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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妲己,天下人眼中的妖妃。
“带只狐狸上朝,不怕众臣争议?”
他温柔替我顺毛:“竖子怎敢亵渎神明。”
你说妖媚祸国?
我可是神。
神,是瞧不上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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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终战。
墨发纷飞,素衣染血,他已经没有了满身功德,神路断绝。
那个少年仰起头对着我,眼中是我看不懂的悲哀:“你不曾望月,又怎知圆缺?”
这铮铮傲骨啊,终于随着火焰化为灰烬。
“你的国,亡了。”
我悠悠一叹,继续发问:“看这场大火,值得吗?”
“你不明白。”
他眉眼含笑,我不知那是向往还是解脱。
“希望留存,火种已埋下。”
他定定地看着我:“此后,众生将不再于你的慈悲下跪伏,人人生而平等。”
火光冲天,他的眼神定格在那一瞬。
许久,我看着眼前灰烬,有些茫然。
不是说神的信仰即是众生吗?
神爱世人,又错了吗?
思量片刻,我无解。
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我倾尽神力,将时光回溯到三十年前。
这个人间帝王刚刚出生的那一刻。
这一次,我会看着他慢慢地长成。
2.
公元前 1082 年。
沬都。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在宫殿内回荡,帝羡从接生妇人手中一把抱过这个孩子,高高地举起。
令他惊奇的是,这么小的婴儿竟丝毫不惧,只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看着心头大喜,当场给这个老来得子赐名为德。
德,从行,从直,取正直,遵循正道之意。
小小的婴孩在这方宫室内慢慢地长大,很快地到了三岁,学弈射的年纪。
不愧是后来的帝王,小小年纪,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旁人都赞他天生神力。
我此时化作一只幼狐,悄然地从他身边闪过。
“小狐狸,我看见你了。”
他声音清脆,抬手拉弓的速度飞快,我拔腿便跑,好险。
待到隐匿树上,我才惊觉自己的尾巴少了一截……
恩将仇报,真是坏东西。
3.
等待神力恢复的过程有些糟糕,我生来是神,从未体验过如此弱小生物的感受。
会感到饥饿、寒冷。
此时的我,饥寒交迫。
此前给我投食过的那个姑娘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怎的,一连几日都未曾出现。
野外能入口的东西实在太少,出于无奈,我又回到宫殿中。
转来转去,好容易找到东庑房,听着几个下人在念叨着什么,我敛神贴在檐角。
“小殿下今日又得了头筹,真是聪慧过人!”
“是啊,大殿下和二殿下还长他好几岁……”
“嘘!你不要命啦!这话也是你我能说的?”
“也是,咱们做奴才的,替主子着什么急。”
“小殿下今日用过午食了吗?”
“啊,瞧我这记性,我现在送过去。”
听到这里,我立刻抓住时机,纵身一跃,掉进了灶灰中。
……可惜了这身白毛。
不过该说不说,还是挺暖和的。
我干脆躺在灶前四爪并用地吃了起来。
唔……饥寒交迫的感觉确实太差了。
难怪世人向神祈求丰年。
“抓住那个小畜生,它偷了点心!”
尖锐的叫声响起,我才反应过来这“畜生”喊的居然是我。
4.
嗯。我被抓住了。
兜兜转转,我还是被送到了帝德的宫殿。
作为礼物被装进一方精致的青铜匣子里。
匣子打开的那一刻,我被一双小手捧起,:“咦,是之前跑掉的那只。”
他揪着我的耳朵笑嘻嘻地:“还挺可爱的。”
我:……
行吧。形势比人强,当一只宠物应该会比一只野狐狸活得长久。
早知这样,我就不该有那么多好奇。
心里默默地叹气,我可是神啊,几时沦落到被人捏在手里把玩的地步?
“今日新学六仪,先生说仪则为容也,想来是容貌的意思。
加上你又是长兄送来的礼物,就叫仪如何?”
他戳了戳我的脸颊,一本正经。
小小孩童卖弄学识的样子还挺好笑的,我没忍住眯了眯眼。
他看起来更开心了,笑着拍手:“看来你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阿仪,阿仪……”他叫了几声,抱着我睡着了。
我悄悄地爬起来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
睫毛微翘,唇红齿白,睡着的时候那双英气的眼紧闭着,倒是一点儿看不出未来的帝王之气。
趁他入睡,我悄悄地溜出殿外。
恢复神力,需要集民众信仰。
当朝重六艺六仪,其中六仪就包括了祭祀之容。
我去看看。
5.
到祭祀场的时候,一尊青铜甗已然静静地呈在桌案上。
血从桌案上一滴滴地落下来,很快地氤氲开一大片痕迹。
旁边的地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看身形装饰,最多十四五岁的年纪。
我忽然有些反胃,窜到一旁,却被一块冰冷的玉石绊倒,低头一看,是我送出去的那块。
在沦落到去偷点心之前,我曾遇到一位好心的姑娘。
那姑娘脸颊圆润,双眸熠熠,像是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她每日都在那棵大树下给我放一点吃食,我无以为报,听说人们把玉石当作珍宝,便去衔了几块玉石示意姑娘收下。
我记得她温柔地笑着给我递吃食的模样,也记得她收下玉石一脸惊喜的模样。
却没曾想过,会见到她身首分离,被遗弃在荒野。
我第一次觉得这信仰似乎有些荒谬。
我们神,怎么会需要这么血腥的东西?
他们真的是我们的信徒吗?
我几乎是一路奔逃回了宫殿,当然不是畏惧,是说不上来的一种慌乱。
6.
那个孩子醒了。
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前,一笔一画地刻着什么。
他是个优秀的孩子,我知道的。
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他。
我跳上书桌,看他书简上满满的都是仁与礼。
可我现在只是一只小狐狸,我能做什么?
信仰……有信仰才有力量。
宫中的信仰其实不算多,也许他们过得不错吧。
我打算去民间,去收集宫廷之外的信仰之力。
我朝他甩了甩尾巴,他看着我:“阿仪,你回来了?”
语气中有一丝惊喜。
我看着他,尾巴慢慢地停下来。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去吧。”
我跑了。
像一团雪,离开了冬天。
“小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风太大,迷了眼。”
7.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江河辽阔,锦绣繁花。
我经过许多庙宇,他们都宏伟高大,比起居民的房屋,显得过于豪华。
看香火鼎盛,我也趁机吸收不少,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变成一个孩童大小。
这天,我蹦蹦跳跳地走在街市上,时不时地用换来的贝币买些小吃零嘴。
嗯,人间果然多美味。
果脯清甜,炒豆咸香,当神的日子还要吸风饮露,这么想来当人也不错。
“河伯祭礼,闲人避让!”
我抬头一望,只见一列曲衡车装载数十牲畜,远远地驶来。
这么大排场,我轻轻地皱起眉。
“我的老牛啊……”哭嚎声起,转头看去,一位老叟正拉扯自家妇人,“别闹了,再喊下去命都没了。”
我叹口气,人的境遇也各不相同啊。
祭礼在河边举行,经历“上甲,三报,示壬,示癸”之后便到了大祭环节。
整头的牛,猪被去首剖腹悬于三角架上,头部和鸡一起呈上桌案。
好在这次没看见人殉。
趁着祭礼悄悄地又吸收了一些信仰之力,此时我已经可以化身为十四五岁的少女。
民间之行,我遍阅河山,心境开阔不少。
回顾当神女的那些日子,除了救人,我并无其他想法,好像我生来就为了服务这苍生。
但如今,我却会想:这苍生真的需要神来拯救吗?我们真的是在救人吗?
8.
游荡数年,我听闻当今天子帝羡逝去,赶回了沬都。
此时的少年已然颇具威仪,先王未立长,而是将帝德任命为下一任天子。
不出所料,他做得很好。
“今上勇武,擒猛虎于深林,臣等敬服。”他笑得张扬,朗声,“如今东夷已收,中原大定,可治内政。”
我看着他英姿焕发的样子,突然期待起接下来的发展。
会否依然重蹈覆辙?
是夜,我轻轻地落于梁上,不想仍惊动了他。
“阿仪,是你回来了吗?”他突然坐起,环顾四周。
我一跃落地,玄衣飘然:“吾乃神女,并非你口中阿仪。”
他眉心紧皱,执起长剑:“哪来的小贼?休要行骗。”
光华流转,我当着他
的面变成了那只小狐狸。
“咣当!”他愣住了,手中长剑落地,我换回人形,“你可信了?”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摇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真的有神?”
我轻叹一声,将他的长剑吸附于手。
他表情奇怪极了,像是哭又像是笑。
良久,他仰头问我:“你们神,可以改人寿命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下,这个少年天子眼眶含泪,唇紧抿着,露出难得的倔强和脆弱。
“不可。”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我斟酌着加上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他疾声地问。
“以命易命。”
沉默。
是啊。祭礼为什么要这么血腥?
天道因果循环,气运相生,哪有什么上天赐福、神布恩泽,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转换。
9.
夜深了。我和他交谈许久,听他向我吐露多年所经历的一切片段。
他絮絮叨叨时,我安静地听。
等他停下来,我告诉他我在外所见。
这个敏锐的少年天子很快地发现,信仰之力在宫外比宫内要多得多。
我浅淡一笑:“你因何断言?”
他看着我,突然红了耳尖。偏偏我视力极佳,不解风情:“你耳朵红什么?”
蓦地,他整张脸都红了。
“你以前变成狐狸只有那么大…”他说着伸出手比划一下。
“现在身形已经大了几倍,而且,还能化成人形……书上说,精怪都是慢慢地修炼才能化人的……”他磕磕绊绊地补充着。
“精怪?我生来即是神,如果不是一场嗯……一场意外,”我顿了一下,“我不用修炼的。”
“生来是神吗?”他愣愣地看我。
“怎么,你羡慕?”我笑着反问。
他迅速地摇摇头:“神生来即比人高一等,若世上无……”
他好像顾忌什么,说了一半便抿唇。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替他补充:“若世上无神,人即可平等?”
他惊诧地看我一眼,我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会的。”
“不会那么简单的。”
就算君权神授,无神也不可能让人平等。
阶级的存在比他想象得要深得多。
不过,若是无神,人或许不再会利用信仰,做些恶魔行径。
这话我没说,但他该慢慢体地悟。
10.
天色大亮,为了掩人耳目,我还是变作了那只狐狸。
他像是喜欢极了我这一身毛茸茸,却克制着不敢摸。
眼里的垂涎都要溢出来了。
我往他怀里一跃,自在地躺下了。
皮囊而已嘛。
爱摸就给他摸一下好了。
不过嘛,我可不会告诉他,他顺毛的手法是真不错。
嗯……放纵的结果是,这个英武的少年帝王,竟搂着一只雪白的狐狸上了朝堂。
“带只狐狸上朝堂,荒谬!”
“是啊你看王上的眼神,怕不是被这妖孽蛊惑了……”
我懒懒地转个身,用只他听得见的声音轻语:“听说我诱君王?”
他耳尖煞红,神色带上几分慌乱,显得倒和幼年一样可爱。
群臣的声音隐隐地有变大的趋势,他倏然冷下脸,朝殿内众臣冷冷地扫过去。
看着大殿内支支吾吾却不敢再置一词的官员们,我自在地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窝着。
“怎么,你羡慕?”我笑着反问。
他迅速地摇摇头:“神生来即比人高一等,若世上无……”
他好像顾忌什么,说了一半便抿唇。
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替他补充:“若世上无神,人即可平等?”
他惊诧地看我一眼,我轻轻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不会的。”
“不会那么简单的。”
就算君权神授,无神也不可能让人平等。
阶级的存在比他想象得要深得多。
不过,若是无神,人或许不再会利用信仰,做些恶魔行径。
这话我没说,但他该慢慢体地悟。
10.
天色大亮,为了掩人耳目,我还是变作了那只狐狸。
他像是喜欢极了我这一身毛茸茸,却克制着不敢摸。
眼里的垂涎都要溢出来了。
我往他怀里一跃,自在地躺下了。
皮囊而已嘛。
爱摸就给他摸一下好了。
不过嘛,我可不会告诉他,他顺毛的手法是真不错。
嗯……放纵的结果是,这个英武的少年帝王,竟搂着一只雪白的狐狸上了朝堂。
“带只狐狸上朝堂,荒谬!”
“是啊你看王上的眼神,怕不是被这妖孽蛊惑了……”
我懒懒地转个身,用只他听得见的声音轻语:“听说我诱君王?”
他耳尖煞红,神色带上几分慌乱,显得倒和幼年一样可爱。
群臣的声音隐隐地有变大的趋势,他倏然冷下脸,朝殿内众臣冷冷地扫过去。
看着大殿内支支吾吾却不敢再置一词的官员们,我自在地挪了挪,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窝着。
“予观朝堂之上,有能者颇多。然行大事前,必先请祭礼,卜问吉凶。”
他掷地有声:“天若能裁,要尔等岂非无用?”
“这……”
果然,朝堂之上,众臣纷乱。
他目光转向一旁祭司,自数百年前就一直被高高地捧在神座上的祭司,如今地位已近乎与君王等同。
“王上此言,是与天意作对,请慎言。”
这个年轻的君王笑了。
笑声张扬,眸中闪动着坚定的光。
他缓缓地扫了一眼殿内官员,开口:“若寡人非要呢?”
此言一出,百官惊惧。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传亲卫,将祭司押下去。”
“臣请王上三思!”
“臣附议!”
“臣……”
……越来越多的大臣站出来。
他有些不耐,脸上泛起怒意:“押出去!”
亲卫押着祭司走远。
他对着殿内大臣,一字一句,声音极慢:“寡人平东夷,定中原,征战南北,看过尸横遍野,白骨哀戚,从无惧意。”
“但,你们看哪!祭礼上活殉的,那是寡人的子民!”
“是。他们是奴隶。
但倘若有一天,这个人换成你们的亲人呢?”
“王朝更迭,一瞬为奴者,不乏其例。”
我静静地听着。
这位君王,是难得的仁君啊。
看殿内大臣们神色陷入挣扎,良久,他开口:“今日事毕,各自归家吧。”
11.
祭司被押进大牢。
“阿仪,你说我做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他眉心拧起,眼里带上一丝忐忑,全无在朝上那英武霸气的样子。
对着我,他好像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少年。
会犹豫,会不安。
我甩了甩缺了一小截的尾巴,瞪他一眼:“我觉得不如小时候过分。”
他笑起来,眉眼舒展。
我满意地点点头:“君王要有君王的样子。这样才好看。”
他把我搂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着我一身雪白的皮毛,开口:“阿仪,他们劝我纳妃封后,怎么办?”
我有些疑惑:“纳妃封后这种事,有什么不愿的?我之前看外界成亲敲锣打鼓,好不快意。”
他咬咬牙,下巴贴上我的脑袋。
“你变成人,我封你作王后,好不好?”
我震惊。
“可我是神……”
“神便不懂情吗?”他执着地看着我。
我忽地想起当年他一身缟素染血的样子,莫名地颤了颤。
他似乎有所觉察,垂下眸子低声地问:“神仙,可会动情?”
今日的他有些过于温柔,和旧时记忆里他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浑身突然有些僵硬,思绪已然纷飞。
12.
我和他的初见,在他上一世。
彼时他身负大功德,有望成为人类君王中的佼佼者—人皇,飞升成神。
我生而为神,好奇心驱使,让我想知道人是怎样化神的。
于是我来到凡界,看凡间子民供奉着我们的神像,虔诚地叩首跪服。
祭礼大典,牛羊牲畜高悬,血色漾开一片。人间祭司问卜求我赐福,我于云端顺手一挥,撒下象征着福祉的甘露。
他一身黑衣冲进来,怒声地质问祭司为何背着他仍用活人祭祀。
祭司一脸淡漠,只说人各有命。
为了天下苍生,牺牲是必须的。
他大笑着把祭坛掀翻。
他身上的功德金光,随着这一推,轰然溃散。
我从云上浅淡地投下一道目光,未置一词,飘然而去。
再次见他时,人间已是战火四起。
“求神女垂怜……”
……一声声哭喊呜咽入耳,我于心不忍,袖手一挥,赐下甘霖。
可,满目疮痍,这灾难来势汹汹,竟是无可抵挡。
成片的饥民像是荒土上的沙蚁,乌沉沉,天地之间的界线变得不再分明。
我心知,人间将有一次大的清洗。
神,亦非万能。
13.
我有些自责,在这方天地间,明明我承载着他们供给的万千信仰,却只能看着他们走向灭亡。
我回到神界寻求帮助,却屡屡碰壁。
是的。
明知死局,我还是想要做最后的、虚假的努力。
其实我知道,这次清洗过后,凡界会再次重生。
凡界的负荷已经到它无法承载之重,所以必须如此。
只是,苍生何辜。
我迷茫了。
这个时候,一道旗帜竖起来。
“叛神者,诛!”
于民众间兴起一支小队,喊着这样的口号,与皇朝对抗起来。
他们说,这个君王因为触怒神明,导致上天设下神罚,于是才有大地动,百姓苦。
我亲眼看着这支队伍慢慢地壮大,直至打到宫门前。
一身红衣耀目,铁血的君王带领他的军队抵抗厮*。
这样似乎也算是一种破局之法。
我们称之为“以*止*”。
14.
没有功德在身的君王,加上被冠上“叛神”的名号,很快地,败如山倒。
于高台之上,我看他一眼。
他见我乘云而来,眼中轻嘲:“神女怜悯众生,为何不怜悯我?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呵!”
他定定地看着我,吐出一句:“终有一天,人民不会在你的慈悲下跪伏。我相信这天,不会太晚。”
我看着烈火覆上他的容颜。
铮铮傲骨,转瞬成了灰烬。
那句“值得吗?”是问他,也问自己。
于是我倾尽神力,再给了他一世,这一世,我看着他长成,从孩童,到少年,再到如今英武的君王。
他平定叛乱,巩固内政,宽待百姓,甚至做到了其他君王做不到的几近“平等”。
他任用奴隶为官,给妇女放权。
对孩童慈爱,对老弱悲悯。
仁君如此,只因为不信神,便要令他背上那场灾难的苦果吗?
我不忍。
更惶论,如今的我,也在质疑“神”的存在,对人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15.
可天灾依然会继续,在明年八月。
那是一场浩大的灾难。
大地将会崩塌、干涸。
可若是提前布局,也许可一试。
我思量许久,心下有了决定。
“明年八月,大地崩塌,干涸。流民遍野,白骨堆积,十室九空。”
他惊愕极了,适才室内的温存半分不剩,唯余满室凛冽。
我为神,居高位享万民供奉,神界众神皆是如此。
他们眼中看到的人间,无非是芸芸众生,世界重启、人间再生,换成谁供奉都一样。
而我眼里的人有了血肉,有了感情,换了一个躯壳和灵魂的人,和之前那个并不会是一样的。
人间天灾,本因不过是吸收的能量过多,世界承载不住如此高的负荷,必须吞噬一部分,以换取另一部分的生存。
但如果,神不再能够从人间汲取力量呢?
其实他们说帝德是叛神者,不对。
这一次,我终究站在了叛神的这端。
16.
“大王好端端地让我们迁都,真是搞不懂什么情况。”
“谁说不是呢,我看这劳民伤财的,唉,也不知王上是不是一时昏聩……”
“可别这么说!你忘了前段时间被关的祭司大人?连祭司都下狱了,我们这奴才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就是就是,王最近行事太诡异了,有人说是被妖魅影响了。”
“说到妖魅,你们记得宫里时不时地出现的那只狐狸吗?”
“诶诶,这个我看过!”
“哼,别说看过,我还抓过呢。”人群中一位壮年男子突然出声。
大家聚过去,看着他,他有些得意,夸夸其谈起来。
“话说那是我年轻的时候……”
“切,你才多大,还年轻的时候。”另一位壮年大汉忍不住“呸”了一声。
“别急,听我细细地说来。”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继续听下去。
“那时我在膳房当值,和双子看到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
“然后呢?”
“别急啊,我和双子当时正聊着天,那狐狸眼中精光四射,好像正准备摄魂……”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地到了夜幕四合之时,想到明日还得当值,便各自回屋去了。
17.
迁都、加税、减薪,这些事情都让底下官员怨声载道,但为了能尽量地规避这场灾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只是近日宫中传言,我是妖魅下凡,扰惑君心。
我玩心大起,故意地在宫中四处转悠,想看看凡人对妖魅是什么反应。
唔。其实这世间有神、有人,却没有妖和鬼。
但有的神为了享受到更多的供奉,会先制造一场灾害,譬如恶鬼伤人、妖精惑人之类。而后站出处理,解决所谓的妖鬼以获得民众信仰。
我向来是不屑做这种事的,但也没有办法断绝其他神的所为。只是每每看到,都会去干扰一番。
也正是因此,我在神界的人缘,哦不,这是人间说法,应该是神缘不太好。
按那些神的说法,我是一个脑子有病的神,可是我天生地养,无父无母,自孕育而生便是神。
和一些人修炼成的神不一样,我不需要经历所谓“断情绝爱” “清苦修行”,也可能正因如此,才遭神排挤?
想到他满眼悲哀地望着我说的那句“你不曾望月,又怎知圆缺”。
倒是令我有几分动容。
宫中四处转悠一圈,有几个宫人撞见我,皆是大惊失色,慌忙奔逃。
我不禁长叹,果然,那些神真是把妖魔演绎得淋漓尽致。
18.
事情有些不对。
灾难终于来临了,可却不是八月,而是比预计的要更早一些。
如今正值数九寒冬而已。
不过见大地果然崩塌,先前的官员有些信服,变得配合了许多。
眼下重要的是救济灾民。
开仓放粮时,有官员觐见:“大王,如今官粮数量不丰,若是放弃那些贱……奴……”
话音未落,刀锋已至。
雪白的刀光倒映着他惊恐的神色,我执刀笑着看这位官员。
“大人,请再说一次吧。”
“我的宝刀,未曾听清哦。”
他脸色忽红忽紫,好笑极了。
“大王,这妖妃竟敢……”
一把匕首稳稳地扎入他的胸口,我回眸:“王上,怎么*了他?”
“
他该死。”
嗯……虽然这官员罪孽深重,可在此刻*了,恐怕民心动摇啊。
“阿仪,此时民心已然不稳,若不以强权镇压,必将大乱。”
“可谣言可畏,三人成虎。””
“我从不惧这些。”
我的傻君上啊。
向来都是做善事,却背恶名。
19.
因着帝德的威慑,粮好好地分发到了灾民手中。
可这终究非长久之计,以往存量,最多供应三月左右。
到了三个月后,已过春种之时,地里的第一批收成也拿不到了。
本以为八月前的春收,加上官粮存余,省省勉强地能供应得上。
看来这场仗,必打不可了。
我记得那个邪神在人间的使者,是在周地。
等我匆匆地赶往周使所在,好像已经晚了一步。
这里的百姓说,天灾之后,大地上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树。
树冠丰茂,枝叶繁密,甚至树干上隐隐地透出微光。
树下,凭空地生出一汪清泉。
喝了这泉水的人,都得偿所愿。
一时之间,信奉者众,称巨树为神树,泉水为神泉。
我听着心头一紧,赶忙去看那棵所谓神树所在地。
确实是一棵极大的树,我用神力试探,发现一股源源不断的能量在传输。
是小轮回之术。
所有的获取,都会在未来反噬,换言之,是借命。
……不出半月,喝了泉水的人都会因各种极其合理正常的原因死去,而死后被人遗忘。
这种神术本应被禁,但是仍有神不甘心,妄图通过汲取人间更多能量来强化自身。
这棵神树,不仅可以汲取人类本源力量,还能因满足人愿望得到更多信仰。
真是狡诈又歹毒。
这也是神吗?
20.
切断“神树”和邪神的力量传输连接之后,我找到周使。
这竟也是一个身负功德之人。
“我是妲己。”我开门见山,向这位年轻人阐述来意。
“吾名,姬发。”
听了我的话,他看起来很诧异。
“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我笑了笑,看着他身后的城墙。
“你的城池,治理得很好。”
他皱起眉。
“你不会甘愿成为邪神在人间的奴仆。”
他的眉头拧得更紧:“可我不信你。”
“至少,目前他给我们带来的都是益处。”
我取出从“神泉”盛回的水,递给他。
“你喝了吗?”
他抿唇。
“你不会喝。”
“那又如何?”
“姬发,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以何为凭?”
“半个月内,你治下的子民将降至半数。”
“啪哒!”盛水的小盅落地发出声响。
“姬发,你只能信我。”
他神思有些恍惚。
也是,听此一言,他伤、愤恨、痛苦都是难免的。
良久,他怅然地开口:“我要怎么做?”
我附他耳畔,轻声:“弑神。你敢吗?”
21.
很快地到了约定好的日子。
我身后,是人间的战场。
两军对立,我从阵中缓缓而出。
本应是两军对战,尸横遍野,邪神从人间汲取能量的大好时机。
可战鼓已擂,双方军士,皆肃穆而立。
天雷阵阵,那是邪神的怒火。
我抬手,一道光晕笼罩住这方天地。
其实啊,剩下的事情都不用你们来做。
你们只需要治理好这人间,让世间不再有无由的战乱纷争,不再有白骨遍野。
我一人,即是千军万马。
我一身银甲,纵马踏入雪中。
神的力量,源于信仰本身。
信仰的力量,可覆天地。
代价是什么呢?
我默默地想着。
一片雪花飘落。
随即,两片、三片,更多片…
我站在光晕之上,对上的是众神的怒火。
纵然帝德与姬发已经短时间内尽可能地大幅宣告世民:邪神不可信。
但信仰之积年岁已久,余威仍不可小觑。
神之怒化作雷霆击来。
开始的几道,我应对起来还算轻松。
逐渐地,我的银甲开始出现裂痕。
雪花堆积。
22.
苍穹之上,传来一道苍老又威严的声音:“妲己,你是吾之杰作。只要你放弃这些凡民,你依然可以众星捧月
,临于众神之上。”
我仰起头。
那声音继续:“凡尘竖子,又有几人知你心意?那九天上其余的作品,不过是你的陪衬罢了。”
原来,是这样。
那些神,都不是神。
他们只不过是这天道的数道分身。
凡人历尽艰辛修炼成神,不过是成了这方天道的养料。
而我,却逃脱了他的掌控,有了自己的意识。
我是唯一的神,却不想做神。
多可笑啊。
“妲己,你既是我,我亦是你。凡民死而再生,源源不尽,又何必为他们做到如此。”
我抖落银甲上的雪花,雪纷纷簌簌,我忽地笑了。
“不,我不是你。我不会成为你。”
人们说,神无法自裁,全知全能,不生不灭。
其实不是的。
当神自己丢掉信仰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再是神了。
没有信仰的神又怎么承载信仰?
那道声音恍若有所觉,慌乱起来:“你疯了!”
我偏头,看了一眼那遥遥而立的身躯,开口:“我说过了,我不是你,我不会成为你。”
23.
神力溃散的那一刻,我好像能理解那个少年了。
可惜,天空泛着白光,现在没有月亮。
雪花也很美呀。
我的身体突兀地落下来。
却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
和这雪花一样,悠悠地,落下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绯红的衣裳,套着漆黑的甲胄,此刻纵马过来。
黑与红与白,怎么搭果然都是极其适宜的颜色。
我的身形在他怀中渐渐地消散。
他的泪砸下来,看着比雪花的速度快得多。此刻我不合时宜地想:莫非重量和速度还有关系?
这么说,若是有机会做人啊。
我还有可能会在后世成为一个物理学家?
看着眼前的人,我回想到记忆里他说的话,于是缓缓地绽放出一个笑:“希望和火种,都付与你了。”
姬发站在一旁,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想来,这一战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他应当开心吧。
最后的最后,神消散于人世间。
只留下一句话:“我等着呢,人人平等。”
等到那一天,这世间,应该很美好吧。
尾声:
“她点妆着华裳,惑君王。”
“她银甲立云端,平大乱。”
“苍生乱,众神冷眼观。”
戏台上纷唱妲己一生,谁知真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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