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九方皋图》解读（万劫天古手游）

徐悲鸿《九方皋图》解读

作者：谈晟广杜鹏飞

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的书画厅中，有一件徐悲鸿巨幅纸本设色《九方皋图》，吸引了无数观众的驻足观赏，也引发许多美术史家的关注和浩叹。徐悲鸿先生以九方皋为题创作了多幅作品，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和寓意呢？为此，有必要从悲鸿先生凄惨的 1926 年说起。

1926 年冬，徐悲鸿在法国已经第 7 个年头，他的生活状况，由当年的几段题画语可见一斑，如：题《画稿十九》“丙寅岁阑……忧思萦怀，欲失声哭”；题《画稿二十》“嗟乎吾悲何极也，丙寅之冬”；题《自描像》“丙寅岁终矣！实进步与忧患之年，因留此像为他日感喟”；题木炭画《男人体》“后天困厄坚吾愿，贫病技荒力不穷，仗汝毛锥颖锐利，千年来观此哀鸿”（注 1），这些题语充分反映了彼时的徐悲鸿坎坷、落拓、穷困的生活。1927年，陷入经济困境的徐悲鸿偕妻微回到上海。

徐悲鸿《九方皋》 1928年天津博物馆藏

然而，回国以后，徐悲鸿夫妇的经济一直很拮据，不但没有收入，连回国的旅费还是借来的。1928年1月，国民党大佬吴稚晖和李石曾都在上海（二位正因支持蒋介石而位极中枢），据蒋碧薇回忆：“这时徐先生拜见二位长者，李先生就以世界社的名义，聘请徐先生为几位元老绘像。前后花费了一两个月的时间，徐先生为吴老先生、张溥泉先生和张静江先生夫妇画了四幅画像，每幅得到两百元的报酬。” （注 2）就在这时，徐悲鸿创作了目前已知的第一张《九方皋相马图》（今藏天津博物馆［图 1］），送给李石曾：“九方皋，丁卯岁阑，悲鸿写奉石曾先生雅教。”此图已经奠定了徐悲鸿后来创作“九方皋”题材的基本格局（人物形象、马的动态、画面布局等）。一方面是为了感谢李石曾，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的才学能够为人所识、为人所用。此后，徐悲鸿画了多张《九方皋图》，以抒己意。而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的这件，根据其自题“戊辰冬悲鸿画”［图 2］，可知是他创作于 1928 年冬的一件作品。

徐悲鸿《九方皋》 1928年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徐悲鸿的期望，当年即有实现，1928年11月15日，徐悲鸿应北平大学校长李石曾之聘，任职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然而，1929 年 1 月 24 日，学生会因徐悲鸿没能兑现就职时的承诺，遂在校内张贴反对标语，并“以武力拒徐到校”（注3），2 月 5 日，接二连三的风潮逼迫徐悲鸿不得不作出辞职的决定，结束了他为期三个月的院长生涯，回到南京。此后，至 1931 年冬，4 年间，徐悲鸿曾经七次画“九方皋”题材，而第七稿就成为他艺术生涯的第一件国画代表作。

在第七稿《九方皋图》[图3]上，徐悲鸿作如是题款：“辛未初冬第七次写此，并纪念廉南湖先生，感喟无极。悲鸿时授徒中央大学，居丹凤街。”他为何要以此件人生中的重要作品“纪念廉南湖先生”？

徐悲鸿《九方皋》 1931年徐悲鸿纪念馆藏

这就要回到徐悲鸿人生转折之年的 1916。当年徐悲鸿落魄至极之时获得诸位贵人相助的经历，在 1930年《悲鸿自述》（注4）、1933 年《徐悲鸿自传》（注5）、1964 年《蒋碧微回忆录•我与悲鸿》（注6）等两位当事人著述中言之甚详。1916 年，徐悲鸿因应仓圣明智大学之征画仓颉像而获得哈同花园总管姬觉弥（1887-1964）的赏识，姬把徐介绍给康有为（1858-1927），从而又获得康的赏识，至此打开人生新的局面。在康有为的鼓动下，1917 年 5月上旬，由姬觉弥赞助，徐悲鸿偕蒋碧微赴日考察美术。临行，康有为书赠题词曰“写生入神”，款署“悲鸿仁弟，于画天才也，书此送其行。” （注7）时康有为腹中正酝酿着关于中国古代绘画新的高论，11 月，手书《万木草堂藏画目序》（注8），提出“中国近世之画衰败极矣”的著名论断以及“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的期待——很显然，徐悲鸿肩负着这种期待。可以确知的是，姬觉弥和康有为都是徐悲鸿早年人生中所遇到的“伯乐”。

这段经历，在《悲鸿自述》和《悲鸿自传》中，分别是这样描述的：“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南海先生，雍容阔达，率直敏锐，老杜所谓真气惊户牖者，乍见之觉其不凡。谈锋既启，如倒倾三峡之水，而其奖掖后进，实具热肠。余乃执弟子礼居于门下，得纵观其所藏……相与论画，尤具卓见，如其卑薄四王，推崇宋法，务精深华妙，不尚士大夫浅率平易之作，信乎世界归来论调。”（注9）“因写仓颉识姬觉弥，识康南海。南海甚为器重，许为天才。时又识廉南湖，极为契合。遂知名于沪。”（注10）由上两段引述可知，经姬觉弥的介绍，除了康有为之外，徐悲鸿还有一位贵人，就是与他“极为契合”的廉南湖。

廉泉（1868-1931），字惠卿（一作惠清），号南湖，别号岫云、小万柳居士等，江苏金匮（今无锡）人。光绪二十年（1894）江苏省乡试第十名举人，翌年在京会试时参与康有为、梁启超集合各省 1200 余名举人发动的“公车上书”。二十二年（1896），廉泉始任户部主事，翌年荐升户部郎中。三十年（1904）冬，辞职南归，移居上海，在曹家渡购地筑园，营造别墅小万柳堂（4年后又在西湖苏堤第一桥筑另一小万柳堂）。1906 年，廉在上海创办文明书局，编印出版新式学堂教科书、文学艺术译著等。廉泉的小万柳堂，极富藏画。廉泉的夫人吴芝瑛（1867-1933），善书法，是革命党秋瑾的密友。1914 年 3 月 20 日至 7 月 31 日，日本东京举办大正博览会，规模宏大，中国政府派员参加，租地八十五坪，萃集中华全国物产八千余件，包括书画美术，其中就有小万柳堂廉泉氏所藏唐宋元明清五朝古书画（注11）。大正博览会结束后，廉泉夫妇又分别于 5 月在东京帝国博物馆和 6 月在东京美术学校文库楼展出，一时震动日本社会。展览结束，廉氏并没有回到中国，而是在东京开设了一座扇庄，经营中国古代书画，又在神户诹访山下筑“三十六峰草堂”，甚至还在次年娶了一位日本春野女士为如夫人。根据廉泉《南湖东游草》，1914-1918 年，他留下了在日本与众多文化名人交往的详细记录。（注12）

1917 年徐悲鸿的日本之行，是否与当时经常往返于中日之间的廉泉有关，或者徐抵日后廉对其有无相助，目前虽无直接资料显示，却也不无可能。但从徐悲鸿自云“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和“时又识廉南湖，极为契合，遂知名于沪”两句来看，特别列出廉泉，可知在某种程度上，廉亦是徐悲鸿早年所遇的“伯乐”之一，这从徐 1931 年完成的中国画代表作《九方皋》题云“纪念廉南湖先生”即可见一斑。另据曹聚仁 1954 年回忆：“近读陈定山《春申旧闻》，才记起去年逝世的徐悲鸿，也是上海爱俪园（按：即哈同花园）中培植出来的人才……产生三位艺术家，一系徐咏青……一即徐悲鸿，得康南海、廉南湖器重，送往法国留学，成为名画家，曾任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人民政府建都北京，任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可说是当代中国美术界的杰出人才……又一人，则系周剑云……”（注13）

廉泉给予徐悲鸿帮助的细节，目前尚不得而知，但可知的是，徐“九方皋”概念的由来，与廉南湖密切相关。廉泉现存诗文集中，有《徐悲鸿为卢使君画马》四首：“荒荒万劫见沙痕，细草长松锁洞门。为写一枝扫寥廓，与君跃马看中原。”“天长野阔玉花闲，龙额封候境里颜。莫笑归来卧斜日，嘶风曾踏贺兰山。”“三千弱水传名迹，少日飞腾也自豪。帐外雪花大如掌，不知谁是九方皋。”“玄黄血战岂天心，洗甲天池万马瘖。长孺也曾为揖客，赤松海上好追寻。” （注14）

廉泉诗题中的卢使君，是卢永祥（1867-1933），原名卢振河，字子嘉，山东济阳人；1915 年拥护袁世凯称帝，封一等男爵；1916 年袁死后投靠段祺瑞，成为皖系军阀干将之一；1917 年 1 月，卢永祥被段祺瑞政府升任淞沪护军使，威振沪上。自认识廉泉和康有为之后“遂知名于沪”的徐悲鸿，1919 年赴法临行前，曾为卢永祥画马，并由廉泉作题。而廉题第三首诗中“不知谁是九方皋”句，正是徐悲鸿后来“九方皋”概念的由来。1941 年 2 月，徐悲鸿将 1939 年在新加坡举办筹赈画展期间印制的《九方皋》图片赠许寿，并在下方空白处题：“民国七年冬，余被派赴法国，频乃为卢将军画马。南湖先生题诗三章，其一云：三千弱水传名迹，少日飞腾也自豪。只惜只今尘世上，不知谁是九方皋。越十年，此画写成，即用以纪念廉先生，又伤先生之终未见此画也。徐寿先生雅鉴，卅年二月悲鸿并识。”（注15）

从行文来看，1928 年 1 月徐悲鸿画成第一张《九方皋》之后，尽管他在当年 11 月 15 日抵达北平，就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并与廉泉再度交集，廉在 1931 年 10 月去世前却一直没有机会看到此题材的画作。1928 年 11 月，廉泉曾给无锡同乡画家吴观岱（1862-1929）写信，提到徐悲鸿嘱咐廉邀吴出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国画教授，吴终因年老多病而却之（次年秋天即病逝）（注16）；徐悲鸿于 2 月初回南京临行前，廉泉还托其给在南京的国民党大佬吴稚晖带信。（注17）

这就表明，徐悲鸿没有将他的《九方皋图》带到北京，因此廉泉无缘得观。而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的这件《九方皋图》，所谓“戊辰冬悲鸿画”，也说明作于1928 年 11 月 15 日抵达北平之前的初冬，或者作于 2月 5 日离开北平回到南京之后的数日，即当年 2 月 10日除夕之前，以作于初冬的可能性为大。是图另有晚清民国著名诗人陈三立（1853-1937）的题识，落款云：“庚午初秋，悲鸿重来匡山，携此幅属题，散原老人三立。”说明在 1930 年初秋，徐悲鸿到庐山小住，拜访陈三立老人。就在早先的这年 4 月，徐悲鸿在《良友》杂志发表《悲鸿自述》，记当时的创作情形：“欲精意成画百十幅，亦以心烦虑乱，境迫地窄，无以伸其志。”在文章的最后，徐悲鸿更是列出了一长串决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表达自己对于人生理想之无法实现的伤感甚至幽怨。（注18）系列《九方皋图》，就是他当时心境的真实映照。那几年，徐悲鸿的真实心境到底是什么呢？他创作九方皋题材的真实寓意又是什么？我们根据最新发现的一批史料所作的深入研究，将予以全面揭示。

注释：

1. 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上海：上海画报出版社，2006 年，第 49 页。

2. 蒋碧微：《蒋碧微回忆录》，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年，第 90 页。

3.《艺术院院长问题》，载《北京日报》1930 年 1 月 30 日。

4. 载《良友》画报，第 46 期，1930 年 4 月，第 12-14、30-33、36 页。

5. 载《读书杂志》，第 3 卷第 1 期，1933 年 1 月，第 22-25 页。

6. 1964 年 10 月由台北《皇冠》杂志首次刊行，1966 年 11 月由皇冠杂志社正式出版。

7. 按：康有为题赠书法的图片。

8. 1918 年由长兴书局出版《万木草堂藏画目》石印本。

9. 徐悲鸿：《悲鸿自述》，载《良友》，第 46 期，1930 年 4 月，第 30 页。

10. 徐悲鸿：《徐悲鸿自传》，载《读书杂志》，第 3 卷第 1 期，1933 年 1 月，第 23 页。

11. 沈家五编：《张謇农商总长期经济资料选编》，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 年，页 271-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