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知道的“鬼”的形象最早是什么时候的?
好的,有人说是香港恐怖片。还有更早的吗?哦,有人说是奶奶讲的鬼故事,还有人说《聊斋志异》。其实在东亚文化圈中,鬼的形象基本都能追溯到魏晋的志怪小说。而志怪小说自然也不是空中楼阁,前人为它打下了很深的基础。今天中元节,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且泡上一壶茶,讲讲国产“鬼”的早期发展简史。
先秦时期“鬼神”不分家
“鬼”字出现得比“神”早,甲骨文中就已经有了。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鬼”和“神”都与原始宗教中的灵魂观念有关,同源而出,因此早期文献中往往有鬼神不分的情况,合称“鬼神”。
甲骨文中的“鬼”是在“人”上加了一个田字形的大头。由此可看出鬼是“以人为本”延伸出来的
“鬼神”所包括的范围是比较宽泛的。它既指“帝”、“天”等自然神,也指祖先等“人鬼”。例如《韩非子·十过篇》说:
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鎋,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风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
黄帝毫无疑问是神界领袖,风伯雨师等也属于后世的自然神,但这里却用了“鬼神”二字。同理,孔子说的“敬鬼神而远之”,也是描述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
元代张渥《九歌图》中的东皇太一、山鬼和湘夫人。在屈原的《九歌》中,自然神和“人鬼”是混杂在一起祭祀的丨吉林省博物馆
这种原始的鬼神观,在少数民族地区还有所体现。如我的老家贵州松桃(属苗语东部方言区)有一个词叫ghunb,可勉强译作“超能量”。给它加上形容词jad便是“坏的超能量”,即不得善终的人化成的、能带来灾祸的鬼;给它加上形容词rut便是“好的超能量”,即得以善终的祖先,或山神、谷神等自然神。
松桃苗族祭司祭ghunb的场景丨作者供图
“鬼”和“神”的分道扬镳
鬼和神的“分道扬镳”发生在春秋战国。《左传》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儿:郑伯有被公孙黑等人*害,九年后鬼魂出现在郑国,向凶手索命。子产对此解释道:郑伯有家大业大,吃香喝辣,最后竟然“强死”(不得善终),自然而然变成了鬼。这种“强死者为鬼”的观点已经有了视“鬼”为不吉的意思。
《左传》里还有一些和鬼有关的故事情节,虽然篇幅不长,但很有后来志怪小说的趣味。
晋景公*了大夫赵同和赵括后,梦到一个长发拖地的“大厉”骂道:“你*了我的子孙,这是不义,我得到了上天的批准来报仇了!”晋景公醒来后找巫人占梦,巫人说:“您怕是吃不上今年的新麦了。”晋景公一听就来气,等到六月新麦成熟,他特意命厨师做好了端上来给巫人看,然后*了他。等到得意洋洋准备开吃时,晋景公忽然肚子胀,赶紧跑去上厕所,结果……掉进茅坑淹死了……
唔,真是很有创意的复仇方式。
秦汉时期的“鬼”,开始对人不利
秦代的传世文献不多,但考古发现的简牍却不少。比如睡虎地秦简的《诘咎》记载了22种“死人之鬼”,包括剌鬼、丘鬼、哀鬼、棘鬼等。有趣的是,《诘咎》还详细论述了对付各种鬼的方法,如:
人毋故,鬼攻之不已,是是刺鬼。以桃为弓,牡棘为矢,羽之鸡羽,见而射之,则已矣。
大概就是说,碰到有鬼无故攻击你,就需要用桃木做弓、牡棘做箭,鸡毛做箭羽,然后射他。这其中鬼怕桃木和鸡之类的说法,是不是很熟悉?
《僵尸先生》里林正英手持桃木剑的经典造型
《诘咎》中的“鬼”都是对人不利的东西,上古时那种神鬼不分的情形已经见不到了。至于秦代的“鬼话”,我们且来看放马滩秦简的《丹》。原文比较长,我简述一下:
我们的主人公“丹”是魏国大梁人。他在垣雍用箭伤人,随即自*,暴尸三日后埋在垣雍南门外。三年后犀武(魏国大将)与门客议论此事,认为丹不该死,于是向司命史公孙强祷告。公孙强让白狗把丹从墓穴中挖出,在墓上立了三日,然后带着丹经赵国到了北地郡的柏丘上。满四年后,丹才能听见狗叫鸡鸣,并开始吃活人的饭食。
至于丹的样貌,是喉咙有伤,眉毛少,皮肤黑,四肢也不好用了。他还告诉人们如何对待死者,比如墓祭时不能呕吐,否则鬼会被吓跑;不要把羹汤浇在祭饭上,否则鬼不肯吃,等等。
放马滩秦简丨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这个故事“完成度”非常高,尤其是借丹之口讲述了死人的一些喜好和禁忌,更增强了文章可信度。如“嗀(吐唾沫),鬼去敬走”。这种说法在后来《搜神记》里《宋定伯捉鬼》、《崔少府墓》等篇章里还能看见,甚至一直保留到今天。
秦灭亡以后,中国进入了神学风行的汉代。汉代前期帝王信奉黄老,导致新的怪异之谈泛滥;后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董仲舒是以阴阳灾异、天人感应为理论基础,实际上还是促进了神学发展,因此鬼话在此时得以兴起。
汉人留下的典籍远比秦代多,我们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当时人们对“鬼”的感性认识。如王充《论衡·订鬼》引用的《山海经》佚文: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这一段被孙幼军当做素材写进了“怪老头儿”系列童话中,特别好玩。值得注意的是,“恶害”之鬼不仅为人所厌恶,而且还有神的惩罚,即会被神荼和郁垒捆起来喂老虎。这是进一步完备了鬼神体系的表现。
河南南阳东关汉墓的神荼、郁垒画像石
应劭《风俗通义》中的一则故事也很有意思,可看作后世“附身”类鬼话的前身:
张汉直外出求学,某鬼便附在他妹身上装成他,说自己已死在路上,饥寒交迫,并详细交待家中琐事。父母兄弟哭得不行,披麻戴孝去迎丧,结果在佛寺数舍外的地方见到真人。家人见到张汉直,第一反应居然是以为他才是鬼。
魏晋时期的“鬼”,生动饱满
魏晋不仅肯定了人死皆为鬼,而且鬼的形象也越来越生动饱满,为后世小说的发展奠定了里程碑式的基础。如《冥祥记》中宋协见到表哥庾绍死后的样子:“形貌衣服,具如平生。”又如《搜神后记》中夏侯综有阴阳眼,“常见鬼乘车骑马满道,与人无异。”可见鬼是极多的,并且也有自己的生活,只是人看不见而已。
魏晋志怪里的鬼是独立的生命体,他们不仅大多外貌性格和人相似,而且还往往为常人之所为。这些鬼会喝茶,会奏乐,还会作弄人。将人情味加入描写鬼的笔触中,无疑会拉近它与人之间的距离,从而有利于衍生出许多故事性强的作品。我们以《搜神记》的《紫玉韩重》为例:
吴王夫差有个十八岁的女儿,名叫紫玉,才貌双全。有一个少年名叫韩重,和紫玉两情相悦。韩重要离开家乡游学,临走之前嘱托父母为自己求娶紫玉。吴王大怒,不许亲事;紫玉气死,葬在城门之外。
三年后韩重返乡,得知此事后哭泣哀恸,在紫玉墓前凭吊。紫玉的魂魄从坟墓中出来,唱了一支情歌,和韩重在墓中结为夫妻。韩重要离开时,紫玉送了他一枚明珠,嘱托他送给自己的父亲。吴王见明珠后大怒:我女儿都没了,你还造谣玷污她的亡灵,还偷盗她的墓室,借以鬼神之名;我要把你抓起来!韩重逃脱,到紫玉的墓地诉说。
紫玉的魂魄去寻找吴王,讲述了前段故事,澄清韩重并非盗墓贼。吴王夫人听说,跑出来抱住紫玉,而紫玉化成了烟。
明刻本《搜神记》丨哈佛大学
这个故事已经与后世《聊斋志异》等无本质差别。吴王夫差的女儿紫玉和韩重相爱,做了三天三夜的夫妻,“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魏晋志怪中的鬼既有这种可亲的形象,也有相反的狰狞的形象,两种类型都成为了后世小说鬼魅形象的基本模式。
我们还可以发现有趣的一点:在《左传》中,我们经常看到上天会以祥瑞或妖象司道德教化之职,比如下雪啦、日食啦、地震啦。而在魏晋志怪中,“鬼”取代“天”来进行惩恶扬善的例子明显增多。这是为什么呢?
有学者认为这与佛教带来的新思想有关。一是报应理论。虽然中国的《易传》早就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但这种报应是“天”决定的,并非人格神。而佛教完善了相关理论,催生了一批“报应”类型的鬼话。
二是轮回理论。佛教认为众生依据前生业因在地狱、饿鬼、畜牲、人、天、阿修罗六道中轮回流转,这种轮回观是在因果基础上形成的一种生命转化观。魏晋鬼话里流行的“死而复生”、“死而转生”,显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
唐代《佛说十王经》中的六道轮回/大英博物馆
再后来,鬼话经唐传奇、宋元话本、明清小说等得以不断完善,乃至演变成今天的影视剧或游戏。但根本上来说,魏晋志怪小说铺的路子没有变,即“鬼的身体 人的心理 曲折剧情”。吃水不忘挖井人,前贤功不可没呀!
就写到这儿吧,我看你后面那位好像很想跟你聊天,先撤了哈。
作者:吴二棒
编辑:Luna
一个AI
本AI觉得评论里也会有很多有趣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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