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了他的名字:“离曜,你到底是谁?”“你当真不记得了吗?无妨,”离曜的声音清晰无比,“我记得便好。”
楔子
跟了庄主一百年,三三也不敢说,自己很了解她的性子。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觉得庄主有点古怪。
阴雨连绵,庄主偏要出门散步;这也罢了,散一趟步,竟带回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女,转手就丢给了三三。
“带去解忧阁,喝杯酒暖暖身子。”庄主面无表情地叮嘱,“哦,不要生火。”
三三纳闷不已,既要暖身,为何不让生火?不生真火,怎么行解忧秘术?
但庄主发了话,她也不能违抗,带着湿淋淋的姑娘,步入许久未开的解忧阁。
那姑娘一身素白,站在榻边,有些局促的模样:“我不坐了,不然到处都给弄湿了。”
“不妨事。”三三笑了笑,示意她坐好,“姑娘怎么称呼?”
她怯怯道:“我……记不得了……”
“姑娘莫怕,喝了这忘忧酒,兴许能想起来。”三三安慰着,一面斟好了酒,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擦擦吧。”
阿福猛地跳开,摇着手慌乱道:“擦不得擦不得,我会干死的。”
三三给吓了一跳,笑道:“何至于干死?姑娘又不是一条鱼。”
阿福抱着酒杯,眨巴着眼睛:“我是呀。”
1
炽烈鸟是秋华山花草虫鱼的骄傲。
他是千年一见的金瞳火鸟,诞于秋华山,后经上神点化,成了酒仙的宝贝坐骑,位列仙班,长居九重天上。
万福虽长在水中,但从记事起,就十分向往火的光耀炫目,对炽烈鸟仰慕不已,视之为妖生楷模,言必称“鸟大人”。
“我要勤加修炼,有朝一日飞升九重天,一睹鸟大人风姿。”
她的豪言壮语,别人却不以为意:“等你能离了水,再说飞升成仙的事儿吧。”
万福虽不甘心,却也无法反驳。她有些先天不足,修炼了几百年,依然不能离水而居。只有下雨天,才能化成人形,上岸自由行走。
她见到鸟大人,便是在一个下雨天。
蒙蒙烟雨中,万福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空气,忽而发现潮湿的地面上,无数浇不熄的火星光点。
她觉得新鲜,想也不想,一双洁白裸足,追着明灭的火光,直寻到一座巨大山石前。
山石背后,靠坐着一位朱红锦袍的男子,似是有些吃力地喘息着。雨中不灭的星点,正是从他披散的发间滚滚滑落,好像细碎金粉凌空而降,看得万福目瞪口呆。
红袍男子觉出响动,略一回头,目生重瞳,射出两道凛冽寒光。
那双眼,是万福从未见过,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金瞳。
“鸟……鸟大人!”她一声惊呼,“您回来了?”
男子一皱眉,按在胸口的大手青筋毕露:“何方小妖?”
只听扑通一声,她跪倒在地,垂下湿漉漉的长发:“小女万福,仰慕鸟大人多年,今得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你认得我?”男子语带怀疑。
“秋华山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鸟大人的英名?您贵为酒仙坐骑,修为深厚,深得上神青眼,是我们妖精的榜样。”听着像溜须拍马,却是她的肺腑之言。
万福低着头,因此看不见男子微妙的眼神:“哦?你管炽烈鸟叫鸟大人?”
她从小崇拜炽烈鸟,如今一激动,竟当着本尊,喊出了自个儿起的绰号。
“阿福失礼,炽烈大人请息怒。”万福战战兢兢道,生怕炽烈鸟一怒火起,烧了秋华山的花花草草。
鸟大人此刻异常平静:“九重天外不必称大人,叫我离曜便可。”
万福心中狂喜,想不到英名在外的鸟大人,竟如此平易近人,不愧是她的妖生楷模。
一抬头,却发现他眉峰紧蹙,好像强忍着痛苦,大手压在胸口,点点星火顺着指缝,如连缀珍珠般滚落。
“您受伤了!”万福疾步上前,惊慌道。
离曜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仿佛有点诧异:“你是……”
“我是潋滟泉中一只白鲤。”前额如遭火燎,烫得万福往后一缩。
“潋滟泉?”他猛地一怔,急欲起身,却忽然使不上力,身形一歪,眼见便要跌倒。
万福眼疾手快,连忙搀扶;无奈身躯瘦弱,承受不住离曜的重量,连带着跌落在他身上。满身雨水,浸湿了离曜一身红袍。
挨得近了,她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离曜大人!”万福疾呼道,全没注意自己的双手,还圈在人家腰上。
2
七宝刀乃天界圣物,可伏妖*神,号令天兵。
离曜正是被七宝刀伤及元神,裂口处才有火星掉落;内丹一损,他也现了真身。
遍身朱红赤羽,长尾如鎏金,照彻山川,仿若金阳,一扫阴雨灰暗。
万福受不住这般炙烤,一面将灵力输送进离曜体内,一面盯着山涧溪流,估摸着一时半刻后,现出原形的自己,能不能平安跃进水中。
对修为尚浅的小妖来说,这举动危险得很,可为了一心崇敬的鸟大人,她甘愿冒险。
好在离曜修为颇深,补上了灵力,没多久便恢复神志,重聚人形。他调息运气,压制伤势,再一转身,背后空无一人,只有溪水淙淙流动。
现了真身的万福,浸在小溪中,看着离曜环视四周,然后缓缓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
万福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向他摇摇尾巴。
离曜停在水边,金瞳的光芒柔和许多,“小鱼,跟我上天吧。”
鸟大人一句话,对她如同不可抵抗的魔咒,万福向前游去,记起自己离不开水,又猛地停住了。
离曜好像很明白,翻手变出一只玉壶,又抬手一指,给她施了缩身术,变作手指大小。
“进来吧。”他笑了笑,瓶口朝向她。
缩小的万福望进玉壶,就像看着漆黑山道,兴奋的同时,不免有一丝紧张害怕。
“我先前探了你的神元,只有一魂一魄,先天不足,终身难以离水。”离曜平静地解释道,“要上九重天,非此法不可。”
话已至此,她自然没有犹豫的道理,深吸一口气,义无反顾似的扎进玉壶。
离曜腾云而去,十分平稳。还没怎么感觉,壶盖便掀开了,她被放入一方净池。
池水明澈,荷香幽幽,风过涟漪起,水底皆是涌动的灵力。
她平日所居的潋滟泉,算得上驰名凡间的福地,与此处相比却黯然失色。
万福愉悦地舒展身体,欣喜道:“大人,这儿真是修炼的好地方!”
离曜撩起衣摆,坐在池边,带着似有若无的一点微笑:“我这陵光府,自然没有差劲的地方。”
她若有吉祥姐姐一半上进,怎会不知陵光府是何地方?可万福那时对天界的了解,仅限于酒仙和炽烈鸟,理所当然觉得,此处便是鸟大人居所。
“您还有自己的宫室呢!”万福崇敬佩服,“酒仙大人真器重您。”
离曜眼神微闪,语带笑意道:“不敢当。”
待在灵力池,她恢复得快多了。鸟大人知恩图报,每天都来看她,有时还亲自喂食,好生体贴。
万福受宠若惊,马屁拍得起劲:“大人这儿的东西,果然最好吃。”
“这是提升灵力的昆玉粉。”离曜淡然道,“你是不爱吃的。”
昆玉粉是好东西,然而她生来便不喜欢金石玉粉的口感,恭维话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倒叫她好生尴尬。
“这是大人的心意嘛。”她连忙打着哈哈说。
离曜忽然轻轻一笑,金瞳灼灼,晃了她的眼睛。
“你灵力不高,却还精纯。”他一面说,一面散下玉粉,“金生水,多补补总没坏处。”
万福感动不已,一时竟未想到,自己明明从未透露,离曜是如何知道她的口味?
3
清池中灵力旺盛,利于修炼。若非万福先天不足,早就能重新修成人形。
好在离曜并未嫌她资质愚笨,反倒十分亲和,得空便来池边坐坐,和她说上几句话。
起初万福还有些怯怯的,生怕言多必失,惹得大人不悦;后来却发现,离曜并非传闻中那般暴烈急躁,渐渐胆子也大了,闲聊的话也多了起来。
离曜听得有趣,也会插上几句。有次听她讲起儿时贪嘴的趣事,禁不住调侃道:“鲤鱼精能贪什么嘴?难不成还要喝人血?”
“可不敢乱说,我们是慈悲为怀的鲤鱼精。”万福吓得连连否认,想不到火鸟对鱼类,竟有这样深的偏见。
离曜忽地怔了怔,很轻地“哦”了一声,眼底仿佛掠过一阵恍惚。
这样的神色,她还看过一次,是在对他说起自己最大的遗憾时。
万福一直想看焰火,却因为不能离水,至今未能实现。
“你喜欢的东西,寻常小鱼怕是避之不及。”离曜抿唇一笑。
“是呀。”她扇着鱼鳍,嘟哝道,“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看上一次烟花。”
“那有何难?”离曜倏然起身,微笑道,“看好了。”
语毕,袍袖一挥,金光直冲天际,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绽成一朵盛放的牡丹,又在一瞬之间,散作万道炫目的霞光,落下无数如雨的星点。
池中粼粼波光,染上了流云飞霞的金辉。万福的目光,痴痴追随着焰火散落的轨迹,半晌说不出话。
“太美了。”万福由衷赞叹,“真想再看一次!”
“好说。”离曜笑意更深,轻轻抬手,霎时火光璀璨,照彻夜幕。
接连绽放的焰火,仿若天女散花,坠下的碎屑混入池水,竟好像十分温柔地化开了。
那一刻,万福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方净池,从天而降的火星儿,如同岸上投来的石子,激起阵阵难平的涟漪。
时日渐长,她的灵力与日俱增,终于可以化成人形,只是依旧离不开水。湿透的衣衫长发,倒把陵光府侍奉的仙童吓了一跳。
“大人呢?”万福兴奋道,“我要去给他看看。”
仙童指了指书房,眼光一刻不曾离开她。
万福喊着“大人”,狂喜地冲进书房,一路滴滴答答,把地面弄得湿乎乎一片。就连书架上堆放的经卷,也被沾湿不少。
“别过来。”离曜抬手制止,不让她靠近书案,那般严厉的目光,算是前所未有。
万福吓呆了,看他收好桌上摊开的画纸,这才向她走来。
“大人恕罪,我开心过头了。”她可怜巴巴地嗫嚅道,“你看看我吧,等会儿水干了,就又得变回去了。”
离曜沉默片刻,长臂一伸,手指点上她的额头。
万福只觉猛然一疼,像被火苗燎了一般,不禁吃痛地叫了一声。
从离曜身后的铜镜中,她惊讶地发现,身上的水全都不见了,自己仍好好地站着,只是眉心多出一枚红点。
“这是朱火印。”离曜解释道,“有了它,化作人形时,你便不必依赖水泽。”
她惊喜道:“大人如此馈赠,不知如何报答。”
“你报答我做什么?”离曜淡淡一笑,“本是你救了我,该我报答你才是。”
4
经离曜钦点,万福成了他的侍从。洒扫除尘,研磨洗笔,她都做得一丝不苟。
离曜读经时,经常召她奉茶,她也是捏肩捶背,殷勤讨好,“好些天没见您上酒仙殿了。”
他惬意地动了动脖子,脱口道:“少康那小子,输了棋就耍赖,懒得找他玩儿了。”
少康是酒仙的名讳,也是她唯一有所了解的上神。
“您敢直呼酒仙名讳?”万福讶异道。
离曜一怔,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茶凉了,去换一换。”
万福出去换茶时,正碰上仙童们搬了古书旧画,在院中晾晒。
她喜欢凑热闹,跑上前去打趣,却被一幅画卷吸引了目光。
画上女子清丽出尘,眉间生着小巧的梅花胎记,平添三分俏皮可爱。
“阿福姑娘,小心着点。”仙童急急上来提醒,“这幅画看看可以,千万别乱碰。若弄脏弄坏,大人不会饶了我们。”
万福好奇道:“这是哪位仙子?”
“这是昭华公主。”仙童凑近了压低嗓子,“自她堕入冥界,画像皆被销毁。只咱们陵光府,还收着这么一张。”
昭华公主受罚堕仙,据说是因痴恋一介凡人。
这已是十分久远的陈年旧事,早在万福出生之前。
她对天宫秘辛,不见得有多少兴趣,然而离曜收着公主的画像,却让她不得不在意。
憋了一段时日,她终于忍不住打听:“大人,你可认识昭华公主?”
离曜合上经卷,神色一敛,“你听说了什么?”
万福吓得一抖,“我就是随便问问……”
许久,离曜肃然道:“公主素来至情至性。诸多猜测,皆是无稽之谈,有辱公主清誉。”
她从此不敢再提,心中却疑惑愈深,也愈发不是滋味。
那点心思,自是躲不过离曜的眼睛。
他并无安慰之语,却在下凡云游时,主动带上了她。
万福一辈子没这样快活过。两人一路潇洒,从漠北行到江南,看遍大好江山,最后停留在繁华的淮京城,住在一品客栈的天字房。
三杯两盏,微醺之时,离曜对她说起千年前的往事。
那时人间连年混战,生灵涂炭,他受命于天帝,投生凡胎,匡扶正道。
他投身为名士遗孤,出山后一路扶持明主。关键的平山一战,义军濒临落败时,忽得神兵天降,所向披靡。也是从那之后,他被称作天选之人,拨乱反正,为大岳立下汗马功劳,谥号忠武公。
万福知道忠武公。据说他年轻时,曾在秋华山隐居;连她居住的潋滟泉,也得名于他的诗文。
“原来便是大人!”她惊道,“果真是天选之人!”
“受命于天,靠的却并非天意。”离曜苦笑,“是昭华公主动用七宝刀,调取天兵,助我逆转颓势。”
万福心里一咯噔。
偷取宝刀,私调天兵,介入凡间,样样都是重罪。公主被除了仙籍,投入幽冥炼狱。
“幽冥炼狱煞气极重,她被关的几百年,已中邪毒颇深。”离曜紧蹙眉头,痛惜道,“后来我虽救她出狱,替她疗伤,却无法化解她体内的凶煞之气。”
万福怔了怔,忽道:“大人曾被七宝刀所伤,难道是公主所为?”
离曜却很淡然:“她煞气发作,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万福不曾料到,那时她耗尽大半灵力,为离曜治愈的伤痛,竟是他心甘情愿所受。
她忽然有些失神:“昭华公主出身水族,她的真身莫不是……”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定睛看着面颊微红的离曜,眼中星星点点,忽明忽暗。
“不错。”离曜并不闪避,坦然道,“她是一只丹顶锦鲤。”
他的平静坦诚,对此时的万福来说,却是一种直白纯粹的残忍。
5
万福回归秋华山,离曜并未挽留,还是那么淡淡地说:“避一避也好,看这天象,太平日子怕过不长了。”
山中依旧风光旖旎,潋滟泉也如往日澄澈,万福却不同了——有了朱火印的加持,她现出真身时,头顶多了一块鲜艳欲滴的红斑,成了一只不可多得的丹顶锦鲤。
人人都羡慕她得到神仙点化,她自己却开心不起来。吉祥不知原委,听说她崇拜的炽烈鸟修成正果,荣归故里,说什么都要拉她去膜拜一番。
炽烈鸟栖身的风林,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吉祥扯着万福,拼命往里挤,想要靠近炽烈大人的金火圣光。
越是靠近,万福心中越乱,不知如何面对这久别重逢。
然而这只鸟,她根本没见过。
炽烈鸟确有一对金瞳,但与她所见的离曜真身相比,不论身形体魄,还是赤羽华彩,都是天壤之别。
“朱火印?”炽烈鸟见她眉心红点,惊讶之色不亚于她,语气竟十分恭敬,“姑娘何方神圣?可是天尊之友?”
九重天上无人不晓,有了天尊仙印,便是受其庇护,上神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不敢为难。
万福不知那些神仙规矩,愣愣道:“什么天尊?”
炽烈鸟一怔:“姑娘眉间,不是朱雀天尊的仙印吗?”
她一惊:“朱雀天尊,便是离曜吗?”
炽烈鸟大惊失色:“在下一介小神,怎敢直呼天尊名讳?”
万福蒙了,很久没缓过神。她决定独闯九重天,向离曜讨个说法,却在同时听闻幽冥军叛变的消息。
秋华山与世隔绝,本是躲避战争的世外桃源。旁人到此避世,唯有万福,火急火燎直奔陵光府。
离曜正欲去往点兵台,一袭红衣,一身金甲,阳光火焰,交相辉映。这情景明明是第一次见,却那般熟悉。
“回去。”离曜眼中闪过的惊慌,很快被冷静取代,“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万福望着他的眼睛。她记得这个眼神,那夜焰火璀璨,他的眼底亦是星辉斑斓。
“离曜,”她叫了他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他靠近了她,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微微俯身道:“你当真记不起吗?”(小说名:《 潋滟秋》,作者:纪杏。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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