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韩漠
却说宝玉情知婚期将近,一时精神也清明许多,虽偶有痴疯之言,亦不伤大体。只是日益沉心读书,恰似一尊润墨无声的青玉砚台。做窗课时想到黛玉,纵然百般思恋,到底千方克制。因众人劝慰道林姑娘即将出闺,自然害羞,不可贸然唐突。又问及黛玉的病,说是已然大愈了,不仅不再日日服药,甚至也不大悲感落泪。
宝玉由是放下心来,知有词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纵然今日不见,往后总有长久的日子共同消磨,到时二人已成大礼,也少许多俗礼拘束,所思所想,皆能如愿。便也不再嚷闹,只叹钟声声缓,尽日日长,不能越身飞过韶光去。
及亲迎一日,宝玉在天色尚青时便醒了,连声召唤,却不见袭人。宝玉心想,袭人做事心细,颇受倚重,这样的日子自然有他事安排,于是叫麝月等人快快梳洗装新。将一头乌发结成小辫,总束于镶碧鎏金冠中,大红直缀婚服,束月金色祥云纹腰带,通灵宝玉用五彩丝绦结的网置于胸口,越显得红新绿碧,满面贵气。
宝玉远远听到鼓乐吹打声,愈发心急如焚,不住催促。众人只哄他吉时未到,各自奔忙务事,一时间倒将宝玉冷落了。
宝玉正自心急,正看到紫鹃神色匆匆,引着什么物事近旁。定睛一看,原来是匹通身雪白的玉顶骦马。忙上前问:“妹妹可梳洗好了没有?”紫鹃亦是桃红新服,神色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一双眼晲着宝玉,闭口不答。
宝玉只当她怨自己这些日子不见黛玉,又加之小姐出闺,一时百感交集,也不责她,只是兀自的欣喜若狂,拉着紫鹃的袖口急道:“姐姐可是来引我去礼堂的罢?”紫鹃还是不语,宝玉便翻身上马,说道:“好姐姐,时候已到,你就带我去罢。”紫鹃轻叹一声,几不可闻,引着那白马向礼堂去。
一路绿树蔚然,金辉漫漫,胭脂红的纱幔十步一系,无风自动,宛如碧海红云,似在仙境。宝玉乘白玉驹,一路看来只觉陌生,竟不像怡红园中的景象。行至礼堂,更是红的触目,只是装饰略减,不甚繁奢。
宝玉情知家中不同往日,况且有服,所以到底简省些,而且人声嘈杂,细乐齐奏,倒也不失热闹。只怕妹妹多心是因其无所依傍而至此,又引起身家之悲感。正自痴想,只见喜娘已扶着新人进来,并立于礼堂中。
傧相赞礼曰:“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宝玉听了,只觉心热眼酸,看向新娘,只见明红嫁衣下一双水葱般的手,胡乱绞着喜帕。痴想中按礼依次拜了天地宗亲,二人被送入洞房,只留几个贴身丫头在屋外侍候着。
宝玉见房内椒香熏暖,红烛明灭,案上一双净白的羊脂玉杯,不知装着什么酒,色鲜妍如玫瑰泣血,味香异若兰桂滴泪。宝玉牵着新娘进了帐内坐于床上道:“妹妹体弱,这合卺酒不喝也罢了。”遂自饮了一杯,将另一杯倾在地上,执玉柄去揭了盖头。
那新娘不胜羞怯,低垂眉目,执鲛绡红帕掩面,烛光里看不太真切。只见他,乌发绾成盘叠杨妃髻,坠并蒂芙蓉红玉攒珠簪,一双红翡翠滴珠珰,一点云母片红梅钿,越衬的那双眼烟波迷蒙,风露清愁。
宝玉心说:“妹妹甚少做这样艳丽打扮,虽是十分奇丽,看着竟不太像了。”于是凑前去看个真切,可是身体却不胜酒力似的,想伸左手,却出右手。却听那女子说道:“既已成亲,从此往后,妾自当随与夫君左右,时时照拂。还愿夫君勤勉读书,考取功名,妾身也好有所依傍。”那新娘放下帕来,却不是黛玉,竟是李纨之妹李绮。
宝玉这一惊非同小可,跌撞着站起,更觉天旋地转,左右颠倒。强撑着问:“这是何处?”李绮上前扶他:“好好的,怎么又发起痴来?这是金陵甄府。”宝玉情急,踉跄着往屋外走,迷蒙中看到屋中设的一面等身美人云英屏风,光可鉴人,上面映出一男子,体格面庞都极相似,却非自己,正是甄宝玉。宝玉惊惧交加,转身欲跑,却觉天地亦是左右倒置,一时牵绊到什么,倒在屏风之上。
忽然眼前漆黑,如坠浓墨之中。耳旁阵阵,似是仙乐,又似鬼哭。忽然豁然开朗,恍惚中至一清净世界,正是太虚幻境。瑶池深处翩然一仙子,衣着气度全不似凡人,手中光华流转,中有一仙草,已失却翠色,残破枯槁。又迎出几位仙子,见此情景,都是扼腕叹息。
那执草的仙子道:“绛珠妹子情债还尽,生魂还归薄命司。”众仙子接过仙草枯魂而去。宝玉不知这仙草为何物,心中却是一阵莫名的哀恸,便向众仙追去。仙子们忽见生人,都是一惊。那为首的仙子长叹一声道:“此二人羁绊若此!绛珠生魂归天,竟把这痴儿也引了来。”
宝玉心中百转千回,又似乎迷蒙中现出一点清明,待要捉取那念头时,却是不可闻。又听到众仙子说:“这蠢物!非但未曾开悟,还缱绻于情天缅邈云,浮沉于孽海痴人泪。悲思过重,竟将真假颠倒,喜乐倒置。如今开蒙尔昏聩之眼,望再莫要沉溺虚相中,妄自欺瞒。”言罢纤指一点,宝玉向后坠去,不觉浑身冷汗涔涔,似沉无尽之海。睁眼看时,景象已大不同前。
先前的满目明红已变作满堂素白,屋内明旌、牌位、纸札等不一而足,那扇云英美人屏风,已变作一桃木素棺,停在房中。宝玉大呼出声,袭人、鸳鸯、雪雁等人也是一惊,急忙上前搀扶劝慰。
王夫人指责道:“哪个蒙了心的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不是说千万要看着他别来林姑娘的灵堂吗?” 宝玉一听,忽如惊雷击中一般,哭道:“林妹妹前些日子才定下与我成亲的,怎么竟死了呢?”说着便要挣脱去看那木棺。
一时众人皆乱,纷纷来哄劝阻拦。纷乱间宝玉忽看到紫鹃,也穿着素服,远远瞧着他,眼神似哀似怨,便忙问:“紫鹃,你们林姑娘呢?不是你牵马引我与他成婚的么?”定睛一看,却见自己所骑的那白驹,竟是一白事烧用的纸马。
紫鹃道:“姑娘定下的是与北静王成婚,只是福薄,迎亲前就去了。”宝玉听的怔了,一时似痴若狂,口中喃喃着不知所谓的疯话,什么“本相”、“仙魂”,又嚷道:“我害了妹妹,我害了妹妹!”王夫人着人灌了定神的汤药,才缓和下来,昏睡过去。
原来是祸起萧墙,宝玉曾将园中女儿的诗与北静王水溶看过,其中宝、黛二人,灵气才情皆出于他人之上。宝玉因心中感念,情难自禁,有时提及自己有位惊才绝艳的表妹,述其出尘不凡,又带了几分情谊的粉饰,也浑然不自知。
谁知听者有心,那水溶并不知二人知己之情,回府后颇为感叹,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儿。于是来与贾府相商,可怜黛玉并无父母做主,贾母又刚谢世,园中情况愈下,竟连个为她接聘的也没有。众人只道嫁与王亲是他极好的归宿,又能缓贾府之困窘,于是一段孽缘已成定局。择日送来聘礼,有金珠首饰,妆蟒绸缎若干,都是成双成对,寓佳偶璧成之意。
黛玉受了婚约,面上只无可无不可的,也不曾如何,众人素知他旧日与宝玉种种情景,见他如此,想他是安于婚配,也放下心来。只是宝玉痴病反复,故总还瞒着他些。这真是:枝难留,摧折芙蓉饰金盆;凤低飞,羁绊彩凰入琼林。
却说旁人虽然不知,但紫鹃却是最晓黛玉心事的。他见黛玉定亲后这般淡然模样,心中惴惴不安,只怕他是哀莫大于心死。可环顾园中,人人皆以为是喜事,至于宝玉,则不知是真病假病,难以得见,只好日夜陪伴黛玉,时时劝慰。
只见婚期日日逼近,那黛玉反倒越是沉静寡言,竟也不曾为之落泪。忽有一日,黄昏时雨落如注,三更却停了,月色澄亮明净,天地如洗。黛玉自知时日不多,只要紫鹃展纸研墨,欲乘月色留待绝笔。
笔尖点在纸上,却是百般心事凝滞,想起二人初见,恍若旧识。宝玉问他有玉没有,他不曾有。自那刻起,一生的无缘便已天定。往后种种,纵然心意相通,有知己之言,不过越是亲近,越徒增今日伤情。落笔迟迟,宣纸濡湿,徒晕开一点墨渍。紫鹃看黛玉,已是满面泪痕,忽然又咳个不住,难以遏制,一口猩红落在纸上。
紫鹃见她落泪,心中却是一喜,因听人家说愁闷郁结在心,往往致病,若能以哭抒发出来,倒还利于身体。便说:“月色寒凉,姑娘一向体弱,不如早些休息吧。”
黛玉却说要独自赏玩月色,不要紫鹃、雪雁跟从。紫鹃等只愿他闲赏林中,好歹纾解些,也就随她去。谁知再见时,他已侧卧于潇湘竹林中,满身的芙蓉花瓣,静静仙逝了。只见他一身素衣宛如月光所裁,面色安恬还如生时一般。最后所留,只有一张泪雨并着血、墨染就的生宣。
一直到停柩,宝玉还浑然不知。眼看就要下葬,紫鹃实在不忍他到了仍是孤清一人,便不顾夫人之命冒死前去引来宝玉。宝玉大恸之下,竟情迷镜中,将自身之境与甄宝玉成亲之日混蒙了,才有今日这痴人自迷,以悲作喜的闹剧。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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