脚步异常轻快,呼吸也变得少有的酣畅。
作为武夷山余脉的麻姑山,在历史上就有“灵山秀地”之谓。得益于长年的丰沛雨水,这里的植被十分茂盛。雅士墨客、宰辅重臣纷至沓来,把麻姑山作为登临探幽、吟诗撰文的胜地。他们将心中所感诉诸笔端。无论是雅趣,还是妙赏,都化作一篇篇精美的诗文。于是,麻姑山不仅是一座仙寿之山,更成了一座诗文之山。难怪后世称此山“诗文盈卷”。
从史料记载看,明代有不少关于麻姑山的诗文集志,如成化年间就有人辑录成《集麻姑》,晚明又重新出了新版《麻姑集》,此外还出版过一本《麻姑胜览诗册》,大都是“集古今英髦之所游咏,以发麻姑之胜者也”,可惜这些原著早已散入东风,无迹可寻,只可从一些序文或其他存目中略窥一斑。明代左宗郢编定、马征配图的《麻姑山丹霞洞天志》一书,也收录了不少麻姑山诗文作品。明万历本《麻姑山志》还曾在拍卖会上亮相。
颜真卿《有唐抚州南城县麻姑山仙坛记》临本(局部) 资料图片
清代黄家驹重新编纂《麻姑山志》,让后人有机会一睹麻姑山诗文之盛,仅收录诗歌就有近千首之多。而最早赞美麻姑山的,当数南北朝大诗人谢灵运了。这位因对自然之美体察入微而登上中国山水诗派开创者宝座的大诗人,在《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一诗中,就用“逐登群峰首,邈若升云烟”等诗句表达了他登临麻姑山时的欣喜之情。
我们说,麻姑山里诗文长,首先就体现在那一长串为麻姑山赋诗作文的历代名家的名字上,其中有白居易、刘禹锡、李商隐、晏殊、曾巩、陆游、杨万里、汤显祖、徐霞客、曾国藩,以及书法大家颜真卿、赵孟頫等。
麻姑山里诗文长,更体现在历代名家对麻姑山的吟咏之中。他们或表达自己对自然、故乡、家国的赞美,或抒发自己对人生、命运、为政的思考。这些诗文让麻姑山超越了一时一地,长久地存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里。
其中一些诗文甚为可观。这里随手选取两位突出的作者,一是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二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
曾巩有10首书写麻姑山的诗作,其中《游麻姑山》是一首长篇古体诗,字数多达400字。这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坛巨擘,对家乡麻姑山怀有深厚情谊。在曾巩的诗中,读者可以看到他在麻姑山上夜宿山林、当窗听雨、隔溪闻笛、瞻望古碑等鲜活的场景。
当然,书写麻姑山最著名的作品当推颜真卿的《有唐抚州南城县麻姑山仙坛记》,书文长达800字。
来到仙都观一座四角亭,那块名动神州、被人称作“天下第一楷书”的鲁公碑即在眼前。我面碑肃立,一边一字一顿地读着这幅长篇刻文,一边心摹手追其笔意和结体,顿感雄气逼人。
这位正心明道、怀德自重的唐代名臣,做官、为人、处世,一如他的书法,雍容、宽厚、正大、丰盈。史书评价颜真卿“忠义强直,至死不变”。世人常说的“学书当学颜”“做人当学颜”,便是对他书法与人格双峰并峙的最好写照。
然而,历史似乎对他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在76岁高龄时,他领命戡乱,不幸被抓,面对叛军将领多次死亡恫吓,他都凛然不惧,最后竟惨死在几个叛军士兵手中。
诗文是人内心世界的投射。将时光退回到颜真卿壮烈赴死前的16年,正值仕途失意的他,从刺抚州任上,慕仙道之名来到麻姑山,以高官之位和书家之笔,以麻姑仙寿为题材,一笔一画、谨严有致地写下了这段神话般的《仙坛记》。是刚直之身的颜真卿也有仙逸之气呢,还是他感到命运无常,披上仙衣道袍,寻找一个精神归路?如刘禹锡在《麻姑山》诗中所道,“人到便须抛世事”。
颜真卿这次寻仙问道,成就了书史上的一段传奇。
下了麻姑山,来到相隔10多公里的南城盱江边。宽阔的碧水正穿过有着四百年历史的万年桥。河水无声地流过23个斑驳黝黑的桥孔,一泻而去。我不由想起,历史的长河,也如同这盱江之水缓慢流动,无数曾经显赫的事物被冲刷而去,但许多文化创造则顽强地存留下来,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后人。
拾级登上江畔东侧的山顶,在明万历年建造的聚星塔内、仅容一人的砖梯上摸黑攀爬。从最高层的窄小砖洞向麻姑山望去,恰好天边的夕照摩天接地,射出万道金光。心中再一次感悟,山以诗显,文以山传。正是这些诗文,用绵长的叙事抒怀,发挥了文化的建构功能;也正因为这些诗文,南城才有了“苍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的文化图景。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08日 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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