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巷美人
夜很静,沉寂得如同他们走在一个已经荒废了数百年的街巷,静得就连他们嗒嗒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不过孟无期却知道,这巷子决不是人迹灭绝的一条小巷,虽然它终日都散发着一种腐败的气息。事实上,这条低矮阴暗的巷子里住着的人家,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密集。只不过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穷。对于穷得连饭都吃不饱,连灯都燃不起的人来说,晚上唯一的娱乐当然就是睡觉。
孟无期知道,童天真也知道,因为他们的家就在小巷深处。只是虽然知道,童天真却仍是忍不住害怕,这害怕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怎么甩也甩不掉。他怕黑怕暗怕静怕尖叫,怕一切一切他所不熟悉的东西。他紧紧拉住孟无期的手,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叔叔,我怕。救我,我好害怕。"孟无期叹了一口气,握紧他冰冷的手,安慰道:"小童不怕。有我在呢,没有人能够伤害你。"童天真死死地吊在他的手臂上,看起来很是滑稽。童天真虽然长得像绿豆芽,但已经很高了,仅比孟无期矮一个头,却做出这样孩童般的动作。
孟无期没有生气。在这寥落的江湖上,总会有一些奇怪的人,因为奇怪的事而聚在一起,而且从此相依为命,永不舍弃。
童天真又一次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这个巷子原本就很怕人,又深又静又暗,但静与暗并不是童天真最怕的,他最怕的是尖叫,特别是女人刀一样尖锐的叫声。
现在,这沉寂的小巷里就忽然爆发出一串女人的尖叫。孟无期皱起了眉,在他的前面忽然亮起了一盏红灯笼,红灯笼挂在城隍庙前的高竿上,灯光恰好照亮了庙檐上的三个人。
城隍庙是污泥巷中唯一高耸的建筑,愈是在现实中苦苦挣扎的人,就愈是相信神灵的庇护。或许正是因为生活中没有了希望,才会在茫然中高高擎起梦想吧。污泥巷唯一能够住人的建筑,居然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神住的。
庙檐上的人有三个,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一个脸如梨花带雨的女人。两个男人各提了她的一条腿,倒吊在檐顶,随时都可能将她丢下去,只要不是瞎子,谁都可以看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无期不是瞎子,但他却无动于衷,只是冷冷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倒是童天真瞪大了眼睛,"哎呀呀"地乱叫唤,使劲摇着他的胳膊大叫:"叔叔,快救她,她好可怜。"那女人原本俏如芙蓉的一张脸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恐怖让她的表情都变了形。不过衬着灯光,依稀还可以看出她的美丽。那是一种让男人怦然心动的美。只要是男人,只要他没有毛病,都会有一种忍不住扶她一把的冲动。
孟无期是个男人,孟无期也没毛病,孟无期看她的时间也足够让他产生冲动。可他没有冲动,甚至没有动。
他竟眼睁睁看着两个男人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从檐顶摔下去。童天真急了,跳脚道:"快,快,她要摔死了!叔叔,去救呀!"孟无期还是没有动,不过那女人也没有摔死。只见她宽大的罗裙在空中如云般一舒一卷,已盈盈落在地上。那身形变幻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逸,说不出的绚丽,就连不懂风情的童天真也看得呆了。
孟无期却既没惊讶,也没有动容,只是静静站着,好似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没有动容,那俏丽的女子却动了容,笑容。笑容一层层如舒展的花瓣,在这暗色的夜里散发出幽幽清香,慢慢地绽放开来。
孟无期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也并非是真的石头。不过,他能够活到今天,也不是全仗着卓越的武功。更重要的是他头脑清醒,即便是心动神迷的此刻,他头脑依然清醒。他和她,绝对不是一类人,从前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其实你不必表演这么多,你也知道我是不会相信的。"孟无期淡淡道,"你是谁,想做什么?大可明明白白说出来。"那女子嫣然笑道:"我听说孟大侠是个见弱扶弱、逢暴*暴的大侠,今日见了,却怎么觉得声名不符啊。"孟无期轻皱浓眉,道:"你弱么?我怎么看不出。放眼天下,在江湖脂粉中你的武功恐怕已不在’凌波风中舞,袖箭撼千秋’的武林第一夫人燕秋飞之下。"女子傲然一笑,神色忽地一变,变得有种说不出的清高与雍容。她笑道:"我当然不会在燕秋飞之下,因为我就是燕秋飞。"她以为孟无期会吃惊,谁知这人便似石头一样,连眉都不肯动一下。倒是他身边那十五、六岁的少年忍不住大呼小叫:"凌波风中舞,哎呀,燕姐姐,你刚才飞得很好看,可不可以给小童再飞一次?"燕秋飞一皱柳眉,红唇轻启道:"这就是那个傻子么?听说你五年前就收养了他,再也不肯舍弃,比自己手中的刀还要珍惜。难道……"她试探道,"他是你的亲人?" "不是。"孟无期摇头,"我甚至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他正像狗一样被人追打,头破血流地趴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妈,妈妈……’他虽然已经是个少年,可他的智力只停留在四、五岁上,所以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童天真。我知道,你是一个不肯为别人付出的人,所以你永远不能理解我的行为。其实救一个人并不需要理由,但是我并没有想太多,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 "哦?"燕秋飞眼珠滴溜溜一转,忽放柔了语气,楚楚可怜地道,"那……我现在也很可怜,你肯不肯帮帮我?"孟无期笑笑,没有回答。有时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其实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一句话,他不相信。如果在这个世上,燕秋飞都值得可怜,那天下就没有可怜人了。
"是不是因为他们?"燕秋飞依然巧笑盈盈,但孟无期却感到一种无形的*气在凝聚。她问他,"是不是有了这青颜、红发两大*手,你就认为我不会有危险,不值得你的帮助,不值得可怜?"青颜断魂手,红发索魄枪,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孪生*手。有他们形影相随,就算燕秋飞遇上了天大的麻烦,也称不上麻烦了。以秋飞夫人的身手,再加上青颜、红发,如果有人敢找他们的麻烦,那不是找麻烦,而是找死。
燕秋飞知道孟无期不信,所以她继续说:"是不是我*了他们,你就信了?是不是要我无依无靠,你才肯保护我?"燕秋飞面上的表情没变,但心思却在变。她必须得到孟无期的帮助,她已经没有退路。如果青颜红发的死,能换来孟无期的一点点心动,那也值了。为了达到目的,她一向不择手段。牺牲他们,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已经动了*机,动了*气,可却没有动手,因为孟无期已经抢先一步动了口:"我不要他们的命。" "哦?"燕秋飞明眸一转,问,"那你要什么?"当年青颜红发*了孟无期唯一的弟弟,他辗转大江南北,足足追*了他们一年零三个月。如果不是天下第一人胡拈叶的庇护,青颜红发早就身首异处了。
可他要的居然不是他们的命,那他要的是什么?燕秋飞念头飞转处,忽然嫣然一笑,莫非……莫非他要的是自己?
也难怪,能够见了她而心不跳情不动的男人,天下原本就没有几个。她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自信。只是,她又错了。
"我要的是你手里的辟水、祛火二珠。"孟无期依然不动声色,但燕秋飞的脸色却变了,变得很难看,就像有人剜了她的心头肉。
"你怎么知道我偷了胡拈叶的五宝?"她忍不住问。
"我当然知道。"孟无期淡然道,"我不但知道你偷了胡拈叶的五宝,而且知道胡拈叶将在三日后传言天下,凡擒*秋飞夫人者,赏金万两。"燕秋飞苦笑:"他难道没说夺回五宝者,赏金多少?" "他没有那么傻!"胡拈叶当然不是傻子,他不但不傻,而且绝顶聪明。他只是不防,不防对自己倾慕已久的妻子,竟在新婚之夜偷走自己的宝贝。燕秋飞当然就是那个口是心非、阳奉阴违的女人。胡拈叶虽然给了她武林第一夫人的名分,却安抚不了她永不满足的心。
胡拈叶手中的五宝,实际上是五颗珠子,分为辟水、祛火、定尘、生绿、还金,是天下至宝,更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五宝相助,胡拈叶才练成天下第一神功"拈花飞叶无形手"。 "拈花飞叶风舒卷,意动魄飞淡无形"这种心神与意境是每个人都向往,但却永远无法达到的。但胡拈叶做到了。他当然不会是个笨人,更不会笨到泄漏珠子遗失的秘密。因为这每颗珠子都价值连城,十万黄金只配看一眼而已。如果让江湖中人听到一点儿风声,他就永远见不到这珠子,也见不到燕秋飞的尸体了。
"只是,这事连胡拈叶都不敢说出来,你又怎么会知道?"燕秋飞觉得应该重新认识一下孟无期。过去,她以为她对他的了解够多了,包括他左边口袋装了几枚铜钱,她都知道。可现在,她忽然觉得她对他的了解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她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不过,孟无期似乎已经没有隐瞒她的必要。他对此做了解释,他只说了八个字:"我是丐帮的风长老。"问题很复杂,答案却很简单。
相传丐帮有四大长老:风雷雨电,这四个人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精通消息、五行、机关。如果没有这四大长老的暗助,丐帮决不会有今天这么大的声势。只是这四个人,大家虽然都听说过,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相貌。所以只好说"相传",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孟无期居然是"风吹草动"的风长老,他知道这件事自然也不奇怪了。因为天下是人的天下,天下只要有人就有乞丐,有乞丐就有丐帮弟子。对于整件事,恐怕孟无期比胡拈叶自己更清楚一些吧。
"只是你未免太贪心,居然一张口就要两颗珠子。"燕秋飞哭丧着脸,好像牙痛一样一脸痛苦。她当然不是牙疼,而是心疼,"你能不能少要一点儿?我求你,好不好?"当一个女人,特别是美丽的女人,用这样娇滴滴的声音去求一个人,多半是不会失望的。燕秋飞懂得怎样去利用自己的容貌。
可是这一次,孟无期又让她失望了。"不能。"他连想都不肯想一下,而且语气很决断,让人没有一点儿可以回旋的余地。这时候,再说什么哀求的话,恐怕也只能是废话了。所以燕秋飞不说了,她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老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你却是一个欺世盗名、落井下石的小人!你算什么长老,狗屁长老,你丢尽了丐帮弟子的脸!"孟无期闭上嘴,一动也不动,任她骂。等她停下,才问她:"你骂够了没有?" "没有哇!"燕秋飞一瞪眼,又连珠炮似的骂,"像你这样的人渣,老娘骂一辈子也骂不够。"女人分两种,一种是淑女,一种是泼妇。但淑女也会变成泼妇,淑女骂起人来比泼妇更泼。燕秋飞不骂人的时候,看起来冰清玉洁,不沾一点儿人间烟火,可一旦开骂,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粗俗得如乡下的妇人。苍天竟能造出这种截然不同但又融于一身的性格,不能不让人感叹造化弄人。
不过,孟无期好像一个聋子,她骂她的,他却双手抱肩,只顾看自己的天,好像没有听见。过了半晌,又问她:"你骂完了没有?"声音里没有一点儿火气。
遇上这样不软不硬的木头人,燕秋飞就是脾气再大,也没有了脾气。
穿过几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巷,越过几条臭得不能再臭的水沟,燕秋飞终于忍不住了,大叫道:"有完没完啦,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孟无期站住,淡然道:"好了,到了。"燕秋飞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孟无期没有把她带到那种矮得让人窒息、脏得令人发呕的草房子里去。眼前的这座房子,虽然不是金碧辉煌,但至少也称得上高大、宽敞、明亮。最最重要的是,院子里居然还停着一辆马车,四匹骏马已经套好,随时都可以出发的样子。
"你想的可真周到。"燕秋飞雀跃道,"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走了?" "不行,"孟无期道,"因为我们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割断尾巴。"孟无期是个奇怪的人,说的话更加奇怪。只是燕秋飞很快就不奇怪了,因为孟无期不见了。
也不见他怎样作势,只听衣袂声响,他已飘上了墙头。墙头不知何时伏着一个怪头怪脑的侏儒,此时便如受惊的老鼠,离弦箭般蹿了出去。
孟无期淡然一笑,身形纵起,竟似狂风中的落叶,在空中回旋自如。侏儒跳出去三次,每次的角度都不相同,但每次都被他拦住。侏儒已换了三口气,而他只纵了一次。这种轻功真正匪夷所思,纵是以轻功见长的燕秋飞也自愧不如。一时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找对了人,孟无期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忧的是这孟无期贪念再起,反噬一口,自己未必承受得起。
侏儒比她更加吃惊,浑身抖成一团,忽然跪倒叩首道:"孟大爷,食人俸禄,忠人所事,我也是迫不得已。孟大爷大量,就饶我这一回吧。"没想到孟无期竟一口答应:"好!只是要委屈你在这里住上几日。"侏儒大喜,颤声道:"谢孟大爷大恩……"低头欲拜,却中途变势,一头撞向孟无期的小腹。这一撞虽不能说开碑碎石,却也集聚了他毕生功力。事出突然,孟无期纵不负伤,也会跌下墙头。那时,他再跑,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拦他不住了。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好,却不明白别人比自己更精。孟无期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这一招,悠然道:"不用客气。"右手轻挥,侏儒只觉自己的头似陷入了一个漩涡,全不着力,反被另一种力量挟着横翻三圈,一时头都晕了,恍惚间膻中穴一麻。想让别人跌下墙的他,反而抢先掉了下去。
孟无期飘下墙头,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燕秋飞不得不提醒他:"侏儒名叫闪电,在胡拈叶手下虽排不上号,但却以追踪擅长。有他在,必有另一个轻功高手奔雷相随。如今奔雷不在左右,必是报信去了。我们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知道。"孟无期不紧不缓地说,"正因为如此,所以你一定要见一个人,然后我们才能走!"见一个人?燕秋飞几乎要笑出声来,胡拈叶之所以要在三天之后才放言天下,是因为他自信能在这三天之内捉到她。胡拈叶号称天下第一人,武功自不必说。被他追上,丐帮纵是四大长老齐聚,也不过勉力自保而已。现在火烧眉毛,孟无期居然还有心思让她去见什么人?别说见一个,就是见十个,也不过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要见的人,当然在屋子里。推开了门,燕秋飞见到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屋子人,而且都是女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淡蓝长裙。
燕秋飞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这是乱花缭眼法,让他们四处一跑,胡拈叶那个王八蛋就找不到我们了。" "也不完全是。"孟无期还是说,"我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燕秋飞糊涂了,幸好那个人站了出来,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望着她,她也望着她。
这实在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不漂亮。如果说她是一道风景,那她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就实在煞了风景,使一切都变得平淡无奇。
可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孟无期一看见她,眼神就变了,就像一块石头忽然变成了一泓柔柔的泉水,就连他的声音也多了一分暖意:"你要见的人就是她,她叫小手。"他望着她的样子,就像望见了天下最美的女子。燕秋飞忽然感到不舒服,任何一个女人见到男人忽略她,都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她喜不喜欢他,是一回事。而他看不看她,又是另外一回事。特别是当这男子是个英俊的男人时,感觉似乎就越强烈。孟无期恰恰是不多的英俊男人中的一个。
小手的手的确很小巧,也很白,没有一点儿皱纹,像玉色的大理石。如果非要让燕秋飞找出这女子的美来,恐怕这双手就是她唯一让人心动的地方了。
燕秋飞实在看不出这个叫小手的女人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耐烦地说:"你让我看她呀?她有什么好看的?"孟无期解释道:"她不但有一双小手,而且有一双巧手。"燕秋飞不听。漂亮的女人都比较骄傲,骄傲的女人都比较任性。她道:"她是小手也好,巧手也好,和我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而是后悔信错了孟无期这样的人。
她看见的最后景象,就是孟无期的眉忽然动了一下,接着她自己昏穴一麻,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燕秋飞做梦也没有想到,孟无期居然在她认为他在帮她的时候暗算她。那一刻她的心里一片冰冷,只剩下绝望。
青颜红发的武功虽然高,但在孟无期的面前,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2、异乡逃亡
燕秋飞醒来的时候,原本已不抱希望,她觉得自己一定在地狱。她不怪孟无期,只怪自己太傻。孟无期依了自己,只能得到两颗珠子,而*了自己,却能得到五颗珠子。这笔账,连三岁的小孩都会算。她在睁眼之前,足足后悔了一千遍。
可当她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屋子里,这屋子当然是刚才她昏倒的那间屋子。这屋子虽然可怕,但决不是地狱。
屋子里也没有了女人,只有一个男人。孟无期正在喝茶,喝得很小心,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似乎这是三两银子一壶的碧螺春,很有点舍不得的样子。但燕秋飞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一文钱一大把的劣茶,别说喝,她看都懒得看:"喂,你究竟要干什么?"孟无期不管她怎么大声,就是听不见,自顾说道:"我们该走了。" "你点了我的昏穴后,究竟干了什么?"燕秋飞不放心。虽然这臭男人长得很英俊,可他终究是臭男人,她可不想让世上的臭男人占她的便宜。
可在她吸了一口气后,发现臭的不是面前这个男人,而是自己。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换了一件黑乎乎已经脏得分不出颜色的长褂。
"怎么这么臭?"她使劲把袖子嗅了嗅,皱起了眉。
"因为这衣服已经一年多没洗了。"孟无期头也不回地走出门。
出了门,燕秋飞眼睛瞪得更大了。孟无期问她:"你在找什么?" "车呢?"燕秋飞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问,"那辆马车呢?没有车,我们怎么走哇?"院子里别说马车,连根马毛都没有。只有童天真好奇地望着燕秋飞,两个猥琐丑陋的仆人正靠着墙根打瞌睡,口水流出老长。
"当然用脚走。"孟无期冷冷道,"夫人,我们这是避难,不是游山玩水。正因为胡拈叶以为我们会坐车,所以我们偏不坐车。"燕秋飞虽然不愿意,但不得不承认孟无期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青颜和红发呢?"她又笑了笑,解释说,"他们的武功虽然不济,但路上有两个帮手,总是好的。"理由虽然堂皇,却不是她的真心。燕秋飞吃了一次亏,可不想上两次当。她想防着孟无期一点,不管怎么说,青颜红发终究是自己的人。
孟无期并不在乎她的态度,随手弹出两粒石子,那两个仆人旋即醒了过来,看样子惊恐万状,竟似不知身在何处。他们,当然不是真正的仆人。
"这就是青颜、红发,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燕秋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来小手真的有一双妙绝天下的巧手。只是……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是红发青颜变成了这个样子,那自己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她很想找个镜子看一看,偏偏孟无期却拉了童天真就走,根本就不给她一点儿时间。
胡拈叶的鼻子一向比狗还灵,在燕秋飞看来,这次逃亡必然是血光纷飞,*气冲天。可孟无期经验老到,居然一连三天都没出一丝差错。不过,别人没有*燕秋飞,她却觉得自己要死了。燕秋飞受不了了。没有马骑,她可以忍。孟无期对她冷冰冰的像石头一样,她也可以忍。可她实在忍受不了住那种黑洞洞的四面透风又没有热水的路边野店,咽不下那种硬梆梆的能把牙齿崩掉的馒头。
"这……这也叫饭菜?!"燕秋飞终于爆发了,"这简直就是猪食。"她一发怒,就想掀桌子。可桌子被孟无期一只手稳稳压住,纹丝不动。
"你想怎么样?"他问她。
"我只不过想吃好点穿好点,然后洗个热水澡。"燕秋飞咬牙切齿,"我给了你两颗宝珠,随便你卖掉一颗,便一辈子吃金子喝金子都花不完。你却这么小气,每天几个铜板就可以凑合几顿,你把我当作什么?"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可以吃苦的人,她原本就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否则,她也不至于被贪念所惑,偷走胡拈叶的五宝。
"可是现在,你看看我落得什么下场?人不人,鬼不鬼,连下三烂的人都不如。"燕秋飞泪水泉涌。
孟无期却不为所动,冷冷道:"这是你自讨的。吃不吃随你,走不走也随你。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胡拈叶已公告天下,想*你的人如过江之鲫,你想死便去死,不要连累别人。"燕秋飞原本被人宠惯了的,这次也不过想讨些安慰,谁知孟无期不但不知怜香惜玉,反而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一时怒到极点,头脑一发热,竟径直站起身来,走到酒楼内,对着一桌江湖汉子笑道:"我就是你们口口声声要*的那个燕秋飞,你们来抓我呀。"那豹眼大汉却一横手,推了她一个踉跄,大笑道:"臭婆娘,你凑什么热闹?燕秋飞是什么人物,是你这黄脸婆能装的么?想钱,想疯了吧!"这酒楼在路边搭了个露天饭棚,专供下三流的苦力歇脚,吃三个铜板一碗的挂面。楼内却是有钱人的去处,江湖豪杰颇多。孟无期千算万算,却没想到燕秋飞吃了豹子胆,竟然在这里招惹是非。一时心头大急,几步走了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别闹了。"燕秋飞被他一握,不知怎的,心跳忽地加快,心头竟涌出几分暖意。原来你还是在意我的啊,我还以为你真是木头呢。她得意之下细细体会,只觉孟无期的手不但有力,而且有汗,冷汗,不禁"扑哧"笑出声,道:"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孟无期懒得和她计较,拉着她便要离开,偏偏这燕秋飞不知死活,犹自唠叨道:"你怕什么,刚才我那么说都没有人肯相信。这些人全是瞎子,没一个明眼的。"忽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不是瞎子,我相信。"这声音不高,但极雄厚,竟把酒楼里的喧嚣、酒楼外的狗吠马嘶都压了下来。燕秋飞只觉手上一紧,随孟无期的目光望去,只见酒楼一隅坐着一个懒洋洋的不起眼的中年人,面容消瘦,整张脸挑不出几两肉,但一双眸子却精光四射,让人不敢逼视。经他这一喝,酒楼里顿时静下来,都瞪着这个中年人,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孟无期淡淡道:"霹雳堂雷堂主?"众人动容,原来威震江南的一方霸主雷滚滚,竟是这不起眼的中年人。雷滚滚点点头,缓缓道:"好说。"孟无期又道:"能否借一步说话?"他有他的用意,雷滚滚名头虽比他响,武功却未必比他高。要知道他只是用孟无期的侠名,来掩盖他风长老的身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实力与身手。
而他正是要利用雷滚滚的自负,诱他出楼。这楼里身手高明者虽不多,但滴水成河,一齐动起手来,他一定讨不了好。何况,他也不想伤及无辜。
他的想法虽然好,却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个多嘴多舌的燕秋飞。这燕秋飞倒也不是不知轻重,只是她心存侥幸,以为雷滚滚坐得那么远,而且自己的声音又那么"小",他未必听见了,只是歪打正着罢了,于是节外生枝道:"你相信什么?胡说八道。"雷滚滚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是燕秋飞。"这一下大家都听见了,就算不明白的,也全明白了。虽然没有人知道艳绝天下的燕秋飞怎么会变成一个丑陋不堪的黄脸婆,但谁都知道十万两黄金的分量。酒楼里一片混乱,刀光耀眼,人流潮水一般冲出来。
孟无期右手一卷,擒下几柄刀剑,左手却一送,将燕秋飞远远抛出。那青颜、红发也是久经沙场的人,见势不对,早抢了三匹骏马。燕秋飞飞身上马独自去了,青颜红发也慌忙追去。
孟无期倚仗门窄人杂,随手擒住一人,向后横撞过去,顿时桌倾椅歪,前面的人抵不住这股大力向后倒,后面的人却向前冲,相互碰撞碾压倒了一大片。
雷滚滚却在混乱的人流中,鱼一样游走过来,双臂一振,竟隐隐挟风雷之声。劲风袭面,孟无期面色不改,反双手一按,借力飘起,竟柳絮一般在空中旋了五圈,落在了三丈开外的骏马上,长笑道:"多谢雷堂主相送。"雷滚滚气急败坏,但心知肚明,他是绝对纵不出这三丈的。眼见孟无期便要逃了,却无计可施,恰在这时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踉踉跄跄向孟无期奔去,大叫:"叔叔救我,不要把小童丢在这里。"再看孟无期面上一紧,顿时明白这少年是孟无期的要穴,飞鹰般掠出,直抓这少年的后衣领。
他快,孟无期更快,只见两条人影闪电般撞在一起,随着呼的一声闷响,雷滚滚弹丸似的弹到空中,一连翻了七个筋斗,才卸去这一掌之力。
他难受,孟无期更难受。他已抱住童天真,只为这一抱,他硬拼了一掌,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几欲窒息。雷滚滚的名号果然不是白白得来的,内力当真了得。
雷滚滚在空中居然还能做一件事,放暗器。三寸爆裂钉。霹雳堂以火药见长,三寸爆裂钉便是装在机簧上,以火药之力射出。虽不及唐门暗器手法巧妙,却更迅猛更凌厉。
"走!"孟无期暴喝一声,仙鹤般冲上九天。密密麻麻、雨点一样的钢钉齐齐扎入地上,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骏马嘶鸣,孟无期抱着童天真绝尘而去。
雷滚滚却没有追,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数自己射出的钉子,一颗、两颗……数得很认真。豹眼大汉忍不住了,道:"雷堂主,就算这钉子再值钱,也没有燕秋飞值钱,你又何必……"他没有说完,打断他的话的,是雷滚滚的笑。雷滚滚笑,当然不是笑自己没有丢失三寸爆裂钉。恰恰相反,他笑的恰恰就是丢了钉子。三十九颗三寸钉,现在只有三十七颗。剩下的那两颗自然嵌在孟无期的骨头里。
马在飞奔,人却在惊叫。
"叔叔,血!"童天真惊恐万状地尖叫,"叔叔,你流了好多血!"话音未落,就听"扑通"一声,孟无期从马上跌了下去。
孟无期睁开眼,便看见燕秋飞愠怒的脸。见他醒来,她也不客气,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要死啊,你!明明已经跑了,还非要救这个傻瓜。你知不知道,那三寸钉再偏一寸,你就没命了!"孟无期淡然一笑:"我知道。"燕秋飞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你居然还笑得出?人的命只有一条,你自己不去珍惜,谁去珍惜。那傻瓜有什么好?值得你去拼命?" "我做事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值不值得。每个生命,无论卑贱,还是尊贵,都有他活着的理由和权利。"孟无期摇摇头,道,"你,不会懂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关心别人超过关心自己。一种是看重自己,超过看重世间的一切东西。你,恰好是后一种人。"燕秋飞嘟起嘴,道:"那当然,别人是死是活,关我屁事?!你那么高尚,为什么还要贪图我两颗珠子?小人,伪君子!"童天真居然不识趣,摇了摇燕秋飞的袖子。"所以说傻子就是傻子,一点儿眼色都不会看!"燕秋飞心里愤愤然,没好气地道,"你要说什么?" "我不是傻子,我叫童天真。"童天真很认真地告诉她,"姐姐,真的,我不骗你。"燕秋飞听了,直撇嘴:"你不是傻子,谁是傻子?"她用力点着童天真的额头,大声说,"你连你爹娘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说你不是傻子,你是什么?" "住口!"孟无期大喝,"你不要这样污辱人,每个人都有自尊的。"这一喝,却震裂了伤口,鲜红的血又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知,只是拉住童天真的手,轻声安慰道:"小童不是傻子,小童乖,姐姐骗你的。"童天真眼里噙着泪花,颤声问:"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燕秋飞再也忍不住了,跺脚道:"好了,好了,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人,又坏又阴险,你们满意了吧?"气冲冲地要走,但走了两步又停下,白了孟无期一眼,恶狠狠吐了一口口水,道,"啊呸!" "其实你并不像我所想象的那么自私。"孟无期悠悠道,"至少,你还肯回来救我。"燕秋飞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摆手道:"我救你?算了吧,孟大侠。我可当不起你那样的英雄。我救你,只是为了我自己,你若死了,谁当我的挡箭牌?" "真心话?" "废话!"燕秋飞大步流星走出去,屋外冰冷的夜风让她感受到了脸颊上的热。她摸摸自己的脸,问自己:"他在我眼里,不就是挡箭牌么,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呀。可是……可是我的脸为什么会红呢?"
反正也撕破了伪装,燕秋飞索性雇了一辆马车,连夜飞奔。胡拈叶的鼻子一向比狗还要灵,燕秋飞算定了他迟早会追来的,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路很窄,只容两辆马车通过。可现在,路上已经有了两辆马车,恰好把路堵死了。有车,当然会有人。这两辆马车上都有人,而且是全是怪人。
左边的马车上有三个人,第一个人怪就怪在脸上,左脸白得像纸,右脸却黑得像炭,竟然是张阴阳脸,他自然就是阴阳脸崔判。第二个人怪就怪在眉,眉毛奇长,竟似两柄剑一样伸出了额外,这个人燕秋飞认识,正是胡拈叶手下的四大高手之一修眉剑董不穿。第三个人怪就怪在刀,他是一个胖子,圆滚滚的,看起来就像一个皮球,高是三尺,宽也是三尺,可他的怀里却抱着一柄比人还沉比人还高的斩马刀。
胖子在笑,一直在笑,笑得很慈祥,笑得也很可笑。可是,当燕秋飞看见他时,就再也不想笑了。胖子的样子虽然很可笑,可武功却绝对不是可笑,而是可怕。听说他出刀的时候,你根本看不见他的刀,也看不见他的人,只能听到风,席卷一切的刀风。当你听到风声时,你就会看见血,渐渐冷却的血,渐渐冷却的命。
"刀光在天外"彭一刀,天下第一的使刀好手。如果你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你一定是个聋子;如果你见了他还能笑得出来,你一定是个傻子。
没有人能够抵挡住那气吞山河的一刀,无坚不摧的一刀。燕秋飞也不能,所以她去看孟无期。如果孟无期不是负伤在身,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只可惜……一丝歉疚爬上了燕秋飞的心头,她低下了头,为自己的任性,为自己的鲁莽。
孟无期也在看人,不过看的却不是彭一刀,而是右边车上的人。左边的马车上有三个人,右边的马车上却只有一个人。但这一个人却比那三个人加起来都更加可怕。
这个人看起来,像个瘦骨嶙峋、发育不良的孩子,有一张惨绿色的脸、灰白的毫无血色的唇。但他决不是孩子。他就是让江湖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的鬼娃子。鬼娃子早在三十年前就名满江湖,他当然不是孩子,世上没有三十多岁的孩子。他只是用毒太深,他的全身上下无不中过毒,连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足以毒死十头牛,烈毒深入他的血液、他的骨髓,使他的容貌永远停留在八岁上。但他也得到了许多,成为用毒的第一圣手。一个连彭一刀都不敢正视的人,当然有他骄傲的资本。
燕秋飞开始笑,大笑,笑声惊得树林里的鸟雀都盘旋飞起。一个人笑,有时候是因为高兴,有时候却是因为恐惧。燕秋飞已经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只好用笑来掩饰。她笑道:"想不到为了我,胡拈叶手下的四大高手竟齐聚于此。" "不是为了你,你不配。"鬼娃子冷冷道,"如果你乖乖交出五宝,也许我一时兴起,还可以让你死得体面一点儿。"他人长得像鬼,声音也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像是从坟墓里发出的,说不出的恐怖。
"你老娘不配,还有什么人能配?"燕秋飞反正横竖是死,豁出去了,大骂道,"你什么东西,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敢出来丢人现眼。"鬼娃子大怒,纵是胡拈叶也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大呼小叫过,眸子里*气炽烈,便欲动手,眼前却灰影一闪,孟无期却已先找上了自己。"来得好。"鬼娃子秃眉一耸,竟似不畏剑锋,伸手便抓。
这燕秋飞第一次看见孟无期出剑。那一剑的风情,比彩虹更绚丽,比流星更迅捷,比少女的心还要不可捉摸。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剑法会练到这种地步,会练得如此有性格。是的,是性格,是人的性格。这柄剑已经和孟无期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它变成了他,还是他变成了它。
只可惜(天底下为什么总是出现这样的一个词呢,燕秋飞想。)他面对的不是一般人,而是用毒的至尊,只可惜他的伤并没有好,只可惜旁边还有一个彭一刀。那个一身*气、一身霸气的彭一刀。
彭一刀出刀。刀出,风起。风一起,燕秋飞就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风,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铺天盖地的风,摧枯拉朽的风,无坚不摧的风,令人窒息的风。刀风竟将树上的叶子、地上的尘沙都激荡得飞扬起来,遮住了一切。
彭一刀收刀。风声止住,天地间一片沉寂,静得让燕秋飞觉得自己的心跳都那么刺耳。落叶一片片落下来,尘埃落定,露出了站在风的漩涡中的两个人。
风停了,血就喷了出来。
血,是鬼娃子的血。彭一刀那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一刀,不但将马车斩成了两半,也将他的身躯斩成了两半。鬼娃子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彭一刀,他不甘心,他不明白。孟无期明明已经死定了,彭一刀明明是自己一方的人,怎么会帮着敌人来对付自己?"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已经不能说话,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睛却在问,却在"说话"。幸好,彭一刀作了解释。他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是丐帮的雨长老。"鬼娃子的身子终于裂成了两半,颓然倒地。彭一刀原本并不是彭一刀,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雨长老。他不*他,又*谁?
鬼娃子一倒下,董不穿和崔判的脸就变了,变得和鬼娃子一样铁青,变得比他更难看。
这一次,彭一刀没有拔刀,他只是问他们:"你们是选择打,还是选择走?"董不穿和崔判相互看了一眼,拔脚就走。他们选择了走。没有人能够独自面对彭一刀的那一刀,没有把握的事,胡拈叶不会做,他们也不会做。
"彭大哥。"孟无期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但他却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只是握紧了彭一刀的手。有些话,其实是不必说出口的。
"喂,你刚才为什么让他们走?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侠,怎么就那么傻?"燕秋飞无理还要闹上三分,得理更不肯饶人。
彭一刀皱眉道:"来不及了,鬼娃子早就放出信鸽,胡拈叶随时都可能出现。你们快走吧。"说完,便不再理睬燕秋飞,只对孟无期道,"四弟,小手在洛阳等你。"一听见小手这个名字,孟无期的眉宇间便掩饰不住无限的喜悦,似乎比刚才死里逃生,还要高兴。
燕秋飞气鼓鼓地上了车,只听见旁边的孟无期喜不自禁,不时嘿嘿笑出声,心里忽然烦乱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她板着脸,凶巴巴地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那个什么小手,腰粗得像水桶,长得又难看,值得你这么想她?肉麻,恶心!"孟无期心情因为小手而特别好,也不和她一般见识,只是道:"一个人美不美,不能只看她长得好不好,腰粗不粗。在我看来,小手虽然不漂亮,但胜过了天下千千万万个女子。" "屁,什么眼光?!"燕秋飞一个劲儿撇嘴,差点把嘴撇到后脑勺上去了。
3、易珠救灾
一盆热水,一件新衣,这样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在羁旅中也成了一种奢侈。不过在进入洛阳城之前,燕秋飞终于有时间可以洗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换一件漂漂亮亮的新衣服了。孟无期居然没有阻拦。
燕秋飞的肌肤在洗去风尘后,露出晶莹如玉的本色。她不是个自恋狂,但她知道容貌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袖中箭是她的武器,现在她就要用这件武器去面对一个人,一个女人。
小手?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恨得咬牙。但至于她为什么要恨她,她却又找不出理由。反正她就是要将小手比下去,让孟无期那根木头知道什么叫女人,什么叫美丽。
燕秋飞一个人想着想着,不禁得意起来,论身材论相貌,那个小手拿什么和她比?不过,她并没有得意多久,因为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只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有一种感觉,感觉有一双眼睛正望着她。
这种感觉,来自于背后。她慌忙回头,果然看见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正趴在破门板上。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做的,当然只有尖叫。燕秋飞也不能例外。
接着便听见一个人跑开的声音,和青颜红发的怒喝声,夹杂着一个孩子尖利的哭声。等她穿了衣服,追出去的时候,童天真已经被青颜红发抓住,拧跪在地上。
燕秋飞原本便不是个好脾气的,此时又羞又恼,一个箭步冲上去,劈头便是一巴掌。童天真哭得愈发厉害,燕秋飞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个小色狼,你还有脸哭!老娘打死你!"待要再扬手,忽觉眼前一花,手腕已被铁钳般的一只手抓住。
她的面前多了一个人,那人自然便是孟无期。"喂,你干什么?这种事你也要管?"燕秋飞大怒。
"他还是一个孩子。"孟无期淡然道,"就算错,也错在我没有教好他。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要难为他。"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打他,而且也打不过他,却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木头心里,自己到底是什么,连这个傻子也不如么?燕秋飞越想越气,跺足大叫道:"气死我了。我欺负别人,你欺负我;别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孟无期,你欺人太甚!"孟无期也不答话,忽伸出手,抚琴般轻挥两下,红发青颜手腕一麻,顿时松开手。孟无期擦去童天真脸上的泪,轻声问:"你为什么偷看燕姐姐洗澡?"童天真哽咽道:"我不知道她在洗澡。" "那你在看什么?"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偷看她。她走路的样子,她睡觉的姿势,都好像我娘。我娘没死的时候,和她一样漂亮。"燕秋飞没想到原来自己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有人偷看。只是很奇怪,她也算是一个警醒的人,居然听不到这傻子的脚步声。
好在连一个傻子都知道她的"漂亮",让她多少舒服了一点儿。"算了,算了。"燕秋飞指着童天真的鼻子说,"这回是看你可怜啊,先放你一马。下次再要这样,小心我挖出你的眼珠当鱼泡踩。"
孟无期似乎对洛阳很熟,领着他们绕了半天,甚至还穿过了几家人的厅院,奇怪的是那些人都像瞎子,对他们视而不见,该扫院子的仍是扫院子,该下棋的仍旧下他们的棋。七绕八绕,燕秋飞抬头一看,绕了半天,居然又到了城门口。
"你到底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孟无期依旧像个聋子,自顾走到一个烧饼摊旁。"不会吧,又让我们啃烧饼?省点钱吧,我不饿。"燕秋飞简直不用黑眼球看他。
这次,孟无期却没有买烧饼。只是左右看了看,问那个傻乎乎的小贩:"怎么样?"小贩压低声音道:"人约好了,在月白楼。我们都查过了,后面没有尾巴。"月白楼,是一个名字很好听,但却很肮脏的地方。这里只做两桩生意,赌博与嫖妓。穿过充满了汗臭与污言秽语的赌坊,他们钻进了挑着红灯笼的一扇门。红灯笼通常是妓院的一个招牌,有红灯笼的房子通常只有一个意思:里面有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丝不挂的女人。因为她正在挂牌接客。
孟无期说约了人,到底约了什么人,不会是女人吧?燕秋飞一边走,一边瞅,一脸奸笑。好在孟无期的脸皮比较厚,居然面不改色,一脸正气地推开了门。
屋里没有女人,只有三个男人,而且这三个男人也不像喜欢干那事的男人。因为他们都已经太老了,早过了寻花问柳的年龄。
孟无期也不客气,径直问:"曹老板?"中间那个瘦得皮包骨头、像饿死鬼一样的男子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道:"在下曹富海。"这个名字很平常,甚至很俗。但这个人却绝对不寻常。任何一个人如果能垄断盐道四十年,创下一份富甲天下的家业,这个人就决不会简单。
燕秋飞其实早该想到了,孟无期要了这辟水、祛火珠其实并没有用,他只能卖。而天下能买得起这两颗珠子的,当然只有洛阳首富曹富海。
孟无期掏出珠子,曹富海却不接。旁边的一个鹰鼻老人闪出,他原本离孟无期最远,至少也有十几步的距离,但他一步就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一站到面前,燕秋飞就感到了一种沉如泰山的压力,让她连呼吸都不自然起来。可怕的不是他露出的锋芒,而恰恰是他收敛时的那种含而不露。一进屋,燕秋飞就看见了这个人,可竟感觉不到一点儿那武林中人应有的凶*之气,她甚至都忽略了他。
可这人才是真正的高手,让人看不见的刀才是*人的刀。
鹰鼻老人收了珠子,递给一个身穿黄马褂的师爷模样的人。那师爷也不说话,只是把那珠子反反复复迎着灯笼看、背着灯笼看,看了几十遍。只见那辟水珠通体碧绿,四周泛着一层柔柔的光,如一泓春水,说不出的妩媚。祛火珠却内黑外红,似是那烈火烧至最炽处,即将爆裂开来,但在将爆未爆之间忽然凝结住了,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担心。半晌,师爷才道:"好……"燕秋飞抢着道:"当然好,不好的东西能卖给你们么?"谁知师爷却不理她,自顾悠悠道:"……像,好像啊。"燕秋飞一下子愣住,笑容僵在了脸上。
"好像?好像是什么意思?"孟无期问。
好像的意思,当然是好像是真的,实际上却是假的。就好比月季很像玫瑰,但月季开得再艳,也不会成为玫瑰一样。
孟无期一沉脸,将一只手伸到燕秋飞面前。燕秋飞假装看不见,歪头问他:"你干什么?" "拿来。" "什么拿来?"孟无期皱眉道:"你不要装了,纵然别人不知道,你图谋五宝那么久,也该知道什么是赝品,什么是真宝。" "我怎么知道?我原以为这是真的,谁知道却是假的。"燕秋飞大呼小叫,问那师爷,"你该不是老眼昏花了吧?"忽然颈上一紧,被孟无期扣住了穴道,顿时半边身子都酥软得像棉花。接着,后背一热,一股阴力撞了上来,前襟一松,只听"啪"的一声落出个小香包。香包砸在地上,顿时滚出一颗珠子。
"你……"燕秋飞瞪着孟无期,恨不能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孟无期却若无其事,从香包里掏出两颗珠子,递给鹰鼻老人,其余的尽数塞到她手上。
"孟无期,你个王八蛋,吃里爬外。"燕秋飞一跳三尺高,声音大得把房子都震得颤了一颤。屋里的人却全像聋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师爷自顾看了看珠子,点了点头。曹富海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容,朝孟无期一跷大拇指:"孟大侠果然守信,请随我来。"说完,他站起身向墙壁走过去,墙上本没有门,可当他走近,却忽然多了一个门。走出这扇门,就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停了四辆马车,每辆马车上都整整齐齐放着十个一模一样的箱子。
燕秋飞走过去,掀开一看,顿时笑逐颜开,里面黄灿灿的金子耀花了她的眼睛。"不管怎么说,我们终究有了这么多钱。"她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因为她有一个长处,她很会安慰自己。
可孟无期却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人,连她最后一点儿欢欣都要踩破:"那不是我们的钱。" "不是我们的钱?"燕秋飞又一次瞪大眼睛,惊叫,"那是谁的钱?" "那是用来赈济黄河两岸灾民的钱,这钱不能动。"孟无期一拍手,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把马车一辆也不留地赶走了。
燕秋飞又一次体会了心疼的感觉。"孟无期!"她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像在啃他的骨头:"你做得太绝了。你也是人,不是神,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救天下人?" "不能。"孟无期淡淡道,"但我们一直在尽力,能救一人,便救一人,能救十人,便救十人。"燕秋飞黑漆般的眸子一转,忽道:"你到底是不是丐帮长老?" "我当然是。" "我看未必。"燕秋飞道,"这世上灾民越多乞丐就越多,你们的势力就越大。如果我是丐帮长老,黄河之灾我巴不得,我断不会失去扩张势力的机会,又怎么会散尽金银、赈济灾民?" "正因为我是丐帮长老,我才深知穷人之苦。那种典妻卖子,家破人亡的切肤之痛,是你这种人永远无法想象的。丐帮的主旨,不是让人人成为乞丐,而是让人人都摆脱贫困。如果有一天,世上没有乞丐了,每个人都过上了正常的日子,丐帮才算完成了它真正的使命,才体现了它存在的意义。"燕秋飞听了,只摇头,她问孟无期:"你既然那么好心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我们现在比乞丐更穷啊。" "钱?"孟无期冷冷道,"你的心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除了钱,当然还有钱啰。"燕秋飞嘟囔道,"只有傻子才不喜欢钱!"轿子忽然一顿,停了下来。轿子里传出曹富海有气无力的声音:"怎么了,姜飞鹰?"鹰鼻老人冷声道:"有两只苍蝇飞来飞去的,很讨人厌。"天上有东西飞掠而过,不过不是苍蝇,而是人,一个脸色微微发青,一个头发呈棕红色。青颜红发。这两个人刚才突然消失,现在却又突然出现。
"我倒忘了,女人的东西总是抓牢了,就再也不肯放手。"曹富海说了两句话,便似要断气了,喘了半天才要再说,却一不留神呛了嗓子,剧烈咳嗽起来,没完没了。
青颜红发本是来*人劫货的,自然没有闲心听他唠叨。双双如鹞掠起,一个掌若沉雷,枪似惊龙,直取姜飞鹰。姜飞鹰一声长啸,长衫顿时如风帆般鼓起,大步迎了上来。青颜的双掌明明要拍姜飞鹰,却偏偏往下一沉,红发就在这一瞬间,跳上他的手掌,借他之力腾空跃起,银枪破空,直刺那顶红棉软轿。
这一下变生肘腋,青颜红发武功虽不及姜飞鹰,但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纵使姜飞鹰也来不及空中跃阻了。姜飞鹰却不跳,他的身子连动也不动,就像一块僵硬的石头。但他的手指却动了,就像凌空弹动琵琶,一动就再也不能止住,五指错落有致,虽然没有声音,但却隐隐透出欢悦的节奏。
红发大骇,姜飞鹰明明手里没有兵器,他却感觉有一种比剑更凌厉的锐利之器直追自己的尾椎穴。可他不慌,对于一个*手来说,胆略比武功更重要。红发在空中深吸了一口气,竟又冲起三尺有余。他终于看清了姜飞鹰手里的东西,那不是剑,而是一根若有若无的红线。他看是看清了,但却无法躲。他飞得越高,线伸得越长,就像小鬼手里的索魂丝。
只听"扑通"一声,红发从天上落下来,跌得四脚朝天,好生狼狈。青颜怒道:"老小子,你使的什么妖法?"还要扑出,眼前却掠过一抹淡淡的红影,环跳穴一麻,竟"扑通"跪在地上。
姜飞鹰笑道:"怎么,你想学这妖术么?先别忙着跪,我可不想收你这样的笨徒弟。"青颜定睛去看他的手,却只见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论武功,青颜比红发高一些。论沉稳,红发却要比青颜强许多。他一龇牙,便又要上前拼命。姜飞鹰却说了一句话,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是不是很想*人?" "当然,老子还想*你。" "很好。"姜飞鹰揶揄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想*别人,别人也正想*你。是你*了别人,还是别人*了你,就要看你的运气了。你为什么不看看身后?" "虚张声势,你以为老子怕了?"青颜蓦地回头,他不相信。因为周围静悄悄的,根本不会有人。刚才他们早就观察过了,要不然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动手。可当他转过头,眼睛登时瞪得比嘴巴还大。背后有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这些人看着青颜红发的样子,就像饥肠辘辘时,忽然看见了一只香喷喷的烧鸡。要不是为首的中年汉子拦着,他们早就冲过来了。
那中年人,他们认识,正是霹雳堂堂主雷滚滚。雷滚滚一向是个骄傲的人,他有骄傲的资本。不过,当他看见鹰鼻老人时,神色立刻变得很谦卑,就像一个仆人忽然见到了他的主子。谁都可以听出他声音里有一种巴结的味道:"姜老……"姜飞鹰却脸一寒,冷声道:"什么姜老,这里只有老姜,没有姜老。我只是一个看家护院的,没有资格倚老卖老。"这话就像大蒜,很冲,但凡有点资历的人听了都不会太舒服。但雷滚滚却像听见了世上最美妙的仙乐,点点头道:"是,是,前辈说得极是。在下只是想冒昧问一下,您和他们……"言语间,眼角一瞟青颜红发。
"不认识。"姜飞鹰斩钉截铁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好,好。"雷滚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得像朵老菊花,"那您走好。"轿子里传来曹富海软绵绵的声音:"小姜啊。"姜飞鹰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身上所有锋芒都隐匿了,恭恭敬敬道:"老奴在。" "怎么还不走?这里的风好冷,你知道我最怕风吹了。这轿子也太硬了,硌得人骨头疼。记住,下次多衬几斤棉花。人老啰,不中用了。"姜飞鹰躬身道:"老奴记住了。"又喝道,"起轿。"这个时候的姜飞鹰,全没了刚才的器宇轩昂,弓着背塌着腰,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和街头的百姓已没有任何区别。
雷滚滚似乎比见到了燕秋飞变成黄脸婆还要吃惊,半天合不拢嘴。好在他身边的江湖豪杰已经把青颜红发围得像铁桶一样,他们在他们的眼里好比鸡的羽毛。羽毛已经捉住了,鸡还会远吗?雷滚滚狞笑着走近,道:"你们千万不要告诉我,你们不认识燕秋飞。要知道我耳朵很软,你们一说我就会信。可是你要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十万两金子该有多么悲哀,为了发泄这种悲哀,我会把你们的筋一根一根抽出来,把你们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敲碎。不过不用怕,你们死不了的。我*人的技术太差,*得很慢,没有七七四十九天你们是死不了的。"他说得很温和,而且一直在笑,一直在笑,似乎想用笑容告诉大家,他是一个很慈祥的人。可青颜眸子里的恐惧却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他的胆子一向很大,不信神不拜神也不怕人。然而,在雷滚滚的面前,他的胆子一下子就没有了。因为雷滚滚既不是鬼,也不是人。
雷滚滚的话,你一定要听。别人说了的,未必会去做。但雷滚滚即便不说,也一定会做。
4、绝地反击
女人,在生气的时候,话会很多。但在不生气的时候,话会更多。
孟无期被她缠得脑袋都大了,好不容易才绕开"钱"这个可怕的话题。她又提了另外一个同样让人头疼的问题:"那三个老头,瘦得连风都刮得走,你却在他们面前那么乖,好像怕得连站都站不住,真不知你脑子怎么长的?"一提起那三个老头,孟无期就头疼。他苦笑道:"在他们面前,风不把我刮走,我就谢天谢地了。光是那个鹰鼻老人,把你我叠在一起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你知道他是谁?" "谁?" "四十年前横扫南北武林的’一点红线万里血’。"燕秋飞倒吸一口冷气。她没见过这位老前辈,但并不等于她没听过这个人。就像她没吃过鸡蛋,但未必没见过鸡一样。
这位"一点红线万里血"姜飞鹰在四十年前独拔青狼寨,单挑夜郎帮,血浴飞龙观,可谓风光一时。这人极怪,无父无母无门派。但最怪的却是他的兵器。他的兵器居然是一根至柔的红线,而他却用这红线使出至刚的剑法,一时让世人咋舌。
可惜,后来居上的胡拈叶并没能见到这位从没败过的高人,因为他忽然失踪了,就像他忽然出现时一样,消失在茫茫江湖上。胡拈叶对此叹为一憾。
又有谁会想到,姜飞鹰这高傲得连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居然甘心做一个卑微的仆人。
"那……那他的主子不是比他更厉害?否则怎么会降服他?" "你是说曹富海?"孟无期微微一笑,很肯定地说,"他根本不会武功。"燕秋飞一愣,旋即叫道:"怎么可能?如果我是姜飞鹰,我早就反了,还容他活到今天?" "你错了,如果我是姜飞鹰,我就会对他恭恭敬敬,直到他入土为安。"孟无期眸子忽然闪出一丝惧色,像看见了一个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怪物。他缓缓道:"宁敌十个姜飞鹰,勿斗一个曹富海。" "没想到啊,我们的孟大侠也有胆小如鼠的时候,居然说出这种话。"燕秋飞嘻嘻笑道。
孟无期却很严肃,道:"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玄清真人。"燕秋飞动容:"就是那个名动八荒的武当掌门人?" "不错。当年曹富海一统盐道,使许多水路英雄义愤填膺,一齐攻上曹府,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再也没有一个人出来。进去的人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甚至没有人能够发出惨叫。曹府始终很安静,很静,静得连一只鸟雀都没有惊起。" "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所以很多人很想知道。这些人联合了十一派掌门,汇集了三十六条好汉,夜闯曹府。这些人全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其中便有玄清真人。" "结果怎么样?" "结果这些人和上次一样,全都消失了。只有玄清真人逃了出来,但也气若游丝,只来得及说一句话。" "那就是你刚才说的话了。"燕秋飞毛骨悚然,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玄清真人便是我爷爷。"燕秋飞就算不信,也不得不相信。这曹富海不是厉害,而是可怕。难怪姜飞鹰甘愿寄人篱下,服服帖帖。
"宁敌十个姜飞鹰,勿斗一个曹富海。"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哎呀。"燕秋飞忽然跳起,像椅子上忽然长出了刺。
椅子上当然不会生出刺,生出刺的是她的心。"糟了,糟了。"燕秋飞大叫。
"什么糟了?" "我让青颜红发去劫*曹富海。"话音刚落,他们就听见窗外的惨叫声。
燕秋飞看见院子外抛进来的那个人时,脸就白了。那个人几乎不能称之为人,只能说是一堆垃圾。如果不是那一头红发,燕秋飞甚至不能肯定这血淋淋的没有人样的东西是不是人。
红发还没死,还在喘气,但谁都可以看出来,他已经完了。他这一辈子能做的,也仅仅是喘几口气而已。
燕秋飞看完了很不完整的红发,然后就抬起头,去看另一个很完整的人,青颜。青颜的脸很完整,但看起来也完全没有一点儿人的样子,就像一个被捏坏的泥人,恐惧使他的整张脸都变了形。
青颜嘶声大叫:"你不要怪我,你也看见了,我没有办法。如果我不带他们来,我也会像红发一样。"他的大椎穴上有一只手,燕秋飞就顺着这只手一直望上去,最后便看见了雷滚滚脸上的一抹冷笑。
孟无期居然在这个时候,依然对雷滚滚很客气,冲他一揖手道:"雷堂主,你既然找到了这里,就放了那位兄弟。你要擒燕秋飞,就只管过来,何必殃及无辜。"雷滚滚冷睨了他一眼,道:"孟兄,我倒不是怕你。只是在下有一个爱好,能利用的东西,我决不会放弃。"燕秋飞忽然镇定下来,忽然一下子就从刚才的震惊中跳了出来。她开始笑,越笑越开心,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指着雷滚滚,好像看见了一个长着人头的驴子:"你拿他来威胁我?笑话!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我脚下的一条狗。雷堂主,你就等着我束手就擒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孟无期眸子里有了一丝赞赏之色,燕秋飞其实并不笨,相反她绝对聪明。她常常做错事,说错话,那只是因为她太年轻,太缺乏历练。可她也有一个好处,好学,凡是犯过的错误,她都不会犯第二次。
雷滚滚显然也有些踌躇,一抬手,只听"喀嚓"一声捏碎了青颜的右肩骨,复又捏住青颜的咽喉,发狠道:"你真的不在乎么?"燕秋飞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抱着双肩,望着天,理都懒得理他。
站在人群中的豹眼汉子却忍不住了,向前挤了过来,大呼小叫道:"雷堂主,还和她啰嗦什么,大家并肩上啊!"这汉子,燕秋飞在酒楼见过,正是跟她说话的那个人。只是今天见了,燕秋飞却以一个女人的直觉觉得不对,但不对在哪里,她又说不出。转头去看孟无期,忽然发现孟无期也不对。孟无期的不对处,她倒看得出,那是眸子。孟无期看见这个人时,眸子忽然出现了暖暖的喜悦。燕秋飞心里一动。
这时候,那豹眼汉子已挤到雷滚滚的面前,不知怎的,脚下一绊,手臂撞到了雷滚滚的手肘上。雷滚滚只觉曲池穴一麻,顿时手臂一软,青颜是何等人物,早已察觉,泥鳅一样溜了出去。
雷滚滚大怒,一把揪住豹眼汉子的衣领,大骂道:"王八蛋,你……"一句话尚没说完,眼前就掠过一道绚丽的剑光。这一剑并不快,但一剑刺出,便波光粼粼,如梦如水,让人避无可避。
孟无期的剑法便名:止水。止水不汹涌,也很简单,似乎一眼便可看到底。但清澈的水往往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那么浅显,只有当它淹没你的时候,你才能明白它的深不可测。
雷滚滚曾经和孟无期交过手,自以为他的武功和自己在伯仲之间。但孟无期亮出这炫目的一剑,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这才是孟无期真正的实力。
雷滚滚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惊叫,那剑已从前额贯入,"哧"的一声透过后颅,溅了那豹眼汉子一脸污血。
豹眼汉子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忽颤声大叫:"快逃啊,雷堂主死了,我们还不快逃!"话音未落,便双腿一软,坐在地上。
雷滚滚带来的这些人,鱼龙混杂,其中也不乏好手,但皆逊雷滚滚一筹,所以尊他为龙头。好在他们所谋相同,倒也算齐心合力。但以雷滚滚的武功,竟闪不了孟无期的一剑。这一剑之威,实在是寒了人的胆魄。豹眼汉子这么一喊,余下的无不闻风丧胆,哪还敢去细想,顿作鸟兽散,唯恐逃得慢了。
孟无期也不理会,任他们狂奔,反走到那豹眼汉子面前,一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柔声道:"小手。"那豹眼汉子咯咯笑了起来,嗓音全没了刚才的沙哑低沉,竟变成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小手?燕秋飞恍然,难怪她觉得这汉子不对,现在仔细再看,容貌虽相同,但身材却足足小了一圈儿,想是这小手混入这群人当中时,已没时间多想,仓促之下胡乱抓了一个人。她原本便有一双巧手,易容自然不在话下,身材却是无法改变的了。
夜如漆,星似豆,心若麻。燕秋飞在屋里见孟无期与小手执手相望的样子,觉得好"恶心"。自从小手出现,他就再也看不到她的存在。燕秋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轻视过,过去她走在哪里不是众星拱月?她再也呆不下去了,拂袖而去。
小手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担忧,道:"她不会有事吧?"孟无期却只是不肯把目光挪开,随口道:"怎么会,她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我好像从没见她真正快乐过。"燕秋飞听了,想笑,这木头以为自己是什么,自己穷得叮当响,却说别人不快乐。一时想笑,却又笑不出。仔细想想,自己这些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尽宠爱,笑的日子自然比哭的日子多得多。可要忆起一两件欢乐的事,却又总是想不起来。当时的欢悦虽是真心的,可又留不下一点儿痕迹。
想来思去,连她自己也怀疑起来。难道这木头一语成谶,自己竟真的没有开心过?
心情烦闷的时候,自然找个人聊聊。孟无期,她是不指望了,不过幸好还有一个傻子童天真。
童天真正在做事,而且做得很认真。傻子做的事,当然只会是傻事。天这么黑,黑得连人的面目都看不清,他却握了一柄木剑,"嘿嘿"舞得正起劲。你说他在练剑吧,却又杂乱无章,一会儿刺东一会儿撩西,没有一点儿像样儿的招式。你说不是练剑吧,他又偏偏要摆个练武的架子。
燕秋飞忍不住道:"傻子,你在干什么?"这次,童天真反应得倒挺快,他收了剑,撅了个嘴给燕秋飞看:"姐姐,我不是傻子,我叫童天真。" "好,好,你不是傻子,你是白痴行不行?" "白痴?"童天真挠挠头,呆呆地问,"姐姐,什么叫白痴?" "这个,这个嘛。"燕秋飞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笑道,"白痴就是聪明的意思,我说你好白痴就是说你好聪明。"童天真又开始嘿嘿傻笑,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地道:"姐姐,我真的那么聪明么?我原先还以为我很笨的。" "那你告诉我,你拿着一柄木头剑晃来晃去地干什么?" "我在练剑啊。"童天真很诚恳地说,"孟叔叔教我了一套止水剑法,这种武功招无定式,全是应敌而生,可我又没找到敌人,所以只好刺蚊子。" "刺蚊子?"燕秋飞愣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哈哈大笑。这夜里别说是小如芝麻的蚊蚋,就算是一条大蟒爬过来也未必看得见。要不是她明白这童天真的底细,还真让他吓了一跳。
傻子当然只会说傻话,傻话当然不能信。可是童天真却很认真,他说:"姐姐,你不相信?小童没有骗你。" "你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那日在酒楼外吓得屁滚尿流?"燕秋飞只摇头,"你若是能刺蚊子,那我岂不天下无敌。"童天真的脸顿时红了,喃喃道:"人家……人家当时心里好害怕,什么都忘了。"好在燕秋飞并不在意这些,自顾问:"你说姐姐漂不漂亮?" "姐姐当然漂亮,我从没见过像姐姐这么漂亮的人。"童天真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垂头黯然道,"除了我娘。"傻子当然不会说假话,只是燕秋飞不明白:"既然连你都看得出,我比小手漂亮,为什么孟无期那个眼高手低的家伙不喜欢我?" "因为小手姐姐比你温柔啊,而且……而且她肯为孟叔叔付出。"燕秋飞一震。付出?是的,她从来不肯为别人付出什么,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这世上会有爱情的存在。那些臭男人哄她宠她讨她欢心,只是为了她沉鱼落雁的容貌。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孟无期。
"孟无期成名前落拓江湖,是小手姐姐救了他。有一回孟叔叔中了蜀中唐门的夺命针,是小手姐姐以血换血,才保住了他的命。"童天真憧憬道,"小手姐姐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也只有孟叔叔这样的英雄,才可以配得上她。"燕秋飞定定望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有时候,这傻子说出来的话,一针见血,比她不知要聪明多少倍。
从他们在一起的那日算起,她就没拿正眼看他。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童天真。
"你说你娘很漂亮,你还记得你娘?" "当然,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我们家闯进了许多凶神恶煞的蒙面人,爹赤手空拳打倒了几个人,可敌不过他们人多,被砍了很多刀,满身都是血。娘带我逃到后院,刚把我从狗洞塞出去,她就被那群禽兽抓住了。"童天真抱住双肩,似乎很冷,"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刚好是中秋节,是我五岁的生日。" "你想不想报仇?" "我想。"童天真颤声道,"我做梦都想,可我不敢。我怕,我真的好怕。"说着说着,他浑身都抽搐起来,两只手曲得好像鸡爪,抖个不停。"我怕,娘,我怕……"他嘴里喷出白沫,蜷在地上,像一只濒临死亡的虾米。
"小童,你怎么了?"燕秋飞大惊失色,伸手一摸。童天真全身肌肉都僵硬得像石头,额头发烫,手却冰凉,目光呆滞,只是不停地叫:"娘,娘,我好怕……"燕秋飞抱起童天真,雀儿一样飞掠入屋。"他……他怎么了?"小手却顾不得回答,取出随身所带的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有三十六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她有条不紊地插在童天真身上,慢慢捻动。过了半炷香时间,童天真才渐渐平静下来,硬得像铁一样的肌肉也软了下来。
"他幼年时,目睹双亲被活活砍死,神经受到极大的刺激,得了这种怪病。"孟无期皱眉道,"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燕秋飞忽然病了,上吐下泻,好一番折腾。幸好,这镇子虽然不算大,但药店终究还是有的。本来孟无期要去买药,但小手执意不肯:"你的目标太大,我去反而安全一些。你放心,没有人认识我,我不会有事的。"孟无期还要再说,童天真却*进来,叫道:"小手姐姐,我也去。"小手微笑着点点头,正要答应。刚才还肚子疼得直叫的燕秋飞,似乎忽然忘了疼,道:"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 "我……我是怕你遇上坏人。"燕秋飞避开孟无期的目光,支吾道,"姐姐已经开始喜欢上你了,姐姐不想让你再受到伤害。" "姐姐,我也喜欢你。"童天真从没见过燕秋飞如此和颜悦色,他在心里一直是把她当作娘亲的,只是燕秋飞一直不肯给他好颜色。今日见燕秋飞这么说,大喜过望,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姐姐,我去给你买药,你就会早一点好。小童也拉过肚子着过凉,好难受的。"青颜道:"多一个人也好,带一个孩子就更不会引人注意了。"燕秋飞瞪了青颜一样,再不肯说话。
小手说得没错,这镇上的确没有认识她的人,也绝对没有她认识的人。不过没有认识的人,不一定就没有危险。现在,就有两个不认识的人拦住了她和童天真的路。
这两个人,一个脸一半白一半黑,另一个眉毛奇长,竟伸出了额外。
"两位大爷,我们见过面?" "没有。"阴阳脸道。
"那你们为何拦住我的路?"小手不解。
"因为我们喜欢。"长眉人道,"我们喜欢的事,不需要理由。" "你知道我们最喜欢的是什么?"阴阳脸道。
小手不知道,但她猜得到。不过,她仍旧装糊涂:"你们喜欢什么?" "*人。" "*人很好玩么?"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虽散漫,但是很悦耳。
阴阳脸和长眉人吃了一惊,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素衣淡妆,但美得出奇的女人。本该躺在床上的燕秋飞,此时却出现在街上。
"我不想*你,我只想吃你。"阴阳脸本来就丑,一笑更丑。他说的话很怪,但你只要看一看他色迷迷的样子,你就一点儿也不会奇怪了。对于一个漂亮女人来说,"吃"她当然比*她更有意思,更迎合男人的心理。
"好啊。"燕秋飞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巧笑地说,"你来呀,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我来了。"阴阳脸展身扑来,两只判官笔上下翻飞。判官笔本是奇巧的点穴兵器,历来以阴力为主,但阴阳脸使起来,却大开大阖,弃柔取刚,气势惊人。
燕秋飞招式不像搏命,倒像舞蹈,长袖飞舞间,流光溢彩,令人目炫。如果阴阳脸是一只凶猛的禽鸟,那她就是一只起舞的蝴蝶。鹰鹞虽猛悍,但远不如蝴蝶的飘忽。
双方起伏间,忽有一道耀眼的光一闪即逝。阴阳脸凌空一个筋斗,倒跃回去,空中有星星点点的血雨洒了下来。
"现在,你还想不想吃谁?"阴阳脸捂住殷红的肩胛,恨声道:"算你狠!"复又一回头,对长眉人,"我们走!"燕秋飞没有追,因为她不知道小手的实力。她只知道小手精通的东西很多,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会的东西太多,武功必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燕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放心不下,好在肚子疼过了就不觉得疼了。" "谢谢你。"小手说得很诚恳,可燕秋飞要的却不是她的感谢。她的脸一侧,凝望着童天真,很决断地道:"我救的不是你。"她救的当然不是小手,也许在她心里,她早就恨死了小手,巴不得她出事。
"即便如此,我仍要谢你。"对于她的不屑,小手一点也不生气,她是真的不生气,那决不是想装就可以装出来的神情。燕秋飞一黯,这小手的胸襟,待人处世的宽容,确是让她相对失色。
"燕姐姐,你要救的人是我么?"童天真高兴得连眼睛都笑没了,"燕姐姐,你对我真好。"燕秋飞握住了他的手,她真的对他有了感情。她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童天真摇头。"因为我也是孤儿。"燕秋飞眸子里泛起一层水雾,悲伤唤醒了久远的记忆。没有人了解她的过去,那是一片令她窒息的死灰。其实童天真比她幸运,因为他父母出事时,他还处在懵懂的年龄。而她,其时正值韶龄,是那种懂喜懂忧,却又无力担负仇恨的年龄。她内心的创伤,怕只怕比童天真更明晰一些更深刻一些吧。
别人只看见她如花的容颜,灿烂的笑容,却不知她心中的寂寥。她是一朵无根花,飘零在这茫茫江湖之中。她一直想抓住什么,可却不能自主,到最后两手空空,两眼也空空,能够看见的,也只有钱了。
胡拈叶骂她是小贱人,她承认自己是贱。但人,不是天生就贱的。
小手这么久没有回来,孟无期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他推开阻拦他的青颜,刚要出门,小手他们就回来了。"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孟无期抱怨。只有心里充满牵挂的人,才会有这种抱怨。小手听了,眸子里只有甜蜜。
童天真抢着道:"今天多亏了燕姐姐,路上我们遇到了上次遇到的那两人,一个脸又黑又白……" "还有一个眉长似剑。"孟无期沉吟道,"一定是阴阳脸崔判和修眉剑董不穿。""对,当然是他们,要不是我神功盖世,三下五除二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你的小手早就变成了冷手,僵硬的手。"燕秋飞正在得意,忽一眼瞟见了孟无期的眸子。她救了小手,孟无期应该高兴,可他望着自己的样子,不像望见了恩人,倒像看见了仇人。
"不对,你说的一点儿也不对。"孟无期冷冷道,"没有把握的事,崔判从来不做,他们既然动了手,怎么会无功而返?" "你怀疑我?"燕秋飞的脸色很难看,死死盯住他,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孟无期也不回避,两人目光交击。孟无期沉声道:"我当然怀疑你,因为只有你才最可疑。" "我不用怀疑她。崔判和董不穿放我们回来,是因为他们要*的人,不是她,而是你。"小手忽然道,"你们听。"屋外很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可正是因为没有声音,才显得很不正常。这里是临街的客栈,而不是什么荒野中的居所。没有人喧马嘶,客栈反而就不像了客栈。
孟无期走进门板,门板就忽然多了一个洞,一只剑像长了眼睛,直刺孟无期的咽喉。孟无期忽一折身,飘向窗户。但他出得快,进来得更快。只听箭声如雨,几十枝弩箭射了进来,劲响不绝于耳,散落在桌子上墙板上,箭镞颤动。
"我们出不去了。"孟无期道,不过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笑。他的笑,不像燕秋飞那么明媚,也不像彭一刀那么豪迈,淡淡的,像隐在云雾里的山峰,虽然蒙眬,但却给人一种坚定,一种自信。他笑道:"我们虽然无法突围,但我们仍然可以做一件事。" "什么事?"这次孟无期只说了一个字:"等。"等?燕秋飞和小手面面相觑。等待,这可算不上一个好主意,它几乎和坐以待毙同义。但你再想想,就会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主意。
现在他们在明,敌人在暗。吃亏的自然是他们。不过,等到天黑,就变成了敌人在暗,他们也在暗处的局面。
等,有时候不是一种消极,而是一种主动。于是,他们就等,等天的帮助。
好在夕阳已经沉了下去,这时候的黑暗离他们并不遥远。他们在等,奇怪的是,外面的*手似乎也在等。如果他们等的是天黑,那么崔判与董不穿等的又是什么呢?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黑得像懒婆娘家的锅底。孟无期终于站了起来,他等到了他想要的掩护,他想冲出去,可忽然发现已经冲不出去,不能冲了。
他终于明白了崔判在等什么,他等的是一只手,一只坚实有力的手,一只夺命的手。现在这只手就稳稳按在他的命门上。
手,当然是青颜的断魂手。
孟无期利用黑暗,等来了逃生的机会。但没想到,对方也利用黑暗,得到了一击必*的机会。
燕秋飞开始笑,笑得很开心,也很得意,清脆的笑声在孟无期听来,却那么刺耳。她慢慢走近孟无期,问他:"你知道我笑什么?"孟无期在这个时候,仍旧泰然自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稳:"你笑什么?" "我笑你太傻。"燕秋飞笑道,"我的话,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你居然信了。这本来就是一个局,胡拈叶就是拼了这五颗珠子,也要找出处处和他作对的丐帮四大长老。因为这四个人是他的眼中钉、喉中刺。然而这四个人隐藏太深,他虽然怀疑到你,但又怕打草惊蛇,所以才布下这个局。你也不想想,我贵为武林第一夫人,凌驾于万众之上。如何肯舍弃了荣华富贵,流离于这草莽之中?你错了,所以你现在只有一条路。"燕秋飞咬牙道,"那就是,去死!"一抹耀眼的光亮闪过,血就喷了出来,溅了孟无期一身。接着,便是童天真的尖叫,小手的惨叫。最后,一切声音都在黑暗里沉淀下来,一切都归于寂静。
"你们怎么还不进来?"燕秋飞冷冷道,"崔判、董不穿,你们还要我请么?"似乎这一切进行得太顺利,反而让人不敢相信。崔判半晌才讪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见夫人出手救了小手,才心存疑虑……" "所以才怀疑我有了叛乱之心,对不对?"燕秋飞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面貌,但可以想见她柳眉倒竖的样子,她骂道:"崔判,你个猪脑袋,你也不想想,小手是谁支使她出去的?我当然知道她是孟无期的死穴,但以硬碰硬,未必能有好处,所以我临时改变了主意。这一点儿事,难道还要让我知会你?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崔判再也不敢犹豫,一步迈进去,边走边道:"夫人息怒,我……"董不穿的地位在四大高手中本来就最低,见崔判进去,哪敢落后。只是进了屋子,眼睛尚未适应这屋子的黑暗,便隐隐见前面的崔判身子一晃,有热热的水一样的东西溅到了脸上。董不穿随手摸了一把,刚要开口问,却只觉胸口一热。
稍顷,屋里亮起一晕微弱的烛光,一个倩影,用手护着光芒,盈盈走出。燕秋飞对着黑暗道:"你们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些死人,还不快拉了出去?"几十个弓箭手如梦方醒,纷纷从暗处掠出,虽不敢与燕秋飞走得太近,但远远的,依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如兰如桂。燕秋飞进得屋来,把烛光凑到一具尸体面前,轻笑道:"你们看看,这人好像不对?"前面的弓箭手借着烛光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死者瞪大了眼睛,眸子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空自张大了嘴,却被一剑斩断了血管气管声带,也斩断了生命,连叫都叫不出一个字。
不对的地方,当然不是那一线血红的剑痕,而是人。这个死去的人,竟然不是明明已经死掉的孟无期,而是明明不该死的青颜。
弓箭手里有反应快的,拔脚就跑,可跑得快倒得也快。所有的人都似乎没有了骨头,像被拆了线的木偶,纷纷倒下。
"我忘了告诉你们,我点的可不是一般的蜡烛,而是胡拈叶千金购买的酥骨散。"黑暗里又冒出三张脸,赫然是孟无期、小手和童天真。该死的一个都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一大片。
5、最后一击
"你为什么救我们?"孟无期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
"怎么,救你还救错了?"燕秋飞心里委实盼着他来问,可他问了,却又卖起关子。
"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 "好啊。"燕秋飞涎着脸,凑到孟无期面前,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要吓一跳。"孟无期一笑,这丫头疯疯癫癫的,他是不指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真话了。燕秋飞变幻无常,十句话里倒有九句是假的。
燕秋飞说得却像真的一样,俯在他耳朵边轻声道:"我发现,我是爱上你了。"孟无期的笑,变成了苦笑。这种话也亏她说得出。要不是他早有心理准备,怕不吓得掉到车下去了。他随口道:"你爱我哪一点,我有什么好?" "我也说不出啊。按理说,你对我凶巴巴的,从没像关心小手那样关心过我,我应该恨你的。"燕秋飞双手托腮,作沉思状,道,"可是奇怪的很,我的心里偏偏放不下你。也许,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吧。就像你对小手那样,你能说出喜欢她哪一点么?"孟无期说不出。一个人的喜欢,是由许多东西堆积而成的,决不是用某一句语言某一个优点就可以描述的。他承认燕秋飞的话很有道理,但他并不认为她真的喜欢他,因为他和她有很大的不同。他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所以说:"真的么?"燕秋飞一愣,忽然就恼了,声音像炸雷一样,差点把他震聋了。"假的,当然是假的!"燕秋飞气咻咻地道,"你以为你是谁?笨得像猪一样。我会喜欢你?做梦!"不等他回答,燕秋飞不由分说就从他手里夺过马鞭,狠狠地抽马,边抽边道:"笨人选的马也笨,跑得这么慢!笨马,大笨马!"马匹猛然吃痛,长嘶一声,纵蹄狂奔。一时,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马蹄之下。
燕秋飞发现童天真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种奇怪来自于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很普通,捉迷藏,本来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游戏。可这个游戏,在童天真身上就很不普通了。
他的脸上虽然蒙着手帕,可无论她躲到哪里,怎么躲,他都能"看见"她。他抓人的姿势也很简单,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扑,可这一扑,每次都恰好捉住她的手,决不会碰到其他的地方。
起初,她认为这是偶然,可这种"偶然"太多了,她就怀疑起来。她怀疑他在作弊,可那条黑手帕蒙到自己脸上,她怎么"作弊"也看不见,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好在她不明白,总还有一个明白人在旁边。孟无期笑道:"你不要和他玩了,你的轻功再好上十倍,也躲不过他那一扑。" "凭什么?"燕秋飞不服。
"最简单的招式,往往是最有效的方式。他那一扑看起来简单,却封*了你所有的退路。无论你怎么躲,无论你往哪个方向躲,都是躲不过去的。"孟无期淡然一笑,"其实他最擅长的并不是捉迷藏,而是刺蚊子。"刺蚊子?燕秋飞忽然想起那夜童天真在野外舞剑,也说过同样的话。难道,他说得是真的?
"我师父教我的剑法叫做’止水’,原是讲究道法自然,无欲无求,与天地共呼吸。"孟无期叹了一口气,道,"这剑法后发先至,应敌而生,原是剑法中的极品。若是练成,纵是胡拈叶的’拈花飞叶无形手’,也黯然失色。只可惜,在这世间,但凡是个人,都免不了心有牵绊,又怎能做到心如止水?" "那这止水剑法就没有人练成过?" "有。" "谁?"孟无期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目光投到了童天真的身上。他没有说话,但他已经用眼睛说了话。燕秋飞着实吃了一惊,连声音都变了:"是他?" "是他。"孟无期点点头,语气里有无限的欣慰,也有一点儿失落。
"那他岂不比你厉害得多,你为什么不让他出手,反而要保护他?" "我不能逼他。"孟无期决然道,"他已经受过一次伤害,我不能再让他受伤害。"燕秋飞闭嘴,她理解孟无期的心情。他是一个侠,他宁愿为了别人付出整个自己,也不愿为了自己逼别人去做不愿做的事。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真正的侠者。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亭里有人,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年轻人,只是他的眸子里却有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冷峭。他正在喝酒,甘冽的美酒,在这样僻远的地方,能够找到这样好的酒,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对于胡拈叶来说,再难的事也是容易的事。
燕秋飞的瞳孔缩成了一根针,她马上做了一件事,运指如风,封了孟无期的三处大穴,七处小穴。"你……"孟无期怒目而视。
燕秋飞长袖飞舞,剑光过处,两匹骏马血溅三尺。她这才盈盈飘下,对亭子里的人笑道:"夫君,你怎么现在就到了?那接应的雷长老和电长老还没出现呢!" "我知道。不过我已经等不及了,我前日收到崔判的飞鸽传书,深恐有变。果然,崔判和董不穿全都死了,真是奇怪得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要怪就怪他们自己不小心。"燕秋飞也不客气,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哦?这么说,我倒错怪你了。"胡拈叶也开始笑,笑得很傲也很狂,眸子里冷意渐渐退去。
"那当然,你当然错怪我了。"燕秋飞嘻嘻笑道,"我凭什么背叛你?现在,你也见到了,孟无期已束手就擒,这三颗珠子我也一并还你。"说着,她掏出香袋,抛到胡拈叶面前,嗔道,"你还不相信我?"胡拈叶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戒备,她的话让人不得不信,他太了解她了,自私是这个女人的秉性,贪财是这个女人的追求。她实在没有理由背叛他。
胡拈叶终于站了起来,走向马车,走向孟无期。孟无期全身都不能动,但至少他的嘴可以动:"你*了彭长老?"言语里满是悲愤。
"你说呢?"胡拈叶一挑眉,道,"和我作对的人,从来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那你就去死吧!"孟无期忽然一声暴喝,剑光如水。水,是轻柔的,但却可以包容一切、吞没一切。
胡拈叶大惊失色。他惊,惊的是孟无期居然还能出剑。没有人能在穴道被封后,仍使得出这绚丽一剑。他惊的不是这一剑,而是这个局,骗局。
胡拈叶出手,他的手一伸出来,你就看不见他的手,你能看见的只有千万条乍现的影子,影子很淡,淡得依稀透过指影还能看见他的脸。但淡并不等于轻,散也并不等于虚,孟无期只觉得手上一震,旋即一轻,这一剑竟刺不透那淡淡的手影,"当"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拈花飞叶风舒卷,意动魄飞淡无形。胡拈叶的武功决不是浪得虚名。
不过胡拈叶也并不好受。他挡得了面前的这一剑,却躲不过背后的那一剑。燕秋飞翩翩如蝶,一剑刺中他的后背。
血光飞溅中,胡拈叶飞奔,他掠的比剑还快,燕秋飞也不怠慢,尽全身之力,拼命飞刺。可仍是晚了,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一道若有若无的手影闪过,燕秋飞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起来,像断线的风筝。
恍惚中,她只觉身上一暖,已被孟无期接住。"燕姑娘,你……你怎么样了?"孟无期虎目里又是内疚又是心痛。燕秋飞面若金纸,却说不出话来,"哇"地喷出一口血。胡拈叶这一掌,已震碎了她的七经八脉。
"小贱人,你连我也敢骗?"胡拈叶仰天狂笑,"你这是何苦,何苦!" "我失败了,可我并不后悔。"燕秋飞挣扎道,"我原以为我需要的是无尽的金钱和享受,可我得到了,却觉得并不快乐。直到我见到了孟无期和小手,他们的相濡以沫,让我明白了我所缺的,其实不是金钱,而是真情。可我只能远远地望着,无法拥有。我所遗憾的,就是这一生从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没有人真正爱过我。"胡拈叶冷笑道:"女人,原本便是这么浅薄。看不清拥有天下便拥有一切,只知道白日做梦。现在,你总该明白,你的希望不过是个泡沫了吧。" "没有……我们还有希望。"燕秋飞喘了一口气,忽大声道,"小童,我知道你在听,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就这样躲一辈子?你是个男子汉,对不对?这世间有一些事,是你永远无法逃避无法躲避的。既如此,你为何不肯面对?"童天真紧紧咬住嘴唇,浑身秋叶一样战栗。"小童,小童……"小手望着他,眼睛尽是不忍尽是怜惜。虽然他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她仍是不忍逼他。童天真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
"小童,你已经失去了父母,难道你还想失去孟叔叔?"燕秋飞眸子里流露出悲哀,也许这孩子是一辈子都不会露出锋芒的。他们这样的大人都没有能力面对的强敌,却要一个瘦弱的孩子去面对,这未免过于残酷。她的心,已经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然而童天真的头却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在他的眸子里,孟无期再也寻不到往日的胆怯。他望着孟无期,忽然道:"叔叔,你保护我了很多次,该轮到小童保护你了。燕姐姐说得对,我总躲在你的背后。"他终于克制了内心脆弱的恐惧,他终于拔出了剑。一柄木剑,像小孩子的玩具,但童天真却像握住了威震天下的名剑,一脸的肃穆,一脸的虔诚。
胡拈叶大笑,笑得几乎背过气去。他感觉就像看了一场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一出戏。只可惜,戏演得再好,也终究只是戏。不管他们演得多么逼真,胡拈叶都不会相信。这个乳臭未*小子,居然想用一柄木剑*死自己,胡拈叶只要想想,就想笑。
童天真没有笑,他很认真。他走到胡拈叶的面前,平静地说:"让我*了你好吗?"
胡拈叶瞪大了眼睛,他不相信,可他不能不信。咽喉上的刺痛,让他信。流出的热血,让他信。他从没见过如此平凡如此平淡的一剑,平凡得就像世俗弟子心中的期盼,平淡得就像一潭如镜如月的清水。可这简简单单的一剑,却穿透了他的叠叠手影,穿透了俗世的繁华,穿透了沧桑与岁月,像一段宿命,落在了他的喉上。
这是怎样的一剑?这是返璞归真的一剑,这是洗去风尘的一剑,这是直达生命本质的一剑。无法形容这一剑的平静,这一剑的超然。剑如水,人呢?童天真心如止水。没有灭敌的欣喜,也没有出手的忏悔,一切源于自然,灭于自然。
胡拈叶慢慢倒了下去,他至死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燕秋飞笑了,很骄傲的笑容。原来一个人的信念,是可以创造奇迹的。只是她救了别人,却无法救活自己。孟无期将内息源源不断输入她的体内,可依然无法挽回她生命的流失。
"你不用……再费力了,你……肯不肯信我一句话?"燕秋飞的嘴唇都变白 ,但她仍笑着。
"听,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孟无期抱着她,不知是她在发抖,还是他在发抖。两人抖成了一团。
小手拉了拉童天真,悄然离开。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没有人会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心。
"我……这一辈子……都在撒谎,骗别人……也骗自己。"燕秋飞凝望孟无期,眸子一寸也不肯移开,"可是……有一句话……我说得是真的……我……真的喜欢你……"燕秋飞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瞳孔里的光也渐渐散了。可她死去的一瞬间,却是幸福的,因为她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死在孟无期怀里,她虽死无憾。
有两颗豆大的泪,落了下来,落在燕秋飞几乎透明的脸上,然后蜿蜒地顺着她的腮滚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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