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言深藏功名
报告人:胡成(湖北日报传媒集团楚天都市报副总编辑)
今年春节刚过,我的老同事张孺海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一个重要的新闻线索:在他的老家来凤县,有一个95岁的离休老干部,叫张富清,从来没人知道,他竟然是一个战功卓著却一直深藏功名的大英雄。
7月27日,老英雄张富清参观天安门广场。新华社记者熊琦摄
张孺海与张富清老人的小女儿张健荣、小儿子张健全是初中同学,可兄妹俩从来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名老兵。直到去年12月,来凤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发布退役军人信息采集的公告,张健全告知父亲提供完整信息的要求,正在住院的张富清才告诉他:“你去把屋里的一个皮箱打开,那里有些材料。”
当父亲箱底的那个红布包裹层层被打开,张健全惊呆了:三枚军功章、一本立功证书,还有时任西北*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签发的《报功书》。平日里普普通通、朴实无华的父亲,居然是一位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战斗英雄。
当看到张健全拿来的父亲“压箱底”的宝贝,县里信息采集员聂海波也惊呆了——这是只有战功卓著的英雄,才能得到的荣誉啊!而这样一位大英雄,在这个偏远的小县城隐藏了64年!
张富清老人家,住在一栋建于20世纪80年代楼房里,两室一厅,陈设简陋,客厅通向阳台的门关不严实,透着冷风。褪色的家具,老旧的物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个印有“赠给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的旧搪瓷缸,缸子斑斑驳驳,用牙膏皮补了又补。他的家人告诉我,张富清说过,“只有不要命的人才能得到这个缸子”。这是他的心爱之物,整整陪伴了他60多年。
老人家从泛黄的《立功登记表》讲起,参军、入党、炸碉堡、打援敌、解放西北、新疆垦荒……一桩桩,一件件,张富清有说不完的故事。我们也仿佛跟随着老人,走进当年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那个为了新中国而浴血奋战、视死如归的现场。每次说到牺牲的战友时,这个95岁的老人都老泪纵横,我们也跟着默默流泪。儿子张健全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流泪。
采访结束,张富清在老伴的搀扶下,从台桌前站起身为我们送行。这时我们才发现,老人的左腿已经因病截肢……
老英雄的先进事迹震撼了我们,也震撼了整个社会。2月15日,一篇精心调度、细心打磨的报道同时在《湖北日报》、《楚天都市报》刊发,立即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引起网络广泛转发。有的网友说:“岁月静好,是因为有无数前辈披肝沥胆、热血奉献。向默默奉献的英雄们致敬。”有的网友说:“战争时期,他冲锋在最危险的前线。和平年代,他驻守在最困难的地区,他是共和国的英雄,他就在我们身边。”甚至一条网友的评论就有三四万个网友的点赞。
英雄无言,大山作证。张富清,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一个共产党人的初心和使命。
保家卫国战功赫赫
报告人:刘海伦(恩施军分区政治工作处主任)
张富清的故事,要从71年前的1948年说起。那年,出生在陕西洋县贫苦家庭的张富清刚刚24岁,他在瓦子街光荣入伍,成为西北*军赫赫有名的359旅的一名战士。
1948年6月壶梯山战役,他担任突击队长,攻下一个碉堡、缴获一挺机枪、击毙两名敌人,获师一等功和战斗英雄称号,他的右臂和胸部被燃烧弹烧伤,留着一片片疤痕。7月在东马村,他带领6名突击队员,扫清外围之敌,占领敌人碉堡,获团一等功;9月临皋战役,他先敌抢占制高点,压制消灭敌人,圆满完成截击任务,获师二等功。
张老说,打了多少仗,他也说不清了。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有战斗,只是大和小的区别。不过,有一场战役,却永远烙刻在张老的心底。那就是1948年11月的永丰战役。
永丰战役发生在陕西蒲城。胡宗南的精锐部队76军被我军压缩在永丰城内困兽犹斗。张富清所在的六连是永丰战役突击连,连队要挑选3名技战术最好的班长担任突击组长,张富清又一次主动请缨举起了手。
那个深秋寒夜,敌人在城内修筑了星罗棋布的明碉暗堡,东北角的两个五六米高的碉堡是主要火力点,吐着两条火蛇,不断吞噬着战友的生命。张富清和两名战友,子夜出击,他把自己唯一的一条白床单撕成几条,把两个炸药包紧紧地捆在身后,在腰上插满手榴弹,再带上冲锋枪和子弹,足足有六七十斤,几乎是他负重的极限。趁着夜色,他们沿着坑道摸近寨墙,抠着砖缝迅速爬上墙顶,张富清第一个从四米多高的寨墙上跳下去。脚刚落地一转身,已经被10多个敌人团团围住。矫捷敏锐的张富清端起冲锋枪就是一顿猛扫,一下子就撂倒了七八个。
这时,他突然感觉头部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头晕目眩,有点发蒙。用手一摸,发现头皮被子弹掀起来一块,满脸满手都是鲜血。如果子弹再下来一点点,他就当场牺牲了。但当时战况激烈,顾不得细想,满脑子都是消灭敌人。迎着“嗤嗤”的子弹声,他时而匍匐,时而跃进,迂回接近到敌人碉堡底下。他拔出刺刀,刨出一个土坑,铺下八枚手榴弹,压上一个炸药包,再盖上一层土,张富清心想,用导火索引爆来不及了,晚炸一秒战友就会多牺牲一个,于是把手榴弹的引线连在一起,再系上一条绳索,向旁边一个侧滚,顺势一拉,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敌人的碉堡飞上了天。张富清被穿云破石般的爆破震吐出一口鲜血,满口牙被震松,3颗大牙当场脱落。硝烟还没散去,他又飞快逼近另一座疯狂扫射的碉堡,用同样的方法,将其炸毁。
张富清在永丰战役中因作战英勇,贡献突出,荣立军一等功,并赢得“战斗英雄”称号,王震将军亲自给他佩戴了军功章,彭老总握着他的手亲切地说:你在永丰立了大功,我把你认准了,是个好同志!随后,西北*军总部加授他特等功,并专门向他家寄送报功书。上面写着:“张富清同志为民族与人民解放事业,光荣参加我西北*军第二纵队三五九旅七一八团二营六连,任副排长。因在陕西永丰城战斗中勇敢*敌,荣获特等功,实为贵府之光,我军之荣”。
1950年,西北军政委员会对解放大西北的英雄进行表彰,张富清被授予了“人民功臣”奖章。
我曾经问张老:您看起来并不壮实,打仗怎么这样厉害?张老铿锵有力地回答:“我打仗的秘诀就是不怕死。决定胜败的关键是信仰和意志。只要党和人民需要,我情愿牺牲,牺牲了也光荣!”
在战火硝烟中,信仰是血与火的淬炼,意志是生与死的抉择,正是因为张富清和千千万万革命军人为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谋幸福,新中国才迎来了勃勃生机,才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选择艰苦为民造福
报告人:田文莉(恩施州扶贫干部)
1953年初,原本准备参加抗美援朝的张富清,被安排到解放军防空部队文化速成中学学习,从此他化剑为犁,开始了以知识和汗水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征程。
1954年年底,张富清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作为战斗英雄和部队学校的优秀学员,张富清面临着不同的道路选择:一是留在大城市工作,海阔天空,发展空间更大;二是回到陕西老家,与未婚妻孙玉兰组成温馨的小家庭,颐养望眼欲穿的老妈妈;三是响应党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基层最艰苦的地方去。他毅然选择了那个最艰苦的地方——湖北省来凤县。
1955年1月,张富清即将转业。他用一块红布,包好用生命换来的军功章和报功书,塞进这只箱子的最底层,从此,封存了那段戎马岁月,也深藏了非凡的功与名。就连他的妻子和四个子女都“只知道他当过兵”,不知道这箱子里竟深藏着一段可歌可泣的烽火记忆,这一藏,就是60多年。
从转业那天起,张富清和新婚的妻子孙玉兰从武汉,经巴东,历经一个星期的艰难跋涉,才抵达了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来凤县。这里是湖北最西南的偏远角落,当时县城里只有三街九巷5000多人,经济落后,民生困难,干部紧缺,生活条件极其艰苦。
“党叫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这儿是苦,这儿是累,可是共产党员不来,哪个来?”张富清夫妻正是奔着这份艰苦来的。这一来,就是一辈子。
张富清在来凤县的第一个岗位,是城关粮管所主任。组织考察评价他:“能够带头干,群众反映极好”。后来被提拔为粮食局副局长,不久又担任纺织品公司党支部*。1959年,刚刚上完党校,他就被派往更远、更需要他的地方——来凤县的“穷窝子”三胡区担任副区长。
那时区里粮食十分短缺。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生产搞上去。他直接住进了最艰苦的村。可村里的社员并不欢迎他,认为这个说陕西话的外乡干部干不了农活,是来添乱的。张富清就用实际行动来打消社员的疑虑。白天,他和大家一起栽红薯、种苞谷;晚上,他组织研究生产计划,宣传党的政策;空暇时间,他帮社员挑水、打扫院子。那会儿他“手上的血泡从没断过”张富清对当时的艰苦仍记忆犹新。他说:“说实话,下乡驻村的时候,比带突击组打仗都难”,但不管多苦、多累,张富清一天到晚总是笑呵呵的。
春风终化雨,人心换人心。社员们对张富清,从冷漠抵触到情同手足,当年就顺利完成了供粮储粮的任务。随后他又搬到另一个困难村去。过个一两年,他就要转移一次“阵地”。究竟住过多少村,张富清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从原来三胡区到后来卯洞公社的20年里,自己像突击队员一样,从一座山,搬到另一座山,攻坚战一场接着一场。他牵头建立护林员制度,带领群众开荒把四五千亩的山坡变成梯田,他办起桐油和茶叶基地、林场、畜牧场,每个小队年收入都增加了两三千元以上,群众生活明显改善,卯洞公社在全县出了名,连外省都来人参观了。
1975年,年过半百的张富清又把联系点选在最困难的高洞管理区。那里与湖南、重庆交界,与世隔绝的村寨都在四面悬崖、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上。看到身背满篓子烟叶、艰难攀爬在羊肠小道上的村民时,张富清想,再艰难也要把这条路修出去。
在施工最难啃地段上,张富清说:“党员干部光当指挥官不行,更要当好战斗员,应该带头啃硬骨头。”天刚蒙蒙亮,他就带领大家上工地,一直干到满天星光。没有专业工具,就用挖锄开山刨石,没有机械设备,就靠人力肩挑背驮。实在凿不动,才舍得用贷款买的炸药,一点点炸开。在最难最险的鸡爪山,瘦弱的张富清腰系绳索,像蜘蛛一样趴在岩壁上,握钢钎、抡大锤、打炮眼。一百二十多个日日夜夜,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张富清他们又完成了一次突击任务,硬是靠一双手从悬崖绝壁上凿出了一条生命之路!两年之后,道路全线贯通,2000多名土家族、苗族儿女走出大山的世代梦想终于实现啦!而此时,张富清最幸福的事,就是终于可以回到家中,吃上一碗妻子做的热腾腾的陕西菜疙瘩,拉着四个孩子围着油灯,说一夜的家常。
1979年夏天,张富清要调回县城了。消息传开,一时间,许多群众翻山越岭要来送别。尽管公社提前通知了各村只选派一两名代表送别就可以了,可是回城那天早上,张富清一开门,自发等了半宿的乡亲们纷纷捧着土鸡蛋、米粑粑、腌干菜涌上前来。这时张富清和他们,如土地和庄稼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来凤,传说是凤凰飞来的美丽地方。从张富清踏入来凤,60多年已经过去了。如今,原来卯洞公社所辖的二三十个村,已全部脱贫出列;高洞管理区的悬崖山路,已拓宽硬化,变成康庄大道……张富清几十年的奉献和付出,不都是为了今天吗?读懂这些,也就读懂了这位深藏功名、为民造福的老人之心、之志、之情、之义!从浴血奋战的战场到建设家园的战场,年代在变,岗位在变,张富清老人忠诚于党和人民的这一颗初心,滚烫依旧,感召日月。莫道无名,人心是名。在他的心中,人民幸福就是最大的功名。
坚守初心朴实纯粹
报告人:李甘霖(中国建设银行来凤支行行长)
大家好。我是2017年从恩施州调到来凤县担任支行行长的。张富清老人是来凤建行的创始人之一。从老行长算起,我已是第七任行长了。
1981年,张富清调任县建行副行长。当时县建行只有5个人,借用其他单位的一间土瓦房办公,人少事多,条件十分艰苦。但张富清和这些建行元老一心改变现状。那时正逢建行“拨改贷”改革,国营的田坝小煤矿是当时最大的贷款户。为保证把放出去的贷款安全收回来,张富清干脆打起背包,在厂里支张床,与工人们同吃同住,帮助企业抓生产促销售。当年,建行放出去的贷款,没有一笔呆账。行里的经营也很快实现了良性循环。到1984年张富清离休时,建行盖起了崭新的办公楼和职工宿舍,职工人数也从当初的5个人增加到10个人。说起这些,同事们都很佩服这些创业元老。
任职没多久,我第一次去老行长家里探望,就深深地被他的淡泊与质朴所感动。他似乎把生活需求压缩到了极限。离休30多年了,他仍居住在当年建行宿舍的二楼。两室一厅的家里,水磨地面磨得发亮,木质窗户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斑驳的油漆墙面有的地方呈粉片状,好像随时都会掉落。吃饭用的小竹椅、小木桌至少都用了30年以上;沙发边的木质茶几,桌面坑坑洼洼,上面印的“离休纪念——县建行赠”字样依稀可辨。老行长的家里虽然简陋,但是整洁得像个军营,床铺、被褥、箱子、书籍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好像随时准备出发。
聊天时,他的儿子告诉我们,馒头、白粥、清水面,是老行长最常吃的食物;他们子女几个凑钱买了几年的空调,几乎都没开过。有一次他陪父亲去医院打针时,衣袖顺着老行长抬起的右手裂开一条很长的缝,布满青筋的手臂全露了出来,那一瞬间烂衣服暴露在别人面前,儿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但老行长却不以为然。其实子女们给他买了很多新衣服,但他却把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一直舍不得穿。他的理由是穿旧衣服对皮肤好。
听身边的同事介绍,老行长有一句名言:“工作上离休了,政治上、思想上绝不能离休。”所以,他一直保持着读书学习的习惯。老人家说,他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就开始翻阅新闻。即使年事已高,视力大大下降,也从来没有间断过。老人家还说,他最爱读的是《人民日报》《求是》和《半月谈》,每晚必看《新闻联播》,特别关注的是国际新闻和“海峡两岸”。
我们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一本《**系列重要讲话读本》。因为经常翻阅,原本的黄色封皮,四周早已泛白。书里面很多地方用红色的小点做出了标记,看得出老行长是原原本本、逐字逐句在学习。读本的旁边有一个笔记本和几叠信纸,密密麻麻地记载着老人家的摘抄心得和学习收获。我拿起那个笔记本,一下子被他这样的笔记所吸引:“要不断改造主观世界,加强党性修养,加强品格陶冶,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清清白白为官,始终做到对党忠诚、个人干净、勇于担当。”老行长对我们说:“不认真学习党的理论,怎么能说‘听党话、跟党走’?我虽然离休了,但永远都是党的人。”
坚守初心的人,公和私分得是很明的。老行长家有一条铁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吃老爷子的药。大儿子张建国和父亲一样患有高血压。有一次,张建国去父亲家里,忘了带降压药,想找老爷子要几粒降压药救急,却遭到了拒绝。老行长的理由很充分:“我是离休人员,我的药费是公家报销的。只能我用,其他人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为了管好自己的药,老行长甚至找把锁,把装药的抽屉给锁住了。
不仅不占国家的便宜,老行长还处处想着为国家节约。因为年岁已高,他截肢后残肢有些萎缩,和用旧了的假肢不匹配,可他却一直不愿换新的,而是自己塞上皮子垫了又垫,生生把早已愈合的伤口给磨出了血。
每一次和老行长的交流,都能从他身上看到朴实纯粹的闪光点,每一次都是触及心灵的思想教育。在他的心里,总是先想着党、想着国家、想着人民,而一定是把自己摆在最后的位置。这就是老英雄张富清一生不变的精神境界,更是我身边一名老共产党员坚持了一辈子的初心。
坚强刚毅永葆本色
报告人:张然(湖北民族大学教师张富清孙女)
从小到大,爷爷总是格外地疼爱我,在我眼里,他和蔼可亲,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还是一位战斗英雄。这让我在吃惊和敬佩的同时,突然好像又读懂了爷爷一直以来的那份坚强和刚毅。
爷爷一辈子对子女家教都很严。听爸爸说,在困难时期大姑患病常年吃药,爷爷从未申请过任何困难补贴;大伯有一个国企招工的机会,爷爷却让他放弃,动员他到林场当了知青;1978年爸爸面临高考和工作的两难选择,对未来的方向充满迷茫,这时正在外地学习的爷爷写来一封信,鼓励他继续学习,冲刺高考。后来,他们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走上了工作岗位。爸爸给我说:“我们的日子虽然平淡,但过得踏实。这是爷爷留给我们的一笔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
对子女家人十分严格的爷爷,面对自己的疾病、疼痛,更是坚毅如铁,超乎常人。
7年前,88岁的爷爷膝盖发炎化脓,高烧不退。为了保住爷爷的腿,刚开始保守治疗,采用灌洗引流术,要把膝盖切开,用导管输送盐水冲刷脓液,然后填压大块纱布,每次换药时,医生把浸满血水的纱布一条一条地撕出来牵扯出血肉,然后,又一条一条地填压进去。医生反复告诉爷爷,忍受不了可以喊出来,哭出来,可爷爷怕影响到医生的治疗,怕干扰到病人的休息,他咬着衣角,痛得大汗淋漓也一声不吭。
后来,爷爷病情加重,住进重症监护室,医院多次下病危通知,为了保住生命,医生最终决定要给爷爷截肢。让一个老兵失去帮助他攀爬、匍匐、跳跃的腿,可能比夺去他的生命还痛苦。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我们谁也不敢把这个残酷的消息告诉爷爷。我无助地看着爸爸、伯伯和小姑,“爷爷这把年纪了,身体和心理能撑得过这一关吗?”。这时,小姑站了出来:“我去跟爸说!”小姑沉重地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爸,您还好吗?”
“还好……就是……想你们。”
看到明显消瘦的爷爷,小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住爷爷,哽咽地说道:“爸,医生说您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得截肢。您一定要挺过来,妈和大姐还等着我们回去呢,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所有的困难我们来一起面对!”爷爷沉默了一会儿,鼓足了所有的力气说:“医生说截……那就截吧!”听到爷爷这个决定,小姑搂着病床上的爷爷,失声痛哭。
后来,我们一家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将爷爷送进了手术室。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几个小时后,爷爷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他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左边的被子下面已是空空荡荡……想到爷爷88岁高龄还要遭受病痛折磨,要面对失去一条腿的打击,尤其是从此站不起来、不能行走,那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我泪流满面地看着爷爷,可爷爷却没哭。他平静地看着我,仿佛是在告诉我他没事,不要为他担心。
截肢后,爷爷不坐轮椅,坚持用顽强的毅力与不懈的锻炼,独自练习站立和行走。爷爷靠着墙、靠着床铺练习,一次次摔倒,一次次重新站起来,不知摔了多少跤。爷爷常说:“我每天坐在轮椅上,就要给国家找麻烦,给家人添负担。我不能影响下一代的工作,拖累他们照顾我”。我自己也曾经试着把左腿蜷起来,用手撑着墙壁、床铺跳着行走,用一只腿试着保持平衡,慢慢地蹲下上厕所,这些动作做下来,常常是汗流浃背。对于常人来说,这年复一年的坚持已是艰难的挑战,根本无法想象一个年近90的老人,要忍受伤口的剧痛,在承受10斤假肢重量的同时还要面对体力的不支!可爷爷始终没有放弃,他咬着牙、喘着气,经过几个月的坚持,终于,凭着难以想象的毅力,重新夺回了对“腿”的控制权。他先是能一个人走到阳台;再后来,能在楼下院子里转圈;一年之后,他已经可以独自上楼下楼、上街买菜了。
每当我见到他吃力地挪动、看见他汗水湿透的背心、看到他的腿在墙上蹭出的血迹,心里总是隐隐地流泪。从截肢到重新站起来,爷爷面对厄运不低头,面对困难不弯腰,这是爷爷,用身教大于言传的方式告诉了我,什么叫作毅力,什么叫作坚强!所谓勇者无惧,无坚不摧,正是因为经历了战火和岁月的淬炼,心中燃烧起理想信念之火,爷爷刚毅不屈的本色才日久年深,永不蜕变。
爷爷截去的是一条腿,站起来的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
回顾我们和爷爷生活的这么多年,爷爷总是特别刚强、乐观。家庭困难时没哭,大姑患病时没哭,身体残缺时没哭,重新站起来时没哭。但是今年以来,爷爷却一次又一次地哭了。
随着各大媒体的采访,勾起了爷爷当年打仗时的回忆,每当爷爷回想起当年牺牲的战友,他总是老泪纵横,嗓子沙哑……任由奶奶帮他拭去止不住的泪水。爷爷一哭,我们的心也跟着流泪,采访的媒体记者哭了,前来看望的领导和同事哭了,众多读者和观众也为之动容。我知道,在爷爷心中,没有什么比为国牺牲更光荣,没有什么比逝去的战友,更值得尊重。
今年3月2日,爷爷当年的老部队从新疆派代表来看望他,这一次,爷爷又哭了。那天,看到部队来人,爷爷显得特别高兴。为了迎接战友,爷爷特意将一排军功章别在胸前,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高调地亮出赫赫战功。爷爷仔细地倾听部队代表朗读全团官兵为他写的慰问信。当部队战士大声念到“三五九旅”“王震将军”时,爷爷先是兴奋地拍手,紧接着又激动地落泪,然后用一条独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挺直脊背,对着部队代表,庄严地举起右手,行了一个军礼,这是爷爷离开部队64年后的第一个军礼。那一刻,我亲爱的爷爷泪流满面,他的眼里,一定闪现过鲜艳的军旗、一定闪现过那些浴血疆场的镜头、一定闪现过长眠在地下的战友依稀的模样……
一个老兵,一个从战火硝烟穿行到改革开放年代的老兵,用一个牢记了大半个世纪的军礼,表达了他所有的情感。这是一个曾经为共和国流血的战士,对祖国的深深眷念;是一个见证了中华民族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老党员,对祖国和人民的无限深情。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01日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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