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4 Prelude
来此之前纠结过要不要写个日记,最后决定还是要摘要地写一写。
第一天没有什么好记述的:中午去提车,下午去了塔尔木寺——可能是叫这个名字吧,你看,我连名字也记不住。佛国世界有着一股独特的精神力量,引领着每个行去匆匆僧人的脚步。这些僧人与哭墙面前的哈瑞迪犹太人不同,他们并没有在等待着什么,末日审判、弥赛亚或者其他,而是体现了一种充分自觉的、对于世俗生活的超然。
最后介绍下我们的动感Jeep小红,《超人大战蝙蝠侠》同款,好看是真的好看,但缺点也是很明显,比如起步肉、会溜车、顿挫强、空间小、噪音大,以及悬挂轻到可以平地(开出)越野(的感觉)·····但本资深颜狗认为只要好看就够了嘛,而且这笔挺的A柱看着多有安全感~ 出发前本以为我们是大环线独一无二的可爱崽崽,但实际上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两辆;司机有时是漂亮姐姐,有时又是大叔与他的一家人。明天,我们就将与小红驰骋五千里路的星辰大海。
7·15 祁连山的匈奴哀歌
今天沿着西藏线(西宁-张掖)去了祁连山大草原。一路上的天气并不好,阴沉沉地像是受了委屈,到翻越达坂山时则是彻底哭开了,暴雨倾泻在之字形山坡与小红上,薄薄的耳膜反映着海拔带来空气柱的细微变化;上山时担心动力提速不足,下山时又担心一档到底导致制动失灵,而不时出现的车祸现场又让我一遍遍重复这一判断。终于,车辆行驶到顶峰时隐约看到了一层稀薄的黄色,不断扩大、最终绵延成了一片草原,我们到达了门源,一个以油菜花海驰名的小镇,很好奇当地种油菜花→获得旅游收入→蜜蜂采蜜卖蜂蜜→榨油菜花卖油这一产业流水线是怎么设计出来的,政府有没有统一采购花种然后再收购菜油呢?
到了门源也就翻过了达坂山,后来才知道大环线最难跑的就是这一段路,之后长满青草的山坡就缓和了很多,我们来到了祁连山大草原。汉人对祁连山的记忆源于汉武帝对匈奴人的一次次北伐,匈奴人对这一系列战争的惨痛记忆凝练在了这句简单的民谣中:“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即使在今天,从西域到中原的办法也只有胭脂山与祁连山两条路(胭脂山位于今天的武威与张掖之间,而祁连山夹在河西走廊与青海省之间,匈奴的哀歌直到今天依然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我仍然对这次北伐感到吃惊与好奇,在这样一个庞大到让人丧失方向感的游猎草原中,庞大的中原军队是如何一次次地寻找方向来贯彻这项“国家工程”,最终追寻到匈奴人印迹的?
傍晚(这里天黑的比较晚,大概也就是六七点钟的样子)我们到了祁连县小镇,人称“东方小瑞士”,除了与中欧相似的美景,这个名字还在暗示一个永久中立、幸福富足的世外桃源,到达瑞士意味着告别政治。这两个含义的结合可以看出大自然对于政治根深蒂固的反抗传统,而当我们站在山谷俯视着峡谷和生命力旺盛的森林时,却又由衷地感觉到了“自然”,人的“自然”必定要回到“大自然”这一梭罗式的无政府进路吗?这的确是一个让人心动的直觉选择。
晚上我们入住了一个非常空旷的青旅,除了我们就只有一个认真吃饭的女孩子,所幸还有窗外无敌山景的陪伴。雨水逐渐加大,冰雹一般咚咚地敲在屋顶的塑料盖板上,窗外巨大的山体也在暴雨中隐藏了形状,我不由得感到了一股悲哀——此前我面对暴雨时更多是感叹时光不再、或充斥a hard rain gotta fall般奇怪意象的孤独者的想象。孤独者感到被暴雨与世界分割,世界再一次成为一个游历的空间,就像《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惩罚了爱女的沃坦自我放逐,盲眼的神从此流浪在大地上。但是我们不是诸神,我们的流浪不是自我标榜的放逐,而更像是毫无目的的流浪,一如此前我们一直毫无目的的生活——这一判断或许武断,因为大家或多或少认为自己懂得了“生活”,但这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大家总是间或想要背叛这一“目的”下的生活,想要重新流浪在大一统政治格局下的边缘空间。
听着雨滴在敲打铁皮屋顶,回族阿姨慢慢准备着我们的火锅,同伴们的耳语交谈,真是一种奇怪的生存体验。
7·16 张掖的多彩丘陵山
早上起来等待伙伴的时候看了看无敌山景窗,昨天在暴雨中失去形状的山今天已经依稀可辨,云层依然笼罩在山头,雪峰隐而不显;另外一些降落在山腰,像是慢慢倾泻的白色火焰,温柔的燃烧。这时餐厅在放一首流行音乐,不知道歌名,只记得一句慢慢唱出的“问世间什么最美丽,爱情绝对是个奇迹”,男声悠悠唱出这些歌词时,我的目光游离在山的胴体上,一瞬间感觉到——也许是这次旅行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值得。店老板是一个很好客的人,他带我们去楼顶眺望了那个被云雾笼罩的山,以及卓尔山上的西夏烽火台遗址,那是西夏文明存在的证据;真的没想到,政治可以在如此偏僻的山沟中生存。
然后我们出发去旁边的祁连县买了点消炎药和早点,在车里匆匆解决了几个包子后上路。第一站阿柔大寺是阿柔部落的宗教祭祀场所,一个高速路上很安静、简朴的寺庙,游人比起塔尔木寺自然少了很多,也可以更清晰地听到神意的呼声。路上还有小和尚骑着摩托车飙车,看来成佛真的是要慧根的,从小参禅念佛也压抑不住闯荡的自然天性。下面继续在西张线上行驶,看到了大峡谷,看到了昔日汉武的十万军马场,看到了大草原的尽头,然后收到了青海省的旅游短信——欢迎您再来青海旅游。去张掖的路上明显好开了很多,都是笔直的双车道,一路上的风景像是回到了家乡。
一会儿就到了张掖,是一个不大的、四四方方的小县城,有道是:金张掖银武威,不知道武威会不会更小一点。在当地的博物馆看到西夏之时修建了巨大的卧佛寺庙,匆匆跑到马路对面参观,果然名不虚实:巨大肚皮上倾泻的流苏,微微睁开的双眼,和我头这么大的脚趾甲。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很难认识这些神灵。
傍晚去了今天最出名的景点,也是张掖市倾全市之力打造的5A景区“张掖丹霞”——尽管在是“丹霞”还是“彩色丘陵”上存在争议,但风景还是很好的。市区直达景区的快速路正在重新翻修,北门的观景点也在不断扩建,张掖旅游口已然形成了一个良性互动:宣传-回笼资金-扩大景点,这一发展模式的秘密就藏在张掖高速的入口标语中“借贷修路,收费还债”,政府可以可以具备银行、甚至旅行社的主要功能,只要它依然肩负政治的公共性。这一“张掖模式”和“门源模式”很相像,但后者政府似乎更为主动,比如是否承担统一购买油菜花种和炼油这些职能。
说回丹霞,一开始看到时真的感觉是巨大的谎言。同行的林坤是兰州人,平时一直积极地拍照,今天却腆着个肚子倒拉着相机一脸呆滞,念叨着他们家门口的山比这还红还高。丹霞条纹看上去真的像是飞机整齐喷射出来的,白天还看到一个论文论张掖丹霞不是丹霞而是七彩丘陵,我们甚至打算像是举报长沙橘子洲一样举报这个虚假的景点。但接着的景色就让我们改变了看法:山坡上巨大的颜色变化与平行的线条交替变换,在阴天的天空下更增加了一丝谲诡;在行程的最后,酒红色的天空被深紫色的黑云携裹,暴雨将至,但是山坡却非常温柔、端庄,像是一个正在遗忘过去、同时也在被过去逐渐遗忘的人。我陷入了偶然的呆滞,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动人的美丽,深知离开它时便再也难以遇见。
先写到这里,明天还要赶路。
7·17 嘉裕模式
今早是一个大晴天,七彩丹霞应该会更加好看吧,或许我们的行程刚好早了一天,不过这种chance机遇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调转车头,向中国的孤独公路——连霍高速驶去。
高速上的风景并不和我心意,也许是第一日的大草原过于震撼,提高了满意度的阀值,但风景依然是可圈可点:左手边是雪峰星星点点的祁连山,右手边有不时驶过的高铁,到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只有几株野草在避开人的视野努力生长;现在的景色一如半个世纪之前劳改犯眼中的世界,当时此地名为夹边沟。大约两个小时,我们就到达了酒泉,这里的博物馆正在装修布展,而且有关现代航天的部分并不多,不由得失望而归: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挣脱地心引力、飞离史前一样荒凉的荒野,这一画面总是持续地刺激着我的想象力。
下面一站是嘉峪关。酒泉市区与嘉峪关相距不远,嘉峪关市的辖区几乎被酒泉市巨大的身躯所嵌入,这两座双子卫星城由八车道联通,不时可以看到飞驰的出租车在通勤,交通非常便捷,类似上海的浦东与虹桥。两者更为相像的是对旅游业的重视:酒泉市从最东边的金塔开始,经肃州、玉门、敦煌,一直到最西边的阿克塞都是可圈可点的旅游胜地,而嘉峪关以联票政策(尽管景区间几乎没有通勤)串起了市区中的长城第一墩-嘉峪关关城-悬壁长城等景点。所以这两个横亘在大环线西北段的双子城可以轻松拿下西北行程中的四日——这是隔壁张掖市梦寐以求的游客理想游玩时间的两倍,而事实上他们也是按照“延长游客驻留时间”这一思路设计的:所谓“长城第一墩”实际上就一个明长城的墩子,但是经过扩展后的游览顺序就成了坐观光车-到达地下展厅-观光大峡谷-步行第一墩-步行到兵营景点-步行到客栈景点-步行返回-坐观光车,这样的游玩时间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嘉峪关关城也是,其主景点嵌入在一个巨大的公园中,游客入园从一个入口步行一公里左右到达关城,然后游玩关城后要从另一个出口绕一大圈回到出口,这样也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悬臂长城的许多扩展景点也在按照这一思路扩展中。所以综上看来,西北线的河西走廊段的主要旅游战略其实类似*,即扩大宣传-增加游客-延长观光时间-刺激游客消费-刺激地方经济,一旦一个链条断裂如今年也并不是致命的,因为政府依然可以编制预算(酒泉全市的旅游建设投入达到了千亿规模)翻修基建和扩大景点,从而避开“*”的资金来源问题。这样做当然有用,但是否得当?目前我难以回答。
说回嘉峪关景点。第一墩是明长城遗址,在古迹凭吊总是免不了那几种情感,但并没有感觉到马基雅维利那摧毁一切的“时间”的痕迹,不是很对味。然后是嘉峪关关城,一个很大很完整的景点,当然是假的,不过进去走走还是可以锻炼身体的。悬臂长城的风景还是很棒,虽然真的很难爬,古代当兵打仗真不容易,天天爬还是可以锻炼身体的。
晚上回到青旅,有一个义工姐姐和一个骑摩托车玩的大叔都很能聊;但没有过多参与,总感觉这些交谈包裹之下的是炫耀与傲慢,真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稀缺、最难沟通的东西。
7·18 敦煌模式
今天一早就继续出发,我两个小时大概开了两百公里左右。高速路上单一的风景并不真实,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高铁上隔着厚厚一层玻璃看着车外的风景;这似乎是流浪的诅咒,你无法认识这个世界、也无法摆脱这个世界。再开两个小时就到了我们此行最重要的景点——敦煌莫高窟。
尽管此前我做了一些关于敦煌的功课,但是到地方之后依然难以投入。莫高窟景区的设计很有特色:它距离城市西郊的游客中心只有十几公里,但这段道路并不开放,游客必须在游客中心购买门票观看影片后才能坐大巴到达景区。这样设计也许是为了缩短与月牙泉的通勤(但它们的票种设计并没有体现这一点),也可能有保护莫高窟的考量(比如几千辆车怠速时会排放二氧化碳?)。莫高窟景区门票分A B类,前者两百多可看八个窟,后者一百块可看四个窟。a类票的洞窟比较小,由导游带着参观,她们还配有特殊的钥匙与冷光手电。墙壁上松动的色块与线条,脆弱得像是一层薄薄的纸。手电筒发射的光线中环绕着飞舞的灰尘,这是莫高窟最美丽的东西。b类票在快结束的时候可以单独去参观,在两个大窟中看到了佛国世界。莫高窟的石雕在晋祠、麦积山可以看到类似的,那层神秘的色彩在逐渐脱落。
最后我们去了鸣沙山,正常游玩方法是顺着沙格往上登顶,但是我和我的小伙伴决定体验一下更值得一百一十块票价的线路——我们顺着最高的沙峰向上攀爬。一开始手脚并用地爬很有感觉,但是爬到三分之一就感觉要累死了,而且坡度太陡不敢往下看还不能休息;爬着爬着发现斜着爬会很省力,慢慢就这样爬到了顶峰,整个人直接瘫在了沙滩上。夕阳恰好从云中出现,映照在远处的月牙泉中。风景并不算多美,这么多天的行程之后似乎已经丧失了审美能力;但是这样对体能的挑战还是蛮有意思的,我的手后来疼了整整三天,腿肚也在剩下来的两天中不时抽搐,真的是值回一百一的票价了。
7·19 马基雅维利在翡翠湖
昨天在敦煌有点累,所以休息到了九点半才出发,下一站是位于敦煌郊外的阳关,“西出阳关”的阳关,曾经的唐帝国边界,也是帝国政治最后的外部空间,破败的阳关依旧在诉说着一个开放帝国落寞的背影。但是与普通外部空间交界——或者说嘉峪关等守卫性边关不同的是,阳关与玉门关是唐帝国对外交流的通道,是一个开放的、敞开的空间,用海外汉学家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开放的帝国”。由此引申出的两种帝国形态在现代民族国家身上奇妙的结合在了一起,它既可以开放也可以封闭,这样根据时势审时而动的能力在马基雅维利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论述。
离开敦煌之前,还有两句想说的:敦煌或许并不是一个典型的西北城市,这个城市太干净、太发达、太著名,但敦煌是一个典型的旅游城市,它的景区设置刚好是一个三日游(莫高窟-鸣沙山-又见敦煌演出,阳关-雅丹公园,玉门关),这样就会给人一种敦煌景区过于贪“大”而“全”。本质上,这种大而全的一站式旅游模式满足的只是人们空闲时想“看”的愿望,这与去电影院看电影没有本质差异,而不是十九世纪下半叶旅游业之前的那种“闯荡”与“漫游”的精神,这是一种高贵的禀性——尽管它会伤害身边的许多人,是从个人到国家前进的原动力,而正如许多盛名之下的旅游城市一样,敦煌只是一个莫高窟与鸣沙山所在的地方、一个容器而已,一旦游客饕餮完景点之后记住的不是“敦煌”而是敦煌,这样“打卡-购物”旅游模式实际上是对这种进取精神的伤害,古时充满血气的少年壮游最终成为票藏册中承载星点斑驳记忆的、一张张的票根。所幸大多数人不这么想,旅游业因此在我国成为了一个朝阳产业,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看预料到它的落日了。
下一站是阿克塞影视基地小镇。这个石油小镇曾经是阿克塞县城所在地,从政府机关到宗教场所一应俱全,被遗弃后沙漠很快重新成为它的主人,阿克塞老城也就这样被遗忘在了沙漠中。至于为什么遭到遗弃我接触到两种说法,第一种是说阿克塞海拔过高、运水运油颇为费力,所以搬迁到了往南十几公里的海拔较低处,第二种是说妖怪逃出九层妖塔后袭击了阿克塞;请大家自己选择一种。这个景区现在已经收费了,不过很不正规,没必要买票:顺着停车场往里面走一点一弯腰就可以进去,车子的话可以从旁边一条路进去。这个景区很原生态,《西风烈》后面的决战就是在这里取景,政府大楼二楼楼梯那里还有吴镇宇当年开枪打出的弹孔,大家有空可以去看一看,抠一抠吴镇宇的眼眼。其他的地方在拆迁区里也能看个差不多,人多反而没意思,所以没必要跑来跑去了。
从阿克塞到大柴旦的路上几乎一个人没有,风倒是大到连旱厕也上不好搞了一身,请大家出手之前先看看风向。
去大柴旦翡翠湖也有一条导航没有的路,这个不好描述,大家不妨进去时受点罪、出来时跟着前面的车走好一点的路即可(怎么感觉写到这里写成旅游攻略了?)
翡翠湖最好的是翡翠一号与二号,大家转转也能找到这两个湖的,一号偏绿,二号偏蓝,识别度很高,现在景区还没开发好,开个车随便兜两圈就能找到。翡翠一号真的是太美了,所以我给她起名叫翡翠一号。无论是远观还是近观,翡翠一号都像是深嵌在灰色大地上的一块翡翠;那种绿色像是苹果手机ios7的一张系统壁纸,绿色湖沿还会有伸出的白盐结晶,啊,传说中的马尔代夫。(写成攻略是怕大家错过这个一路上最美的风景哈哈,别的多多少少都可以代替,比如不去莫高窟去个麦积山也凑活,不去鸣沙山去新疆随便爬也很爽,但这里的彩色盐水湖真的很难见到,盐水湖基本像死海那样深蓝色的,或者山西那种偏灰色的。)最后请大家记得多带衣服,大柴旦晚上户外接近零度,第二天一早在湖边还可以看到冰晶~ 也欢迎有志青年(资本家)投资大柴旦的青旅事业,目前大柴旦还没有青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交通不是很方便,我可以一起入股。
7·20 今夜我在德令哈
今天一早六点多就爬起来,兴致冲冲地要去翡翠一号拍日出。沿着湖边散步不由得陷入沉思:如此美景不知已经存在多少年,这些盐水不断结晶又化为液态如是反复,或许已如梭罗眼中的瓦尔登湖一样古老,从未改变,自然的确是永久的。我又再度想起了马基雅维利,他在《李维史论》中用时间勾勒出了一对对立:在无比强大和必然的时间之流面前,一切都会被这条河流中的命运女神盯上,继而慢慢腐蚀、分崩离析。“自然”便是如此,比如一朵花的自然就是发芽、盛开、凋谢、死亡这一目的论链条的展现;而“人为”便可以尝试避免这一点,马基雅维利的核心教诲便是根据形势恰当地选择行动,这种选择与其后的行动本身都可以称之为virtu,其可以表现为宽容大度等优良品质、也可以表现为当断即断等政治技艺,但最重要的必须是根据形势而审时而动,这样的virtu可以在一个立法者身上得到最完满的体现,也可以通过制度来进行保障,由此而产生一个不会因时间之流与命运女神破坏的“千年共和国”(尽管在目前读到的材料中他没有用过这个词)。
但是这一教诲与我今天所看到的景色明显不同:自然的造物千年不朽,而人为的制度必然被历史洪流吞没。在湖边漫步想到这一点时有些梗塞,难道人类的事业注定要失败?注定要像阳关一样成为后人瞻仰的遗址?我一边想一边踩在盐碱地上,想起纪伯伦的诗:在这沙与岸上,我会徜徉到永远。这些诗是我努力去忘却的东西,想到这一点又狠狠地踩了盐地一脚。继而继续被这个问题压迫,这注定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回答的问题,所以轻率得出的回答往往是错的。我只想到了韦伯著名演讲的最后,说到政治是一件用力穿透木板的缓慢工作——身为佛罗伦萨外交大使的马基雅维利当然心知这一点,因此这便达成了一个共识——政治是必败的,政治又是必然的;或许这个轻率得出的联想与结论可以帮助回答韦伯的“使命感”究竟何在,也可以辅助理解马基雅维利谈论“千年共和国”的真实用意。我先去洗个澡。
好了我洗完了。然后下一站我们去了小柴旦湖,风景也不错。
接着去了德令哈,海子在这里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此前读海子的诗总是感觉像是图书馆的午后,大大的太阳下照得玉泊湖的芦苇也成了金黄色的麦子,今天我会在德令哈遇到欢笑与麦子吗?信步走向海子诗歌纪念馆前,有几个大理石碑刻着海子的诗,站在那里细细地一个一个读完,一开始读到“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时还会被“今夜九十九座雪山高出天堂/使我彻夜难眠”这样炙热、简单的文字所感动,但读到后面“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时便开始越来越不安,双手开始抖动,在读到“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时甚至产生了可以称之为“嫉妒”的感觉,屏息读到结尾“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是这一嫉妒感在催促我把这个石碑藏起来。嫉妒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写不出来。我自己也曾尝试写过一些类似诗歌的文字,以《睥睨》开始、以《狗男女》作结,结束的部分原因是我当时认为我使用的语言已经达到了我的极限,天赋到头了,接下来的训练只会让庸俗更加庸俗而已;但眼前的这个人怎么可以用这么简单的词语和意象搭建、传递出一个情绪背后的复杂世界?这样杰出的技巧与文字挑战了我此前对诗歌与政治的判断:如果说哲学对话无法使一个人彻底灵魂转向,诗歌与文字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诗歌是沉浸在个人情绪世界中的想象与行动,其本质是去政治的而应“逐出城邦”而予以抛弃。但是此时在我面前的文字又是如此炙热与真实,“这个黄昏无限的痛苦/无限漫长令人痛不欲生/切开血管/落日殷红”太阳与痛苦似乎要从大理石中迸裂出来,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彻底被迷住了,无法回答这一问题。但是现在逐渐冷静下来后,我可以申明一个霍布斯式的立场:哲学无法战胜诗歌,一如理性与真理永远无法战胜修辞,但是前者可以利用后者来达成目的,比如“利维坦”作为完美政治秩序的象征,而德令哈也可以成为金色诗人的象征。现在回想一下,我的认识确实比较后知后觉,因为青海省的一位常委曾经为海子写过一首挽诗,虽然水平并不算顶尖但也可以看出真情实感,在这一指导思想的贯彻下兴建了“海子诗歌陈列馆”(虽然更像是一个大茶馆),而德令哈也成为了一个另类的旅游城市:这里的酒店叫诗歌酒店,十万人口的城市也修建了青海第一条市内轨道交通,以海子为标的提升为旅游城市。政治无法战胜诗歌,但可以利用、招安诗歌,不知道这算不算师霍布斯之故智。
在没呆多久我们就向茶卡出发,本和尚团一路上有些无聊所以希望可以住在一个热闹点的青旅,结果怕啥来啥,整个旅馆就我们四个人,那个维吾尔族大叔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伙伴们在愉快地交谈,我盘腿坐在屋中飞快地敲下这些文字;希望茶卡明天是个好天气。
7·21 如果爱情记得青海湖
不出所料,茶卡是个顶糟的坏天气,它不光阴天而且还下雨。到了景区门口的时候,鞋子就已经湿了差不多了,但还是硬着头皮一脚泥巴一脚水地向前走。茶卡现在有两个景区,老景区开放了六七年,曾经评上过4A、还上过国家地理,新景区“天空一号”被短视频流量媒体宣传成了炙手可热的“网红景点”。因为今天下雨,所以决定选择离得近一点、价格便宜一点的老景区——尽管学弟警告过这是雷,不过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包括重复犯下相同的错误,我们不光踩了雷,而且是一口气踩了两个雷:阴天去老景区。阴天的茶卡和冬天哈尔滨冻成大冰砖的松花江有些神似,都是一望无际、奶白奶白(这是一个青旅小阿姨形容我的词)的盐碱湖,站在湖边冻得就像伏尔加河拉纤的纤夫;雪上加霜的是老景区的管理和设置比较规范(我的意思是p事贼多),其中最要命的就是不许下湖,这个我实在理解不了。而新景区是一个私人景区(好像是浙商投资的,所以浙江身份证可以免费)可以下湖,网上那些小视频就是在那里拍的。最重要的是,老景区票价和新景区是一样的;都不能用学生票,这是我一路花得最后悔的六十块钱,还不如跟学长去捏个脚体验民情。
离开茶卡,一路向青海湖驶去。翻越橡皮山的路上有很多倾家荡产兽跑得肆无忌惮,真的好想偷偷抱走一只去做烤全羊。过了橡皮山后就远远地可以看到一大块蓝色的物体在反光,尽管已经对青海湖的景色不抱太大希望,但依然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湖东出现了一缕令人振奋的阳光,这是艳阳高照、波光粼粼的前兆,但今天实在是运气不好,这丝阳光马上被乌云禁锢在原地。阳光不来我们就去找阳光,随即驱车开车向北像夸父一样追逐着太阳——这当然是徒劳,不过今天除了时间之外,我们空无一物。不知道开了多久之后,我们回到了西宁。
7·22 贵德的土地
第二天一早把开车的主力林坤送走了,我们这一天只能选择较近的贵德来游玩。贵德的风景很美,据说是堪比科罗拉多大峡谷,所以游走于丹霞之中时总是会不自觉想起《127小时》中被意外卡住的男主。科罗拉多我没去过,美国朋友很委婉滴说part of it like我寻思着还是有一定差别的,但约旦我瞟过,估计再晒点就有佩特拉的火星那味了。
贵德国家地质公园很有意思,首先是对江苏游客免票,好像是因为对口援建,而且它的导游词也非常别具一格:以人与土地的关系串起整个浏览,虽然这些感慨和教育有些令人生厌,不过相比《路边野餐》中暗带讽刺的机械导游词并不不同,贵德确实可以让游客感受到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无能为力,也就会产生对自然的基本尊重——而这是现代性所缺乏的。
从贵德离开之后,这场旅行也就快要结束了。看着前方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的景色,不由得感到由衷地虚幻,有点像是一本书的书名:《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或者可以这样问:人的记忆意味着什么?洪涛森塞尝言:记忆是行动的先决,没有回忆也就没有了行动。但是我现在并不能很好地领悟这些话,坐在车中的我正在不断地遗忘这座山的每个细节:山的形状、高度、颜色,攀附在其上的树林与看不清的树叶,我无法记住这一切,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事实。这似乎是一种僭主、或者说更像是孩子似的占有欲,我希望记住这一切、我希望留下这一切、我希望占有这一切,但事实却是我空空的心灵并不能承载它们。所以记忆本身就是在遗忘吗?那么我们的眼睛也就像是一个摄像头,在看到也就是拍到后便会将它们遗忘,难道这就是旅行本身的意义所在吗?
让我们重新回到记忆与行动的关系,便可以大致回答这个问题:是对记忆的追寻也就是回忆、而不是记忆产生的对象本身,产生了行动的力量。博尔赫斯有个短篇精彩地说明了两者的关系:一个人无法将两件事情连起来理解,比如他看了一眼一个人在遛狗,过了几秒看到他还在遛狗时就会像第一次看到他遛狗一样。这也就是说,人的行动、或者说思想本身需要一定的模糊,这个模糊存在于两个思想的来源之间,而你需要做出非凡的联想才能产生真正的行动。这个模糊无处不在:当我们认真读一本书时,我们可以记住书的主要内容和论证,但是这一记忆必然被时间所侵蚀,只剩下一些非凡的论断,犹如无垠荒漠、几点绿洲,但这一模糊是必须的,否则我们将无法阅读与思考新的内容;当选民在选举之时,他无法对候选人的特征与产生做出完全的了解,候选人也会将自己的过去模糊起来,清晰的只是光鲜的履历,这样的模糊,恰恰是选举民主运行的关键,即选举的代表性而非整体性。因此,这个模糊是我们思想和制度运行的关键,它不是对人记忆能力缺失的忧伤。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车子也行驶到了五公里长的拉脊山隧道中,一刻钟的沉默与单调,没有什么好记忆的了:这就是一个隧道,这就是一次旅行,我终于不再担心遗忘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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