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读到全书最后几行文字的时候,我又一次被孙晓青关于高原颜色的描绘感动了。他说,“高原军人在守卫这片国土的同时,也被这片国土给自己的人生染上一层生命的底色。如果说生命也有颜色的话,我愿意像高原军人那样,用这种深褐色作为我人生的底色。 ”这不禁使我想起了孙晓青到南疆任职跑遍所有边防连队和执勤哨位的传奇经历。这条边防线穿越了天山南麓、帕米尔高原、阿里高原和喀喇昆仑,与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尼泊尔接壤,而阿里和天空两个主要防区平均海拔都在4000米以上,其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50 %左右,气温最低时达到零下40摄氏度。就在这样一个被称之为“生命禁区”的地方,孙晓青一干就是两年零三个月,还参与了一次将近半年的准战争的高等级紧急战备行动,虽没有战场硝烟,却面临生死考验。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萌生了要为南疆高原军人写一部书的心愿,以完成所有南疆高原军人的这个共同心愿。
或许这就是本书最突出的特点,孙晓青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到南疆边防这个英雄群体之中了。我作了一个统计,在《高原长歌》中,作者翻越过的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冰达坂15座,跋涉过的冰河40多条,实地查看过的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前哨班、执勤点和机务站12个,蹲过点的有驻守地名的边防连队29个,书中写到并与之倾心交谈过的有名有姓的边防官兵243人。就是这些零散的数字在我心里连成了一道坚固的边关,或是这些冰冷的数字让我触摸到风雪达坂滚烫的温度,还是这些充满情感的数字叠加构筑成了一面活脱脱的“光荣榜”“好汉墙”。随着阅读的深入,我看到数字背后的内容更是珍贵无比的宝藏,每一段里程、每一次遇险、每一个人物和与此相关的经历、趣闻、故事,都浸透着高原军人的勇敢、坚毅、智慧和心血,甚至是他们宝贵的生命。正是在这冰与火本不相容却又互为映照的强烈对比中,孙晓青执着地记录下了“我们平时听不到,只有静悄悄走进战士的心里,才能感受到那深情的旋律和真情的诉说”,由此描绘出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鲜活个体,集合起来就是一座富有生命张力的边关军人英雄群体,凝聚起了这片国土上崇高而强大的精神力量。
显然,孙晓青的这种“亲历”不单单是作者自己任职的时空记录,更重要的是去感知、探索和表现那些有名的和无名的边防军人献身高原的精神历程。从首善之都的北京到遥远的西部边陲,让他体验到了一种“另类生活”,而静夜中军营外几近疯狂的乐曲和撕心裂肺的吼唱,与军营里官兵们悄然离去在国境线的雪山峡谷中跋涉,这种巨大反差让他感受到了强烈刺激。作者不回避当下社会发展不平衡的悬殊差异,也不回避这些初上高原的战士曾有过“眼前一片荒凉,心中一片凄凉”的失落,而是跟随他们融入边关踏上巡逻的长路,写出他们一次次在风雪中用脚步丈量祖国的边防线;记录他们作为忠诚的守望者,用个人的生命编织着和平的花环,用燃烧自己去点亮边防前哨的一盏盏心灯,“我们驻守的高原不只是一个海拔高度,更是一个值得攀登的人生高度”。由此勾勒出了年轻的边防军人战胜艰险、超越自我的心灵轨迹,讲述他们从只为自己到懂得为别人、为战友、为国家的成长故事,揭示出边境本没有路,因为边防军人无数次巡逻就成了路,这条路不仅蜿蜒起伏在冰峰雪岭之间,成为望而生畏的“天路”,而且还曲折延伸到边防军人博大宽广的内心世界,成为催人泪下的“心路”。作者正是紧紧围绕这两条并行交织、殊途同归的风雪路、从军路,写出了一批批虽有热血却不谙世事的年轻士兵在人生的险峰上艰苦攀登,每日与风雪和豪情相拥,每时与生命和死亡相伴,也让我们踏着他们追求光荣和梦想的坚实足迹,一步步走进边关走向崇高。
正是通过这种“亲历”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冰雪高原鲜为人知的“另类生活”和不同寻常的“另类军人”。他们不像我们常在电视中看到的那些身手不凡、能言善辩、气宇轩昂的“艺术典型”,而是“平凡得就像高原上的一块砾石,纯粹得就像雪山上的一捧新雪”。他们似乎都是惜字如金,话语不多,但说起吃过的苦、历过的险也不那么沉重,反倒是当成笑话来讲。孙晓青抓住边关军人这个鲜明的性格特征,着力写出他们最不寻常的“沉默的情怀”。驻守在海拔5060米红山河机务站的老兵张定雁面对电视记者采访,说话不多,更无高调,只是表达常常想到自己与长眠这片高原的先烈为伴,便会因心中的杂念而生出愧意。在海拔4780米的边界执勤点,官兵们在中秋之夜进入潜伏位置,头顶明月,静卧冰雪,没有话语交流,只有彼此相望,在沉默中肩负起守防的重任。作者没有喊“舍小家为大家”的口号,而是去捕捉边防战士在静夜里内心深处的轻轻吟唱,思念亲人,眷恋故乡,泪水伴着微笑流,也把力量悄悄藏心头的丰富情感,用战士心底流淌出来的一丝丝带着亲情和忧伤的乐句,展示出了边防“沉默的情怀”、博大的情怀,也是最真诚的情怀。就像驻守在海拔4733米哨位上的红旗拉甫边防连副指导员项新佟对作者的回答:“大家小家我们拎得清。”在与世隔绝的无人区吾甫浪沟巡逻,翻过海拔5000米的冰达坂,路就在峭壁之上,毫无浪漫可言,却像是一块磨刀石,在磨砺战士的意志和品质。一位排长对作者说,“高原守防,干部还能休假,战士没有,大多服役两年就回家了,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他们只是尽义务,却无怨无悔。”但是,战士的沉默不等于冰山的沉寂,战士的情怀犹如于无声处听惊雷,当作者写到几百名边防军人列阵高歌《当兵走阿里》,我们仿佛听到了那气壮山河的回响,感受到了那种豪情万丈的气势,不仅在作者心中轰鸣,也在读者心中激荡。
孙晓青多次写到自己在边防战士面前想哭和落泪,他的这种感动并不是初上高原的“内地人”情绪表层的触动,而是一个老兵、“老高原”、老边防对“沉默的情怀”更透彻的认识和理解,还包括对官兵生活方方面面更细致的观察和发现。如南疆边防因为高、远、荒、苦,令一些女青年望而生畏,“婚恋难”一直是困惑高原官兵的内心之痛。但年轻的军嫂以她们特有的温柔、体贴、坚毅和韧性,不仅中和、消解着高原环境的冷峻严酷,而且对抚慰寂寞的心灵、滋润“沉默的情怀”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作者写到在海拔4260米卡拉苏边防连执勤点上举行的集体婚礼,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连长刘永刚握住来自天府之国新娘的双手,深情地说:“谢谢你陪我一起吃苦! ”多么淳朴实在的话,却让我们感到有些酸楚。当8位守防官兵和他们的新娘一起歌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时候,我们的心弦也随着这阔勒买达坂的爱情旋律一起颤动。在南疆高原,几乎每一个边防连队都有万里赴关山的新娘,她们也曾有过失落,“选择边防军人,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们的丈夫也曾在心里有过“亏了妻子,误了孩子”的愧疚。作者没有掩饰“高原军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他也发现了他们的爱与被爱更充实、更真挚、更浓烈、也更独特。从“雪山雄鹰”刘长峰翱翔的轨迹,看到了他的妻子是怎样用爱的甘霖为“雄鹰”梳理羽毛;从红旗拉甫边防连指导员任世飞巡逻的足迹,看到了他的妻子抱着孩子望夫的背影;从第一个走进达巴边防连的新娘查汗的“寻夫”足迹,三十多天云和月,数千里路尘与土,历经千辛不后悔,看到了一个年轻军嫂把爱融入高原的真情。作者描绘的这一幅幅意境深远的画面,正是冰雪边关温暖如春的美丽风景。为什么作者能把这种军人之爱、军嫂之爱写得如此细腻柔软,一改过去有些军旅纪实文学不食人间烟火的僵硬模式,并满怀深情为至今仍受“婚恋难”困扰的高原军人大声呼吁,这使我想到孙晓青少小从军,在云南边疆奉献青春收获爱情的经历,早年的切身感受让他刻骨铭心,因此到了南疆仍会产生强烈共鸣,导致他在离别高原十七载,拿起笔来重新面对军嫂时,竟会搁笔、起身、立正,独自一人向这些伟大的女性敬上一个军礼!
这不能不说是《高原长歌》中一段缠绵柔美、如泣如诉的华彩乐章,但作者并不满足对爱的情绪表达,而是要在情感和灵魂的悸动中表现透着残酷和悲凉的凝重,在缅怀南疆壮怀激烈的历史中追溯那些前赴后继的先烈英灵。作者一到南疆,专赴喀什城外吐曼河岸边的盘橐城,在这座曾是班超大本营的古城凭吊古人,重温他出使西域三十载、愿为辅弼济天下的浩然正气与家国情怀,由此发掘中华民族开疆拓土的精神之源,也是今天新一代边防官兵护疆守土的力量所在。他一方面着力刻画当代的边防,另一方面又用粗线条勾勒出历史的边防,两条线联通了穿越时空的精神长廊,把民族血脉和红色基因有机地融汇起来,既表达了那种高原无语古道哽咽的强烈感受,又写出了这一代戍边军人对中国近代遭受的屈辱没有忘记,对不让历史悲剧重演的神圣使命牢记在心,也展示出了南疆雄师劲旅的光荣旗帜永不褪色的鲜红光泽。在赛虎拉姆石峡、在三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昆仑达坂、库克雅达坂和界山达坂,作者沿着1950年“进藏先遣连”挺进阿里的征程,去追寻从南泥湾走来的老英雄李狄三和他的战友们“赤胆忠心为人民,越是艰苦越光荣”的红军魂、延水情。在叶城烈士陵园、康西瓦烈士陵园和狮泉河烈士陵园,作者深切怀念长眠在那里的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英烈们,去追寻以司马义·买买提为代表的战斗英雄、功臣模范为国捐躯的“两不怕”精神。在最遥远的什布奇边防连和海拔5200米的冰达坂,作者在“雪域高原模范连长”战斗过的哨位上,去探访在这片热土上生长出来的喀喇昆仑精神如何与时俱进发扬光大。作者正是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呈现了一部解放南疆、保卫南疆的边防简史,也让我们看到了一部惊天地、泣鬼神的西域边陲军人的心灵史。
孙晓青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家风熏陶,学养深厚,做人正直单纯,性格中不失儒雅平和真性情。他在“西陲第一哨”写下的“星星诗”,透着未泯的童心。登上帕米尔最高哨所又写了一首“藏头诗”,表达他对“5042英雄豪杰”的爱慕敬意。途经叶尔羌河的无边戈壁,再步古人原韵写下《天净沙·秋思》,抒发对高原沧桑的一腔豪情。此时作者已是有着30多年军龄的老兵,竭力追求平易朴实的文风,坚持说心里话实在话大白话,拒绝虚伪,拒绝时髦,拒绝生编硬造,通篇充满了兵味、土味和边疆的异域风味,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最让我过目不忘的是那些写在兵站、哨卡和边防连的对联,作者一一抄录写入书中。遣词造句虽有不同,但表达的都是笑傲冰雪、忠诚戍边的赤热情怀。尤其在以海拔高程命名的天文点边防“5390前哨班”,作者看见战士们用石块镶嵌在山体上的6个大字“寸土寸金寸心”,瞬间受到极大震撼,我们读到也禁不住怦然心动。艰苦的戍边生活磨砺着边防的筋骨,昂扬的高原文化陶冶着官兵的情操,也使一切走近他们的人感受到摄人心魂的力量。还要称道的是,作者在书中引用了许多在南疆流传已久影响甚广的“顺口溜”,大都是战士的话、连队的话和西域边民的话,称得上是那个特殊地域的“小百科”,包括山路行车知识、气象变化规律和兵站食宿特点,特别是在高海拔雪原上的生活要领、工作经验甚至是生存秘诀,有的带着民俗雅趣或离怨别绪,有的不乏自嘲的智慧尽显奉献精神,酸甜苦辣诙谐幽默,极简的文字,极高的价值,构成了极具高原特色的南疆语系,也是真正的南疆军人才拥有的边防语系。如果把《高原长歌》比喻为一部凝重而优美的英雄交响,作者的亲历亲见就好比主奏钢琴弹出的热烈、奔放、明朗的主旋律,而那些歌曲、诗词、对联、“顺口溜”则像乐谱中各类大小弦乐、管乐、打击乐演奏出多彩多姿的生活情景,轻柔、铿锵、舒缓、激昂,相互烘托,此起彼伏,交汇成一首澎湃着边防军人献身祖国激情的忠诚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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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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