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张佐香
他轻轻地、缓缓地走来了。他穿花缎锦袍,戴丝绒碗帽,是上海滩头的翩翩风华才子,受尽艳羡与敬仰。他身着白衲破袈裟,脚穿旧僧履,疏髯飘飘,衣袂飘飘,飘然而去,云水不知处。
他叫弘一,剃度出家前,名叫李叔同。我对大师的事迹知之甚少,最初的了解始于那首由他填词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电影《城南旧事》公映后,这首歌传唱甚广。那时恰逢我中师毕业,朝夕相处的同窗即将各奔前程,歌中弥漫的离愁别绪深深打动了我。
李叔同出生于津门豪富之家,自幼颖悟、聪慧,年方二十已是文章名天下的旷世奇才。留学日本学习诗词曲赋、音乐绘画、书法篆刻,他样样俱精。归国后,于浙江第一师范教音乐和绘画。此时,他才思如万斛之泉,奔涌不息,创一时之风气。他慷慨济世,交游广阔,有着“魂魄化作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的豪情;有着“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的伤叹;亦有着“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土,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的感慨。
阅尽繁华,归于平淡。37岁那年,他从风华婉转、情深意真、心中时时回响着诗与乐的李叔同,变成了毅然决然斩断尘缘的弘一。他由道而佛,在虎跑寺剃度出家。此后,做了24年戒持严律的苦行僧。文艺界将他的这种转变视作奇事,谁也不能确切知晓其中缘故。后来他写了一篇叙述出家经过的文章,称与夏丏尊先生于湖心亭吃茶时,谈到像我们这样的人,做和尚倒是很好。因为素食于身体有益,又可借此治愈自己的神经衰弱症。到虎跑寺住了一段时日,觉得很好,便正式剃度,皈依佛门。我一直不太相信大师说的这番话。哦,大师,如果这样的想法是无礼的,请原谅我的失礼。
我认为大师后半生所选择的瓢饮箪食的僧人生涯绝非偶然。乱世瘴烟四起,以及人生的痛苦煎熬着他,促使一颗被压抑着而又挣脱着的敏感的心灵逃向了佛门的避难所。据载,法师每入座,必摇动凳椅,以免伤害了虫子。临终前,再三叮嘱弟子把他的遗体装龛时,在龛的四脚下各垫上一只水碗,以免蚂蚁虫子爬上遗体,火化时被无辜烧死。一颗怜惜虫子的悲悯之心,自然更怜惜黎民百姓。战火纷飞的乱世带给黎民百姓的苦难如磐石一般压在他的心上,使他忧心如焚,每时每刻都在悲愍众生的苦痛。他的心脏生来就不只是为家庭为个人而跳动的。他爱及八方,痛及八方。他为众生万物而动情悲悯,为救国救民而悲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据姜丹书先生《弘一律师小传》云:“上人故有妻,居天津,有二子……留日归国时,携日姬,居泸……”遁入空门,两位妻子恸哭跪地,求其还俗,大师面壁而立,默默无语。我相信他对两位妻子的感情是真挚而深刻的。爱之愈深,痛之愈切。他不忍伤害其中的一位,剪不断理还乱的家事情事使他精疲力竭。他原是“高头白马万两金”的李家贵公子,后因票号*,百万资产荡然无存。从富贵跌入寒门,他感受到的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是否也是一条隐秘的诱因呢?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大师认为向佛能以佛法普度众生,实现自己对人间万物的大爱之心。
大师在生命的终点遗墨“悲欣交集”四字。第一次看到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我的心灵就失去了平静。我联想起大师回首人生之旅,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凝于笔端,欲辩忘言,欲说还休,写下这四个字的情景。如果有来生,还要不要做一个有灵有肉、有血有泪的人呢?!不知大师如何回答,我答要。因为悲欣交集是人生的底色。大师斩断尘缘,遁入佛门,仍未改变这个明暗参半的底色。有其《清凉歌》为证:“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境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瘟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大师的胸中依然横亘着“热恼”和“诸污秽”。小小的陋室僧房,一定听到了他夜半失眠时的叹息。母亡后,曾改名李哀的孝子,又怎能割断自己的骨肉筋脉呢?!能将茶花女表演得出神入化的多情公子,又怎能斩断缠绵的柔情呢?!辗转反侧的漫漫长夜,他在月的皎洁风的清爽水的温润营造的极清极静的境界中,无奈地清凉自己。没有任何一种宗教能够拯救人类,但是人类的悲悯之心总有一天会化解、超越人类的仇恨,让人间布满福音。
既然活在尘世与佛门,都得承受人生的悲与欣,何不以寄身于喧嚣尘世的肉骨凡胎痛快淋漓地迎接人生的悲欣交集呢?!
作者 简介
张佐香,国家二级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语文报》全国首位签约作家、江苏省“333工程”培养对象,近年在《萌芽》《散文选刊》《散文》《北京文学》《作家文摘》等发表作品150余万字,部分作品入选语文教材和全国各地中、高考语文试卷,并被100余种选本收录,曾获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吴承恩文学艺术奖等,主持的课题《采取教师创作文学作品策略,发展学生审美能力的实践研究》被江苏省人才办、江苏省科技厅列入资助项目。著有散文集《亲亲麦子》《鲜花照亮了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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