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许倬云博士毕业留影(左起王正义、连战、钱存训先生及其夫人许文锦、许倬云)。 (作者供图/图)
这篇文章主要为了回顾我的学习过程,如此即可理解形成我思考的方式,和我写文章和讨论问题的形式,为什么是如此。
我受的教育是不正规的,但是因为小时候不能上学,反而比别人更早开始接触到中国的古典。我在七八岁就开始一面读白话文,一面开始读浅近的文言。没有人教导,自己摸索,因为我如果摸索错了,随时可以找人问,我父亲随时可以告诉我。于是自己瞎蒙瞎看,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基本上古文阅读没有困难,我自己用古文写短文也可以。当时我自己没把握,但是据我姐姐们以及她们的朋友看,认为大学生的水准也不过如此。这听上去像是在吹牛,我只是告诉一个事实: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专心做这件事。清朝改革科举以前的传统教育,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就可以考童生了。童生就是秀才,他的程度就可以写议论文、八股文、诗词,我的进程跟他们没有大的差别。
到十三岁的时候,我们从战地回到重庆。那时候可以得到机会,看梁任公的文章,读《大公报》的“学灯”副刊,每个礼拜一次,各个专业的教授们写的讨论文章,政治学、经济学等领域的都有。我是生吞活剥,囫囵吞枣我也吞下去了,也消化了——所以,人的消化能力是很强的。那时候我就钦佩费孝通、周鲠生、吴宓这一类人物写的文章。今天认为经典式的文章,我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都已经当作平常应该看的。
我也不是独学无侣,一样有问题可以找父亲请教。姐姐、哥哥夏天暑假和年底的春假,从大学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问他“这个对不对”,他们也看了,他们也知道。所以,我这个过程不是没有考核的,而这种互相帮忙非常重要。看得懂费孝通的东西,就可以看得懂吴宓。这个关口,使我从古典文化的学习走到近代社会科学的吸收,不成路数,但比别人早起步三四年时间——一般的朋友到十六岁左右,上高中才开始看这些东西。
我的进度慢慢跟大家的进度看齐,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注意到,《国史大纲》那时候一篇篇出来了。《国史大纲》的写法和以前另外几部国史,像夏曾佑、章嵚等人的完全不一样。他谈的是制度,不是谈人;他不是按照《资治通鉴》的想法,他的想法等于仿照了司马迁《史记》的办法。《国史大纲》有政治史,如同司马迁的“本纪”“列传”部分,就是他的主干;当然他也有经济史,相当于把《食货志》《货殖列传》镶嵌进去;还有地理、宗教,包括《封禅书》等因素,也嵌进去。我第一次觉得,钱宾四先生的《国史大纲》写得真好。
到了高中,我就很容易衔接下去。在无锡(东林书院所在地)读高中的时候,我老师觉得我的中文、历史、地理不用补,甚至不用听课。好几个老师如裘维霖先生等,他们鼓励我看顾炎武的《日知录》、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等等这一类的书籍。这一类的东西,使得我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就是中国传统学问里面,一样有一批人花了大力气来做这件事。这时候的背景是,“东林”的子孙们关怀老百姓的生活,我也关怀老百姓的生活,这是“东林”给我们的训练。
1954年,许倬云在台大。 (作者供图/图)
到了台湾,我上台湾大学,报考的是外文系。朋友们的母亲替我报的专业,他们觉得我身体残疾,读好了英文做翻译有饭吃——文笔不错,没准会出来另一个傅雷。但是我的兴趣在历史,读到二年级的时候,遵照老师们的吩咐,我就转去了历史系。历史系第一步接触到的,是李济之先生的考古学,凌纯声先生的民族学,因为这是历史的必修课。这个阶段给我完全一个新的面貌,就是在中国的书本跟文类以外,由社会科学以实证的方式,去搜来了新的材料,作新的解释。考古学是要从一块瓦片、一件石刀,去推测许多书上没写、石头上也没写的事情——怎么样生产,如何制作,谁在使用,遗址里面谁住在这个房子里……五分厚的考古地层,一层层摞上去,其转变的过程、演化的历史,埋在一丈深、多少层的考古的地层里头。这种想法,是许多大学的历史学者没有得到的,很少有其他大学,有个史语所摆在历史系里。
等到二年级以后开始有断代史,史语所的老先生们教我,劳榦的秦汉史,严耕望的隋唐史——我没有选过严先生的课,因为他没有在台大开课。但严先生后来跟我坐在一个房间里面——那个时候我是学生,后来毕了业在史语所工作,严先生、劳先生和我三个人一个房间。等到后来再读经济史,读的是全汉昇的近代经济史。这样一种过程,整个史语所的历史组,摆在台湾大学历史系,我们全部同班同学十五个,真正花心思愿意像我这么选课的,到后来大概只有两三个,后来都进入史语所。这个过程将我的历史,导向和其他大学的历史系完全不一样的方向。刚刚讲了三位老师,他们论文的写作方式和同样北大毕业、比他们早两三年的老先生教的书不同,与姚从吾、夏德仪教的书也不一样。他们虽然进北大的时间差四五年,实际上他们学术的背景差上一代。
我这个过程,就脱离了传统中国大学里面的教学方式——以中国为主,以史事为主,以个人为主的方式。所以,我的思考就是文化的、社会的、人民的,演变是渐进的,是变化的。人的变化是因素最小的,制度的变化更重要一点,文化的变化更重要一点,地理的条件更长久一点。这种方式是“大历史”的模式,是史语所的传统。但史语所的“大历史”,是每个人分担其中一节,在“大历史”里面,你这一段要和前面、后面别人的研究可以衔接得上。这句话并不容易做到——你在做隋唐史,要考虑到和秦汉史怎么衔接,要考虑到怎么和宋史衔接;甚至于更遥远的像经济制度或者隋唐时候的经济制度,怎么跟全汉昇的近代史衔接。这些是我在史语所受到的训练、熏陶,我终身感恩。
凭良心说,1949年史语所到了台湾,穷途末路,收不到学生。学生大学毕业,考到海外留学,常常读的是英文系,或者在当地找个小学校教汉学、教中文。实际上,在当时美国大学的汉学教授,让很多中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去教“你好吗”“我很好”“邮政局哪个方向走”“车站在哪里”这种课程。对史语所我感恩的是,一辈子有幸在史语所这个传统之中,作为一个成员,而且承受了几位前辈大师的熏陶和教育。尤其李济之先生,把着学生的手在教。要知道,他读考古学之前,他的博士论文是《中国民族的形成》,讨论的是建造城墙与长城的一个民族,有几个学历史的用这个观点来写文章?所以,这个“大历史”的方向,于我而言从小就培养了。
等到我写大学毕业论文的时候,李玄伯先生(李宗侗)从法国学欧洲古代史、希腊的罗马古历史(归来),他学希腊历史与罗马历史,是从法国当时已经正在进行的民族学、人类学的方向去思考。他思考的是民族怎么样形成,文化观念怎么样变成一个系统。这种教法是他给我的观念:古代史不是历史,是人类一步一步走向未来的早期的步伐。比如,姓名有没有蕴含信仰的信息?为什么要叫图腾?为什么有姓氏?周人的姬姓是怎么来的?商人的子姓是从哪里来的?子姓的涵义很清楚,是跟随燕子飞来的——燕子是个使者,带来日光的恩宠和力量,燕子带来的天命,就等于像努尔哈赤讲的一样,他们的祖先吞了三个仙女给的朱果,朱果是燕子衔来的,都是这一条路上的文化传统。这一类的传说,可以当作界定族群的标志,也是古代的所谓“记号”,人类学叫做“图腾”,这个词源自印第安语“totem”,不是中国原有的词汇。
在这种训练之下,我对古代史的眼光,就和其他读尧舜禹汤禅让、文王、周公、五霸七雄这一类历史的学生,完全不同了。我的大学论文在玄伯先生他老人家指导之下,写的是“室内葬”,将死者埋在房子里。用古代考古学上的一种现象,来讨论“灵魂”的问题。整篇文章里面,讨论灵魂是什么,灵魂是怎么来的,灵魂是什么样子——它是像飞鸟的样子,看不见;它有个歇脚的地方,可以叫它来,可以将其放回去有所依靠。子女的血,是代表灵魂最后跟下一代的联系,所以把子女的血滴在神主牌上叫“点主”,使得父母的灵魂有个可以回归歇脚的地方——这不是那块木板,是那滴血。
这个观念,我将古代的丧仪——从病了之后的“叫魂”到最后的埋葬、祭祀,整个讨论一遍。到最后讨论《礼记》里面的祭祀,祭祀是在想象——听见门在响,听见祖宗在咳嗽、讲话、哼唱这一类的声音,要自己想象,“祭神如神在”。这种训练当然也是一个特权,没有几个大学毕业生写这类论文的。因为我们史语所跟台大特殊的环境,我有幸找到玄伯先生做弟子,他对我的恩宠毕生难忘。
1989年,许倬云于台北素书楼拜见钱宾四先生。 (作者供图/图)
有一门李玄伯先生的课,只有我和李卉两个人选。我脚走路不便,李先生派他自用的三轮车到台大,接我到家里和李卉一起上课,李卉后来嫁给了张光直。这种教育,使得我的方向走向文化史。
等两年不到硕士毕业,我写的论文就是“天”和“帝”的界定:“天”究竟是什么?“帝”究竟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力量是什么?我讨论的草原上面,“长生天”的力气;讨论茫茫苍天,讨论到苍天像盖子、像穹庐笼罩着我们;也讨论到盘古开天地,上半部的蛋壳升上去作天。但天本身要有一个力量,力量是“生命”。还有一个是,生命从哪里来?生命的成长,是从地底下蹿出来的。所以商人的“命”,它的力量是燕子从天上带来的;西周的“命”,是草原边上石头上的一种生物,就是今天的枸杞子——姬姓,枸杞子从石头上给的生命,吃下去不仅疗饥,而且可以治病。
生命从地下来,生命从天上来,生命从女性象征的记号来。所以伏羲和女娲的交配,是阴和阳的交配,这就界定了中国宇宙观的“两分法”。两分合一——一动一静,一上一下,一阴一阳——就变成八卦的基本构成。祭祀究竟是祭“天”,还是住在天上的“帝”(神明)?很难说。神明的抽象化是生命,生命的具体化是苍穹——苍穹给了你雨露,“帝”给了你力量。所以沈刚伯先生在课堂上讲笑话:“忽然而天也,忽然而地也。”
这使得我到芝加哥去上学的时候,有了明确的方向。芝加哥大学的东方研究所(Oriental Institute),其发掘两河、埃及的文化遗址的专业,是美国考古方面最强大的单位。两河、埃及以及古犹太学三门学问,是东方研究所的特色。中国的“东方”,是附在里面的一个小单位,但芝加哥大学博物馆里也藏有几百片甲骨文。当年一个汉学前辈劳佛尔(Berthold Laufer),讨论到世界上植物的起源地,以中国为主体,考察哪些物种从哪个方向进入中国,他是美国汉学的“祖宗”。这并非传统的课题,而是文化学与生物学的课题——研究西瓜从哪儿来,葡萄从哪儿来等等,他是个生物学家。这条路后来就启发了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计划。他因为劳佛尔的一本书的引发,去往云南留居数年,正好赶上西南联大搬到昆明。那时候,劳佛尔已经去世了。他的学生顾立雅(Herrlee Glessner Creel)是研究甲骨文的,第一位以英文发表,介绍商代遗址的考古成果,比史语所发表的论文还早。他指出中国文化最重要的一个阶段,是正在发掘的商代遗址:如此一个枢纽作用的点。他的眼光锐利,站在工地上看了五个月,就得出如此结论。全世界知道中国有这么重要的一个遗址,是他的功劳。顾立雅说:“你不用选我的课,一个礼拜我们两个人谈两个小时。”
他那时在研究韩非子与申不害,到后来以申不害为主。他觉得申不害被忽略了,其实他作了许多重要的贡献。比如要怎么客观评断一个官员的责任和表现,这是中国文官制度的开始。老实讲,申不害在中国的法家里面不太受重视,他这个论点有他巨大的眼光。到后来马克斯·韦伯讨论“现代性”的时候,就讲有一种官员要以职业为终身的“职志”,而官员的考核要是客观的。顾立雅就指出:官员的考核,申不害的方法是可以量化成分数的。所以“刑名”不是“刑法”和“名字”,“刑名”是“表现”和“内容”。
在这么偶然的因素下,我主要选的课是埃及学,跟着约翰·威尔逊(John A.Wilson)读埃及学,主要的集中点在埃及的宗教改革。第一次独神教的出现,那一尊神原是城市或部落的保护神。太阳神就是从独神教中出来的,它和法老也有关系。这个论点,与我的硕士论文《“天”和“帝”》的论点正好扣上,所以和威尔逊先生的路子正好配套:为什么中东是独神专一的权威?而中国的天和帝,却是普世而全在的?
同时我还修读两河流域的考古学,那时有一个重要观念,是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ld)提出来的:Urbanisation。这个名称在中国一般翻译为“都市化”,其实是误解了原意。Urbanisation是指定居的聚落,内部的结构是复杂而分工的现象。但一群人住在一起不是Urbanisation,一个村落不是Urbanisation,村落里有不同的性质:人职、神职、商业、农业这类分工,以及军人、老百姓的分别。这个现象才是走向国家化的过程,国家的出现,社群有机体的出现。这个特殊的定义,因为中文翻译的误解,使得中国的学者很少真正读了他的文章就知道他的解释,只能望文生义,就紧扣“都市化”做文章。到今天,中国考古学领域还有人犯这种错误。
我在那里读这些,目的是三个大古代文化——两河的三个朝代,埃及的两个朝代,以及一个没有朝代、没有国家的犹太信仰,与已经有国家的波斯信仰(波斯是两河的后代)。波斯古文化是四千年前,骑马民族进入农耕以后,出现的重要据点。有了骑马民族,才有民族远程的征伐,有远程征伐才有移民,欧洲才被移民充实。这个特点在芝加哥,我们认为是很重要的一个论点。但是在一般人读古代史的时候,没有注意这种观点,也没有将欧洲的形成放在比较的境况内、东亚的草原上跟农村的对抗放在图像里面。
许倬云/口述 匹兹堡大学亚洲中心荣誉研究员冯俊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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