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节。)
1
叶夫盖尼·伊尔吉涅夫前程似锦。这方面他具备一切有利的条件:良好的家庭教育、彼得堡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优异成绩、不久前去世的父亲同最上层社会的关系,以及他在部里直接受大臣栽培的美差。他有一份产业,而且是一份相当可观的产业,不过这份产业还不十分稳固。父亲生前有时住在国外,有时住在彼得堡,每年给两个儿子——叶夫盖尼和在近卫重骑兵团供职的长子安德烈——每人六千卢布,他自己和母亲的花费也很可观。他每年只到庄园去两个月,在那里消夏,但从不过问家业,而把一切都交托给一个好吃懒做的总管。总管也不管事,却得到主人的充分信任。
父亲去世后,弟兄俩分家时发现父亲原来负债累累,因此律师甚至劝他们只留下祖母那份价值十万卢布的庄园而放弃父亲的遗产。但同他家庄园毗邻的一个地方,在财务上同老伊尔吉涅夫有过来往,持有他生前出的一张期票,为此特地来到彼得堡。他说尽管有这些债务,事情还可以挽救,只要卖掉一片树林和几块零星荒地,守住主要的金矿——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四千俄亩黑土、一座糖厂和两百俄亩浸水草地,自己再搬到乡下过日子,精打细算,惨淡经营,仍可以保住一大笔财产。
于是叶夫盖尼就在春天(父亲是在大斋期[36]去世的)到庄园去视察了一番,决定辞去公职,同母亲一起搬到乡下管理庄园,以保住这块主要的产业。叶夫盖尼同哥哥的感情并不太好,他答应每年付给哥哥四千卢布,或者一次付给他八万卢布,作为哥哥放弃他那份遗产的代价。
他真的这么做了,跟母亲一起搬到乡下大住宅居住,干劲十足而又小心翼翼地经营起庄园来。
通常人们总认为老年人因循守旧,而年轻人倾向改革,其实并不尽然。最因循守旧的往往是年轻人。年轻人要生活,但他们不考虑或无暇考虑应该怎样生活。因此他们往往选择旧时的生活方式作为现在生活的榜样。
叶夫盖尼的情况就是这样。迁居乡下后,他的理想和目标不是继承父亲的生活方式(他父亲是个败家子),而是恢复祖父的传统。因此,在房子里也好,在花园里也好,在庄园管理上也好,他都竭力恢复祖父时代的气派(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做了些改变),使家里井井有条,处处讲究排场,做到尽善尽美,人人满意。这样就有大量的事要做:为了满足债主和银行的要求,得出卖土地,延长付款期限;为了继续经营谢苗诺夫斯科耶四千俄亩的耕地和一座糖厂,必须雇用短工和长工,而要雇工就得设法弄钱;还得把房子和花园整修一番,不让人看到有一点荒芜败落的样子。
工作很多,但叶夫盖尼精力很充沛。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体格强壮,肌肉发达,唇红齿白,面颊红润,血气方刚,长着一头柔软而并不浓密的鬈发。他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近视,并且由于戴眼镜而加深。现在他已拿不掉夹鼻眼镜,夹鼻眼镜在他的鼻梁上已留下了痕迹。他的外貌就是这样,不过他的精神面貌十分可爱,可以说,你越了解他,就越喜欢他。母亲一向最宠爱他,而在丈夫去世之后,她不仅把全部母爱而且把全部生命都凝聚在他一人身上。不过,热爱他的还不止母亲一人,叶夫盖尼中学和大学里的同学不仅十分喜欢他,而且特别尊敬他。即使对陌生人,他也有这样的魅力。只要看到他那副诚实的相貌,特别是他那双坦率的眼睛,你就不能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就不会怀疑他是在撒谎和骗人。
总之,他的整个为人对他的事业帮助很大。放债的不肯借钱给别人,却很信任他。管家、村长和庄稼人可以欺骗、作弄别人,但同像他这样纯朴善良尤其是坦率诚恳的人打交道,则不愿作弄他。
时值五月末,叶夫盖尼在城里赎回一块押出去的荒地,以便卖给一个商人,然后再向他借一笔钱,来更新生产资料,也就是添置一些牛马和大车。但主要还是在庄园进行一些必要的修建。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木材运来了,木匠开工了,八十车厩肥都运到了,但其他事情至今还没有着落。
2
在家务繁忙中发生了一件事,虽说无关紧要,却使叶夫盖尼十分烦恼。当时他正是青春年华,身强力壮,精力旺盛,但尚未成亲,因此也像一般年轻人那样,同各种女人勾勾搭搭。他不是个好色的花花公子,但他自己也承认,他不是个修道士。这种事他掌握得很有分寸,就像他所说,但求有益健康,心情舒畅。他从十六岁起就干这种事,至今平平安安。所谓平平安安,是指他没有过度纵欲,没有沉湎于此,也没有染上疾病。在彼得堡,他先是搞上一个女裁缝,后来她堕落了,他就另外找了一个。这方面是不愁找不到人的,因此并不使他苦恼。
但是现在,在乡下住了一个多月,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被迫过禁欲生活使他十分苦闷。总不能为此而进城吧?再说,上哪儿去?怎么去?这事使叶夫盖尼烦躁不安,因为他相信这是必要的,他有这种需要,确实有这种需要,但他无法克制,于是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盯住每一个年轻女人。
他觉得在本乡本土同婆娘或姑娘勾搭有失体面。他听说他父亲和祖父当年在这方面同其他地主截然不同,在家里从来不勾引女农奴,因此他打定主意也不干这种事。但他越来越觉得无法自制,想到他在乡下可能出事,不觉胆战心惊。但想到如今乡下已没有农奴,因此干干这种事也未尝不可。他宽慰自己说,只要做得没有人知道就行,而且又不是为了放纵情欲,而只是为了身心健康。主意打定后,他越发心神不宁了。他跟村长、庄稼人、木匠谈话,总会不知不觉扯到女人,而且谈个没完。对女人更是盯着不放。
3
不过,打定主意是一回事,付诸实现可又是另一回事。自己直接去找女人不行。再说,找什么样的女人?到哪儿去找?总得请人牵线,可是请谁呢?
有一次,他到看林人小屋找水喝。看林的原是他父亲的猎人。叶夫盖尼同他聊了起来,看林人就讲起当年打猎时纵酒狂饮的情景。叶夫盖尼忽然想到,要是在这小屋或树林里干这种事,倒是挺合适的。但他不知道怎样开口,也不知道丹尼拉老头肯不肯帮忙。“他听到这种话也许会大吃一惊,那我就会丢脸,但也许他会一口答应。”他一面听丹尼拉讲往事,一面心里琢磨着。丹尼拉讲到当年他们怎样在荒野诵经士老婆家借宿,他怎样给普略尼奇尼科夫弄来一个婆娘。
“行啦。”叶夫盖尼想。
“当年令尊——愿他在天上平安——就不干这种荒唐事。”
“不行,”叶夫盖尼想,但想探个究竟,就说,“你怎么能干这种不好的事?”
“这有什么不好的?女的心甘情愿,我那位普略尼奇尼科夫老爷也心满意足,给了我一个卢布。再说,叫他怎么办呢?人家也是血肉做的嘛。大概也爱喝两杯。”
“行了,可以开口。”叶夫盖尼想了想,立刻开口:
“我说,”他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丹尼拉,我实在难受极了。”丹尼拉微微一笑。“我到底不是修道士,来惯了。”
他觉得这件事他做得很不体面,但很高兴,因为丹尼拉赞成这件事。
“您为什么不早说?这事好办,”他说,“您只要说要找个什么样的。”
“哦,说实话,我倒无所谓。不过,不要太丑的,身体要健康。”
“懂了!”丹尼拉简单地答应。他想了想,说:“哦,有一个婆娘挺不错。”叶夫盖尼脸又红了。“确实挺不错,去年秋天才出嫁,”丹尼拉压低声音说,“可那个男的不中用。对于有兴趣的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叶夫盖尼羞得连眉头都皱起来。
“不,不,”他说,“我根本用不着那样的。我正好相反(怎么会正好相反呢?),我正好相反,我只要身体健康,少些麻烦……大兵的老婆之类就行……”
“知道。那我就把斯吉巴妮达介绍给您吧。丈夫在城里,这跟大兵的老婆差不多。这娘儿长得漂亮,干净。包您满意。改天我对她说,叫她到这儿来……”
“哦,那么哪天呢?”
“就明天也成。等我去买烟草的时候拐过去说,明天下午您来一下,或者到菜园后面的澡堂里去。那边一个人也没有。再说,午饭后大伙都在睡觉。”
“那好。”
叶夫盖尼回到家里,心里激动得厉害。“那将会怎么样?乡下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万一是个丑婆娘,难看得要命怎么办?不会的,她们都很漂亮,”他想起平日使他着迷的女人,自言自语,“可是叫我说什么好?我该怎么办?”
他整天坐立不安。第二天十二点钟,他走到看林人小屋那里。丹尼拉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意味深长地向树林那边摆摆头。血涌到叶夫盖尼的心脏,他感到心怦怦直跳,就向菜园走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近澡堂,也没有人。他走进澡堂看了看,出来时忽然听见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看见她站在沟那边的灌木丛里。他穿过沟往那里跑去。沟里长着荨麻,可他没注意,就被荨麻刺伤了,夹鼻眼镜也弄丢了。他一口气跑到对面土岗上。她系着一条绣花白围裙。穿着一条红褐色格子裙,头上包着一块大红头巾,光着脚站在那里,脸上露出羞答答的微笑,显得那么娇嫩、强壮、美丽。
“那边有一条小路,您绕过来好了,”她说,“我们老早就来了。来了好半天了。”
他走到她身边,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就同她亲热起来。
一刻钟以后,他们分手了,他找到眼镜,向丹尼拉那里走去。丹尼拉问他:“老爷,您满意吗?”他给了他一个卢布,然后回家。
他感到满意。只是开头有点不好意思,但后来就没有什么了。一切都很好。主要是他现在感到浑身轻松,神清气爽。他甚至没有把她看个清楚。他只记得她干净、鲜艳、大方,不扭捏作态。“她到底是谁家的媳妇?”他自言自语。“他说是彼奇尼科夫家的,到底是哪一个彼奇尼科夫啊?这里有两家姓彼奇尼科夫的。也许是米哈伊拉老头的儿媳妇吧?不错,是他家的,他儿子不是在莫斯科吗?几时去问问丹尼拉。”
村居生活最使他苦闷的事——被迫过禁欲生活——从此消除了。叶夫盖尼不再感到心神不宁,他可以专心致志干事业了。
不过,叶夫盖尼承担的事业确实很艰巨,有时他觉得简直支撑不住,到头来只得变卖田产,白辛苦一场。而这将表明,他能力有限,无法完成着手的事业。这是他最感到烦恼的事。他好不容易堵上一个漏洞,立刻又出现一个意料不到的新窟窿。
这个时期,不断发现以前不知道的父亲的债务。可见父亲晚年不问对象,到处举债。五月间分家时,叶夫盖尼满以为他终于摸清了家底,不料到了仲夏突然收到一封信,才知道还欠叶西波娃一万二千卢布的债。债主没有借据,只有一张普通的收条。据律师说,可以对此提出异议。但是叶夫盖尼根本没有想到,因为可以对借据提出异议,就可以拒付父亲确实借过的债。他只需要知道是不是确有这笔债。
“妈妈!叶西波娃是谁啊?”当他们照例坐在一起吃午饭时,他问母亲。
“叶西波娃吗?她是你祖父的养女。什么事啊?”
叶夫盖尼把信的事告诉了母亲。
“奇怪,她怎么这样没有良心。你爸爸给过她多少钱了!”
“那我们还欠她的钱吗?”
“叫我怎么对你说呢?债是不欠她的,你爸爸这人实在太善良了……”
“是的,可爸爸认为这是一笔债。”
“我没法对你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你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
叶夫盖尼看出,玛丽雅·巴夫洛夫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仿佛还在探他的口气。
“因此我觉得这笔债一定要还,”儿子说,“我明天去找她,跟她说说能不能延期。”
“唉,我真可怜你。但这样也好。你去对她说说,得等一等。”玛丽雅·巴夫洛夫娜说。儿子的决定显然使她放心,并使她感到自豪。
叶夫盖尼处境特别困难,还因为他母亲虽同他住在一起,却一点不理解他的处境。她一辈子过惯阔绰的生活,甚至无法想象儿子目前的困难,无法想象他已山穷水尽,一无所有,不得不变卖一切,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所能谋得的差使,年俸至多两千卢布,以维持母子两人的生活。她不明白,摆脱这种困境的唯一办法是紧缩开支,因此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叶夫盖尼在一些小事上,像雇用园丁啦,马车夫啦,用人啦,甚至在伙食上那么小气,斤斤计较。此外,她也像一般孀居的妇人那样,对亡夫十分崇敬,远远超过原来对他的感情,而且绝没想到亡夫生前的所作所为是不好的,应予改变。
叶夫盖尼煞费苦心,勉强雇用两名园丁照顾花园和暖房,两名车夫管理马厩。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则天真地认为,一个为儿子奉献一切的母亲所能做的一切,她都做到了:厨子老头做的饭菜不可口,她不抱怨;花园小径没有打扫干净,她不抱怨;儿子雇用一名小厮代替几名听差,她也没有意见。对这笔新提出的债务也是这样,叶夫盖尼觉得这几乎是对他全部事业的一个致命打击,但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却认为这又一次表现出叶夫盖尼的高尚品德。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不太为叶夫盖尼的经济情况担忧,还因为她确信儿子将攀上一门好亲,这样就会使情况大大好转,他确实能攀上一门好亲,她知道有十来户人家乐于把女儿嫁给他,因此她希望能尽快把这件事办好。
4
叶夫盖尼自己也想结婚,但不像他母亲所想的那样:通过婚姻重振家业,而且对这种想法十分反感。他向往的是光明磊落、情投意合的婚姻。他把遇见和认识的姑娘一一加以掂量,看看自己能不能同她们匹配,但对终身大事始终拿不定主意。同时,他万没有想到他跟斯吉巴妮达的关系会继续下去,甚至固定下来。叶夫盖尼远不是个浪荡子,他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十分痛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怎么也不能心安理得,甚至在第一次同斯吉巴妮达幽会之后就想从此不再见她。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心神不宁,想去干这种事。不过,现在的烦躁已不是漫无目的,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睛,那种说“来了好半天了”的胸音,那身上散发出来的娇艳健康的气息,那隔着围裙高高鼓起的胸部,而且这一切又都出现在阳光明媚的核桃林和槭树林里。尽管很害臊,他还是去找了丹尼拉。于是又约定中午在树林里幽会。这一次叶夫盖尼把她端详了一下,觉得她整个儿都非常迷人。他同她搭讪,问起她的丈夫。果然,她的丈夫就是米哈伊拉的儿子,在莫斯科赶马车。
“那你怎么可以……”叶夫盖尼想说她怎么可以对丈夫不忠实。
“什么可以不可以啊?”她问。她显然很聪明懂事。
“那你怎么可以跟我到这儿来?”
“哈!”她快乐地说,“我想他也在那边找快活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她显然是故意卖弄风*,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而这却使叶夫盖尼觉得她格外迷人。但他还是没有直接同她约会。即使她提出不通过丹尼拉(不知怎的她对丹尼拉有点反感)直接同他约会,叶夫盖尼也没有同意。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幽会。但他喜欢她。他觉得他需要这种幽会,这事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他内心深处却有一个严厉的法官。这法官不赞成他这样做,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即使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至少也不想参与这样的事,也不愿为下次幽会预先作好安排。
整个夏天就是这样过去了,在这期间他跟她幽会了十来次,每次都通过丹尼拉。有一次她不能前来赴约,因为她丈夫回来了。丹尼拉提出给他另外找一个女人,叶夫盖尼断然拒绝了。后来她丈夫走了,他们又恢复幽会。先是通过丹尼拉,后来他干脆自己约定时间。于是她就跟一个姓普罗霍罗娃的婆娘同来,因为女人家照例不能单独出门。有一次,正好在预定约会的时候,有一家人来拜访玛丽雅·巴夫洛夫娜,还带来一位姑娘要给叶夫盖尼说亲。叶夫盖尼怎么也无法脱身。等到可以脱身的时候,他就装作去打谷场,绕小路走进树林,赶到约会地点。她不在。但在平时幽会的地方,凡是伸手够得到的树木,包括稠李和核桃,甚至连棍子粗的槭树都被折断了。这说明她等得不耐烦,生气了,使性子,给他留下痕迹。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找丹尼拉,要他去叫她明天再来。她真的来了,并且像往常一样热情。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总是在树林里幽会,只在夏末秋初,有一次是在叶夫盖尼家后院打谷的棚屋里。叶夫盖尼从没想到这种关系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他也从不想念她。他给了她钱,事情也就完了。他不知道,也没想到,这事已沸沸扬扬,弄得全村人人都知道了。人家还羡慕她,家里人从她身上弄到钱,鼓励她继续干。她在金钱和家人的影响下已彻底消除了负罪感。她认为,既然大家都羡慕她,这就说明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错。
“纯粹是为了健康的需要,”叶夫盖尼想,“就算这样做不好,可大家,或者许多人,都已知道,尽管谁也没说。那个陪她一起来的婆娘肯定知道了。她知道,肯定会讲给别人听。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这样做是不像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好在长不了。”
但最使叶夫盖尼不安的还是她的丈夫。不知怎的,他原以为她丈夫一定长得很丑。如果是这样,他的行为还多少可以原谅,但后来他看到了她的丈夫,不觉大吃一惊。原来他是一个穿着讲究的漂亮小伙子,一点也不比他差,可能还比他强。在下一次幽会时,叶夫盖尼对她说,他看见了她的丈夫,称赞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村里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了。”她自豪地说。
这使叶夫盖尼觉得奇怪。从此一想到她的丈夫,他就更加烦恼。有一次他来到丹尼拉家,丹尼拉谈得来劲,就毫无顾忌地说:
“前几天米哈伊拉问我,老爷跟我儿媳妇来往,这可是真的?我说我不知道。我说,就算有那么回事,跟老爷来往总比跟庄稼人来往强。”
“那他怎么说?”
“没什么,他只说:‘等我打听明白了,我要好好收拾她。’”
“要是她丈夫回来,我就跟她断了,”叶夫盖尼想。但她丈夫一直住在城里,他们的关系也就一直维持着。“等到必要时,我就跟她一刀两断,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因为整个夏天各种各样的事务忙得他不可开交:建立新的农庄啦,收割庄稼啦,修建房子啦,尤其是偿还债务和出售荒地。这些事使他日夜操劳,耗尽他的全部精力。这些才是真正的生活。至于跟斯吉巴妮达来往(他根本不把这种关系叫做相好),那只是逢场作戏罢了。不错,当他想看到她的时候,他冲动得厉害,简直干什么都没有心思。不过,这种情况持续得并不久,幽会一次以后,他就一连几星期把她置之脑后,甚至一个月都没想到她。
秋天,叶夫盖尼常常进城,在那里跟安宁斯基一家有了交往。安宁斯基家有个女儿,名叫丽莎,刚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叶夫盖尼爱上了丽莎,并向她求婚。这使玛丽雅·巴夫洛夫娜非常伤心,说叶夫盖尼是辱没了身份,居然去向她求婚。
从此,叶夫盖尼同斯吉巴妮达的关系就断了。
5
为什么叶夫盖尼看中丽莎,这是无法解释的,就像一个男人为什么看中这个女人而看不中那个女人一样,是永远无法解释的。他之所以看中丽莎,原因很多,其中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原因之一是丽莎不如他母亲给他说合的那些姑娘有钱;其次,她天真单纯,孝顺母亲;此外,她不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但长得也不难看。不过,主要原因是叶夫盖尼和丽莎接近,正好是他对婚姻已考虑成熟的时候。他爱上她,因为知道他应该结婚了。
起初叶夫盖尼只是喜欢丽莎,但一旦决定娶她,他觉得他对她的感情更强烈了,他觉得他爱上了她。
丽莎长得苗条修长。她身上的一切,脸、手指和脚,都是长的。她的鼻子也长,鼻梁并不隆起,而是笔挺的。她脸色白嫩,带几分淡黄,泛着可爱的红晕,淡褐色的头发又长又鬈,蓬蓬松松;她那双美丽明亮的眼睛,温柔而充满信任。这双眼睛尤其使叶夫盖尼心醉。他一想起丽莎,这双温柔信任的明亮眼睛就会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的外貌就是这样,至于她的内心,他还一无所知。他只看见这双眼睛,它们仿佛在对他叙说他想知道的一切。而这就是她的眼睛的魅力所在。
丽莎十五岁在贵族中学读书时,就开始倾心于富有魅力的男子,而一旦恋爱,她就变得活泼可爱,感到幸福。中学毕业后,她还是这样,一看见青年男子就钟情,认识了叶夫盖尼,也就爱上了他。正是由于这种爱情,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使叶夫盖尼见了神魂颠倒。
就在这年冬天,她已同时爱上了两个青年。不仅他们走进屋里,就是有人一提到他们的名字,她也会脸红耳热,心慌意乱。但后来她母亲向她暗示,叶夫盖尼对她很有意思,她对叶夫盖尼的感情变得大为强烈,而对原来那两个青年则几乎冷若冰霜。不过,当叶夫盖尼常来他们家,参加他们家的舞会和晚会,跟她跳舞的次数比跟其他姑娘多时(其实他只想知道她对他是不是有意思),她对叶夫盖尼的感情便变得近乎病态。她睡觉时梦见他,在阴暗的房子里也仿佛隐隐约约看见他,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再存在。在他向她求了婚,人家替他们祝福,她和他亲过吻,他们成为未婚夫妇之后,她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也没有别的*,一心一意只想跟他待在一起,爱他并被他所爱。她以他为荣,她对他、对自己、对爱情十分倾心,整个儿都沉醉在这样的热情之中。叶夫盖尼越了解她,也就越爱她。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碰上这样的爱情,而这种感情使他对她越发迷恋了。
6
开春之前,叶夫盖尼回到谢苗诺夫斯科耶视察和安排农事,但主要是看看为筹办喜事正在装修的房子。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对儿子的这门亲事不满意,原因只是这门婚配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美满。再说,她也不喜欢那位未来的亲家母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她不知道也无法判断这位亲家母为人是好是坏,但认定她不是一个正派女人,不是一个体面女人。这在初次见面时就一眼看出来了,因此感到不痛快。她之所以不痛快,因为她一向很重视体面,知道叶夫盖尼对此也很敏感,因此预见到这将给儿子带来许多烦恼。姑娘她倒是很喜欢的。她之所以喜欢,主要因为叶夫盖尼喜欢她,因此她也应该喜欢她。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也确实想真心实意地喜欢她。
叶夫盖尼回到家里,看见母亲春风满面,心情愉快。她在家里做着安排,准备等儿子把新娘一接回来自己就搬出去。叶夫盖尼劝她留在家里。这个问题暂时没有得到解决。晚上,喝过茶,玛丽雅·巴夫洛夫娜照例用纸牌通关,叶夫盖尼坐在旁边帮助她。这是说知心话的最好时候。通过一关,还没有开始第二关,玛丽雅·巴夫洛夫娜瞧了叶夫盖尼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叶夫盖尼,我有句话要跟你说。当然,我并不了解情况,但我想规劝你,结婚以前你要把自己单身时的那些事结束掉,免得给你自己和——上帝保佑——你的妻子带来烦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果然叶夫盖尼立刻明白,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指的是他跟斯吉巴妮达的关系,其实他们的关系从秋天起就断了,但她也像一般守寡的女人那样,把这种关系看得特别严重。叶夫盖尼脸红了,与其说是由于羞愧,不如说是由于气愤,善良的母亲既不理解、也无法理解这种事,却偏要瞎操心,实在是管得太宽了。他说,他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以前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妨碍他的婚事。
“那很好,孩子。你可不要生我的气。”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有点尴尬,说。
但叶夫盖尼看到,她的话没有说完,她还没有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就讲到,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请她去给……彼奇尼科夫家的孩子做教母。
叶夫盖尼脸又红了,但这次不是由于气愤,甚至不是由于羞愧,而是由于一种奇怪的预感。他预感到母亲即将对他说出一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重大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仿佛无意中随便谈起,今年出生的全是男孩,看样子要打仗了。华辛家也好,彼奇尼科夫家也好,新媳妇头生儿都是男孩。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原来只想轻描淡写地点一点,但一看见儿子脸红耳赤,神经质地把夹鼻眼镜摘下来,用手指弹一弹又戴上,狠狠地抽着烟卷,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她不再做声。他也不做声,想不出怎样打破沉默。母子俩都明白彼此的心思。
“我说,在乡下最重要的是做人正派,不要像你叔叔那样偏爱什么人。”
“妈妈,”叶夫盖尼突然说,“我知道您说这些话的意思。您可不用担心。我把未来的家庭生活看得十分神圣,我决不会破坏它。至于我单身汉时的那些事,已经全结束了。再说,我也从没跟谁有过什么关系,谁也无权对我提出任何要求。”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母亲说,“我知道你品德高尚。”
叶夫盖尼把母亲的话看作对他的恰当称赞,就不再做声。
第二天早晨他进城去,一路上想着未婚妻,想着世上的一切,可就是没有想到斯吉巴妮达。但仿佛有意要提醒他似的,当他的马车驶近教堂时,迎面来了一群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车。他遇见马特维老头和谢苗、一群孩子和年轻的姑娘,还有两个婆娘,其中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盛装艳服,包着一块大红头巾,看上去有点面熟。这个女人步态轻盈,生气勃勃,手里抱着一个娃娃。他的车子走过她们身边时,年纪大些的那一个停住脚步,按照旧时的礼节向他鞠了一躬,而那个抱娃娃的年轻女人只点了点头,头巾下那双熟悉的快活眼睛向他嫣然一笑。
“不错,是她,但一切都已过去,也不用再去看她。那娃娃也许是我的,”他头脑里掠过这样的念头,“不,这是瞎说。她丈夫回来过,她跟他在一起过。”他甚至没有计算一下日子。他认定这是为了健康的需要,他付过钱,事情也就完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应该有。他并没有昧着良心,他的良心十分平静。自从母亲同他谈过话,他在路上同她相遇后,他一次也没想起过她,也没再遇见过她。
在复活节后第一周,叶夫盖尼在城里举行了婚礼,立即带了新娘回到乡下。房子已按新婚的习惯布置一新。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想搬出去,但叶夫盖尼,主要是丽莎,竭力劝阻。她就搬到厢房里住。
叶夫盖尼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7
婚后第一年的生活对叶夫盖尼来说是繁忙的,因为在求亲期间搁下的事婚后都立刻压到他身上来。
要摆脱债务看来是不可能的。别墅已卖掉,几笔最紧迫的债也已还掉,但还剩下一批债,而钱却没有了。农庄的收入不错,但要寄钱给哥哥,又支付了结婚费用,所以把钱都花光了。糖厂办不下去,只得关闭。要摆脱困境,唯一的办法是动用妻子的钱。丽莎了解丈夫的处境,主动提出这样做。叶夫盖尼同意这样做,但要求立一张卖契,把田产的一半转到妻子名下。他就这样做了。当然不是为了妻子(妻子可不愿他这样做),而是为了丈母娘。
事业上成败得失,变化无常,这是叶夫盖尼婚后第一年生活带来的诸多烦恼之一。另一个烦恼是妻子健康欠佳。这年秋天,婚后第七个月,丽莎就出了一件意外。有一天,她乘敞篷马车去迎接从城里回来的丈夫。不料那匹一向驯顺的马突然性子发作,丽莎大吃一惊,跳下车来。她跳得还算运气,没有挂在车轮上,但她已*,当夜就觉得疼痛难当,流产了,流产后好久未能复原。他们所盼望的孩子的流产,妻子流产后卧病,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生活失常,而主要是丽莎流产后丈母娘的到来,这一切使叶夫盖尼这年的日子特别难过。
不过,尽管处境困难,叶夫盖尼到这年年底还是觉得心情舒畅。第一,他一心要重振家业,用新的办法恢复祖上的生活气派,尽管困难重重,进展缓慢,但毕竟在逐步实现。现在已不再谈变卖家产来清偿债务的事了。主要产业虽已转到妻子名下,但总算保住了。只要甜菜丰收,卖到好价钱,那么,到明年就能摆脱困境,情况就会大大好转。这是一。
另一点是,尽管他对妻子抱着很大的期望,他从她身上得到的还是超过他的意料。这不是他所期望的,但比他所期望的好得多。他竭力营造一种恩爱夫妻相亲相爱、感情热烈的气氛,但没有成功,或者并不如意。不过,他们的生活过得不仅称心如意,而且轻松愉快。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但情况确实是这样。
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自从订婚后,她就认定在全世界所有的人当中要数叶夫盖尼最高尚、最聪明、最纯洁,因此人人都应该为这样一位叶夫盖尼效劳,做他所喜欢的事。但要强迫人人都这么做是不可能的,因此她自己就努力先这么做。她煞费苦心去了解、揣摩他的喜爱,然后努力去满足他,不管这有多么困难。
她身上还有一种男人在与心爱的女人交往时所能感受到的最大魅力,那就是由于她热爱丈夫而能洞察他的内心世界。他觉得她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心思,了解他内心的一切细微变化,并以此作为她行动的依据。因此,她从来不会伤害他的感情,而总是竭力减轻他的苦恼,增加他的欢乐。她不仅了解他的感情,而且知道他的思想。就连她一窍不通的农业和糖厂以及对人的评价,她都能立刻领会,不仅能同他谈论这些事,而且,像他亲口对她说的那样,往往成为他不可或缺的好参谋。她对人、对事、对世上一切,总是以他的目光来看待。她爱她的母亲,但看到叶夫盖尼不喜欢岳母干预他们的生活时,她就立刻站到丈夫一边,而且态度非常坚决,使他反过来劝阻她。
除此以外,她兴趣广泛,说话得体,主要是性情文静。不论什么事,她做起来总是不动声色,人家只看见事情的结果,也就是说,她做事总是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丽莎很快就懂得了丈夫的生活理想,总是竭力按照他的愿望去安排生活,布置家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没有孩子,但这事也还有希望。冬天他们去彼得堡找一位妇科医生,医生叫他们放心,说她身体健康,会有孩子的。
这个愿望终于得到实现,到年底她果然又*了。
只有一件事,倒不是说它破坏了他们的幸福,而是对他们的幸福生活构成威胁,那就是她的醋意。她竭力克制这种情绪,不让它流露出来,但常常为此感到苦恼。叶夫盖尼固然不能去爱任何女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上他(可她从未问过自己,她是不是配得上他),世界上也没有一个女人敢于去爱他。
8
他们的日子是这样过的:他总是一早起床,出去处理事务,到正在开工的糖厂看看,有时去地里走走。十点钟以前他回家喝咖啡。在凉台上一起喝咖啡的有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住在他们家的一位叔叔和丽莎。喝咖啡时大家随便交谈,常常谈得兴致勃勃。喝完咖啡各自去做自己的事,直到两点钟再一起吃午饭。饭后大家出去散步,或者乘车兜风。晚上,他从账房回来,很晚才同家人一起喝茶。有时他读书,她做针线活,或者弹琴。如果有客人来,就一起聊天。他有时出门办事,天天都给她写信,也天天都能收到她的信。有时她陪他出门,这样就更快活了。逢到他或她的命名日,常常宾客盈门。他看到她总是安排得妥妥帖帖,使客人都感到亲切温暖。他看见和听见大家都争夸她是位年轻可爱的主妇,就越发爱她了。一切都称心如意。妊娠期,她的反应不大。他们虽多少有点担心,但已在商量将来怎样教育孩子。教养孩子的方式和办法都由叶夫盖尼决定,她一心只想按照他的心意去办。叶夫盖尼读了许多医书,决心用科学办法教养孩子。她当然同意他的一切主意,积极做好准备,缝制春秋和冬季用的襁褓,预备好摇篮。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婚后的第二年和第二个春天。
9
接近圣三一节[37]时,丽莎*已有四个多月,她很注意身体,但依旧兴致勃勃,活泼好动。双方母亲都跟他们住在一起,说是为了看护和照顾丽莎,结果因为老是互相挖苦,使丽莎不得安生。叶夫盖尼则热衷于经营事业,用新法大规模加工甜菜。
自从复活节以来,家里没有好好打扫过。丽莎眼看圣三一节即将到来,决定把整幢房子大扫除一番。她叫来两名临时女工帮助女仆擦洗地板和门窗,拍打沙发和地毯,换上干净椅套。两个女工一早就来了,她们烧了几锅热水,动手干起来。两个女工中的一个就是斯吉巴妮达。斯吉巴妮达刚给孩子断了奶,就要求管家让她来参加打扫——最近她跟管家又勾搭上了。她很想仔细看看那位新太太。斯吉巴妮达的丈夫不在家,她照旧独守空房。她起初因为偷木柴被丹尼拉捉住,她就跟老头搞上了,后来跟老爷,现在又跟那个年轻的管家来往。对老爷,她想也不想。“他现在有老婆了,”她说,“看看太太的模样倒挺有意思,据说她把房子收拾得好漂亮。”
斯吉巴妮达奶娃娃的时候不能出去打工,而叶夫盖尼又难得到村子里走走,因此自从看见她抱着孩子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在圣三一节前一天,叶夫盖尼早晨四点多钟就起床,到预定要施磷肥的闲置地去。他出门的时候,那两个女人正在烧水,还没有进屋。
叶夫盖尼心情愉快,饥肠辘辘,回家吃早饭。他在栅栏门口下了马,把马交给走过的园丁,用鞭子抽打高高的青草,嘴里照例念念有词,往房子里走去。今天他嘴里念的是“施磷肥,有道理”。至于有什么道理,对谁有道理,他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地毯放在草地上拍打,家具都搬到屋外。
“我的妈呀!丽莎又在大扫除了。施磷肥,有道理。她可真是个好当家!是的,真是个好当家!”他自言自语,脑子里浮现出她身穿宽大白罩衫、喜气洋洋的模样。他每次看见她,她总是这副模样。“是的,得把靴子换掉,要不然,施磷肥,有道理,但有一股粪臭,而太太正在*。她怎么*了?对,她肚子里正怀着一个小叶夫盖尼,”他想。“对,施磷肥,有道理。”他想到这里浮起笑容,同时伸手去推自己的房门。
但他还没推门,门就自动开了。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同他撞了个满怀。那女人手里提着一桶水,裙子掖在腰里,光着脚,袖子卷得高高的。他闪到一旁,让她过去;她也闪到一旁,用湿漉漉的手整了整滑下的头巾。
“走吧,走吧,我不走,如果您……”叶夫盖尼刚一开口,就认出是她,马上愣住了。
她眼睛笑眯眯的,快乐地瞟了他一眼,就拉拉裙子,走出门去。
“真荒唐!……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叶夫盖尼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像要赶走苍蝇似的晃晃头,因为遇见她而感到不快。虽然感到不快,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她那双迈着矫健步伐的光脚和不断扭动的身体,盯着她的双手、肩膀、衬衫上好看的皱褶和高高掖在雪白小腿上方的大红裙子。
“嗐,我还看什么呀?”他对自己说,垂下眼睛不去看她。“不过我得进去换一双靴子。”他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但还没有走上五步,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仿佛听从谁的命令,又回过头去,想再看她一眼。这当儿,她正要拐过墙角,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唉,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在心里嚷道,“她会有什么想法的,肯定会有什么想法的。”
他走进他那洗得湿漉漉的房间。那个年纪大的瘦女人还在那里洗地板。叶夫盖尼踮着脚尖走过一摊污水,来到放靴子的墙边。他正要出去,这个年纪大的女人也出去了。
“这一个出去,那一个准来,斯吉巴妮达就会单独进来。”他心里突然盘算着。
“老天爷!我这是在想什么,干什么呀!”他抓起靴子跑到前厅,在那里换上靴子,刷了刷身上的衣服,然后来到凉台上。两位老太太正坐在那里喝咖啡。丽莎显然在等他,这时正从另一扇门与他同时走上凉台。
“老天爷!她一向把我看得那么诚实,那么纯洁,万一被她知道了怎么办?”他心里思忖着。
丽莎像平时一样高高兴兴地迎接他。不过,不知怎的,他觉得她今天有点苍白、憔悴、虚弱。
10
喝咖啡的时候,女人们照例要闲聊一阵。这种闲聊带有女人家的特点,缺乏逻辑联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因为她们总能滔滔不绝地聊个没完。
两位老太太互相挖苦,丽莎不得不巧妙地在她们中间打圆场。
“我很懊恼,没能在你回来前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丽莎对丈夫说,“真想彻底收拾一下。”
“你怎么样,我走后你睡过吗?”
“噢,我睡过了,我觉得挺好。”
“太阳直晒着窗子,热得叫人受不了,一个孕妇怎么会好过呢!”丽莎的母亲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既没有百叶窗,又没有天篷。我家可总是放下天篷的。”
“但这儿十点钟以后就阴凉了。”玛丽雅·巴夫洛夫娜说。
“所以要发烧。太潮湿了,”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没留意这话同她刚才说的话正好矛盾。“我的医生总是说,不知道病人的体质,永远无法确诊他的病。他懂得这一点,因为他是个第一流的医生,我们每次都给他一百卢布。亡夫从来不相信医生,不过为了我,他可从来不会舍不得花钱。”
“遇到妻子和孩子生命攸关的时候,做男人的怎么能舍不得花钱呢,也许……”
“是啊,要是自己有钱,做妻子的是可以不必依靠丈夫的。贤惠的妻子对丈夫总是百依百顺,”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不过丽莎产后身体太虚弱了。”
“哦,不,妈妈,我觉得身体很好。怎么不给你们送热奶油来?”
“不用了,冷奶油我也能吃的。”丽沙的母亲说。
“我问过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她说她不要吃。”玛丽雅·巴夫洛夫娜说,仿佛在替自己辩解。
“不,这会儿我不想吃。”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仿佛要中止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宽宏大量地让了步。接着她问叶夫盖尼说:“那么,磷肥施过吗?”
丽莎跑去取奶油。
“我不要,真的不要。”
“丽莎!丽莎!慢一点,”玛丽雅·巴夫洛夫娜说。“走得太快对她是有害的。”
“只要心情平静,就什么事也没有,”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似乎话中有话,但究竟有什么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丽莎端着奶油回来。叶夫盖尼喝着咖啡,闷闷不乐地听着。他听惯这种谈话,但今天这种无聊的谈话特别使他反感。他想好好考虑一下刚才发生的事,但这场闲聊使他分心。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喝完咖啡,心烦意乱地走了。凉台上只剩下丽莎、叶夫盖尼和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三人。谈话就变得轻松愉快了。丽莎凭着对丈夫的热爱,敏感地发觉叶夫盖尼有点闷闷不乐,就问他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没有。但这样的回答使丽莎更加怀疑。肯定有什么事使他烦恼,使他十分烦恼,这一点她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看见一只苍蝇落进牛奶里那样,但他不肯说究竟是什么事。
11
吃过早饭,大家走散。叶夫盖尼照例回到书房。他不看书,不写信,而是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想着心事。他自以为婚后已摆脱了的那种见不得人的感情,现在竟又突然冒了出来,他觉得惊讶,也感到烦恼。结婚以后,除了对妻子,不论对那个发生过关系的女人,还是任何别的女人,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他因摆脱了这种感情而觉得轻松。但现在,这桩意外的小事却提醒他,他并没有摆脱这种感情。现在使他烦恼的,不是他又屈服于这种感情,又想得到她——他根本没有这种想法——而是这种感情在他心里还活着,他必须提高警惕。他毫不怀疑,他一定能压下这种感情。
叶夫盖尼有一封信没有回,有一份公文要起草。他坐到写字台前工作。工作完毕,他已把那桩使他烦恼的心事完全给忘了。他走出书房,想到马厩去。真倒霉,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他一走到台阶上,就看见转角处又出现了红裙子和红头巾,她摆动双手,扭着屁股,又从他旁边走过。她不是随随便便地走过,而是搔首弄姿地从他身旁跑过,追上女伴。
于是,他的头脑里又出现了阳光灿烂的中午、荨麻、丹尼拉守林小屋后的空地,以及她站在槭树阴下咬着树叶的笑吟吟的脸蛋。
“不,不能由它这样下去。”他自言自语,等看不见这两个女人,才向账房走去。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希望能遇到管家。果然,管家刚刚睡醒。他站在账房里伸着懒腰打呵欠,同时望着那个对他说话的饲养员。
“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
“你有什么吩咐?”
“我有话要跟您谈谈。”
“谈什么呀?”
“您先把话同他说完了。”
“难道你没有把它抱回来吗?”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问饲养员。
“太沉了,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
“这是怎么回事?”叶夫盖尼问。
“母牛在地里下了只牛犊。好吧,我马上叫他们套马。你去叫尼古拉把那匹白骨顶套上,就套那辆大板车吧。”
饲养员走了。
“我说,”叶夫盖尼开始说,他涨红了脸,自己也感觉到了,“我说,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以前单身的时候我造过孽……您大概听说了吧……”
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眼睛里露出笑意,显然很同情老爷。他说:
“你是说斯吉巴妮达的事吧?”
“是的。所以我说,请您以后别找她来打工。您该明白,我觉得挺别扭……”
“这事大概是伙计伊凡安排的。”
“那就麻烦您了……那么,把剩下的肥料都撒掉吗?”叶夫盖尼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说。
“好,我这就去。”
事情就这样结束。叶夫盖尼也安心了。他想,既然一年没看见她也这么过了,今后也会这样。“再说,华西里会去告诉伊凡,伊凡再去对她说,她就会明白我不愿意见她,”叶夫盖尼自言自语,他很高兴,尽管这事很难开口,他还是对华西里说了。“这样总比心神不宁、内心有愧强。”他一想到这桩罪孽,不禁打了个哆嗦。
12
叶夫盖尼经过这番内心斗争,老着面皮,把事情对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开来,心里也就平静了。他觉得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丽莎也发觉他的心情完全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快活。“两位老太太之间的唇枪舌剑一定使他伤心。这种情况确实叫人难受,尤其是像他这样敏感、这样高尚的人,老是听人家指桑骂槐,更是难受。”丽莎暗自想。
第二天就是圣三一节。天气晴朗。乡下女人去树林里编花环,照例总要到老爷的邸宅前唱歌跳舞。玛丽雅·巴夫洛夫娜和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都身穿盛装,打着阳伞,走上台阶,来到跳轮舞的女人们跟前。叶夫盖尼的叔叔今年夏天住在他们家,他是个皮肉松弛的淫棍和酒鬼,这时身穿一件中国大褂,跟她们一起出来看热闹。
按照惯例,总是由一群衣着花哨的少妇和姑娘组成轮舞中心,周围就像行星和卫星绕着太阳旋转那样,四面八方绕着许多人,有手拉手、身穿NFCDENFCDD作响的崭新花布敞襟长坎肩的姑娘,有大声叫嚷、前后乱窜的小孩,有身穿蓝色和黑色紧腰细褶长外衣和红衬衫,头戴便帽,嘴里不住嗑瓜子的小伙子,还有在远处观看轮舞的家仆和外人。两位老太太也走到跳舞的人跟前。丽莎身穿一件浅蓝色连衣裙,头扎一条浅蓝色缎带,跟在她们后面。从她宽大的衣袖里看得见雪白的手臂和瘦小的臂肘。
叶夫盖尼原来不想出来,但躲在屋里未免可笑。他就叼着香烟也来到台阶上,跟小伙子和庄稼人点头招呼,还和其中一个说话。这时,女人们扯开嗓门高唱舞曲,弹着手指,拍着手,跳着舞。
“太太叫您呐。”一个小孩走到叶夫盖尼跟前说。叶夫盖尼没有听见妻子在叫他。丽莎叫他去看跳舞,看一个她特别喜欢的女人的跳舞。这个女人就是斯吉巴妮达。她身体宽阔,精力旺盛,面色红润,喜气洋洋,身穿淡黄敞襟长坎肩,外套棉绒背心,头上包着一块绸头巾。她一定跳得很好,但叶夫盖尼什么也没有看见。
“哦,哦!”他说,把夹鼻眼镜取下又戴上。“哦,哦!”他说,接着想:“看来我是躲不开她了。”
他没有看她,因为害怕她的魅力,也正因为匆匆看了一眼,觉得她格外迷人。此外,他从她那亮晶晶的眼睛中看出,她看见了他,而且知道他在欣赏她。他出于礼貌站了一会儿,看见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把她叫到身边,言不由衷地叫她可爱的姑娘,虚情假意地同她交谈,便转身走开。他走开,回到屋子里。他走开是为了不再看见她,但一到楼上,他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竟走到窗前,一直站在窗口观看,如痴似醉地盯着她,直到那群女人离开台阶。
他趁没有人看见,连忙溜下楼,悄悄走到阳台上,在那里点起一支烟,仿佛散步似的走进花园,顺着她走的方向走去。他在花园林荫路上没有走上几步,就看见她身穿淡黄敞襟长坎肩,外套棉绒背心,包着红头巾,在树后掠过。她同另一个女人不知往哪里去。他想:“她们这是往哪里去啊?”
突然,他情欲冲动,好像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心。他仿佛着了魔似的,回头看了看,就向她走去。
“叶夫盖尼老爷,叶夫盖尼老爷!我有点事找您。”有人在后面叫道。叶夫盖尼回头一看,原来是在他家打井的萨莫兴老头。他这才清醒过来,慌忙转身向萨莫兴走去。他一面跟老头谈话,一面侧过身子,看见她和女伴已走开了,显然是到井边去,要不就是借口到井边去。她们在那里停留了不多一会儿,又跑去跳轮舞。
13
跟萨莫兴谈过话,叶夫盖尼回到家里,丧魂失魄,就像犯了罪一般。这是因为,第一,她看出了他的心事,以为他想同她约会,而她也有这样的愿望。第二,另外那个女人,安娜·普罗霍罗娃,显然也知道这件事。
主要是他感到他被征服了,他丧失了意志,完全受另外一种力量支配。今天他的得救纯属侥幸,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他终归要堕落的。
“是的,终归要堕落的,”他没有别的解释,“对自己年轻热情的妻子不忠实,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一个乡下女人*,难道这不是堕落吗?不是可怕的堕落吗?以后还怎么做人?不行,得想个办法。”
“老天爷,老天爷!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就这样堕落下去吗?”他自言自语。“难道不能想个办法吗?总得想个办法呀。别去想她,”他命令自己,“别去想她!”但他立刻又想起她来。他看见她站在前面,看见槭树林的树阴。
他想起他读到过的一个故事:有一位长老给一个女人治病,他把一只手放在女人身上,另一只手放在火盆上把手指烧伤,以抵抗女人的诱惑。他想起了这个故事。“是的,我宁可烧伤手指,也不能堕落。”他回顾了一下,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划了一根火柴,把一个手指伸到火焰上。“哼,看你还想不想她!”他自嘲地说。他感到疼,连忙缩回被熏黑的手指,扔掉火柴,自己都觉得好笑。“真荒唐!这样做不行。得想办法不再见她:要么我自己离开这儿,要么打发她走。对,打发她走!给她丈夫几个钱,叫他们搬到城里或者别的村子去。但要是被人家知道又会议论纷纷了。不过总比面临这样的危险强。对了,就这么办。”他自言自语,同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这是到哪儿去啊?”他突然问自己。他觉得,她已看见他站在窗口,她瞟了他一眼,跟另一个女人手拉着手,快活地挥动另一只手臂往花园里走去。他身不由己,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竟向账房走去。
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穿着漂亮的礼服,头发上抹了油,跟妻子和一个包着厚头巾的女客坐在那里喝茶。
“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想跟您谈谈。”
“行啊。请进。我们已经喝好了。”
“不,您还是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这就去,让我拿顶帽子。塔尼雅,你把茶炊盖上。”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
叶夫盖尼觉得他好像多喝了点酒,但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样倒好,他会同情他的处境的。
“我啊,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要谈的还是那件事,”叶夫盖尼说,“关于那个女人的事。”
“那又怎么样?我已吩咐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不,我另外有一个想法,我想跟您商量商量。能不能把他们弄走,把他们全家都弄走?”
“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啊?”华西里问。叶夫盖尼觉得他不很乐意,说话还带点嘲弄的口气。
“我是这么想的:给他们一点钱,甚至给他们科尔托夫斯科耶的一些地。只要她能离开这儿就行。”
“怎么把他们弄走呢?离开老家,他们又能上哪儿去?再说,您又何必这样呢?她碍您什么事啦?”
“唉,华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您要明白,万一被太太知道,那就糟了。”
“可谁会去对她说呢?”
“可是这样提心吊胆怎么过日子呢?再说,这样实在太难受了。”
“说真的,您担什么心啊?谁算旧账,谁不得好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我想还是把他们打发走的好。您不能跟她丈夫谈一谈吗?”
“有什么可谈的!唉,叶夫盖尼老爷,您这是怎么了?事情早就过去了,人家也都忘记了。天下什么事没有啊?现在还有谁会说您的坏话?您可是个有地位的人哪。”
“但您还是去说说吧。”
“好的,我去说。”
尽管叶夫盖尼事先就知道这事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这次谈话还是多少使他平静点儿。主要是他觉得,由于激动他把这种危险夸大了。
难道他是去同她幽会吗?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到花园里走走,碰巧她也跑到那儿去罢了。
14
就在圣三一节那天,午饭后,丽莎在花园里散步,丈夫想领她去看看三叶草,她在去草地时跨过一条小沟,不幸失足跌倒了。她侧着身子慢慢倒下来,惊叫一声。丈夫看见她脸上不仅现出恐惧的神色,而且显得很疼痛。他想把她扶起来,但她把他的手推开。
“不,等一下,叶夫盖尼,”她苦笑着对他说,仿佛负疚似的(他有这样的感觉)从下面望着他,“只是脚扭了一下。”
“我总是说,”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有了身孕怎么可以跳沟呢?”
“不要紧,妈妈,没关系。我马上就能站起来。”
她在丈夫帮助下站了起来,可是脸色刷地发白,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哦,我觉得不舒服。”她低声对母亲说。
“唉,我的上帝,这是造什么孽啊!我说过不要出来,”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嚷道,“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人来。她自己不能走,得找人来抬。”
“你不害怕吧,丽莎?我把你抱回去,”叶夫盖尼左手抱住她说,“搂着我的脖子。对了,就是这样。”
他弯下身子,右手抱住她的两腿,把她抱起来。从此他再也忘不了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又痛苦又幸福的表情。
“你觉得重吗,亲爱的?”她含笑说,“妈妈跑了,你去对她说一声。”
她说着俯下身子吻了他一下。她显然希望妈妈也看见他怎样抱她。
叶夫盖尼叫了一声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叫她不用着急,他会把她抱回去的。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站住,嚷得越发厉害了。
“你会把她摔死的,准会把她摔死的。你这是要她的命啊。真没良心。”
“我抱得稳稳当当。”
“我不要看,我不能眼看你折磨我的女儿。”她叫着在林阴路上拐了弯。
“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了。”丽莎笑眯眯地说。
“但愿不要像上次那样出事。”
“不,我不是说这个。这个不要紧,我是说妈妈。你累了,歇会儿吧。”
叶夫盖尼虽然觉得很重,但他还是得意洋洋地把妻子抱到家里,也没有把她交给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派来的女仆和厨子。他把她一直抱到卧室,放在床上。
“好了,你走吧,”她说,把他的手拉过来吻了吻,“我有安奴施卡就行了。”
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也从厢房跑出来。她们给丽莎脱掉衣服,放到床上。叶夫盖尼手里拿着一本书,坐在客厅里等。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从他旁边走过,脸上现出谴责和愤怒的神色,使他感到害怕。
“什么事?”他问。
“什么事?还问什么?您逼着妻子跳沟的企图该是达到了吗!”
“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他大声叫道,“太过分啦!您要是存心折磨人,搅得人家没法过日子,”他想说:那就请到别处去吧,但他忍住,没有说出口,“难道您不感到难受吗?”
“现在已经晚了。”
她得意洋洋地抖了抖头上的包发帽,走出房间。
这一跤确实摔得很重,一条腿扭伤,而且有再次流产的危险。大家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卧床静养,但还是决定去请医生。
“尼古拉·谢苗诺维奇阁下,”叶夫盖尼写信给医生道,“您对我家一向关怀备至,现再恳请大驾光临舍间,我妻因……”等等。他写完信,就去马厩吩咐备马套车。得准备几匹马去接医生,再准备几匹把医生送回去。在经济不太宽裕的人家,这可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得动一番脑筋。叶夫盖尼亲自把这件事安排好,打发车夫出门,回到家里已九点多钟。妻子躺在床上,她说她觉得很好,身上一点也不疼。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坐在灯旁(灯光用琴谱挡住,免得它直射到丽莎的眼睛)编织一条红色大毛毯,脸上那副神气分明表示,在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家里别再想太平了:“不管你们干什么,我可是尽了我的责任了。”
叶夫盖尼看到这一点,但为了装作没注意,竭力显出轻松快活的样子,讲他怎样调拨马匹,母马卡符什卡拉左边套拉得很出色。
“可不是吗,偏偏要在请大夫的时候出去练马。说不定还会把医生也摔到沟里去的。”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说,把编织物拿到灯光下,透过夹鼻眼镜仔细察看着。
“可是总得派马车去接啊。我已安排妥当了。”
“我可记得很清楚,上次你们那几匹马拉着我乱跑,差点儿冲到火车底下。”
这是她好久以前胡编出来的事,但叶夫盖尼此刻一不留神就戳穿她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我所以总是说,对公爵也说过多次,跟不老实、不诚恳的人最难相处。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就是这样的事不能忍受。”
“要是说这事谁最难过,恐怕要数我了。”叶夫盖尼说。
“这是明摆着的。”
“什么?”
“没什么,我数数针数。”
叶夫盖尼这时站在床旁。丽莎望着他,她的两只汗津津的手本来放在被子外,这时其中一只拉住他的手握了握。她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在我的分上,不要生她的气。她不可能阻止我们相亲相爱。”
“我不会的。这没有什么。”他低声说,吻了吻她那汗津津的瘦长的手,又吻了吻她那双可爱的眼睛。他吻她的时候,她的眼睛闭了起来。
“难道又会发生那样的事吗?”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敢说,怕弄错了,但我觉得他还活着,他一定能活下去。”她望着自己的肚子说。
“唉,可怕,想想都可怕。”
尽管丽莎再三要叶夫盖尼走开,他还是通宵守在她身边,只偶尔打个盹儿。这天夜里她睡得很好,要不是已去请医生,她也许起床了。
第二天午饭前医生来了,照例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说什么“这种再发现象虽使人担心,但说实话,还没有明确的症状,也没有相反的症状,因此后果既可以从这方面着想,也可以从那方面考虑。所以还需要卧床休息,尽管我不喜欢给人家开药方,但还是用点药,卧床休息休息。”此外,医生还给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讲了一通妇女生理解剖知识,而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则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诊费照例塞在医生袖口里。医生告辞了,病人则在床上又躺了一个星期。
15
叶夫盖尼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妻子床边。照顾她,同她聊天,念书给她听。不过,最难为他的是,他听着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的攻击而毫无怨言。甚至能把这种攻击变成玩笑。
不过他也不能成天待在家里。因为第一妻子硬要他出去,说他老坐在家里陪她会生病;第二所有的农活都非他亲自过问不可。他不能老待在家里,就到田野、树林、花园、打谷场走走。但不论走到哪里,不仅他在心里思念斯吉巴妮达,而且斯吉巴妮达的生动形象也处处追逐着他,使他无法把她忘掉。本来这还没什么,他也许还能把这种感情压下去,但最糟糕的是以前他几个月都见不到她,现在却经常看见她,遇到她。她显然明白他想跟她恢复来往,因此竭力找机会同他见面。不过他们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因此没有直接幽会过,只是竭力找机会见面罢了。
他们可能相遇的地点就是树林,因为农妇们常去那里割草喂牛。叶夫盖尼知道这一点,因此每天都在这片树林旁来回踱步。他每天都对自己说不去了,可是到头来还是天天都往树林的方向走。他一听见人声,就在灌木丛后面站住,屏住呼吸往外张望,看看是不是她。
为什么他要知道这是不是她?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想,如果这是她,而且只有她一个人,他也不会去找她,他会跑开,但他希望看见她。有一次他遇见她。就在他走进树林的时候,她正背着装满青草的沉甸甸的麻袋,同两个女人一起从树林里出来。如果早来一步,他就会在树林里单独碰上她。现在当着两个女人的面,她当然不能回到树林里找他。不过,虽然明明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他还是不顾可能引起那两个女人的注意,好一阵站在榛树后面。她果然没有回来,他却在那里站了好半天。天哪!在他的想象中她是多么妩媚动人啊。而且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五次、第六次。越往后,他这种感情越热烈。他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迷人过。岂止迷人,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他神魂颠倒。
他感到无法自持,简直有点疯疯癫癫。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却丝毫也没有放松;而且他还看到自己的*和行为(他在树林里徘徊不走)十分卑劣。他知道,只要他在附近什么地方同她相遇,在暗处同她接触,他就会放纵自己的情欲。他知道,他之所以还能自制,是因为在人们面前,在她面前,在自己面前,他还有羞耻心。他也知道,他正在找寻一个可以掩盖羞耻心的环境,就是在黑暗中,或者一旦接触兽性就会压倒羞耻心这样的地方。因此他知道他是一个卑鄙的罪人,他打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因为自己还没有屈服。每天他都祈求上帝让他坚强起来,使他免于堕落;每天他都决定从此不再跨出一步,不再向她看一眼,把她忘记;每天他都想办法来摆脱这个孽障,而且已使用过种种办法。
但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一种办法是不断工作;另一种办法是增加体力劳动和吃素;再有一种办法是竭力想象一旦妻子、岳母和人们知道这件事,他将怎样狼狈不堪,无地自容。这些办法他都试过,觉得很有效果,但是一到中午,也就是他们以前幽会的时刻,或者他遇到她去割草的时刻,他又情不自禁地向树林走去。
这样苦苦地熬过了五天。他只是远远地看见她,但一次也没有去接近她。
16
丽莎的身体渐渐复原,她已能下床走动,但看到丈夫身上发生的莫名其妙的变化,她感到不安。
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短期离开他们,家里的客人只剩下叔叔。玛丽雅·巴夫洛夫娜仍旧住在家里。
6月间一场雷雨之后,瓢泼大雨又足足下了两天两夜。这种情况是常有的。在这样的雨天,叶夫盖尼情绪特别烦躁。暴雨使一切工作都停顿了。由于道路泥泞,粪肥无法运输。大家都在家里闷坐。牧人在户外赶着牲口受罪,只得把它们赶回来。牛羊在牧场上和宅园里到处乱跑。农妇们包着头巾,光着脚,趟着烂泥寻找走散的母牛。道路上到处流着雨水,树叶上和青草上也雨水淋漓,沟里的水像小溪似的汩汩直流,流到泡沫翻腾的洼地。叶夫盖尼陪丽莎坐在家里,丽莎今天心里特别愁闷。她几次三番问叶夫盖尼为什么情绪不好,他烦躁地回答说没有什么。她就不再问,但忧心忡忡。
早饭后,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叔叔讲着他同达官贵人交往的故事。这种故事都是他编造的,讲了怕也有百来次了。丽莎一面织毛衣,一面唉声叹气,抱怨天气不好,她觉得腰疼。叔叔劝她去躺一会儿,自己顺便讨酒吃。叶夫盖尼待在家里十分气闷。什么事都不顺心,他感到烦恼。他看书,抽烟,但一点也没看进去。
“对了,我得去看看磨碎机,昨天已运到了。”他说着站起来,走了。
“你带把伞去。”
“不,我有雨衣。再说,我去去就来。”
他穿上靴子、雨衣,向糖厂走去。但没走上二十步,就迎面遇见了她。她的围裙掖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小腿。她两手抓住包着她脑袋和肩膀的大围巾走过来。
“你怎么了?”他问,起初没认出是她。等他认出她时,话已说出口。她站住,笑眯眯地望了他好半天。
“我找小牛去。天在下雨,您这是上哪儿去啊?”她说,仿佛天天都见到他似的。
“到窝棚来。”他突然忘乎所以地说,仿佛这句话是别人借他的口说的。
她咬住头巾,丢了个眼色,朝原来的方向跑去。她跑进花园,往窝棚跑去。他继续走他的路,想绕过一丛丁香也往那里走。
“老爷,”他听见后面有人叫他,“太太请您回去一下。”
原来是他们家的男仆米沙。
“我的上帝啊,你这是第二次救了我。”叶夫盖尼想,立刻走回家去。丽莎提醒他说,他答应中午给一个生病的女人送药去,叫他把药带上。
把药包好,花了五分钟时间。他拿着药出来,但是不敢去窝棚,怕被家里人看见。但一离开家人的视线,他立刻拐弯向窝棚走去。他已经想象她站在窝棚中央,快乐地微笑着。但是她不在,也没有她到过那里的痕迹。他心里想,她没有来,也许是没有听见或者没有听懂他的话。他低声嘟囔着,仿佛怕被她听见。“也许她不愿意来?我凭什么认为她会乖乖地投进我的怀抱?她有丈夫,我有妻子,而且是个贤惠的妻子,只有我才这么卑鄙,去追求人家的妻子。”他坐在窝棚里这么想,棚顶上有个地方漏雨,雨水沿着麦秸往下滴。“要是她能来,那该多么幸福啊!下雨天两人单独在这儿,哪怕再拥抱一次也好,以后管它呢。哦,对了,”他醒悟过来,“她要是来过这儿,可以从脚印上看出来。”他看看通向窝棚的那条没长青草的小路,路上果然留有光脚刚踩过的脚印,还有滑了一下的痕迹。“是的,她来过了,但现在完了。现在只要一看见她,不管在哪儿,我就过去找她。夜里去找她。”他在窝棚里坐了好半天,然后丧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他把药送去,回到家里,在自己房间里一直躺到吃午饭。
17
午饭前,丽莎来到他的房间。她一直在琢磨究竟什么事使他闷闷不乐。她对他说,他们想送她去莫斯科分娩,但她怕他不高兴,所以决定留在这里,说什么也不去莫斯科。他知道,她担心自己的分娩是否能平安无事,婴儿生下来是否健康,因此看到她出于对他的爱竟能毅然牺牲一切,他不能不深受感动。家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快乐、纯洁,而他的内心却是那么肮脏、卑鄙、可怕。叶夫盖尼一晚上都感到十分苦恼。他知道,尽管他对自己的弱点十分憎恶,尽管他下决心同她一刀两断,但到了明天他又会故态复萌。
“不,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一定得想个对策。我的上帝啊!怎么办呢?”
有人按照外国规矩在门上轻轻敲了敲。他知道这是叔叔。
“请进!”他说。
叔叔自告奋勇替丽莎来做说客。
“不瞒你说,我真的发现你有点变了,”他说,“我知道丽莎为了这件事也很难过。我知道要你放下已开了头的兴旺的事业是很难的,但你有什么打算?你有什么打算?我倒是劝你们出去走走。这对你、对丽莎都有好处。听我说,你们到克里米亚去一次。那儿气候好,产科大夫也好,你们去正赶上葡萄成熟的季节。”
“叔叔,”叶夫盖尼突然说,“您能不能替我保守一个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丢人的秘密?”
“恕我直言,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叔叔!您是能帮助我的,其实不只帮助,您是能挽救我的。”叶夫盖尼说。想到他要向这位他并不看重的叔叔公开自己的秘密,想到他将在叔叔面前自贬身份,降低人格,他反而高兴。他觉得自己卑鄙,有罪,他要惩罚自己。
“说吧,孩子,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叔叔说,显然很得意,因为人家要把一个秘密,一个丢人的秘密告诉他,而且他还可能帮助人家呢。
“首先我要说,我是一个无赖,一个流氓,一个坏蛋,一个十足的坏蛋。”
“哦,你这算什么话?”叔叔喉音很重地说。
“我怎么不是个无赖呢?我是丽莎的丈夫,丽莎的丈夫,我明明知道她纯洁、热情,可我这个做丈夫的却想背着她同人家的婆娘偷情。”
“那你为什么想这样做呢?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吧?”
“是的,这也等于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了,因为我身不由己。我本来就要去了,可是被人家破坏了,要不然我现在已经……现在已经……我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对不起,你能不能给我说得明白点……”
“嗯,是这么回事。我在结婚以前,一时糊涂,同我们村里的一个婆娘发生过关系。就是说,我同她在树林里,在野地里幽会过……”
“她长得漂亮吗?”叔叔问。
叶夫盖尼听见他提出这样的问题,皱了皱眉头,但他非常需要人家的帮助,就装作没听见,继续往下说:
“嗯,当时我想这也没什么,我同她一刀两断不就完了。我在婚前就同她断绝了来往,差不多整整一年没见到她,也没想过她。”叶夫盖尼听着自己的话,听着自己对这事的描述,自己也觉得很别扭,“后来,有一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的,有时候真使人觉得是鬼迷心窍——我忽然看见她,我心里仿佛有一条虫在作怪,我觉得身不由己。我咒骂自己,我明白我的行为太恶劣了,也就是说,我随时都可能做出那种事来,我会自动去找她。如果说我没做成,那全是上帝救了我。昨天我正要去找她,幸亏丽莎把我叫了回来。”
“怎么,在下雨天?”
“是的,我忍不住了,叔叔。我决定向您坦白,求您帮助我。”
“是啊,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庄园里当然不好,我明白,丽莎身子虚弱,得照顾她,可是为什么要在自己庄园里搞呢?”
叶夫盖尼又竭力装作没听见叔叔的话,赶紧抓住正题。
“您就救救我,帮我摆脱出来吧。我求您的就是这件事。今天偶然被破坏了,可是明天,下一次就不会再遇到什么意外。现在她心中已经有数。您不要让我单独出去。”
“好吧,就这么办,”叔叔说,“可你真的这样迷恋她吗?”
“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那么回事,有一种力量把我抓住不放。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许我会坚强起来,到那时……”
“那你就听我的话,”叔叔说,“咱们一起去克里米亚。”
“好,好,咱们一起去,但现在我要跟您待在一起,我还有话要跟您说。”
18
叶夫盖尼向叔叔吐露了内心的秘密后,尤其是在那个下雨天经受了良心的谴责、感到强烈的羞愧后,他清醒过来了。他决定一星期后去雅尔塔。在这个星期里,他进城去取款做旅费,安排好家务和生产,他的心情又变得轻松愉快,同妻子的关系又恢复亲密,精神上重新振作起来。
自从那个雨天以后,他再没有见到过斯吉巴妮达。他同妻子一起到克里米亚去。他们在克里米亚愉快地度过了两个月。那里的所见所闻都使叶夫盖尼感到赏心悦目,以至往事仿佛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们在克里米亚遇到许多老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了;此外,他们又结交了一批新朋友。克里米亚的生活对叶夫盖尼来说简直像天天都在过节,对他很有益处。他们在这里跟本省前任首席贵族过往频繁。这位首席贵族很聪明,是个自由主义者。他很喜欢叶夫盖尼,多方开导他,把他拉到自己一边去。8月底,丽莎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分娩也是意外的顺利。
9月里,叶夫盖尼一家回来的时候已有四个人了。他们带了婴儿和奶妈,因为丽莎自己不能喂奶。叶夫盖尼完全摆脱了以前的烦恼,回到家里精神愉快,生气勃勃,同以前判若两人。他体验到做丈夫的在妻子分娩时的种种感受,越发热爱自己的妻子了。当他把婴儿抱在怀里时,他产生一种新鲜好玩、非常愉快的感觉,仿佛全身痒酥酥的。除了经营家业之外,现在他的生活中又添了一件新事:自从他同前任首席贵族杜姆钦结识以来,他对地方自治会忽然发生了兴趣。这一半是出于虚荣心,一半是出于责任感。10月里将举行非常会议,在这次会上他可能当选首席贵族。回家后,他进过一次城,后来又专程去拜访过杜姆钦。
关于诱惑和内心斗争的苦恼,他简直忘得干干净净,也很难想象当时的情景。他觉得当时他简直像是发了疯。
他觉得他已完全摆脱了那件事,因此他回家后第一次见到管家,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甚至敢于向他打听她的情况。他同管家已谈到过那件事,因此问的时候若无其事。
“那么,彼奇尼科夫·西多尔一直没有回家吗?”他问。
“没有,一直在城里。”
“他老婆呢?”
“真是个荡妇!如今又跟齐诺维搞上了。真不像话。”
“那太好了,”叶夫盖尼想,“我才不在乎呢,我真是变了。”
19
叶夫盖尼的一切愿望如今都实现了:庄园保住了,糖厂开工了,甜菜丰收,估计今年收入一定可观;妻子分娩顺利,岳母也走了,他在自治会里被一致选为首席贵族。
选举完毕,叶夫盖尼离城回家。大家向他祝贺,他照例设宴答谢,在筵席上一连喝了五六杯香槟。现在他在构想一套全新的生活计划,回家路上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道路平坦,阳光明媚。快到家的时候,叶夫盖尼想到由于这次当选,他在老百姓中准会取得他梦寐以求的地位。有了这样的地位,他不仅能用生产来为他们谋幸福,使他们有工可做,而且还能直接对他们产生影响。他想象,三年后本村农民和外村农民就会对他做出公正的评价,“就连这个农夫也是这样”。这当儿他的马车正在村里走着,他看见一个农夫和一个农妇抬着一满桶水在他前面穿过大路。他们停住脚步,让马车过去。原来这农夫是彼奇尼科夫老头,那农妇就是斯吉巴妮达,叶夫盖尼瞧了她一眼,认出是她,觉得自己无动于衷,因此心中暗自高兴。她还是那么妩媚动人,但一点也没有使他动心。他回到家里,妻子在台阶上迎接他。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怎么样,可以向你祝贺吗?”叔叔问。
“是的,我当选了。”
“好极了!应该喝几杯庆祝一下!”
第二天早晨,叶夫盖尼就去视察他好久未去的农庄。农庄里一台新的脱粒机正在开动。叶夫盖尼察看脱粒机的运转。在农妇中间走来走去,竭力不去注意她们,但不论怎样克制,他还是有两三次看到正在搬运麦秸的斯吉巴妮达的黑眼睛和红头巾。他瞟了她两三眼,觉得自己又有点动心,但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第二天,他又去打谷场,毫无必要地在那里待了两小时,情意绵绵地不断瞧着这个熟识的美丽的年轻女人,他觉得他这个人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救药了。他又陷入那种痛苦之中,全身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怖。他没有救了。
他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第二天傍晚,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竟信步来到她家草棚对面的后院旁。秋天里,有一次,他们曾在这里幽会。他装作散步的样子停下来,点上一支烟。邻居家的一个女人看见他,当他往回走时,他听见那女人在对谁说:
“快去,他在等你呢,他站在那里急得要命。快去,傻婆娘!”
他看见一个女人——就是她——向草棚跑去,但他却无法折回,因为一个农夫碰到了他,他只得回家。
20
他回到客厅,觉得什么都挺别扭,挺不自然。早晨起来他还精神抖擞,决心把这件事抛开,忘记她,不再胡思乱想。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整个上午他不仅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而且千方百计加以回避。以前他认为重要和开心的事,现在却不屑一顾。他不由自主地竭力摆脱各种事务。他觉得他之所以要摆脱它们,是为了好专心考虑这件事。他抛开一切,独自待着。但只要剩下他一个人,他就会信步走到花园和树林里。而所有这些地方都被往事的回忆,使他销魂蚀骨的回忆所玷污。他觉得,他到花园里散步是为了考虑什么问题,其实他什么也没考虑,只是疯疯癫癫、莫名其妙地等着她,希望出现奇迹,她会知道他需要她,并且立刻赶到这里,或者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或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谁也看不见,连她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黑夜,她会突然跑来,于是他就接触到了她的身体……
“是啊,什么时候要同她断绝关系,就什么时候同她断绝关系,”他自言自语,“是啊,我只是为了健康的缘故才同这个健康、干净的女人发生关系!不过,不能就这样玩弄她。我原以为我抓住了她,不想却被她抓住,而且抓住不放。我原以为我自由自在,不想却失去了自由。结婚的时候,我欺骗了自己。一切都是荒唐之至,自欺欺人。自从我同她有了关系后,我体会到一种新的感情,一种做丈夫的新的感情。是的,我得跟她同居。
“是的,现在有两种生活供我选择:一种是我跟丽莎已开始的生活,包括公务、家业、孩子、人们对我的尊敬。要继续这样的生活,就得丢开她,丢开斯吉巴妮达,就得像我所说的那样把她打发走,或者把她除掉,使她不再存在。另一种生活就是这样:把她从丈夫手里夺过来,给他些钱,不顾羞耻,厚着脸皮跟她同居。但这样就容不得丽莎和咪咪(孩子)。不,孩子倒不碍事,但不能让丽莎留着,得让她走。就让她知道,让她咒骂,让她走掉。让她知道我不要她而要一个乡下婆娘,我是个骗子,是个坏蛋。不,这太可怕了!不能这样做。但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继续想,“也可能丽莎害病死去。她一死,就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哼,坏蛋!要死就该她死。要是她斯吉巴妮达死了,那该多好哇!
“对了,人家就是这样毒死、*死妻子或者情妇的。拿起手枪,把她叫来,不去拥抱她,而给她当胸一枪。这样就完了。
“她可是个魔鬼,确实是个魔鬼,她违反我的心意把我抓住不放。把她打死吗?出路只有两条:不是打死老婆,就是打死她。因为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38]不能!得好好考虑一下,估计一下前途。如果这样继续下去,将会怎么样?
“以后我又会对自己说,我不想这样过下去,我要一刀两断,但这只是说说罢了,到了晚上我又会到后院去,她又会知道,她又会来找我。或者人家知道这件事,去告诉我妻子,或者我自动去告诉她,因为我不能撒谎,我不能这样过下去。我不能。这事要暴露的,人人都会知道,巴拉莎也好,铁匠也好,他们都会知道的。结果会怎么样?难道能这样过下去吗?
“不能。出路只有两条:不是打死老婆就是打死她。还有……
“是的,还有第三条出路;自*,”他悄悄地说出声来,接着打了个寒噤。“对了,自*,那就不用打死她们了,”他心里感到恐惧,因为他觉得他只有这一条出路,“手枪是有的。难道我真的要自*吗?这可是从没想到过的。这太意外啦!”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立刻去开放手枪的柜子。但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枪套,妻子就进来了。
21
他用一张报纸盖住手枪。
“老毛病又犯了。”丽莎看了他一眼,惊慌地说。
“什么老毛病?”
“你的模样就像上次你有话不愿对我说时那样可怕。叶夫盖尼,亲爱的,你就对我说说吧,我看出你心里很痛苦。你对我说说,心里会好过些的。无论如何总比你现在这样痛苦要好些。我知道你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你知道?再见。”
“你说,你说,你说!我不放你走。”
他苦笑了一下,想:
“告诉她吗?不,不行。况且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也许他会告诉她,但不巧这时奶妈走了进来,问可不可以带孩子出去散步。于是丽莎就去给孩子穿衣服。
“那么你回头告诉我。我去去就来。”
“好吧,也许……”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说这句话时露出的苦笑。她走了出去。
他慌忙像小偷那样悄悄抓起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来。“里面装有子弹,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少了一颗子弹,那就听天由命吧。”
他把枪口对准太阳穴,又犹豫起来,但一想到斯吉巴妮达,想到不要再见她的决心,以及他所体验的内心斗争、她的诱惑、自己的堕落、再一次的内心斗争,不禁恐惧得打了个寒噤。“对了,还是这样好。”他扣了一下枪机。
丽莎刚从阳台上下来。她跑进房间时,他已仆倒在地上,一道发黑的热血正从伤口涌出来,尸体还在微微抽搐。
法院进行了侦讯。谁也无法理解和说明他自*的原因。叔叔根本没有想到,叶夫盖尼自*的原因竟同两个月前他向他坦白的那件事有关。
华尔华拉·阿历克赛耶夫娜一再说,她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当他同她争论时她就看出来了。丽莎和玛丽雅·巴夫洛夫娜怎么也不能理解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尤其不信医生说他有精神病的话。她们怎么也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因为知道他的神经比她们所认识的成百个人都健全。
是的,如果说叶夫盖尼·伊尔吉涅夫有精神病,那么,人人都有精神病。至于真正有精神病的人,无疑就是那些在别人身上看到疯狂的症状,却看不到自己身上有这种症状的人。
1889年11月19日作于雅斯纳雅·波良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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